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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兴强中篇小说作品《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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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8 22:04: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中篇小说


丢      失
蒋兴强/著

       陡峭险峻的青石梯,向悬崖深处逶迤而去;寂静的码头,停歇着一叶小木船;薄薄的双桨像蜻蜓折断的翅膀,在清澈的溪水里映出悠悠的影子;一只孤独的水鸟栖息在黝黑的船篷上,面向空寂无人的崖涧;一线山路悄无声息伸向远方……
      南来北往的行人,一到崖上就像过去一样,“江老汉,过河——”当听不到那熟悉的“来了咯——”时,来人又扯起嗓子喊,还是没有老人的回应,也不见他委托的人影。
      摆渡的江长水失踪了。
      下游龟形巨石上,刘老汉站在“龟”左肩,腿一叉,举起鱼竿奋力一舞,饵钩带着细线,“嗤——”的一声就向河中央飞去,“今上午,他儿娃子还把奔驰开回来在找呢!”另一位老人则搭个小方凳,坐在“龟”右肩,守着两根鱼竿,瞅着平静的水面,“好像听说一走就仨噢!”
      江长水,真的不见了。

      1

      江长水七十八岁,还有两年就整整八十高龄了。
       江长水的家三面临水。一涧明净的溪水从北而南,与东来西去、宽宽坦坦的渠江一汇再向南一拐,就端端正正进入了小平故里。于是乎,宽阔的江水、窄小的溪流,一下把原本连在一起的村落,划成了三乡最偏远的界地;三个隔水相望的码头,也以附近的古刹得了名叫“观音溪”。而江长水的家就雄踞在对岸高高的崖边,离码头仅五六百米,那远山的云霞与北来南往的船帆、邻村的狗吠鸡鸣和水上的浆声渔歌,便尽在眼底耳畔了。
       在这观音溪,稍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江长水跟这条河是有感情的。他十多岁就上船,深知行船走水图的就是个平安,于是给几个儿女都取了个吉祥的名。老大老二老三是儿娃,叫顺水、顺风、顺当;幺女叫顺丽。
      早在十多年前,江长水的名字就像门前这两条河一样,名贯渠、竹、广三县,家喻户晓。他和老伴秦明月生的三儿一女,老大少小就文笔灵秀,还著书立说;老二老三一放下书包不久,就成了百万、亿万富翁。不知是祖坟埋正了龙脉,还是他两口子前世积了大德,竟连那个这些年有点坎坷的幺囡,也与众不同的出类拔尖,要身材有身材,要本事有本事。
       可就是这个软硬实力都让人梦寐以求的家庭,江长水却不以为然。几个儿女年年回来团圆,动员他去“城里”,而他好像习惯了老家生活,依然两个眼睛一睁,爬起来就挑水扫院、去码头,晚上一关鸡圈鸭笼,又上床看他的戏剧频道,或揿响他那部双喇叭手机,听他的“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一类红歌。全把儿女的话当耳边风。
      七十八岁的人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人一口气不来“摆”在了家里。那连河两岸、文坛商界,还不弄出个“江氏门”丑闻?
      江长水却不顾及后果,大儿顺水让他去省城,他微微一笑,甩了甩脑壳;老二顺风一家大小开着两百多万元的奔驰越野回来接他,他眉头一皱,“不去”;三儿顺当跟他商量,“老汉,我那里到二哥家也近,你去试住几天,想家了就送你回来”,老人嘿嘿一笑,“农村空气好”;幺女顺丽眉头一颤,向三嫂许灵眼色一递,“前两天,我在街上遇到个80多岁的算命先生。你们说怪不怪?他看着我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最后竟说是我们家有邪气呢!”
      “邪气?”许灵一惊,就跟着火上浇油:“那可不得了啊!”
      江长水一愣。顺丽这才绘声绘色地说,那算命老先生皓发童面、高高瘦瘦,穿一身蓝色长衫,他不问生辰八字就知道我姊妹几个、是男是女,甚至连我母亲是啥年月去世的都说得一清二楚。接着顺丽就学起算命先生来,俗话说“发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这位女士几姊妹要走“魔窟运”呢!什么时候?多则不过半年,少则三个月内——就要显!你不信?你看这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办法吗?好!看你这囡耿直,给了100块钱,我就帮你一把吧!今年甲子硬,你父亲八字大,可以压邪;你再给18块8角8分钱,我给他画一道符戴上,在你几姊妹家轮流住些时间。不然,就不能免灾哟——
“莫信那些!生意靠做,文章靠写!”顺水嘴一瘪,不知道这是许灵、顺丽两个约好的点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爸,你就安心度你的晚年,别再为我们操心了!”
       “莫信?安心?”江长水眼睛一瞪,“跟老子,尽在胡说!做生意,谁不讲运气?当老人的就是为儿为女嘛!去!下午就走!从大到小,先去顺水家!”
       “爸,你就先住我们家吧!”老二媳妇邱菊信以为真,一想到自己每天营业额五六万,万一真有邪气,那一天损失不就大了?她连忙抿嘴一笑,“爸!我们给你专门留了套别墅呢!”
       “咦?我老邱还有孝心嘛,比我这当儿的都想得周到呢!”叨着一支“软中”的顺风,向媳妇会意一笑,已掏出了那鲜红的高档烟盒,恭恭敬敬给老人和两个弟兄递烟、点火,“爸,那就先去我家吧?下次到大哥家,我送你!”侯勤心想,人家二弟一家是商人,天上不落地上不生,靠的就是个运气。我作为长嫂就当母亲,自己不让谁让呢?就依然一副文质彬彬、宽泛温和的语气,“我们家条件差,只要爸爸不嫌弃,住到180岁都行!”
      “那,那,”老人想的是从老大家开始,话却结结巴巴、左右为难,“那,那就先从老二家吧。老三,你只有吃点亏,放在最后了呵?”
       “行!”老三顺当从小乖巧,见老二两口子一个志在必得,一个妇唱夫随,不禁一笑,“弟兄间,不计较。”
       邱菊一听,忙跳到地坝边,朝着邻居刘老汉家,扯开甜甜的嗓子,“刘表叔,你下来一下,我们有点忙要你帮咯!”
       刘老汉与江长水是远房老表。他一走进地坝,邱菊就请表叔“中午一起吃饭”,随手就递上去100元,说是拿去买烟。刘表叔刚一落座,她就把帮忙摆渡的事托付妥了。
      几个儿子陪着刘表叔抽烟喝茶,老爷子江长水就照例与几个儿媳和幺女一起烧火做饭去了。
      这是个典型的川东农村民居。正房是一字形的九间三层楼房,两层石头墙上是一层青砖楼房,外加左右各一间转角平房。那是他在河边摆渡抽闲,撒了几十年网,千条鱼万篓虾攒起来的;一抓阄,左边就给了老大,右边就给了老二,中间的就是老三的了。几个儿子一进城,老人就留在了离晒坝、水井近一点的右边吃住。过年过节,儿女们带着食蔬回来“团圆”,老二的灶屋自然就成了“公用厨房”。
       厨房里,一台嵌了白瓷砖的大灶。灶上,前一口大铁锅,后两个小铁罐。江长水正忙得不亦乐乎。他从墙壁上的筷筒里抽了一双筷子,随即就揭开了后边的鼎罐盖,一股热气“腾”地冲上房顶,弥漫了半个灶屋。老人拿着筷子迅速插了插罐里,连忙对正在烧火的大儿媳和身后正在清碗的二儿媳说:“侯勤,别烧火了,盐菜肉火巴(“火巴”属于组合字,读pa)了!邱菊,碗是清了的,拿来就舀,饭也好了!”老人说话,就像他干活一样麻利。转眼间,一块湿毛巾包着蒸碗,便端到了饭桌上,七八碗白米饭、五盘菜一钵汤也上了桌,“吃饭吃饭……”
      几个后人担心夜长梦多,三下五除二把饭一吃,老二发动起了车,邱菊要扶江长水上车,老人受宠若惊,“刚才我都能挑水劈柴,莫牵莫牵!”江长水一挣开,自个稳稳健健行走起来。大儿媳侯勤知道老人走的是个形,心里还会牵挂老家,就把老人晾晒在船上的衣物收了回来;三儿媳许灵把门一锁,向邻居说了声,“刘表叔,帮看到一哈呵!”就跟在后面,一直把老人送上了车,目送着车走了,才上了小路。


