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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三 边 .(陕 北 行)
蔡 怀 森
一
行在陕北,感觉地区间交通十分便捷,尤其是相邻县、市,无需上高速路,原先的省道,经过改造,路况好,且行车量少。
从志丹县乘中巴车去定边。崭新的中巴车上,仅过半乘客,显得宽敞,舒适。
车辆一路西行,陕北黄土高原特有的地形地貌尽现眼前。这里没有险峻陡峭的山峰,没有绿树成荫的林地,也没有山沟深涧中湍急的水流。一座座黄土丘陵梁峁,一道道山脊沟壑,或是向下延展的缓坡,或是伸向远方的川地,间有树木点缀,但不成林。暮春时节,有绿意的是坡梁,沟底。齐整一些,裸露着的是刚耕种的田地。陕北高原上好一点的耕地多是河川滩地,再就是挂在缓坡上的坡地。
沿途路边,稍显平展宽阔的一些坡面,多是农户集居的村庄。附近地边建有温室大棚,村边多是枣树,柿树,还有苹果,杏子的小林地。听同车的老乡说,有很多都是以往散居在深山沟土窑里的农户,如今都靠路边建房居住,生产,生活都有了很大改善。
途中最引人瞩目的还是这里不时出现的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矗立的钻探井架,和排列着的抽油机。石油开采现在是陕北的一大景观和亮点。滚滚的油流,给陕北这块曾以:“老,少,边,穷”著称的经济落后区域,带来了滚滚的财富。陕北人的面貌也开始有了一些变化。
过吴旗,到一个叫杨井的地方,两边峁梁显得陡峭起来,中巴车沿着弯曲的山路,顺着坡势盘垣爬升前行。路边沟壑有些险峻。继续前行,从一座梁峁爬升至另一座梁峁,明显有向着高处前行的感觉。
当眼前一座山梁被翻过,车辆顺着缓坡下行,前面顿时开阔起来。宽阔的路面,两边排列着高高的白杨树,四周是一片略带起伏的平坦高原,黄土地漫无边际,散布的灌木树丛,离离塬上野草,只是远近分明的油田井架,储油罐和抽油机,还有高耸塬上的座座发电风机的转动,在显现着这里的一片生机。
定边到了。
位于陕西西北边缘的定边,连甘肃,宁夏,内蒙四省区交界。
史上,从嘉峪关至北京长城一线,有九个防卫边关,或边防要塞,这里的定边,安边,靖边是中三边,是离京城长安最近,也是最重要的边防要塞区域。在这里,长城外是大漠草原,长城内是黄土地,再向内就是京师长安和沃野千里的中原大地。定边是游牧民族和农耕社会的结合地。
据载:定边在古代长期为汉,回仡,鲜卑,羌,狄,党项,匈奴等民族游牧徙居地。秦统一,始有军政设置,然边境民族纷争,战事频起,从未停歇。北方游牧民族,地广人稀,草原荒漠,部落之争,练就了争强好斗,侥勇善战的民族风格。逐水草,择宜居,快马,弓刀,养成了彪悍尚武,顽强不息的民族特征。中原大地,农耕发达,经济繁荣兴盛,八百里秦川粮仓,物产丰富。一直为北方民族觊觎,冷兵器时代,北方蒙古草原的金戈铁马,膘骑悍将,一直在边境战争中占有优势。虽然史上有汉武帝逐匈奴至大漠深处,清康熙亲征葛尔丹几近灭其全军,但茫茫草原,沙漠戈壁。大军所至,茫然一片,进无踪,留无所。后勤保障也是大问题。大军退去,草原上的力量再行集聚,卷土重来,且更凶猛,更强大。历代王朝演绎了一幕幕和亲,绥靖,结盟,封王,赐姓,以至进贡金银美女,都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撑至南宋,一度辉煌的大汉王朝,还是被蒙古的忽必烈大军给彻底灭了。忽必烈血洗中原,马踏江南,兵至南粤,统治了整个汉王朝,定都北京,称元大都,元朝。
忽必烈—成吉思汗的孙子,建立的元朝,恐怕不只是中华民族之间的纷争,而是中原汉王朝的彻底覆灭,是被外强蒙古帝国亡国。后来还有一次。
明太祖朱元璋灭元统一后,痛定思痛,再筑长城,再建边防,这就是定边一线现今遗留的长城。
定边县城,城中道路宽阔,两边的绿化带看样子是下了功夫的。
县城没有什么高楼大厦,一个有着近7000平方公里,仅30万人口的县城,地广人稀,随着近几年县上经济高速发展,县城已难寻旧时建筑痕迹,城区中心除照例由各银行,电信,电网,宾馆占据外,和油田产业相关的大楼,尤显气派豪华一些。
定边新建的中学校园堪称一流,城中的一座鼓楼,形制不大,算是古迹了。
