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陌生人的世界

赵日超

《散文百家》第十一期精品荐读丨


陌生人的世界
      李辉


      
　    刚来北京时，我实在不能习惯这样的事实：每天等地铁坐地铁，看到的都是陌生人；昨天今天和明天，看到的都是不同的陌生人；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永远不会说话。

　　这跟我们老家的情形可就大不一样了。

　　从我们老家村里出发去往市里的公交车，每一站，等车的坐车的往往是固定那么几个人，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是谁，闭着眼睛也能听出是谁。

　　万一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在路边等车，肯定是村里某家人外乡的亲戚来了，正准备走。这时村里如果有人恰好也在等车，肯定主动凑过来，打量打量外乡人，自来熟地递上话：“这是谁家的亲戚啊？坐车要走呗？”那位亲戚自然憨笑一声：“同村的大兄弟吧！嗬，挑这两筐苹果是要去市里卖吧？这苹果真不错，现在价也不低呢……我这不今早来我二兄弟家办点事嘛。就是刘老二家，嗯，他是我儿媳妇她大舅妈的二兄弟。听说他有辆三驴蹦子正想卖，我就来看看。我正想买一辆呢，亲戚里道的，卖给谁不是卖呢。大哥你说是这个理不？”

　　“敢情是老二家的大哥啊，我是村西头的李老三，亲戚，都是亲戚。咋不呆两天再走呢，都是实在亲戚，住两天呗……”

　　一番实在热情的对话之后，这位刘老二家好几杆子才能打着的亲戚一下子也仿佛真成了李老三的亲戚，于是新兄弟赶紧掏出两个苹果真热情假热情地塞给这位新大哥。两人一边客气地争执着谦让着一边上了公交车，一路继续着关于三驴蹦子和苹果的友好欢快的话题……

　　我在北京的公交车和地铁里，不管真真假假，从来遇不到这样的大哥大兄弟，也从来没听人谈起过三驴蹦子和苹果。

　　其实，如今，在异乡的城市，我连个像样的邻居都没有，更别说遇到邻居的亲戚。

　　只要出了自家小区，甚至，只要出了自家家门，外面就是陌生人的世界。

　　我在北京倒是有邻居，但是我说的这个“邻居”不是刘老二或者李老三这样某一个人，而是“邻居”的那套房子。因为，我对那套房子比对住在里面的人还熟悉，在我的内心里，房子才是我真正的邻居。

　　不和我挨着住上3年以上的人，我没法把他认定为我的邻居。

　　房子的主人，也就是对这套房子拥有所有权的人，从来不在这住；而居住在里面的租客，还没等我和他（她）遇见足够多的次数让我看清记住对方的脸，人已经又换了。

　　我盼望房子的主人能早点搬过来，或者就干脆卖给有“刚需”的人，我好踏踏实实有个邻居。

　　可是我住在这好几年了，我的“邻居”一直踏实不下来。

　　但是我很踏实。在地铁站排队进站和等车时，我甚至连头都可以不抬。我知道，我在地铁里遇见熟人的几率几乎为零，不会出现见到熟人连招呼都不打的失礼情况。

　　我曾经掐指算过，在北京，见面时我能叫出对方名字对方也能叫出我的名字的人大概有100个。当然，我曾经能叫出名字的人不止100人，只不过多年来，以前的一些熟人都渐渐变成了陌生人。那么全都加上，就算200人吧。

　　北京有2000多万人，所以从理论上来讲，我每天出门在人群中遇到一位熟人的几率是十万分之一。

　　我还有什么不踏实的呢？

　　作为一个大老爷们，我出门时甚至不太在意脸上身上衣服上的一些瑕疵。对于一个谋生手段与颜值无关的人来说，瑕疵只可能让人在熟人跟前感到些许尴尬，陌生人的反应并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实质的影响。事实上，周围的人也根本不会关注到我这个同样陌生的人——哪怕我上一次踩了狗屎。

　　有一次进地铁站时，我看到前面一个小伙子，左右脚穿着两只颜色不一样的袜子，一脚黑，一脚蓝。人很多，走得很慢，他左一脚，右一脚，我也跟着左一脚，右一脚。一直到通过安检下到站台后分散等车，我也没想起抬头看看他长什么样。

　　我又不想通过他的左右袜子不一的脚去笑话他的脸，何必非要看看他长什么样呢？

　　在地铁车厢里，我就更不可能去关注周围那么多一个个的陌生人了。通常，我如果不是看书或者看手机，我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睁。我要是多看人家一眼多说一句话，没准人家还不高兴呢。