       2
       冰城,有南富西贵东穷北乱一说,老二家在南富黄金地段。江长水知道,老二家有五套一模一样的别墅。两套是给双方父母住的,两套给两个儿的,剩下的一套是顺风两口子自己住。按二儿媳邱菊的话,他们家情况特殊,老人跟儿子说不到一块,两亲家更住不得一搭,楼盘增值这么快,一套别墅首付50%才两三百万,钱是银行的,赚的是自己的,不买白不买。
      江长水一到冰城,两个孙子和未过门的孙媳早已开着宝马,恭恭敬敬等候在只有两层楼的别墅前,一个眉目清秀,前面一排稀疏整齐的刘海,后面绾着个发髻的保姆,大大方方喊了一声“江叔!”过来就要扶他,江长水身子一侧,“我自己走!”便大步进了门。这时,他才从儿媳那里知道保姆姓“罗”。江长水一进别墅,小罗就挪过来一双棉拖鞋。江长水正惊诧厅堂的开阔、大气和布局的高雅、装修的精致,顺风开始向老人介绍,“这间会客厅,面积只有100多点平方,墙上那青石,只有攀枝花才有,那是闻名中外的苴却石;地面是耐磨砖,既防滑又防潮,是德国进口的;墙上的大屏幕数字电视、高清可视电话,是资格的日本原装;后面的花园和前面的人造山水、鱼池、林荫道,是法国建筑师精心设计的……”
      儿子话音一毕,儿媳邱菊又甜甜地喊:“爸爸,你来看看!”江长水过去一瞧,那是一间有两个卧室大的房间。房间三面临窗,窗外近是碧波荡漾、远是田园青山,里面摆着两套新崭崭的不锈钢设施。一套配有一条输送带和电源开关;一套床式模样,像医院的B超机。江长水眉头一皱,心头就有些不快,“这咋像医疗设备呢?”
       “爸,这健身房装修简单,连跑步机、氧离子健身床才18万多点!”
       江长水前脚刚往里一跨,保姆又递过来一双柔软的“耐克”,“江叔,要换鞋呢!”老汉心头一愣:“嗯?刚换了鞋嘛,咋又要换呢?”江长水心想,这人也怪。没钱的人,把重要的事简单办;有钱的人,总爱把简单问题给往复杂里整,还说那叫档次、享受。这不,连鞋都要分个里外软硬。顺风见老人有些尴尬,哈哈一笑,“小罗,在这里我爸是最高级别的长官,就免了那些手续,随他便吧!”
       在水上生活,即使是大雪纷飞,江长水都爱在睡前擦个凉水澡。一路几小时的颠簸,老人也有些疲倦。儿子儿媳一走,保姆也买菜去了,老人就洗起温水淋浴来。
       洗澡,江长水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明明只要几分钟的,偏偏就得给磨磨蹭蹭几十分钟。而他一遍水一淋,从上到下药皂一抹,一阵几挠几搓水一冲,人就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了。由于人上年纪,眼睛也配上了老光。他洗罢澡,擦干身子,照例得先戴眼镜,后由上而下穿衣服。老人伸手从衣架上取下眼镜一戴,“咦!这眼镜架上咋挂了个绳绳呢?”细细一瞧,那绳绳下面还连着个蓝色的布条条,三指宽五六寸长的条形物中间,还横着有固定什么用的小条条,“呸!呸!”原来竟是女人用的什物,现在的女人怎么就没有一点教养,不知羞耻不害躁了呢?小时候,自己就常听到母亲教育几个女,“一个好女人,有些东西是不得公开清洗、晾晒的。否则,让男人看见了,不仅视为撞了霉头,晦气不吉利,还有伤风化。”秦明月一嫁过来,不需人提示就懂这些习俗,也传给了女儿和儿媳们。可年轻人往城里一住,几天就变了。一个个不仅把衣服裤子穿得薄若蝉翼、沟壑透明,走起路来还把屁股一摆一摆的;连内裤、乳罩和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也当万国旗般给高高悬挂在房前窗外飘飘摇摇、卖弄风情。
       老人戴好眼镜,提起裤子一穿,一只脚还没进裤管,立起的脚就打起了闪闪,“扑嗵”一声,给踢倒了纸桶。他弯下腰正要往里拾,才发现是一地的卫生纸。原本洁白的纸上,全沾了鲜的乌的稠的稀的浓的淡的些血迹。江长水急得团团转,这咋往里拾呢?他一睃寻,没有一种挟拾物具。他跑进厨房,这城市不像农村,除了锅铲、饭勺,没有带把的火钳。来到杂物间,只有扫帚带把,用了再扫地就会沾满一地污渍,也不行。进小罗的卧室找,化妆台上乱七八糟的撂些瓶瓶盒盒,床上几千块钱一床的被子也懒得叠,起来顺手一拉竟像张晒坝。老人皱了皱眉,天天不叠被,难道那毯子、被子不潮湿?里面不蕴藏些脚臭汗臭屎臭?老人又回到洗手间,上上下下瞅遍,才发现墙角有把池刷,就拿起来一边往里拥一边嘀咕,“沟子一擦就跑了,也不晓得带出去,一个桶桶竟给装得紧紧扎扎、冒冒梢梢,连红苕屎都没屙完,就知道挎着个小包包、穿着双高跟鞋,‘可哧可哧’在街上扎势……”
       老人蹙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明白:城里人认为透明、洋气、好耍就光彩;没有钱、下苦活才羞耻呀!难怪,一些人物走在长长的红地毯上,说是“检查”;美女陪着,茅台酒端着,红歌放着,时下叫“开放”呢!
       江长水就像看见一颗土豆掉进了金银首饰柜。一个是人家,该在繁华的闹市;一个是自己,该在炊烟袅袅的山上。
       从此,他也就如刺哽喉了。
       江长水在老二那别墅,没住上10天,家里的幺囡顺丽就一脸愁容找老大顺水去了。
       原来离了婚的顺丽租那复印、照像和卖影蝶的门市,让“5· 12”地震给震成了危房,人家要拆。顺丽两个孩子,一个正读研,一个刚小升初,家里一天都缺不得钱。而重新租门市,连转让带租金竟要差20多万!
       俗话说“有风吹大坡,有事找大哥”。一想到顺丽的处境,顺水就愁眉不展。这怎么办?眼看父亲要来,自己立马就把烟给戒了,妻子的社保按60%都要几千,年终奖金还没发就给“取了名字”,妹妹命本身就苦,自己是大哥不管,咋好叫下面的兄弟帮助呢!顺水眉头一皱,只好脚痛顾脚,“门市,你抓紧落实,我年终可能有5000块钱,就借给你吧!”
      “大哥,你再跟我想点办法吧!这些年我还了老账,又养两个娃娃,手头只有1万多点了。”顺丽一听脸都急得泛白了,她原以为大哥是报社的干部又是作家,这几年多少都存得有些钱。哪知大哥并不是人们想像的那么风光。顺水问她父亲知道不,顺丽点了点头,说是父亲一听,还摸索出了一张活期存折,是我们给他的生活费,积攒了8000块,准备老了那天跟后人松点“重量”的。顺丽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哎,老三虽然有百多万,可刚买了房子,还到处挪着人家的货款,他能把自己家哈转就不错了;顺风几个亿,随时扯个几万当然没问题,可那年我租门市借他那1万,他两口子都吵了一架,这口不好开呀……”


      3
      尽管大哥在说“钱,大家帮忙”,但顺丽知道,为了她这个当妹妹的事,两个弟弟没有少受大哥的气。那年顺丽向老二借钱,老二犹豫不决,说了句“你二嫂不同意”,就让老大一顿狠狠臭骂,“你不借?你还是不是秦明月生的?你姓不姓江?你是不是以为你长粗了长大了,我这当大哥的拿你没办法?嗯?嗯?”最后两口子不得不乖乖借给她1万。顺丽想到这件事,情绪才稍稍稳定,就向大哥说了自己的想法,“哥哥,现在一时半刻不一定有合适的门市,我想一边找门面,一边帮人打工给娃儿挣点生活费。”
       “打工?”顺水一听,眼睛一瞪,就像他写文章一样,逻辑严密地提醒道:“你当这么多年老板,习惯?我看你还不如先做个什么小生意自由!”
“自由?”顺丽卟哧一笑,又取笑起大哥来,“你哟——摇笔杆,内行;做生意,你还不行啰!写三两个月的门市,人家能便宜租给你?后头再搞复印,你那货不处理?挑个担担、摆个簸箕,现在的城管,你不知道?”
      “行!工作你出去跑跑,我也给你联系联系,看有没有轻松点的活。”
      “累点、苦点,我不怕!只是住宿的事……”
      “住宿,你就别租房了,在我这里!”老大家是九十年代末报社的集资房,有80余个平方,两卧一厕,餐厅客厅是合二为一的。“搭餐桌那儿,我扯块布帘回来一隔,空气流通,光线也好。”
        “我就睡这沙发吧,有床棉絮就行了,免得影响吃饭!”
       “打工,一般都是三班倒,那你怎么休息?在我家,你就别客气了!”
顺水叹了一口气,在四兄妹中,最能干命也最苦,让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独妹妹。自己在锦城,顺风与顺当在冰城,顺丽一个人在石城,这些年为了拉扯两个孩子,顺丽根本就没有宽裕的钱去买住房,以前一家人吃饭和两个孩子睡觉、做作业都挤在门市后边一个堆货的房间,晚上门市一打烊,大人就一张折叠床休息。可那个山旮旯城市,还在大报小报内刊外刊涂脂抹粉,隔三差五花钱让电视台去拍些刷一层白漆皮皮的“小洋房”,说老百姓过上了“小康”生活呢!
       为借钱的事,顺水一直在冥思苦想。同事那里,从这几年报社与一家企业合资后,年终有点奖金都给换成了购物券。家家户户都给弄得连年都过不愉快,除社委会几个不好说什么外,下面的中层干部和编辑、记者几乎怨声一片。连续几天晚上,顺水把电话本翻过来又翻过去,关系好的都一一给梳理了出来,一个个打电话,一个个求情,最后还是从过去他采访过的一位为人厚道的企业家那里借了2万元。天!即使妹妹把所有的亲戚跑遍,最多凑够 10万也就不错了,而那些看似好客的亲友,谁不是只要你一说“钱”,人家就会说得跟揭不开锅,马上要上民政局一样?
       可是,没有钱租门市,顺丽就没有了生活来源,好端端的两个孩子就要给毁了啊!顺水把电话打到父亲歇住的别墅,一听保姆不在,就说:“爸爸,你帮妹妹开口,向老二给借几万,我在一旁敲敲边鼓。”江长水嘴一瘪,“你跟哪个都可以说‘借’,千万别向他两口子提那个‘钱’!可惜你一句话!”
       老人的看法归老人。万一这些年顺风、邱菊两口子变了呢?顺水这么一想,一到星期五下午就和妹妹顺丽,登上了去老二那里的火车。
       火车上,顺水眼前就恍惚有了一条路来,那路上是妹妹一个人这些年留下的足迹,深深浅浅、弯弯曲曲……
       二十年前,一个不满18岁的女子,苗条的身腰、黑黑的一对杏眼,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是远近闻名的一朵黑牡丹,加上一手好字,高中没毕业,农村的栽秧、挞谷就样样利索,挑一担100多斤的水粪,肩上扁担闪,脚下步儿快,遇上半人高的坡坎,一步下去腿都不得闪一下,一挑水粪该放哪,便给稳稳地搁到了哪,点滴不溅,连伺弄庄稼的老把式都啧啧称赞:“这女子,今后一般家庭怕讨不去呵!”
       当年哪家小伙想娶江家顺丽,简直有摘星星要月亮般难。江顺丽刚一毕业,就跟她当时还在搞无线电的三哥顺当,早上一同上街、晚上一路回家,背着个装工具的背篓学无线电修理去了。谁知技术刚学八成,顺丽竟像鬼迷了心窍,私下与邻村一样子长得不错,却游手好闲的高中生爱上了。尽管一家人千阻万拦,甚至气得江长水举起根扁担撵了几根田埂,要打断她腿,也没改变她的一意孤行,还是与那小伙远离家乡做起了水果生意,最后生了两个孩子当了妈。不出三年,江顺丽就没逃脱川东流行那句古话,“不听老人言,必定受饥寒。”从小耍惯、娇惯长大的丈夫,一结婚就跟些不三不四的男女一起打牌搞赌通宵达旦、夜不归家,最后竟发展到和几个赌女勾搭成奸。生性好强爱面子的江顺丽,一肚子的委屈这里不好对娘家人说,那边生意场上竞争激烈、家里开支要保证,就只有亲自出去收货,到云南收菠萝、广西订香蕉、河北运鸭梨、甘肃贩花椒、陕西拉苹果。收货,人家些大男人总是把钱给信息员一摔,就约上几个同行打牌去了,而她总是披风沥雨、脚踏实地进果园,到瓜地以质论价,亲自把关,把生意做得风声水起。一个女人十几年如一日,担起家庭的担子,好不容易委屈求全,熬到大孩子12岁、小的才两岁多,那男人就得寸进尺,一天吵三架,三天打五回,轻则拳头耳光侍候,重则板凳木棒砸来,两个亲生女儿更不敢在他面前说话。还是一个老大妈悄悄提醒她,“人家在外怕有了吧?”江顺丽才意识到后院出了问题,趁丈夫出门悄悄跟上去,在一个新落成的花园小区,发现丈夫与一个披金戴银、风姿绰约的少妇牵着个两岁左右的男童,说说笑笑漫步在风景如画的桃花下,那男童方方正正的脸、浓浓的眉,一张宽大的嘴,分明就是丈夫的“杰作”,走着走着男童就张开双臂,撒起娇来,“爸爸!抱我……”
      江顺丽一核实,那女人是离了婚的,原来在一家公司上班,自从生了这个宝贝儿子后,就在这里买了房,停薪留职做起了专职“太太”。
      江顺丽哪里丢得起人,回来不到一个月就把婚离了。自己两个孩子的抚养,也全揽了过来。为了照看孩子,从此她不再外出,立马开起了打字、复印、照像门市。不到半年,江顺丽就从请来的两个女工那里学会了五笔字画和制图照像等全套技术。虽然法院判了3万元抚养费,一个孩子户口不在本地,读的是高价书,一个娃娃还要请人照管,几年来该要多少个3万?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个“朋友”,但这些离过的“男人”,不是赌嫖成习、贪玩懒惰,就是一个好看的“衣架”。还是当记者的哥哥顺水一句话,“真正一个好丈夫,哪个女人舍得丢手让给别人呢?”她才终于明白,那些结了一百次,或老是离离合合,最后还是一个“8”字的病因——离了婚的男人女人,就像自己好强一样,绝对有难以饶恕的毛病;而一个女人,只要离了婚再离,往往与悲剧、苦难更近一步,大多会越陷越深……
      在火车上,江顺丽一想到两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就愧疚,才想到自己一心考虑到筹钱,还是昨天中午喝了点稀饭,快20小时没有吃过东西了。