古长城遗址在城西北十公里处,交通不便,也不是什么旅游景点,放弃了前往探询。
1935年,中央红军长征北上至甘肃,宁夏境内,一万多人马的疲惫之师,衣衫槛缕,然斗志不衰。经英勇奋战,翻六盘山,过腊子口。毛泽东曾写下著名诗篇“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诗中的“南飞雁”,应是诗人对曾浴血苦斗的南方追思。而这里的“长城”,就是指定边一带的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多少年来,未必全被人们懂得,但肯定不是现在北京一日游导游口中的,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意境。真实情况应该是:当时红军北上,在屡遭挫折,势单力薄中,向苏联边境靠拢,而过了长城,就应该是目标在望了。当时有共产国际,中共中央是共产国际一支部,受共产国际的战略指导和各种支持。特殊情况下,靠向苏联,休养生息,以备再战“缚苍龙”。因此,到长城是阶段目标,是希望,也是信念,是好汉。只是红军到达定边,到了长城脚下时,获知了刘志丹的陕北红军,还有陕北的一块根据地,于是挥师吴旗镇,与陕北红军会师。接下到了瓦窑堡。天助共产党,红军。发生了西安事变,国共合作抗日。中央进驻延安。从此,中国共产党和红军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以后的历史就清晰了。
定边的长城,是毛泽东诗中“不到长城非好汉”的长城,正是到了定边的长城,共产党和红军才有了新的发展。
二
从定边,沿长城遗址,向东50公里是安边。
安边现属定边县一镇,然史上至民国,安边都是县建制。是三边中一重要的边防要塞区。镇中残留的古城墙遗址,仍在默默的见证昔时边关将士在荒野大漠中,伴着猎猎旌旗,刀光剑影,戍边守土的业绩。
安边镇置于四周略高的凹地,城东是开阔低平的碱滩,西北十里外的长城,当地人叫“边墙”,南北走向。边墙外西北方向为漫长缓坡,有零星地块种植,土壤贫瘠,渐次伸展向高,直至连绵的沙丘。这里是毛乌素沙漠的边缘,据说经年难歇的西北风,卷起漫天黄土沙尘,逐年向东南移动。植树造林是这里最重要的项目和政绩。
当沿海地区的政府和开发商,都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那按平方米论价的土地时,这里的大片土地无人问津,也无法问津。这里先前地方财政的增长,是与这片土地上的绿色增长成正比的。
其实安边也可算是历史文化名城。汉唐以来,这里一直是边境上的重要据点。汉武帝大败匈奴,曾以此地为中军大帐。明正统二年(1432年)在此筑城,当时应是前线指挥部或要塞营盘。康熙大帝平定噶尔丹,也曾驻跸过这里,只是地处荒漠高原,无经济人口发展支撑,安边始终未能成市井气候。至清以后,满蒙一家,此地不成边境,无戍边战事。没有了屯兵防御的作用,且生态环境差,这里就长期被边缘化了。至今,如果没有钻探井架和抽油机的点缀,没有地下石油的涌出,这里还是不会有象样的城镇和生机。
今日的安边镇,虽属乡镇建制,但镇上店铺林立,街道繁华。虽然是边漠一镇,竟然宾馆饭店众多。想必是镇上不时看到的,身着红色中石油工装的石油人催生出来的。想象中,此时如果让安边恢复县建制,划一片油区,分一些油流,镇上就会有个新规划,大拆迁。各银行,电信商,电网,商厦,各路开发商,都会涌来,再建一些漂亮的政府大楼,住宅小区,土地也能增值,财政宽裕些后,再把古城墙修好,弄些景点,成一处耀眼的新貌古城,说不定还可以申报历史文化名城。岂不皆大欢喜。
出镇外,遥望一片起伏的原野,远方见到了连绵的,高低不一的一道土脊,间有突兀的土台城堡,那就是古长城了。
下了决心,做一回“好汉”,寻了小路,向着远处的长城,徒步前往。
镇边距长城遗址有6—7里路,寻路走去还要多一些路程,一路没有村庄,没有房舍,没有耕种的庄稼地,一望无际的荒草旱漠中,一条蜿蜒伸展的土脊,高低起伏,有平成道路的豁口,有尚存的宽厚土墙。每隔千米左右,筑有一四方高耸的城堡,应是连接城墙的碉楼,两边不见尽头。残存的土墙上,荒草萋萋,间有老枝枯干,带刺的枸杞灌丛。碉楼看似赤裸的土壁,用手抠摸,倒还坚实。千百年的雨侵风蚀,至今还在默默消耗着残存的墙体。估计完全消失,至多再需百年。
