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珍散文二篇

赵日超

王忠珍散文二篇


绿草荡里放鸭

少年时代，我最难忘的事就是为父亲在绿草荡里放鸭子。

我家在车桥镇东南绿草荡边，叫高舍村。几百年来，我们祖辈就生活在这个如诗如画的绿草荡水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绿草荡遍地蒲草、芦苇、荷藕、鸡头、菱角……除了冬天，就是一片绿。那里是我儿时的天堂，是我圣洁的乐园。

我家世代种田养鸭，父亲一辈子喜欢养鸭子。这里有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也有养鸭民风。我在上学的星期天或节假日，都要为父亲下荡放鸭。

湖荡放鸭，苦中有乐。在春和景明或秋高气爽的季节里，我撑着“小鸭溜”（养鸭人家专备的小木船），带领着百只产蛋鸭，到湖滩上放养，带点中餐干粮，早出晚归。群鸭跟着我的小鸭溜，在荡滩上自由自在地觅食小鱼虾、蚬、螺，及各种水藻。当鸭子饱食后，它们就要到河里洗澡“搭毛”一次。在水中嬉戏，有的钻进水底，有的互相追逐，拍打着翅膀，搅得河面水花飞溅。一会昂着头，伸长脖子“嘎——嘎——嘎”叫喊着，当它们“皮闹”够了，都爬上圩滩上，用嘴梳理自已的羽毛。然后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把头插进翅膀里，惬意的休息、“睡觉”，我们放鸭人对鸭子的休息，称之为“撘毛”。

在绿草荡放鸭，饱览湖荡风光，尤其是阳春三月，湖滩上绿油油的杂草，如滚滚麦浪。鸭子钻进绿草丛中追逐小蚂蚱，那些小蚂蚱拼命逃飞，形成阵阵小烟雾。此情此景恰似古老的《刺勒歌》所描绘的那样，“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不过眼下只是风吹草低见鸭群罢了。夏天芦荡放鸭，那自然之景，更是让人心醉。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荷叶，芦苇，蒲草……形成天然的“青纱帐”。湖水清澈见底，碧蓝碧蓝，蓝得醉人。小鱼虾，螃蟹……在河底水草间慢慢游爬。天空中百鸟翔集，争鸣。特别是可爱的不惧人的小燕子，就在我身边来回飞舞，有时落在我的小船头，或竹篙上。雪白的肚皮，漆黑的“外套”，抖着剪刀样尾羽，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人左瞧右看。不时自鸣得意地唱着它的歌。还有野鸭三五成群混在我的鸭群中一起觅食。或雷雨过后，彩虹横空，荷叶上露珠滴滴。这一切是那样的静谧，和谐。我躺在我的小鸭溜上，仰望蓝天白云，心旷神怡，惬意地哼唱歌子。难怪家乡人说：“放鸭人三年鸭一放，官都不想当。”

说到放鸭人的苦：严冬你得忍受刺骨的寒风侵袭。夏天常遇暴风骤雨袭击。为此，我们放鸭人都备有蓑衣斗蓬。暴风雨来了，雷电闪鸣，风雨交加。这时的绿草荡，水天不分，浊浪排空，几乎要掀翻我的小木船。不过我们放鸭人有丰富的水上经验。早已戴上雨具，把小鸭溜撑到芦苇或蒲草丛中，像蜗牛状蜷缩在小船舱里避风雨。我的鸭群也像小孩样乖乖地缩着头，团在我的小鸭溜周边。

自家的鸭子就像自家饲养的小狗小猫，不仅认识我，还能分辨出我的声音。鸭子喜欢群居，一旦少数几只觅食离群远了，不知“归队”于何方？会自动“嘎——嘎”叫喊。这时我会用放鸭人特有的叫声呼唤它们，于是落单的鸭子马上就会溜到我叫唤的方位入群。

水荡边多家养鸭，为了识别，各家都用铁丝钩烧红在鸭嘴（喙）上烙上固定的印记，一旦个别鸭子跟随别人家鸭群走了，我们晚上去对方家寻认。我家一只老鸭养了8年，十分熟悉家里人声音，有时被别的放鸭人不怀好意的强行“押走”，我晚上随即去认找，根本无需到对方鸭群中慢慢确认嘴上印记，而在该户鸭栏边上轻轻咳一声，我家的那只老鸭马上应声而“嘎——嘎”喊起来，意思是“我在这儿呢”。真有趣，其情，只有我能享悦。