      4
      正在办公室谈生意的老二,一见顺水、顺丽去了,就连忙迎上来,哈哈一笑,“大哥、妹妹坐坐!儿子,出来划价!大爸、幺姑来了!”老二把生意跟大儿子江帆一交待,两杯水就端在了大哥、妹妹面前,立马就给几个来自重庆、成都、西安的客户介绍:“这是我大哥,这是我妹妹!晚上,大家就在一起吃饭,都是自己人!”
       与二哥的客户打了招呼,趁二嫂没在场,顺丽就说了借钱的事。顺风瞅了一眼客户,就爽快答应了,“没问题!我正凑一笔钱,可能要等几天!”
顺水、顺丽一听,心里都踏实了,到底是亲兄妹。说话间,办公室外传来“啼嗑啼嗑”的皮鞋声,顺风一听,知道是老婆来了,赶紧猫着腰轻轻扭开了门。门口邱菊风尘扑扑,有几丝疲惫,看到顺风正想骂句“你个死鬼也不来接我”,顺风朝她努了努嘴,又朝里屋瞄了瞄,侧身把邱菊让了进来。邱菊一看是大哥和妹妹,心里“咯噔”了一下,立马换了张脸,“哟,大哥,幺妹儿,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哈。”邱菊推门进来,紧挨顺丽坐下,一手搭在顺丽大腿上,无比亲热。做事一贯明来明去的大哥待邱菊坐定,先谈了谈顺利的处境以及借钱的事。邱菊一听,脸上的肉抖了一下,立马又笑了,咽了咽口水,“大哥,幺妹儿,莫急,莫急哈,等几天,等几天。来,吃香蕉,吃香蕉。”说着从茶几上拿起一根剥了皮,首先递给了大哥,接着又利利索索削好一个红红的苹果递给顺丽……
        不到6点,老二就让他们坐上自己的爱骑“奔驰”,并一如既往特地让大哥坐他旁边的副驾位置,亲自驾车到了冰城最豪华的“南豪酒店”。
车刚一停稳,车位保安就上前给帮开了车门,一个标准的手式,“江总,请!”把顺风一行引向酒店门前,不待保安介绍,迎宾小姐一个媚笑,一边引路上楼,一边甜甜地问:“江总,您还是幽谷蓝草888,或要新设的极品包间颐和古风999?”顺风故意停下脚步,气派随和地向身后一望,话分明是说给一行来客听的:“今天来的都是些稀客,那就颐和古风吧!”
        走进颐和古风,就有走进了皇家林园的恍惚。一棵棵苍松翠柏俏然伫立于湖水之畔,逶迤的细流,从罅隙间自然溢出,蜿蜒向前穿丘越林,白亮亮的泛着一路鳞光。古朴典雅的长廊、阁楼、石舫,掩映在翠柏间,映照在湖心,形成一幅双面绣,难分虚实。湖面上的小桥灵动而秀美,恍若动人的断桥会。遐想间,古筝演奏的《渔舟唱晚》,清越、悦耳如鱼腾水笑;黄木栅栏围着的红木圆形大餐桌,鹤立于那巧夺天工的古朴、清幽中央;桌上,洁白的18朵莲花巾,早已整齐划一地高举在一圈金光灿灿的精品餐具上;那杯、碗、羹、盘是清一色的镀金广东加强极品瓷,瓷面细嫩、柔和,镀金都巧借了那不同的形态、曲线,把绘画工艺发挥得淋漓尽致,片状处用金大气丰腴圆润、熠熠生辉,精微处又如行云流水、纤毫柔和。
      大家一落座,服务员就说,极品厅刚运行,除酒水外,对老顾客按5折计费。顺风仅指指点点几下,一桌价值6000元,只按3000元付款的特色菜和两瓶“飞天”茅台,就陆续上来了。饭桌上,顺风一边周到熟练地应酬着客户,一边劝哥哥妹妹饭菜,嘘寒问暖。
      置身如此高档豪华的环境,大家一片祥和,说说笑笑;顺水、顺丽也忘了来时的烦忧。
       饭间,当得知大哥、妹妹有要事需连夜赶回,顺风就悄无声息给订好了卧铺票。饭一毕,顺水、顺丽起身要走,两张票就恭恭敬敬递了上来。
谁知,顺水、顺丽一回去,一等没有老二的电话,二等没有老二的回音。老大担心中间扯拐,就亲自给老二打电话,老二说妹妹的事,他没意见,老婆好像也没反对,不过还是让妹妹亲自下来拿吧,现在不是讲“和谐发展”吗,这也有利于家庭“和谐”嘛。一听文化只个小学的老二一口官话,尽管顺水心里在骂“贵州骡子做马叫”,但口头上还是客气,“都怪大哥没本事,这次又让你担当了!”
       顺丽按老二约定的时间去冰城,二嫂从价值8000多元的意大利“通派”真皮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当面交给了顺风,顺风一副慈善家的派头,双手把信封毕恭毕敬递给顺丽:“妹妹,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和嫂子商量好了,这2000块钱是送给妹妹的!”
       顺丽一听,当场就差点气晕过去。我明明说的到处都借遍了,实在没办法,最少差3万。还给承诺按银行贷款出利息,三年还清。他今天送2000,我拿去能起啥作用呢!”顺丽明白,二哥二嫂是担心自己生意做赔了还不起,“宁愿送2000,也不担3万的风险”。唉,亿万富翁。这就是一个父母所生的亲兄妹!顺丽一愣,立刻清醒过来,从来爱面子的顺丽强打精神,装着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家家有本难的经,你们做生意也不容易,钱我就不要了,我是顺便来看看呢!”顺丽说完,借口有点要紧事得办,一转身就上了公交,眼泪也止不住流了出来,“真是哥有嫂有,不好开口啊!”
      顺丽强装笑脸与父亲道过别,一路恍恍惚惚上了火车,脑袋里一片空白。
       听说顺丽借钱吃了闭门羹,江长水就觉得在老二那里,心头堵得慌。看的也不顺眼,听的也不顺耳,一想起四分五裂的几个子女,就越发坐不住。晚上人正睡得香,路上“嘀嘀”两声喇叭一响,这一夜就只有睁大眼睛等天亮了;在他眼里,保姆小罗天天把一日三餐的饭一做,不是借宅里的电话,向那些乱七八糟的七姑八姨、大姐小妹一个小时、几十分钟地泡电话,就是看那些人到中年,还假装少男少女卖弄清纯、装天真的电视,或借房间配置的电脑上网,与些陌生人视频聊天对情歌,疯疯癫癫打情骂俏,仿佛专门弄出些快乐与他作对;江长水甚至认为,顺风两口子把他当成了寄存品,往那个圈圈里一“存”就不管了,自己去了十多天,只顺风来了一回,手上还玩着那把高贵的“奔驰”车钥匙,问的话也不咸不淡,站了一会就走了;这里的人也怪,好像都传染上一种病,整天一副冷面孔,明明是院挨院的邻居,咳声嗽都听得清公母,却偏偏都不窜门,一个比一个摆身价、装高贵,碰面都互不理睬,头一抬就装着不认识过去了。
       早上起来,江长水就赫然发现,这城里隐藏着不少秘密:洗脸,那水先冷得人剌骨,后又烫得人脱皮,就像这城里的人变化多端,假热;泡早茶,明明茶叶、泡法一样,就没有老家岩洞湾的水泡起香,显然也是那表面身价高贵,还盖了个圈圈(QS)的怪物(桶装水)作怪,假水;还有光鲜的猪肉、水淋淋的蔬菜,明明刚从市场上买回来,不管怎么烧炒熨炖,吃在嘴里菜没菜香、肉没油味,也是日哄人的东西,假货;墙上那价值达数万元的青石,看起和老家鲜开的石头没有二样,上面没有熟悉的苔藓,野草也不见露水,连石头都假了;一盘盘盆景、一钵钵花草,本该长在山上山下,也让这像“恐怖分子”一样的金钱给绑架来,弄到了房前屋后,骗人;特别是那名字蛮好听的“山”、几个月都不见一只鸟儿的“林”,再加上浅浅一层水的“鱼池”,就取个名儿的“花园”,越瞧越觉得那池子里的几条鱼儿竟像城里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明明一个个要死不活的没点精神,还披金戴银,穿一层光鲜的“皮皮”,把一张张死鱼般的老脸画得眉清目秀、装嫩勾魂……
       人一上年纪,脑壳就乱想。逐渐,江长水就觉得那天老二两口子,一听说他可以“压邪免灾”,就像爱看小说的外孙女春燕跟他讲那故事,与大烙铁(夏洛克)、各人来(葛朗台)差不多,把他当成了金币抢;再往深处想,眼前就有了老二那串显示身份的钥匙,才感到邱菊每次回老家怪,为啥总是她“爸爸爸爸”叫得沟对面的人都晓得“老二回来了”,也似乎明白了几姊妹在一起,为甚总是她“哥哥妹妹”喊得最甜,脚下的步子也总是她最轻快、最扯眼……
      哎!简直是“鬼摸了脑壳”,我咋跑到城里来嘛?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
      江长水眼前又浮现起在老家的日子。在老家观音溪,天一亮就看得到青山绿水,听得见鸟鸣鸡唱;脚一抬就到了河边,鱼杆一抖就击起一层颤悠悠的微澜,“哗!”的一声,一群悠闲觅食的鱼群,便向河水深处游去,连倒映在水里的树影山形都在笑……
      这城里住不得,还是回去的好。
      待小罗前脚一出门,江长水就赶紧下楼来到旁边超市,称了2斤五颜六色的软糖,买了两包带嘴的“富豪”,又给帮忙摆渡的刘老表选了些酥梨、苹果,就匆匆忙忙赶回别墅,装进了他那只帆布包,把顺风喊了过来,“这城里,我睡不好。你马上把我送回去!”
      “唉!”顺风略一沉吟,便一脸和风细雨,“我也晓得,你在这里住不习惯。老家、这里,都是你的家。爸,你把那道压邪的符留给我吧,回去你再找人画一个……”
      “可以可以!”
       不等儿子说完,江长水就把那只小巧玲珑的红布包掏出来,交给了儿子,连忙提上行礼,上了儿子的座骑。跟着下来的小罗,笑盈盈地向老人道别,响亮亮地叫顺风路上慢些,车子一出院门,就骂了句:“哼!一个土包子!一个奸商……”
       奔驰一出冰城,江长水眼里的事物,就一目了然,天蓝水明亮,呼吸也畅了。