站在古长城遗址上,展望长城内外,这是暮春季节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四野荒寂,远远看到的公路上,不时有往来的车辆经过,多是油罐车。大片的黄土地,一处处茂密的枸杞荆棘丛和沙柳,沙蒿草。靠近路旁的居民点,也有白杨树和沙柳,当地人说:此地每到冬春,大风裹挟着毛乌素沙漠的沙尘,漫天铺来,庄稼难以存活。好在这里土地太多,低洼背风处,耕种一些田地就足够了。
这里曾是千年的边防前线,也是千年的古战场。这里上演过一代代豪杰戍边的青史,战国名将吴起,在此守边二十年,秦大将蒙恬,领兵三十万,“辟地千里”,迫使匈奴不敢南觊。汉飞将军李广在此北击匈奴,开疆拓土。唐郭子仪,北宋范仲淹都曾在这里扎过军帐,留过身影。
当然,这里也曾多次告急,多次失守。蒙古铁骑,成吉思汗的子孙们曾从此奔向长安,杀向中原大地……。
今天,我们还没有见到过象样的史评论述告诉我们:曾经的蒙古帝国,或是叫北方少数民族,几万,十几万铁骑屡犯中原,直至中原汉王朝亡国的深层次原因。但有一些是隐约可探讨且待研究考证的。
中原地区,二千多年文明史,既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也有孔孟之道,程朱理学的浸润。根深蒂固的观念是官贵民贱,读书做官。历来最优秀的人才都在读书做官,追求功名利禄,光宗耀祖。社会讲求“忠,孝,节,义”。宋朝以后连朝廷中统兵领将,保家卫国的元帅,“国防部长”都是科举出身。最关键时期,南宋文天祥这位总司令就是文科状元出身。
蒙古草原民族及后来的满族,都是马背民族,长期的游牧生活习性,部落之争,练就了饶勇善战。金戈铁马,膘骑悍将,一旦中原王朝积弱到一定程度时,向着一帮诗词歌赋埋头读书的书生,一群贪腐享乐的官员,几万,十几万
铁骑,即踏遍中原华夏,灭了汉王朝。这些都是史实,都是值得研究的。
时光流逝,日月恒在,安边的古战场,古边关早已不复存在,雄峙一方的边墙也褪灭得差不多了,只剩一线土脊。有趣的是中石油延长油田,如今正时时觊觎着边墙那边的草原大漠。据说在那沙丘起伏的毛乌素沙漠下,有着不可估量的油流。无需金戈铁马的争夺,有投资就行。都是中石油的势力范围。
三
安边向东北方向70公里,是靖边县城。
靖边县城外,有一条史上有名的河流,叫无定河。说是河流,其实和北方一些有名的河流,如:汾河,滹沱河,桑干河,蔚汾河一样,都已难见了水的踪迹。
无定河发源于定边的白干山,流经三边,在清涧县注入黄河。
无定河曾为三边的古战场,平添了一份雄奇的壮美和传说。尤其是靖边的无定河,战略要地。战时军阵铁骑对垒,盘马弯弓,主将长枪在手,跃马随风疾驰,两军刀枪剑戟,铿锵撞击,死的悲壮,冲的英勇,血染黄沙,尸横遍野。
唐代诗人陈陶曾有一诗,描绘了这里古战场曾经的激烈和凄凉:“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学生时代读这首诗,总觉得不过是一场场战争,两军厮杀的结果罢了,悲凄哀怨。
亲历三边,站在靖边的无定河边,遥望西北大漠,知道了这里曾发生的是民族抵御外敌入侵的边关防守战争,这里的战事,事关中原大地的安危。面对凶顽彪悍,一心要掠夺践踏中原大地的匈奴,突厥铁骑,戍边将士,在用生命和热血,捍卫着身后的家园和安宁。
无定河流域是中原王朝抵御外族入侵的战场,匈奴人不愿退,退即没有了一切希望和前途,只能隐入荒漠草原,中原王朝更不能退,退就失去了高原要塞屏障,让胡骑驰骋南下,直捣中原,亡朝亡国。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诗人虽是写实,但把一场保家戍边,抵御外族入侵的防御战争,写得如此悲凄哀凉,没有“正能量”。不能鞭挞犯我中原敌寇的猖獗,亦未能高歌我牺牲将士的悲壮,鼓舞军阵士气,似一旁观者。如此文人,难怪华夏大地最终还是被异族征服了。
1959年,国家石油勘探队进驻了这片荒凉无际的古战场,经历近30年的勘探,于1987年在靖边的林家湾打出了第一口产油井,从此,一个世界级整装油气田石破天惊,横空出世,立足在陕北高原和毛乌素沙漠边缘。就在曾经千年兵戎相见的边关古战场上。
进入上世纪90年代,陕北油田进入了规模开采阶段,当然,按区域划分,这里是中石油的势力范围。
