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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张晓惠
去乌镇吧,去看他。
春雨淅冽,淅冽的春雨带着些许的寒意,洒在这河道、这石桥,这承载着烟雨岁月的黛瓦褐窗,这涵蕴着江南风情的蓝印花布……眼前的店铺、小船、柳丝连这古镇都雾蒙蒙了起来。许是因了这雨这寒意,青石板上没有了摩肩接踵,木排门前清寂出悠远与静谧。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自那次在书上被这句话击中,就一直想着这句话想来看这样一个人:在黑暗中大雪纷飞!这是怎样的一个在绝望中求生,且如此华美而凄凉的人啊?
穿过缭漫的蓝印花布,绕过遍地古旧的酒坛子,披着满天的丝丝春雨,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毫不犹豫地绕到那门前:晚晴小筑!是了,是他的家。径直地走了进去。
有预约么?心中约了上百次了。那守在门前的女孩听了这话笑出一份善解人意:登个记吧。
迎面的墙上,是若真人大小的照片。头戴礼帽,黑色大衣,暗花的围巾,先生就这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深邃地注视着每一位来自己家中的客人,儒雅平和、不动声色。
先生的版画、素描、诗作、徘句、作品集,疏朗有致又恰到好处地展示在这面墙,那面书架上,几进几出小而精致的故居氤氲着书香、墨香,还有一份亲切与喜欢——先生从儿时到青年,从国内到海外,大大小小不同岁月留下的照片,有穿西服的,有穿毛衣的,有穿白衬衫工装裤的,真好看啊!这样的一个人,已不好或是不宜用漂亮、帅气、英俊来形容,真是一个“有样子”的男人啊,是那种中国传统文人的气息与西洋老派绅士风度奇妙结合的典范,潇洒又沉稳,飘逸且厚重,更有那份很是稀少的由内而外的高贵。这座三进的小房子,因了这样一个人,气度非凡文气四溢。
这就是那“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吗?!在欢迎解放军进城打过腰鼓、扭过秧歌,在上个世纪六十到七十年代遭遇牢狱之灾的人吗?这就是知天命后远涉重洋,在异国他乡重续文学生涯,并以其画作、诗作、散文、小说等在文坛华彩熠熠,以其作品与人格中的悲剧精神、古典情怀、浪漫气质、唯美倾向令海内外无数人为之倾倒、爱慕、崇敬的木心先生吗?
孙璞,这是先生的本名,乌镇孙家是世家,孙家如璞玉般的公子早在那段不堪回首的荒唐浩劫中,若灰尘般消遁在岁月之河了。更多的人只知道他叫木心,或是宁愿叫他木心,他也宁可自己从来就是木心。可是那六十五万字的手稿,那不苟且、不潦草六十多页的手稿,那在地下囚室完成的生命交响——尽管悲怆尽管遍野荒凉四顾茫茫,却依旧是自家生命在黑暗中的华彩绽放大雪纷飞啊!那于暗无天日的地下囚牢中,写下的工工整整的书稿,一笔一画依旧散发着贵族气质的优雅,尽显中国汉语言文字的尊严与瑰丽,还有,缕缕不绝的文学芬芳。
先生是一位有洁癖又坚忍不拔的人,这洁癖在他的文字中更渗透在他的人生态度中。他在大洋彼岸为中国留学生们开课,竭力推崇尼采:读尼采吧!这是个长骨头、长钙的过程。
他用自己复杂的人生向世人显示:如何在阴影和逆境中对待生活,展示你的自由去做什么比空谈更重要。
他说: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需要牺牲的。
他还说: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
他更告诫有志于文学的人:一支笔的成熟,至少需要二十年以上的磨炼。
他以他坎坷磨难又执著的一生告知世界:艺术广大之极,足可以占有一个人……于是,天赋加以执著的底气,品性上的高贵与学贯中西的实力,对于文学艺术九死而不悔的信念与磨炼, “以不死而殉道”,于是,终“在绝望中永生”,成就了木心先生“在黑暗中大雪纷飞”悲欢绵延的人世风景,光彩夺目的传奇人生。
“文化是个大生命,作者的个人生命附着于大生命。有的时候,时代还没开花,他先开花了”。于79岁高龄从海外回到故乡乌镇定居的木心先生曾这样预言。真的就是这样。五年前先生辞别人世,许多的读者从全国各地从美国从台湾自发来到乌镇,以文学的名义,送先生最后一程。
那么,今日,我来了。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请先生接受我的敬意与深深一拜,再请一本《文学回忆录》,带回去,好好读。
张晓惠简介
张晓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全国三八红旗手。发表散文、随笔、报告文学五百多万字,出版《维纳斯密码》、《北上海》等多部散文、纪实文学作品集,其中《坐看云起》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残痕若花》获盐城市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与你共舞》、《北上海》获盐城市政府文艺奖一等奖。多篇作品在全国、华东地区、江苏省文学评比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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