       5
      一进村口,老二就放慢了车速,见了熟人,便缓缓停在人家跟前,连忙下车,一根“软中”恭恭敬敬递上去,嘴上也跟着按字辈称呼:“三爷、四爸、五叔,抽烟抽烟!”
      “你看这娃儿,连烟都是省长级别的呢!”前边三爷尖起两根指头捏举着那烟夸耀,后边四爸就跟着讨好套近乎:“老伙计,儿子接你去享福,你还没耍就回来啥子嘛?”
      “一天大鱼大肉的,这身体发胖呢!”江长水炫耀地拍拍那丝毫不见变样,甚至还有点干瘪的肚皮。一到家,邻里的娃娃就来看热闹了,江长水连忙抓出那花纸糖,给孩子们一人五颗依次散发,孩子们“爷爷、祖祖”喊得山响,江长水一脸的皱褶就笑成了重叠的“八”字,手头的嘴“富豪”也给抽烟的嫂子、弟媳、七弟、八老表散得欢。待老二一走,江长水已提着酥梨谢了刘老表,在码头摆他的渡了。
       观音溪,又“咿呀——哗!咿呀——哗!”响起了桨声击水声,码头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和灵性。人们才发现老人与这一河水交情太深了。
据说在民国年间,当时观音溪水旱两路兴旺。走水路,北上三汇、州巴二河卖盐巴洋油,南下合川、重庆、湖北运茶米山货的舢板船,满载着货物,高悬着船帆,穿行于1000余米宽的渠江河面,蔚为壮观;走旱路东去大竹、梁平贩洋碱布匹,西往花桥、南充的马帮,天天“叮叮当当”结队过渡、络绎不绝,是附近十乡八里的一道风景。水路的便利和码头、驿站、茶肆的兴旺,使观音溪与沿河一线的集镇一样成了富家千金嫁郎、农家能干小伙神往的“小上海”。
       秦明月当年就是这码头一大船家长的千金。江长水十三岁在秦家当“秋尔”(长工)时,人虽小干活却异常机灵、勤奋。人家的小秋尔放牛只放牛、割草只割草,江长水一去就学大秋尔,早上手里牵着头牛出门、背上还背了个草背篼,一到河边、岩湾,把牛绳往牛角上一绕,就让牛啃草去了,他则一边瞅着牛,一边割起草来。回家,人家手上只有一头牛,江长水的背上却多了冒冒梢梢一篓草。晚上人家看船守地,只是睡觉和注意周围动静,江长水却一手提着个“手冲子”(一种举重石器),一手提袋桐米(点灯原料),怀里揣着一支笔、一本《百家姓》或一本《四书》、一本《五经》,天黑把身体一锻炼就点着桐米灯读上一两个时辰。人家锄地、挑粪回来,一把锄头或一担桶,江长水常常还捎带一捆干柴。别人犁田耙地只扛犁耙只牵牛,而江长水往往还捎带着一把锄头,活一完就把坡头坎里的野草,铲修得干干净净、面目一新。人家的管家赶场是主人说啥买啥,江长水见当家的烟叶没了、老板娘和秦家女子的胭脂口红快完了或发现有精致好看的发夹、髻网、绾线,也精挑细选些回来,价钱往往还比平时便宜。秦家看江长水干啥精啥、百里挑一,又知书识文,就让他跟着当家的操劳起水上的买卖来。上船不久,从小生在河边的江长水就成了秦家船上的好把式,撑舵使艄、拉纤下水、放船过滩,哪里最关安危,哪里第一个就有江长水的身影。日久天长,秦家也就把他当“二当家”了。远近闻名,自幼修习古诗辞赋、擅长琴棋书画的秦家大小姐,也日渐生情爱上了江长水。每当江长水出行或要回家那几天,秦明月就要以念及父亲为名,去码头送行和遥望等待那远回的帆影。至今江长水还珍藏着一面质地细软、针脚精美的白绸彩绣手绢,上面绣着奇险的山势、宽阔的河面,几只桅杆高立的竹篷船逆水上行,通透、深远的天空间如几行鸿雁,那是秦明月的文字:“上水难,下水险。一流淼远,梦里西蜿蜒。谁家女子崖边立,痴问秋水,郎君何时还……”
      一想到这些,年长的人就揣测:人家江长水是牵挂岸上那荒冢的秦明月呢!
      江长水回去在码头上没蹲几天,从小做事细心的老三顺当就回来了。“大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原来说的借你的‘八字大’,几个后人那里一个住几天,你这一走,旁人不说大哥大嫂没有孝心?爸,你还望你子女有个好运气好名声吧?”江长水一想,平时老大在几兄妹里,起了半个父亲的作用,加上老大也来接自己了,顺丽也在那里,就依从了顺当的话,“好,一家住几天!”便到了老大顺水那里。
       老大家只有两间卧室,一间他两口,一间儿子。餐厅腾出来给了顺丽在住,余一间是只能搭一张书柜、书桌和一个小凳的书房。那是装修时,让餐厅客厅合二为一挤出来的一绺。老人还没去,大儿媳妇侯勤就早早把小儿的卧室给腾出来,等老人去了。小儿就搬进了那间只有四平方米的书房。江长水一看,孙子睡觉,一张门板铺上一张旧棉絮就是“床”;孙子学习,门板一立,小凳才有位置搁。老人无论如何都要孙子过去和他住一起,顺水见公孙俩亲热,也就点头同意了。晚上,孙子做作业,爷爷早早给孙子把枕头、棉絮理好,还把一袋热水放在被窝里,给暖得热乎乎的;孙子一上床,说是爷爷年龄大了没火气,就把爷爷的一双脚搂在怀里,公孙俩就像一对老少“哥们”般亲密。放学回来,一个人没跨进门槛,老远就叫“爷爷”;一个一见到孙子就笑得格外灿烂……


      6
       顺水家虽狭窄,江长水见4个儿女,就有顺水、顺丽两个天天在跟前,心头也开朗了许多。
      顺丽在老大那里住下后,晚上就拿着一个本本、一支笔,在家浏览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和摘录电视上的招聘广告,第二天就根据电话咨询的情况按图索骥去用人单位应聘。谁知,第一天她去的一家竟是中介公司,那接待他的是一位年约三十的女子。顺丽一进门,对方就热情地倒来一杯开水。不待顺丽开口,那女子就问她过去的职业和有啥特长。当听说江顺丽过去是开门市的,文化高中、从小在农村长大能吃苦时,对方说江顺丽气质不错,身材也好,立马就指着墙上的信息栏,给推荐了饮料推销经理、服装营业员、超市销售、饭店勤杂等工种,并一一介绍了工资待遇让她选择。江顺丽一想,服装一职虽然上班时间长些,但工资待遇不错,接触的人单纯也清洁,就选择了“服装销售”。对方与用人单位打了电话,要了江顺丽的身份证复印件,让填了一个表,交了200元信息费,就喊来一个小伙,说是带她去服装商场。到了商场,老板一瞅江顺丽却说:“年龄大了点,不适合”;去第二家,人家又“刚招满”。江顺丽回到中介所,对方说:“我们讲诚信,信息费绝对只收一次。要么你等几天,有合适的服装行业,我们给你打电话。要么带你去超市,你把我们去的出租车费认了就行。”江顺丽“咕”的声,吞下口馋液,简化掉几周的荤菜省车费,就同意了。到了那家超市,门可罗雀,管人事的拿出一份合同,上面不仅规定折货赔偿,每月还必须完成所负责的专柜营业额达到1.5万元以上,才有500元底薪加超额部分的奖励,一天从早上8:30上班到晚上9:00不说,请假还须自己找人顶替完成任务,还要押金3000元,违约分文不退。江顺丽一看这些条条框框,知道是典型的“霸王条款”,只要一交押金就进了“套”。尽管江顺丽气得话都没说一句就走了,但还是哭脸装笑脸,很有涵养地回到了中介所。中介所那女子见江顺丽再次回来,态度就有了些变化,说是带路的人是请的,他们也得给人发工资,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道理。如果你要急着落实工作,我们还是不收信息费,你给带路的人出50元脚步费就行。废话,谁有钱不知道在家清闲,还低三下四像牲口一样让人挑肥拣瘦?江顺丽心里不高兴,但还是一脸堆笑,跟着带路的去了一家饮料公司,找到了董事长办公室。
      董事长办公室在三楼,进门迎面就是顺墙一排大书柜。书柜上面一排是董事长参加有北京某部退休领导出席的企业界人士的合影和一面面金光闪闪,诸如“最具潜力企业”、“明星企业法人”、“诚信企业”一类用钱换来的铜牌牌;书柜里,除两三本《企业管理》《经理必读》等,便是立着的一本本鲜红的荣誉证书和一些精致的铜马、水杯之类的纪念品。
       前庭饱满、方脸微胖,已年近六十的董事长,仰靠在高靠真皮沙发上,隔着一张气派的黑色办公桌,正在对四位行政人士模样的人夸夸其谈。“你们放心,渠江边上那个石膏板厂价值2000多万,我抵押给你们贷款1000万,连过去才差你们1500万,我吕有田说话算数,你们的利息我每季度给你们一结,全县20个煤矿我就有5个,你们那点利息,我一个煤矿就给你保证了,还别说我酒厂年产10万吨的赢利呢?”
几个夹公文包的人出来,其中一年轻小伙悄悄提醒领导模样的人:“他那石膏板厂,是租的别人的地皮哟——”领导模样的人眼睛一瞪:“我们不放贷,你奖金问天上要啊……”
       江顺丽见办事的人一走,才礼貌性地敲了敲门跨了进去。带路的中介把江顺丽当过老板、懂经营、会电脑等情况一说,董事长就爽快地表了态,说是中介可以回去了,他们正需要小江这种人才,既懂销售又知道当老板的不易。中介一走,董事长就亲自倒了一杯水,放在江顺丽面前,然后回到高靠椅上,捋了一下那染得油亮亮的头发,欠着身问了江顺丽过去的经营项目,又问目前家里的状况,当听说江顺丽的哥哥是几个亿的资产、她离了婚还要养育两个孩子时,眼睛一转就说:“我在梁平还有个石膏板项目,你可以想法拉点融资,我给你20%提成;入100万,年赢利至少200万。”江顺丽叹了一口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董事长一听便改了口:“小江,你也适合搞酒水推销,一月可以挣万儿八千,但是必须与时俱进,学会应酬。即使心里不愿意,也要装出满脸阳光。只要有付出,自然会有收获。”江顺丽说:“自己都‘奔四’了,只要两个孩子生活有保障,苦点累点不算啥。”听江顺丽说话实在,董事长就站起来,蹭到了她身边,说:“从今以后,我把你当干妹妹。”一只手也跟着搭在了江顺丽的肩上,江顺丽身子一侧,忙摆手:“不不不!”董事长已抓住了江顺丽的手,近乎哀求:“我跟老婆离婚也十多年了,我给你60%提成!你好好干……”
      江顺丽连忙逃出办公室,一路小跑下楼,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约行了两站,顺丽眼前一亮,发现路边的人民广场,彩旗飘飘,人山人海,那飘摇的标语、振聋发聩的喇叭声,宣扬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万人招聘会”。
      车一停,顺丽赶紧下去,挤进人群。只见半月形主席台上,一排领导模样的人,个个衣冠楚楚、毕恭毕敬戴着胸花,旁边的主持人正在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地宣布:“出席今天招聘会的有市委副书记方山、市人民政府副市长牛耕,还有社会劳动保障局、就业局和海内外知名企业代表……”
      一看广场上,外资、合资、国有、个体企业多达百余家,招聘工作台一家连一家,沿广场围了个长达近四百米的半圆形。企业工作人员纷纷身着制服,挂胸牌,正满面春风接待着簇拥而来的应聘者。顺丽一看这阵势,喜上眉梢,连忙走到一家星级酒店应聘,对方不待她开口,就有礼有节告诉她:“对不起,我们要18岁到25岁之间滴呢!”江顺丽又去旁边一家茶楼应聘台,说自己端茶递水,打扫卫生都行,对方一听,竟“噗哧”一笑:“我们要身高一米八以上,年龄在18岁—30岁间的帅哥哟——”顺丽眉头一皱,茶楼嘛,咋要帅哥呢?一个小媳妇则神秘地向她使了个眼色,说:“今天这招聘会,除了要嫩鸡就是要子鸭呢!”
       冷静一瞧,顺丽才看出端倪,偌大一个招聘现场,除了几家超市,90%都是娱乐场所,他们招聘的几乎是一个标准——帅哥、美女。只有三五家生产企业,大多应聘的去一问就离开了。顺丽心想,或许是人家怕吃苦、嫌工资低吧,自己不敢跟别人比,苦点累点、收入少点无所谓,只要有工作就行。她到一家钢铁企业,人家要搬动钢锭铁砧的重体力男工;到一家化工公司,人家要有专家职称的工程师。一转身,顺丽发现一群扛摄像机、拿话筒、捧着个本本的记者,正在围着下来的市委副书记方山采访。一见这情景,顺丽就感到有了希望,也和市民一样身不由己,引颈移步过去。人还没有走拢,那里的采访就完了。人群给闪开了一条缺口,记者们奔了出来,跟着一个企业家模样的中年胖子撵。那企业家还没来及钻进他的宝马,已被一群快如猴精的记者给堵住了。当记者问及企业这次计划招聘多少农民工,有哪些工种时,对方稍一镇静,就神情自若道:“企业要发展,人才是关键。这次市委、市政府为我们搭建了一个很好的平台。我们企业需要招聘108个岗位,有生产、营销,有管理、文秘……”听这么一说,顺丽连忙顺藤摸瓜去应聘,工作人员递了一张表给她,顺丽接过表,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在食堂勤杂、楼道清洁和产品销售三栏都打了“√”。人一到困境,工资一栏也不管高低了。她如释重负,刚退出人群。一个工人模样的中年人,嘻嘻一笑:“你咋相信这种场合嘛,人家还在裁员呢!”
      “不可能吧?”
      “不可能?和我们一起的就裁了20多个,这是配合某些人作秀呢……”
      顺丽回去,一连等了三天,也没有回音,打电话去企业问。对方的回答,竟与那中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说是他们已经招满了。这咋整呢?中介所,是骗人哄钱的;招聘会,是仲秋打炸雷,莫指望有雨。
       江长水一想到顺丽的工作和租门市的钱,还没有着落,两个女儿天天又要开销,脸上的愁云也就越积越重。一连几天,江长水都只是抽闷烟不说话。一天,江长水把烟头一扔,拿起顺丽送他那存有不少“红歌”的手机,拨通了老二的电话,“我是江长水!你手下雇了几十号人?工资多少?能不能让顺丽到你那里做些杂活?打扫卫生也不懂?她不会给你做饭?不会给你花园浇水除草?你——畜生!”
不等顺风解释,老人把电话一撂,气得白胡子直抖,脸色铁青。
       翌日一早,江长水说是老在家里坐不行,得出去走动走动,天天等顺丽、顺水、候勤前脚一走,就自个出了门;一到上午下午儿子儿媳快下班了,才匆匆忙忙回来,往往还弄得一脸汗水一身灰尘。儿媳侯勤问他是不是摔倒了,他说是在锻炼身体。顺水见老人虽然有些疲倦,一想到老人是锻炼,只是叮嘱了些“锻炼适可而止”之类的话,也就没有深问。
       听说顺丽的工作一直没找上,老三顺当一想到自己两个整天蹲门市,家里做饭送饭做卫生也需要人,和爱人徐灵一商量,就让顺丽去了他家,给帮忙做家务,五保一金全买、月薪1500元。