随着原油汩汩流出,流走,地方政府坐不住了。自家的田地里,别人跑来挖出的宝贝成了别人的财富,心里不平衡。千百年来,这里靠洋芋,滩羊,已贫困了多少代人,再不能忍受了,强烈要求分一杯羹。几经摩擦抗争,老百姓的刀子已经戳到中石油工人的身上了,这种情况下,中石油终于与地方妥协,同意划出一些区域,由各县自己开发。
协议签定,各县亢奋起来,摩拳擦掌,调兵遣将,纷纷成立钻采公司,从银行贷来大笔款项,开钻打井。都梦想着能成为中东式的石油小王国。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拼命折腾了一气,县属国有的钻采公司大部陷入了亏损。有的甚至面临破产,债务缠身,日子难过。银行苦不堪言,准备自认倒霉了。就在这时,一些县政府聪明的领导人,想到了“改革开放”这味灵丹妙药,开始出台各种诱人的招商引资政策。以往是滩羊,洋芋,没人理会,这次可是脚下的石油,是黑金。这一招还真灵,眼见着外地投资者,带着真金白银,四面八方奔来,竖起井架采油了。到1998年,延安,榆林两地区县,市共产油168万吨,石油收入占地方财政收入80%以上。地方政府的钻采公司坐收除税以外的各种费用,就已经盆满钵满了,其时,陕北县城,想在钻采公司(多已叫石油公司了)谋个岗位,还是很不容易的。
油流滚滚,财源滚滚,这时出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现象。油田开采,初时是外地人来冲锋,打头阵,本地人在旁看着,直到看到油井冒了油,这油又变成了大把的钞票,终于按捺不住了,三朋四友凑钱打井,成了很热门的事。逐渐,党政机关大小头头,或明或暗琢磨筹划着,既响应了政府号召,“有水快流”,又可得利。谁嫌钱多啊? 直到普通农民,凑几万块钱,弄个能竖起来的架子,看什么地方顺眼,就在那里打井采油。“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还有:谁在我的地盘上钻窟洞,也要有我一份。借贷凑钱入个小股,直到弱势一些的外来资本渐渐被挤出。地缘位置上,也不再满足被中石油划定的区域,越界开采,争抢油源也时有发生。
事到如此,有头脑的人就该清醒了。我们国家没有纯粹的市场经济,“整顿秩序,加强管理”。这是政府最常用的手段。果然,在1999年,国家经贸委和国土资源部联合下文,叫停陕北石油开采“乱象”,整顿秩序。现有状况,采取划转,收购,兼并,入股等方式,并入中石油。
据说文件下发后,地方并未公开传达,一面仍在招商引资,而一些党政机关,公务人员的投资者和一些与政府高层有密切联系的大佬们,则暗暗忙着转手兑现,退了出来。终于在3—4年后的2003年,地方政府强硬执行了国资委文件,采取“先收井,后清算”的办法,强行将由民营资本经营的几千口油井人员赶走,井归“国有”,实际是归了县钻采公,司,再入股中石油。当时有说法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油老板们,是戴着手铐,脚镣在兑付油井款的公证书上按下手印的。
据说后来也有请律师打官司的,个别闹得厉害的,包括律师,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和“非法集资罪”抓了几个。
近十年过去了,虽有不少余波,但还是逐渐平息了。
风波也罢,余波也罢,这些都未妨碍陕北高原上钻井机的轰鸣,抽油机仍在不停的“磕头”,油罐车照旧穿梭往来。
值得一提的是,中石油陕北长庆油田,年产量已达4000万吨,正雄心勃勃的要成为第二个大庆。
靖边也成了位置靠前的全国经济百强县。
陕北高原,黄土坡梁,三边西望,漫漫大漠。昔时边关要塞,旧日贫地僻壤。如今面貌大变。即便是北京,上海,西安,延安的售楼小姐,见到有些衣着简朴的陕北老乡,亦不敢怠慢,恭敬有加。三边一些富起来的油老板、煤老板买房全额现金,不懂有贷款一说。
昔日三边人放羊—娶媳妇—生娃—放羊—娶媳妇。理想中的美日头是大块羊肉,大碗酒,都成了笑谈。
2014年 6月 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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