　　我可不会像我们村的王老太那样，对陌生人那么感兴趣。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有一年，春播之后的农闲时，村里来了一个骑着三轮车“卖好衣服啦”的人。很快，那个面相淳厚的商贩的三轮车旁围了不少人。村里出了名“会过”的王老太，拿起一件衣服问问价，嫌贵；再拿起一件问问价，还嫌贵。最后有点恼羞成怒，以地主自居，审查犯人一般讯问人家——

　　“你到我们村卖衣服，你是打哪来的？”

　　“从你们村过了山梁就是。”

　　“你叫啥？我大侄女就嫁那边了，我咋没听说你们村有卖衣服的？”

　　“吴富贵。”

　　“你这衣服从哪进的货？”

　　“县城百货大楼的，我儿子在那上班，拿货抵工资。”

　　“这么贵，都是啥料子？”

　　“的确良的，尼龙的……都有。”

　　“你媳妇也穿你这衣服？”

　　“穿着呢，好看着呢。”

　　“就你这还叫‘卖好衣服啦’。你快走吧，我们村没人买。”
　　……

　　最后，王老太不但没买一件衣服，还硬是把人家赶走了。

　　王老太得意地跟大家说：“就那衣服，还想蒙我？三两句就知道你的底。”

　　王老太也算替全体村民弄清楚了这个陌生人的底。

　　经常，我在北京的地铁里，看到周围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就会想到王老太。如果王老太坐地铁，她一定忍受不了周围全都是陌生人而且人人都不说话，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跟周围的人拉起家常，她有足够的耐心和谈话技巧让陌生的人和事变得不那么陌生。

　　可是王老太已经去世多年了。

　　其实，有些时候，我还是很想也确实应该跟陌生人说句话的。比如，我想告诉座位上那个困得迷迷糊糊的女孩你的漂亮挎包都快掉在地上了；我想跟一位正在用手机“斗地主”的哥们说你刚才打的那手牌真臭；我想提示一位刚上车的老太太不要站在车门口而要往车厢里走这样才有更多机会坐到座位；我想提醒要在这一站下车的一位大叔该往车门口挤了……

　　可是我都没说。

　　我曾经因为跟陌生人说话而受过伤。

　　那还是我多年前刚来北京不久。有一回，我在地铁里和一位漂亮姑娘挨着坐着，一直坐了半小时，很巧一起下车。下车时，我想，按照我们老家的礼数，谁和谁要是能一路同行这么久，就该成为好朋友了，分别时，可能还会互赠随身携带的东西作为小礼物；谈得更欢的，还会邀请到家里喝酒。我觉得没有什么可留给那位姑娘的，于是就在踏出地铁车门后，回头对她说：“姑娘，你真漂亮！”

　　我没有想到，是的，我没有想到，那姑娘也留给我一句：“你说谁呢？臭流氓，有病！”

　　我一下子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错了，我错不该把城市当成农村老家。

　　当时，我很委屈也很困惑：流氓，我应该算不上；可是，我是不是真的有病呢？

　　可能是吧，我不该把陌生人当朋友。

　　人家都不把陌生人当朋友，而我非要这么做——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人，不就是有病吗？

　　我本来发誓从那以后再也不和陌生人说话了，可是有一次——

　　那天早晨，在1号线地铁里，人很多，我亲眼看到一个男人的手偷偷伸向挨着我的一个红上衣的挎兜。我情急之下扭头对着红上衣说了三个字：诶，诶，诶……这三个字，只有那个三只手男人明白是什么意思，他的手恨恨地缩了回去；其他人都不明白，就连红上衣也不明白，还奇怪地看了看我，然后嘀咕说：“什么声音？有毛病吧……”

　　我怎么又有毛病了呢？

　　自从这次有毛病以后，我就再没犯过同样的毛病了。

    绝大部分人从来没犯过毛病。于是，地铁里，人们的身体一路紧紧陪伴，可是人人之间都是零距离的陌生人。

　　有时我在地铁里，会想起“一回生二回熟”这句老话。每个人的一生中，除了自己的亲人，除了从小相识相处的同乡近邻等先天熟人，绝大部分的熟人都是从陌生人慢慢转变而来的。

　　但是这个转变当然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历经时间的交流、往来与相处。

　　这时，我悲观地想到，在这个时刻变化着的城市中，在时刻处于运行和流动中的地铁里，这句话是不适用的。

　　因为我们互不关注。

　　因为我们彼此沉默。

　　因为我们从不开始。

　　我们都是陌生人，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朋友。

       李辉，河北承德人在北京，杂志编辑，《读者》《文苑》杂志签约作者。代表作品《你，且美且独立》《一粒一香》《不好的结局不是结局》《父亲的蜂，我的蜜》等，著有国内首部地铁生存实录《假如你在地铁里遇见我》。

黄森林

很棒！！

江山

我们都是陌生人，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朋友。

流星雨季

拜读了，在人物传记上了解了李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