      7
      顺丽到了老三那里,14岁的女儿春燕也随妈妈转学去了冰城,进了老三女儿春兰就读的一所中学,春兰在1班,她在2班。两家原本各居一地的孩子,就欢天喜地聚在了一起。
       春燕与春兰,一个头天生,一个第二天生,两个从小就耍得像亲姊妹一样,长得又像一对双胞胎,都高高挑挑的身材、端端正正的鼻梁、小巧的樱桃嘴、一双大而明澈的眼睛,走在一路连举手投足都那么相像。春燕不拘小节,从小就爱劈腿弄剑、唱歌跳舞。在同学中又豪爽仗义,还写得一手颇有灵气的文章。她在校内校外都有一帮朋友,过去的同伴们都喊她“大姐大”;春兰,四岁起就跟着一位闻名全国的书法家习字,十岁又拜师学画,一手字画早就让一些为文从教的老师们赞叹不已,小小年纪就获得一些国家、省市级书画大奖,在全校有“美才女”之称。去冰城读书的第一节课间,几位男生就看稀奇似的,在春燕背后指手画脚,滴滴咕咕:“她是谁呀,怎和1班的春兰那么像。”
“呵呵,真假美猴王啊!哈哈……”班里一阵哄堂大笑。从未受过污辱的春燕,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她大喊一声:“哪个臭小子胡说八道,看我不撕掉你的嘴巴……”
      “你敢!黄毛丫头,说说大话算了,哥们念你是新来的,不与你计较,要不然,哼!”春燕转过身,眼里喷着火,拳头攥得紧紧的,她随手抄起一个男生的笔记本,咔咔几下,碎纸便天女散花般在空中飞散。那男生一愣就傻了眼,这时上课铃声响了,几个懂事的女生赶紧收拾了碎纸片。大家装作若无其事上课。没想到放了学,两个男生把春燕、春兰挡在回家的路上,要春燕陪笔记本。急得春兰不停地在一旁赔不是:“我给你们重抄一本还不行吗?”
“抄?说得轻巧,点根灯草!要和我哥们的字一笔都不差的,你能抄吗?”其中一个男生哼哼,另一个男孩则说:“不赔也行,但必须打她两个耳光,不然这口气出不来。”
      还没等反应过来,那男生就出手了,没想到反让手疾眼快的春燕給打了一个耳光。谁知,那男生的父亲是教育局的,男生的母亲立马就找到学校,学校把家长喊去一顿“训”。这还了得?今后“一个兴风、一个作浪”,学校还不成了你两姊妹的天下?还不把人家好好的一个春兰给毁了?顺丽想了想,把春燕转到了附近一所学校。
     到了周末,明明顺丽、顺当天天都叮嘱“放学就回家”,春燕说是要跟过去的几个同学留言,就悄悄约上班里新认识的三个同学和春兰一起进了附近的“梦幻网吧”。
     网吧紧挨府南河畔,景色秀丽。春燕进去,选了可观两岸水榭亭阁、树影扶疏的几个临窗位置。几个同学刚一落座,两个十五六岁的小青年就过来找事,“这是留给我们‘老婆’的呢!”话音没完,伸手就去拉扯春兰,文静的春兰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春燕见状一斜身,左手护住春兰,右手“呯!”的一拳过去,对方就抱着眼睛蹲下了。见旁边的小青年想帮忙,春燕随手抄起一只小方凳,“有本事你一个大男人,跟我一对一来。服气,一人一盒炒饭,算我请客;不服气,你俩就推荐一个‘经背’(挨得起打)的来。”
      让春燕没想到的是她新认识的这三个同学里,两个男生都不是正经读书的,竟给对方晃了晃两把随身带的水果刀:“弄倒我们了,你们够判刑;弄了你们,我们才14岁。”老板见状连忙过来阻止,网吧的“网友”们见春燕人仗义、性子烈,也跟着相劝,还是两位年长的陌生姐姐主动把临窗位置让给后来挨揍的一方,才算平息了事态。
       春燕、春兰前脚刚一回家,才吃了亏的两个小伙就领着十多个小青年报仇来了。顺当、顺丽一边好话相劝对方,把春燕、春兰骂了进去,一边悄悄报了警,派出所出面喊来双方家长才避免了一场砍杀。顺丽气得跺脚,为减少两个小孩子接触,不得不让春燕住了校,只是周末才让孩子回来;顺当、许灵两口子一肚子的话都只好吞了回去,谁叫自己是舅舅、舅妈呢!
       从此,他俩一想到女儿春兰的安全和找上门来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会青年,就心有余悸,对顺丽来家里帮忙、春燕周末来家里,心中也有了阴影。
      春燕的孤癖、倔强,当舅舅、舅妈的清楚,与她父亲的“粗暴”、母亲的好强和双亲的离异有关,就常常把春燕喊到一边开导,讲哪些人可以来往、哪些人不能接触和做人处事的道理。可久而久之说多了,春燕认为舅舅、舅妈歧视她,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顺当、许灵一看,要转变孩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为了不影响女儿的成长,周末回来,两孩子睡觉也变过去的一张床为各一张;原来两个孩子学习在一间屋,分开并指定了地方,“学习不能互相串门”。从小就要好的两个孩子,人各在一边,心照样一起。一避大人耳目,又在一块。两家大人一商量,周末春燕一回来,只好让春兰去了也在冰城的姨娘家。日久天长,两个孩子便有了距离。春燕对舅舅、舅妈也有了隔膜,觉得原来耍得好的春兰不理她了,加上近在咫尺的二舅、二舅妈也没来看过她一次,尤越发感到人情的淡薄、亲戚的虚假。甲流感期间放假15天,冰城温度达到42度,近万人的学校,孩子们纷纷回到了父母身边,只有她和几个留守孩子依然留在寝室;周末、暑假,同学们高高兴兴回家,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人留在学生宿舍。白天她可以看电视,可是一到夜晚,远离四五百米的两名保安一睡,面对学校占地几万平方米的空旷、幽静,独处一偶的她就想到了围墙边那片坟地,奇形怪状的树影、楼影、山影,就活灵活现,变成了一群长了脚的幽灵,阴森、恐怖地随着夜色而来。外面稍有风吹树晃,特别是那窸窸窣窣的老鼠,老让她想起《聊斋》一类的鬼故事,想起某某学校的杀人案、强奸少女案,吓得一个14岁的女孩,往往缩成一团,一夜噩梦……
       面对可怜的女儿,顺丽也理解三哥三嫂,她知道目前唯一能帮助她渡过难关、唯一能拉春燕一把的只有二哥二嫂了,因为大哥那里老人已住在他家。一生逞强好胜、死爱面子的顺丽,没有直接给二哥二嫂打电话,她知道那两口子,财大气粗,一句“你又找我啥子呢?”就得把她气死,她知道唯一能抓的一根救命稻草还是只有大哥,只有他去说说还有一线希望。一天上午,顺水估计老二两口子各在一处经营,给老二打了电话,老二说我们弟兄姊妹间的话好说,你给我家里那个“横婆娘”说说吧。于是顺水又厚起脸皮拨通了弟媳邱菊的电话。一接电话,邱菊就装模作样、官腔十足:“喂!你是谁呀?噢!大哥呀,你好你好!妹妹的事,我们当哥哥嫂嫂的都急得起火哟!可是,她们在老三那里都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我们做生意的还敢惹那些不三不四的?我两个儿子本生就难管,她们一来还不把你侄儿带坏?这样吧,让爸爸到我们这里来住,顺丽到你那里去吧!你有文化又是报社的,教育孩子方法多……”顺水一听,老二媳妇真毒,明明老人不愿住他家,连看都不想看到他两口子,她反把话倒过来说得光光滑滑、条条在理,看来不仁不义反倒是自己了。不过,顺水担心妹妹知道二嫂把她娘俩当皮球踢会伤心,回头只是对妹妹轻描淡写道,老二没有反对,也没有说去或不去。不妨你亲自说说,或许老二就答应了。顺丽是个聪明人,上回借钱都成了“圈圈”,娃娃去又吃又住,人家还会同意?她没有给老二打电话,也没有向顺当打招呼,就准备搬出老三家,重新找职业,离顺当家远一点,一不连累春兰,二也给女儿春燕在周末、节假日找一个落脚地方。从春燕一出生,孩子就几乎没有得到过一点家的温馨和一点父爱。作为一个离异的女人,顺丽知道,这些年自己常年出差,春燕的父亲赌博,天天通宵不回,姐姐一读书,春燕一个人就被锁在出租的“家”里,孩子连见到自己母亲的权利都少。一想到孩子的无辜,大人们平时也就没让孩子知道二舅一家人的冷酷。相反,他们还时不时说,二舅夸你比小时懂事些了、自觉些了呢!被蒙着的春燕信以为真。
       日渐长大的春燕也在想,母亲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今年足足14岁,都读初中了,难道就不能去帮二舅家干些家务活做做饭,在他那里歇歇脚?


      8
       星期四下午,学校宣布元旦放假,春燕随二舅的小儿子、春天哥去了二舅家。由于孩子在三舅那里受了些委屈,一到二舅家把书包一放,袖子一挽,围裙一结,就给舅舅、舅妈做起卫生来。春燕太需要一个歇脚的地方了,在这个城二舅家是她唯一的亲戚了,她要从头做起,让舅舅、舅妈喜欢她。
        过去,春燕也经常帮妈妈做卫生,她知道得从里向外、从上到下、由卧室往客厅,后边一完毕,前面就干了,做了卫生的玻璃、地面、家具才不会留下手纹鞋印。想到妈妈说过,“一个好孩子,主人不在家,不能进人家的卧室”,春燕就先从餐厅、客厅、阳台、观景台开始,再到厨房、书房、健身房。春燕按妈妈平时“一扫二拖三擦四过细”的规律,利利索索把几个房间一扫,就问正在书房做作业的春天哥擦布在哪里,哥哥出来找出几根污渍斑斑的毛巾,她就掏出自己平时省下的生活费,在附近花了18元买了3根新白毛巾,一根擦桌椅、沙发,两根专门擦灶台厨具、厕所壁窗。经近两小时的紧张忙碌,几个房间里外的玻璃、窗台、阳台、地面,甚至连铝合金的死角、电源插座开关、音响电视的背面、厨房的冰箱抽油烟机、水表、冷热水开关、洗手间的衣钩物架和洗刷用具,春燕都学着妈妈给全部进行了“过细”。特别是拖屋,春燕更不敢马虎,记住了妈妈说的“拖把要洗净拧干,地面才干得快,又没潮气又有亮度。”原来漱了口、洗了脸、出门后匆匆忙忙一晾一扔的毛巾、口缸、香皂、拖鞋,也给摆放得工工整整、井然有序。
春燕一看屋里屋外大变样,才顾上揩了一把汗,这时才感到弯着扭着的家务活真是很累很累,腰竟差点直不起来。心里不禁想起妈妈,唉,妈妈平时要养家糊口,回家还要做家务,一定是更累啊!但一看那里里外外亮亮堂堂、面目一新的几个房间,春燕心头就有了从未有过的喜悦,脸上也有了久违的笑靥。只要舅舅、舅妈高兴,我每周都来给打扫卫生。节假日,我也有个歇脚地,妈妈也少操些心。
       “家里的活是做不完的,只要你去找。”春燕记得这是外婆说的,妈妈也经常这样教育她。春燕来到洗衣间,又把舅妈换下的外衣、内裤和舅舅脱下的一件衬衣、两个哥哥扔下的五六双臭熏熏沾乎乎的袜子给洗净、甩干,一一给晾在了阳台外,才按春天哥说的他们家晚上爱吃稀饭,又给点上灶火做起饭来。
       一会,二舅回来见了春燕,开始一惊,继而一笑,外侄女来了?这里二舅在问话,那里二舅妈邱菊见到那3根新买的毛巾就跑进卧室,拉开抽屉清点起平时随手扔在里面的零钞来。清完零钞,邱菊又想起春燕她妈说过,孩子爱喊一帮同学搞家庭餐的话,忙跑进厨房打开冰箱,查看冻在里面的饺子、瘦肉块、火腿、汤圆、饮料动过没有,接着又一个一个数起了冰箱里的鸡蛋。本来就跟她妈一样自尊心特强的孩子,今天来是想给舅舅、舅妈留下个好印象,正准备进去给二舅端洗脚水,一见邱菊正在数鸡蛋,心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一下凉透了。但还是把一盆水端去,放在二舅面前,没料到舅妈指着二舅的鼻子骂道:“顺风!你跟老子断脚断手了啊?连一盆水、做点卫生、做做饭都要靠人?保姆请假这几天,你都要靠别个?”接着又像警察一样盯着她问,“春燕,你妈不是都住在三舅那里的嘛,你到这里来干啥……”
      春燕头一低,心里刀绞一般,“我、我……”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串晶莹的泪珠唰唰滚出。她头一转,书包一挎,拉开门就跑出去了。一个14岁的孩子就不知道了该去哪里。三舅那里,谁都知道她像甲流感患者,比毒瘤还危险可怕,害得春兰连续三个周末都去了姨家;去学校,除个别同学有怜悯之心,大多数人甚至包括个别老师都带着鄙夷目光,自己常常主动与人搭讪,人家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都误认为她是被开除来的坏孩子;去同学那里,几乎个个家长都给子女宣布了禁令,谁都可以来往,唯独不准与你们学校那个春燕接触……
       “我这是怎么啦——为什么都这样对我?”春燕泪眼婆娑,望天天无路,瞧地地无缝,眼前条条路都宽宽阔阔,可通向四面八方,唯独自己不知道该去哪里;过往孩子行色匆匆,人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只有自己这个从小跟着妈妈长大、没有爸爸遮风挡雨的孩子没有一个歇脚住宿的立锥之地。春燕就不该出生,春燕是多余的。“妈!妈!妈……”春燕满眼是泪水,一边喃喃的喊着妈妈,一边漫无目的的走着……一个不谙世事、仅14岁的女孩,就这样在夜幕中渐行渐远消失了。


     9
     春燕从顺风家逃出来,孑然行走在街灯下,只有背后那只红书包,一闪一闪的。街道似乎没有尽头,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夜幕已悄悄降临,宽敞的街道,偶尔一辆轿车“沙沙”驰过,转瞬就消失在昏黄欲睡的路灯深处;两边一排排楼房,像老师画的曲线一样向前自然弯曲、延伸。那闪烁着七彩灯光,一停一射、交替变换着彩色图案的是茶楼;那静静地亮着“冰城大富豪”,时而宝蓝色时而红色的酒店,听说是这个城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那是二舅每有大客户来冰城,他都提前给安排预定、飞机一到就亲自开着车去机场迎接入驻的地方;那灯火辉煌、窗棂宽大明亮,一桌仅饭菜最低标准得1800元、最高可上几万元,能看见一桌桌人正在举箸碰杯的是二舅常去的酒楼;那蒸腾着热气、偶尔能看见一个两个人戴着白帽在穿梭忙碌,散发出一股油香辣味,令人神往、馋涎欲滴的火锅店,二舅妈爱说“不卫生,是二等公民食堂”;那绿树成荫,圈着围墙,墙上写着“花朵的最佳苗圃,人才的一流摇篮”,里面宽敞辽阔,探照灯还依然亮着,能看见三个篮球场、一个大田径运动场和教学楼、学生宿舍,那是自己的学校;旁边那个低矮、窄小,只有三张桌子、几个方凳、亮了一盏节能灯的地方,是每个周末结束,妈妈都要来陪自己吃一碗面条,用她那慈祥的眼光和自己说话的小面馆……
     一股凉风吹来,春燕闻到了那面的麦香味,才想起下午风尘仆仆赶到二舅家,经一阵紧张劳动,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了。她捏了捏裤兜,那是她平时节省的私房钱,还有新崭崭的93元。她吞了一口口水,一边继续前走,一边又想起自己转学来,第一个星期天下午妈妈送她来校的情景。
      从来爱漂亮的妈妈,淡淡的眉,浅润的唇红;一头不烫不染的黑发自自然然,像瀑布般在那稍显柔弱的腰间飘逸顺畅;上白下黑一身夏装,端庄、清爽,恰到好处地突显了妈妈的最大特点——干练。身背书包的春燕接过妈妈给的生活费,正要进校门,妈妈喊住了她:“春燕,学校也快吃夜饭了,你就在这里吃,陪妈妈一会吧!”春燕知道,妈妈离了婚,姐姐在外地读大学,在家里她是妈妈的唯一,就爽快地回答:“要得!”
       进了面馆,母女俩面对面坐下,妈妈给要了一碗春燕平时最爱吃的刀削面,给加了3元钱的肉丝。春燕让老板再跟妈来一碗,妈坚决不准,说自己天天都是晚上9点吃夜饭还没饿。话音刚完,三舅就给春燕打来电话,说是她妈中午在他门市上帮忙发货,还没来及吃午饭,让她提醒妈妈咋都要吃点东西。春燕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开销,全是妈妈从嘴里省出来的,就佯装肚子疼,说可能是到“那几天”了,一碗面给妈匀了多半。可是无论春燕咋说,妈妈明白孩子懂事早,为节省一月那十几元手机费,很多时候早饭都没吃。她见女儿态度坚决,才挑了几根面过来,故作生气把余下的让女儿混着吃。母女俩一个吃面一个吃肉。母亲看着面前的女儿,自从来了冰城,一下懂事多了,生活上也更节省了,虽然当母亲心头有漂泊在外的空落,觉得对不起孩子,但一看有女儿在身边,心里也就欣慰。饭一吃完,顺丽正要付钱,才知道春燕早给了,忙把10元往女儿兜里塞,“谁让你掏钱了?拿上!”
      “妈,我只有5天,62元足够了!”春燕话音没完,人已进了校门。从此,那面馆老板觉得孩子乖巧,也知道了孩子还有一个姐姐在北京读研,都是妈妈一个人支撑。每周星期天下午,母女俩来面馆边聊边吃的一人一碗素面,老板格外把量和油放得多些。钱自然是母亲掏,老板也再不从孩子手里接钱了。在老板眼里,母女俩的那种难舍、相依,远比在附近大饭店就餐、小车接小车送的家庭真切丰润,那种惺惺相惜委实让人羡慕、怜惜,叫人扼腕、轻叹……
      春燕走走停停,眼里的泪珠不时流出来。有的竟流进了嘴里,倔强的春燕硬是给咽了下去;这又涩又咸的味道,她还是第一次品尝,心中的痛楚只有她自己明白。妈,春燕对不起你呀!春燕不能再住在舅舅他们那里了,你受那么多委屈、吃那么多苦。在幼儿园,天天是你第一个送我去,放学是你第一个冲进来接女儿,惟恐女儿丢失了似的;上小学,春燕没看见你吃过一顿早餐,可你为了春燕在学校抬得起头,你每次到学校开家长会,总是细心化妆,把一身穿得舒舒气气;人家双亲都有的孩子,往往读的是一般学校,而你一个柔弱的肩膀却担起了人家两人的担子,还让我和姐姐读市里的名牌中学。当我看到你一双纤细、瘦削的手指,在向学校一张一张数那一沓新崭崭的15000元选校费时,女儿是多么触目惊心啦!这些年,春燕从没忘记过你那双似乎没有缚鸡之力,而在数那沓血一样红的钱时却格外利索的手啊!妈,你知道春燕为啥从三年级就说书本费、资料费、校服钱是学校减免的吗?那是我从你每天给的2元早餐钱里,省出了1.5元,早晨我都只是吃了个馒头,加上亲戚们过年给的红包,一年就能积攒五六百元。妈,春燕打记事起,就没有乱用过一分,从没在你面前撒过谎,只是在节省钱上,说了回善意的谎话。学校根本就没有减免过春燕的什么费,现在哪个学校的领导、老师不是想方设法在“编”家长的钱啦?还有每学期女儿拿回通知书,妈妈看到春燕英语、数学、语文科科都是年级前三名时,脸上立马一脸阳光;每次别人指着墙上那些奖状夸你女儿,你再累再倦那脸上一下就格外舒展,你知道一旁的春燕见了咋想吗?我在暗下决心“咱一定要争气,别惹妈妈生气”呢!女儿转学到冰城,惹那两次祸,都怪春燕一时好胜,给妈妈添了麻烦,女儿对不起妈妈。妈,春燕好想读书啊,可是女儿再不能给妈添麻烦了。妈,春燕走了,你能租门市就想法凑些钱租个。不能租门市,就在冰城好好打工,三舅三舅妈是好人,有个啥他们会帮助你的。冰城找不了工作,你可以到锦城,那里有大舅大舅妈,他们不会薄待你会想法的。妈,春燕走了,你们不要告诉外爷,让他过个安静日子吧,为了我们娘俩,他老人家几乎操碎了心。妈,一切错都是女儿不该出世,妈从生下春燕就没过个一天伸展日子,春燕不会忘记妈的,春燕会像你一样自强的;春燕长大了,会来找妈妈、养妈妈、孝敬妈妈的……妈!妈!妈!说着,春燕竟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朝着妈妈住的方向连磕了三个头……


     10
      常言道,端了人碗,就得服管;领了人薪,就该操心。顺丽发现女儿出走,还是在复课的前一天下午。这天顺丽还是照例如常,带上女儿一周的开销,匆匆忙忙来到春燕的学校,打算陪孩子一起吃碗面条和女儿聊上一会,让孩子稍微感受到一点母爱。哪知一到学校,却没有了孩子的身影。打电话,不通;充上话费,还是不通。原以为春燕到同学家去了,一打听春燕过去的老学校、现在的新学校,同学们都说“没看见”。顺丽害怕老三知道春燕出走,对春兰的成长更担忧,就悄悄向春兰打听,春兰也说“一星期没有和春燕联系了”。顺丽白天在街上找,晚上去学校等,一等二等,同学们都纷纷大包小包背着书包、行礼,三三两两、喜气洋洋回学校了,还是不见孩子的身影……
      复课第三天傍晚,冰城下起了鹅毛大雪,凛冽的寒风刮在校园光秃秃的树枝上呜呜颤抖,校区教室、宿舍的房上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白雪,屋檐下、花园里,偶尔一枝半叶艰难地从雪里伸出一点头梢,教室里上自习的灯光,在轻盈的空调声里格外明亮、温馨。江顺丽仰望着迷蒙的夜空,仿佛有一个孩子就在那雪地远处彳亍前行。“孩子,你在哪里呀——”她小手指往嘴里一放,“咔嚓”一声,一股殷红的液体从嘴里流了出来。
顺丽豁出去了,她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春燕找回来。
      于是,她从学校周围的大街小巷,向冰城周边有计划地找起孩子来。
      噢?听说孩子前几天来过这个网吧!江顺丽抬头一看,三楼外面还有个牌子,网吧在三楼。她一下来了精神,三步两步上去。进门一看,发现网吧包厢里,一对小男女搂在一起,熟睡在电脑前,那女孩的背影有点像春燕,顺丽上去一瞧,原来那女孩不是春燕,男孩却是上次在网吧与春燕发生纠纷,撵上门来的小伙。江顺丽问他见到春燕没有,小伙开始有点愠怒,一看清是春燕的妈就羞赧一笑:“江姨啊,春燕,我还是在一星期前,在九天娱乐城附近见到她一眼呢!”江顺丽一急,就把“附近”二字给忽略了。她知道“九天”是干啥的,尽管脸上不光彩,但出于礼节谢了小伙,招了一辆的士,直奔“九天”。在城里呆了这些年,她知道,如果自己说去找孩子,对方连门都不得让进。一到“九天”,她就温文尔雅地向保安点了点头,说是“保健”,对方才让她进了门。到了服务台,江顺丽说了句“先等个人,再保健”就要了瓶水,装模作样上洗手间,一间一间找起孩子来。刚到转角处,江顺丽听到房间里有一个女孩的声音与春燕声音一样,一推门,那门竟忘了上销子,里面一个老男人与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正在交媾,那声音竟是那女人嗲声嗲气装出的一副少女声调。那男人一愣,立马骂了起来,“这保安保的啥安,咋让疯狗钻了进来?”话音一毕,几个小伙就跑来,连推带搡把她掀下了楼,江顺丽被重重摔倒在地,支撑了半天才爬起来……
      江顺丽艰难地站起来,脚下也没了力气,人也恍惚起来。她斜眼一瞧街对面路灯下,有个女孩子背着书包,像上完夜自习与几个女孩在匆匆赶路,高矮胖瘦走路的姿势几乎与春燕相同,连忙横穿公路飞奔过去。江顺丽眼前一闪,只觉得差点被什么挂倒,“哧——”的一声响,她才发现是一辆“蓝鸟”开了过去,连速也没减就消失在夜幕里。吓出一身冷汗,江顺丽才清醒过来,转身追了四五百米,原来不是春燕。人家还像看一个精神病人似的,怪怪地盯了她几眼。一看时间已凌晨三点,才发现自己还是昨天早晨吃了一个馒头,刚才在“九天”买的瓶水,还剩下半瓶在手里竟忘了喝,一天还没坐下来歇口气。她脚下一飘浮人就倒在了地上,眼前就有了幻影……
      江顺丽想起了12年前。
      水果生意易腐烂,竞争就异常激烈。她做水果生意8年中有7年春节,都是背井离乡在陕西、河南、河北、云南那呯呯嘭嘭的鞭炮声、红红火火的节日灯笼下,孤孤单单一人在旅馆里度过的。一年四季,江顺丽在家从来没有一次呆过10天,那时春燕才两岁多,每次春燕见妈妈在准备衣物、方便面之类的东西了,中午全家人吃饭,她就郁郁的不吃,静静地看着妈妈;一家人都睡下了,春燕也搂着妈妈不睡,她说“我一睡,妈妈就走了”;顺丽出差了,家里吃饭,春燕顿顿都要多摆上一双筷子,“那是我妈妈的”;天天早晨一起床,她就把妈妈的拖鞋工工整整摆在门边,搭一个小板凳面向门外,恭恭敬敬坐在那里,“我等妈妈回来……”
      渐渐地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年从陕西洛川收苹果回来的情景。
      腊月二十七早晨天不亮,江顺丽从洛川旅社起来,匆匆洗了个脸上了到西安的车,一到西安却没有了回石城的火车票,只好上了要多走几小时的长途汽车。哪知车一到秦岭,前面风雪封山,一辆载重30多吨的大货车抛锚,一下堵死了来往回家过年的几百辆车,上万乘客把沿途老百姓家的面条、米饭炒高了近10倍,一盒方便面30元、一碗洋玉米饭15元、一杯开水2元。江顺丽一看那车进退不能,三天两天出不了山,不得不和七八个在外打工的农民工一样肩扛背负,手提着行礼徒步向前,甩开膀子一路“咯哧咯哧”、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披星戴月赶起路来。连续走了一天一夜,下秦岭过佛坪,到了离洋县只有十余公里的一个小镇,才终于赶到去不了西安回头要返石城的汽车。第三天中午11点,江顺丽才风尘仆仆到了家门前。屋里不到三岁的小春燕一听到母亲的声音,连忙搭起板凳打开门,一双冻得像馒头的小手,提着那双由她天天都摆得好好在门边、“等妈妈回来穿”的鞋子递到了她面前。江顺丽一见孩子那双可怜的眼睛和冷得瑟瑟发抖、流出两路鼻涕,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春燕乖,妈妈对不起你呀!”眼泪也就流了出来,春燕忙从脏兮兮的小兜里掏出一截皱褶的卫生纸,指指还没有灶台高、才12岁,正在做饭的姐姐,说姐姐叫我要爱卫生给揣的,就帮妈擦着泪来,“妈妈莫哭莫哭,燕燕3岁了,燕燕长大了,燕燕明年就上学了……”
    “好孩子,妈妈没哭!妈妈没哭!”
      当江顺丽醒来时,她才发现自己躺在街边的一家小餐馆里,时间已是凌晨5点。老板娘正在给她灌热乎乎的白糖开水。江顺丽谢了主人出来,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满脑袋里依然是春燕的幻影,她边走边在心里呼唤:“孩子,你在哪里;孩子,妈妈在找你呀……


     11
      春燕彷徨在外,已三天了。她原本打算白天去府城河两岸,打发漫长的日子,一想到二舅他们爱陪客人在那一带喝茶,妈也可能去那些地方找,就躲进离学校很远很远的一个废工厂里,晚上才出来寻些吃的。几天来,春燕憔悴了许多,原来红晕的脸蛋儿已成灰土色,两眼深陷,目光迷离。她一直处于极度的矛盾之中。因为她是妈妈的小棉袄、小月亮。这是妈妈常念叨的一句话,现在她怎么忍心撇下孤苦伶仃的妈妈!“妈妈,春燕好想你,真的好想你……不是女儿心狠,不懂事要气你,是女儿不想再让妈妈妈多操心了啊!”一想到妈妈,春燕的眼泪又一次悄然落下。
      恍惚中,春燕一趔趄,她连忙扶住了一个什么。原来是饭店前的一个垃圾桶。她左右一看,树影掩映了深夜的街道,没有一个行人。饿得脚下漂浮的春燕,顺手一拨拉,桶里竟有半盒饭菜,旁边还有两块面包,她连忙拿起面包,端了盒饭,庄庄重重走进了巷子的黑暗处,折了一根树枝三两口一扒完,掏出兜里的卫生纸一擦,把面包往书包里一放,就又往前赶起路来。
      春燕明白,这里到火车站不远了。她要走得远远,不想让冰城的亲戚看到丢了他们的人不高兴,她会离得远些再远些;她要自己养活自己,出去一边拾些废旧,一边自学读完带上的书,再想法找上初二课本自学。因为在她心里,读书比她生命还重要,她还没有读够啊!妈不是常说,张海迪照样自学吗?还说“三顿不吃饭装个卖米汉”吗?春燕一顿两顿不吃饭也能挺过去。女儿晚上可以悄悄在垃圾里、饭店前的潲水桶选些吃的,放在水里洗了充饥。这些捡到的食物真的很好吃。以前都是女儿不知事,不明白妈说的“饿了饭如蜜,饱了蜜不甜”,才扔掉了不爱吃的面包、不可口的饭菜。现在女儿知错了,不会像过去那样浪费粮食了……妈,女儿会照顾自己的,不会穿得脏兮兮的去见人,会找个地方把带的衣服换了,趁晚上洗得干干净净,然后随便钻进哪个草跺或能避风遮雨的地方就过去了,第二天会照样穿得整整洁洁,去捡拾瓶瓶罐罐、废铁烂纸。妈,女儿绝不会丢你的人,不得去拿人家一件东西、去偷人家一分钱的,妈和外爷、大舅、三舅常教育春燕“从小要养成好习惯,不偷不摸不骗不懒”,春燕不懒。春燕马上就到火车站了,春燕这几天没用一分钱,身上还有93块钱,够春燕买车票了,春燕不得骗铁路叔叔一分钱,那是国家的人民的……
       冰城火车站,是西南第一大站。朦胧的灯光下,两列“和谐”号刚进站。出站口前,两个年过二十、风韵咋熟的女迎宾,并肩高举着两块“欢迎广州张映霞女士一行到冰城”、“欢迎上海腾飞龙先生一行到冰城”两块牌子,落款都是“中国冰城顺风集团”。一旁的江顺风、邱菊两人,四目遥望着出来的人群。当两路着装不凡的人一出现,江顺风、邱菊两口子就引颈舞起手来:“张总!我们在这里!”
     “滕总裁!滕总裁!”
      原来,那披金戴银的张姓中年女士身后跟着3个着装高档的先生,那戴一副金丝眼睛的滕老先生身后也拥着3个先生、1名女士。两队男女一出站口,江顺风、邱菊两口子就迎了上去:“辛苦了!辛苦了!”
      “你们久等了,久等了!”
      “嘿嘿,坐这‘和谐’号,比飞机还舒服放心!”
      在江顺风、邱菊彬彬有礼的手势下,两队人马上了“顺风集团”的4辆“奔驰”、“宝马”。张总、滕总裁上的是两台价值都是250万、车型一样的“奔驰”;邱菊、江顺风亲自给两位老总驾车在前;后面两台“宝马”则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刚到火车站的春燕,一见这情景,心里一咯噔,忙退到了树荫下。原本还在牵肠挂肚,留恋妈妈的春燕,此时心一横:“二舅,二舅妈,等着瞧,就冲你们两个,我也要混出个人样来,我要给妈争上这个脸!”
       4辆车一离去,着学生装、身背书包、蓄短发的春燕就钻进了熙熙攘攘的售票厅,一会就跟着人流检票上了车,坐在临窗的位置。春燕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远去的冰城,一串泪水汩汩落下,心中默默的念着:再见了我的妈妈,再见了我的学校,再见了我的老师、同学,再见了我的外爷、大舅、三舅,还有两个好舅妈,再见了春兰……


     12
      春燕的夺荒而逃,老二一家人自然心知肚明,又都装得作若无其事,谁也没有给顺丽吭声。只是当顺丽向顺风打听,看到春燕没有,老二才含含糊糊地说孩子曾来过家里一趟,连夜饭都没吃就走了;邱菊更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我看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也不知顺丽是咋个管教的,一个女孩儿家,不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到处乱跑!”
      除老二两口子照常做他的批发外,顺水、顺当、顺丽三家都默契地找起春燕来。老大负责向媒体、网站发布寻人启事和收集春燕的信息;老三一家白天开门市、晚上就两口子一路,大街小巷找人;春兰一放学就挂上QQ,边做作业边瞅春燕的头像;顺丽则像过“梳子”般已找遍了冰城,她准备到别的城市去找女儿了。
      一连三个月过去,几家人都蒙着江长水,没有让老人知道孙女出走的事。一天下午,住在老大家的江长水,说是又出去锻炼,可一会就拿着一摞报纸神情沮丧、步履蹒跚回来了。刚一进门,人就瘫软在地上。老人一醒过来,就质问顺水:“为啥娃儿不在了?为啥一直瞒着我?”说完江长水便老泪纵横,自言自语呼唤:“春燕!春燕!春燕………”
      一旁的顺水没敢说话,侯勤只是默默地擦眼泪。孙子见状,才告诉爷爷,春燕是在二舅家出走的……
      江长水毕竟是少小就从险滩恶水、风风雨雨中过来的人。第二天,他就当没事一样吃饭、喝水,甚至还给孙子边叠铺盖边趣话孙子:“这儿怕要娶了媳妇,才改得了不叠被子的毛病喽——”
      老大顺水两口子见老人心情不错,照常上班去了,准备下班后继续到旮旯角角去看看。而江长水自从看到那则寻人启事,得知春燕出走后就在琢磨,这孩子会去了哪呢?是不是回了老家?是的,一定是在老家!老人这么一揣想,就心急火燎租了辆的士回了老家。
       顺水、侯勤下班回来,发现老人不见了,他俩分头一个去火车站、汽车站,一个跑公园、草堂、府城河,该找的都找遍了,还是不见老人的影子。老大这才告诉顺风、顺当,“老人也不见了”。两弟兄考虑老人常常念叨老家,就连夜驱车赶了回去。
      回到老家,江长水满脑子都是春燕的影子。他房前屋后、里里外外看,也没有春燕回来过的迹象。面对空寂的老家,江长水一脸茫然,两行浊泪顺着脸颊的沟沟壑壑直往下落,屋里出奇的静,似乎能听到泪滴的音响,“孩子,你在哪儿?这些天,你吃住怎么办?一个女孩家,要是遇上坏人……”江长水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翻出纸笔,颤颤抖抖写了一阵,就把那纸条压在饭桌上,顺手从身上掏出一摞钱塞进床下,接着又翻出一捆草纸来,恭恭敬敬放进一个大背包里,顺手把门一锁,钥匙往“老地方”一放,直奔观音溪码头而去。
      来到一座坟前,江长水停了下来。
       这座坟长满了青草,周围看不到足迹。是啊,一晃有几个月没来这里了。他蹲下来,拿出那捆黄纸,小心翼翼解散,颤巍巍掏出火柴,轻轻一划一点,火苗嗤嗤地往上窜,泪水也跟着潸然而下。火光中,他又看到了爱妻的身影。爱妻还是那么文静、清瘦,脸上也在流泪。面对这情景,他郁积在心头的压抑,变成了深深的愧疚、自责:“月啊,我对不住你!想我江长水人前人后,谁不羡慕?儿子中有亿万百万富翁,有识文断字的作家,女儿从小聪明能干一枝花……可谁又知道我心中的苦啊!谁都不知,只有你知!钱为何物?没有亲情的钱,还叫钱吗?狗日的钱咯——不长眼睛呢!‘爹亲娘亲,没有儿女亲;千好万好,没有钱好’呵!姊妹弟兄是个啥?连同船过渡的陌生人都不及!人家同船人一遇到风高浪急,都知道祈祷一船平安呢!亿万富翁是个啥?是个穷得只剩下钱的“冷血”!畜生都懂感情、都分得清亲疏啊!可是,你我却生了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接进来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奸诈女人!我这一辈子好后悔呀,后悔不该生的生了,不该养的当初当宝贝一样养了;不该让进门的,我糊里糊涂让进了门。后悔我今年七十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掉进河里,无力拉扯,有话说不出口……自从顺丽求职无着落,她娘俩四处碰壁、漂泊,我就一直瞒着你和孩子们,悄悄在做一事情,也没让你们和熟人知道,我怕给你们丢面子。我想帮帮她,那怕是帮她挣点钱够租个草棚棚,让咱春燕放学后有个地儿放板凳做作业,晚上有个遮露气、躲躲雨的地方,也尽到了一个当爷爷的心。可是我背着你们捡了半年破烂加平时省下的生活费,只存了9101.99元。明天就过年了,人家的孩子过年欢天喜地,又放鞭炮又有人疼,一家人热热闹闹,而咱春燕却杳无音讯、无家可归,孤孤单单一人流浪在外,她妈顺丽也在外面找孩子,到现在还没有着落。我的心都碎了啊!可这些我又能跟谁说,跟谁都不能说啊!刚才我把我身上那点钱留给顺丽,就当你和我的一点心意,你该不会怪我吧!我走了,我去找咱春燕,要是找不到这孩子,我也不回来了,我就去天堂找你。月啊,我走了,别惦记我,你要多保重!多保重!
      江长水跪在坟前,连磕三个头,起来深鞠三个躬,又看了看那袅袅飞舞的纸灰、冥冥缭绕的青烟,就转身离去了……
      顺风、顺当风尘仆仆赶到老家,一进门就看到了那张用繁体字留下的信。

      老大、老二、老三:
      我知道你们会回来的。不过,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走了很远很远了。虽然我年事已高,反应迟钝多了,但还是和你们一样心疼儿女。顺丽、春燕也是我的骨肉啊!这些日子,我看到她母女俩可怜,一直放心不下,就攒了一笔钱,放心吧,这些钱是干净的,你们也不必猜想是哪来的,我放在以前咱家存钱的地方,你们拿出来交给顺丽,这回是爸偏心顺丽了!
      你们也不要考虑那么多,都回去忙自己的事吧。爸风里雨里惯了,我一个闲人,出不了钱就出力。我一边捡破烂,一边去找我春燕。找到了春燕,我立马就把孩子带回老家,远离那虚假的城市,在码头摆渡、撒网挣点干净钱,让她在这乡村中学读书。毕业后,春燕就种些田地,养点家禽,在这块偏僻、清静的农村,与淳朴、憨厚的农民一起生活。如果找不到春燕,我就不回来了,你们也别找我了……
江长水 己丑年腊月二十九

       当顺风从床下的盒子里取出钱来,一下惊呆了,那是怎样的钱啊!除几千元是崭新的纸币,连编号都挨着,明显是他们给老人的生活费外,余下的三四千全是脏兮兮的,皱皱巴巴的块块、角角零碎钱,是哪里来的?
       顺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神情漠然。
      顺当读着读着,就感到事情比预想的还严重,颤颤抖抖给大哥和妹妹发了一个短信。一会,那边就回复过来。老大说,侯勤向单位请了半个月假,专门找人,他已给10多个省级媒体联系了,请他们写“软闻”,发动社会各界帮忙;顺丽则发来短信:
      “老二、老三,商场竞争激烈,你们生意要紧。这事不怪你们,只怪妹妹命不好牵连了老人,门市我不租了,班我也不去上了。爸和孩子,该由我去找。冰城已经找遍了,我已离开那里。从小我就能吃苦,那怕是冻死、饿死、累死在外面,我也要找到他们才回来……”
      顺当、顺风来到码头,只见母亲坟前,一团烧过的纸灰在山风里摇曳,似乎在述说着什么;小船静静地泊在岸边,也没有老人的身影。面对寂静的码头、宽坦的河面,顺当遥望远方,心头的苍凉、悲怆就伴着泪水喷薄而出,似是问水又像问天:“爸爸呀爸爸!你们在哪里?我们一家人就出走了仨,怎么办……”
       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噗!”地从船棚上惊起,在码头上盘旋了两圈,就顺着对峙的悬崖渐飞渐远,消失在茫茫天际……
(原载《滇池》杂志,作者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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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兴强,笔名江夫、江帆,作家,达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攻中篇小说、散文,在《中国作家》《四川文学》《延安文学》《滇池》《青年作家》《散文选刊》《诗刊》和《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文汇报》等近百家刊物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多次入选权威选刊和优秀作品年选。冰心散文奖、第二届中国散文特等奖得主,达州市“抒写巴山”全国征文中篇小说一等奖获得者。出版散文精选集《远去的野渡》、中篇小说精选集《丢失》,40万言长篇小说《楚良》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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