鸭子的天敌是老鹰，这鹰狡猾而凶猛，有时我就在鸭群身边，也能抓个鸭子飞走。它先在空中转圈飞，鸭子一见天上有鹰，个个歪着头仰天看，鹰转了几圈后，鸭群都吓得紧紧团在一起，这凶猛的鹰突然从天上猛冲下来，用它那锋利的爪子抓只鸭子就飞走。我们放鸭人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这可恶老鹰，抓走我心爱的鸭子。

岁月无痕，但在绿草荡放鸭的乡愁，我一直记忆犹新。


水乡初夏


我的故乡在淮安东乡绿草荡边，青少年时代我在水乡度过一个又一个初夏时光。

当春红慢慢让步给夏绿时，好似青春少女内心的矜持在一点点释放。

初夏是水乡动植物疯长的季节。无垠的荡滩绿草茵茵，阵风吹拂，翻滚着绿色的波涛，如海浪澎湃。荡滩上，一头小牛在“哞——哞——哞”嘶叫。阵阵群鸟翱翔在天际，似草原上缕缕炊烟飘向远方。“天苍苍、野茫茫”，碧水绿草天穹下，水乡铺天盖地被画家用“绿”的颜料皴染了。

水面上白鹅阵阵，游鸭成群；天空百鸟翔集，自由鸣唱。划着小船放鸭的我在“画”中游荡。鸭群钻进了藕田，本来静静伫立像仰面小伞一样的片片荷叶，鸭儿游过后，仰天“碧玉绿盘”中露珠滚来滚去，顽强地晃动，就是不肯轻易落入水中。有些像睡莲平躺水面上的荷叶，无法傲视挺立的同伴，而悲哀地睡在水上，依靠稀少的斜阳照射艰难生长。更糟糕的是身着保护色的绿蛙自由自在地躺在它们身上，拼命鼓鸣，以求伴侣入群。忽然又蹦跳到邻近的荷叶上，临走时还“啪”地尿泡尿在原蹲伏的荷叶面上。刚钻出水面初露俊娇未经风雨的荷朵，像害羞的小姑娘，只在头顶上染点水红，含苞待放。红蜻蜓弯曲的爪子死死抱着花苞，把尾巴傲慢地朝天笔直地翘着。也许动物与人共性，天生妒忌。绿蛙和红蜻蜓默契配合，气着“出污泥而不染”的荷叶、芙蓉。

粗犷的柳树，挺拔的榆树、槐树、桑树、楝树……像城墙样包围村庄。远眺树荫，烟雾缭绕，“阳春召我以烟景”。河码头“水支桥”上淘米洗菜的女人，时不时对着清澈的水面，照照自身倩影，随手蘸点水珠把散乱的几绺头发湿一湿，以手代梳理好。傍晚时候，一家家炊烟袅袅，忒显水乡生机盎然。劳作的男人掮着铁锹，哼着小调，各自归来晚餐。

水荡边村庄，落在树上屋上叫得最欢的是喜鹊、山蛮子（灰喜鹊）。如果一清早，有喜鹊落在人家屋上鸣叫，邻居就会脱口而出：“今天你家到亲戚！”周边芦苇丛中“芦刮刮”（柴鸟），昼夜啼鸣，夜晚睡在床上都听到它们喋喋不休地噪鸣。

可爱的燕子年复一年飞去又飞来，到芦荡人家梁上不辞辛劳地衔泥营造产房。我们农家都喜欢轻盈美丽的燕子。它们不惧人，落到我们家梁上垒窝，像回娘家一样得意。中午当它们衔着虫子喂雏燕时，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歪着头盯着人瞧。瞧着瞧着嘴里就鸣叫：“不沾你财，不沾你米，在你二梁产窝仔……”我们水荡边人家都知燕子一遍一遍重复的《鸣叫曲》就是这段话。儿时母亲就告诉了我，全村人都知这段燕语。

布谷鸟来了，意味着麦子快成熟了。“小满”一到，布谷鸟在天空提醒我们：“黄麦早割——黄麦早割……”仔细分辨，确是在叫这四个字。“谷雨到，水鸡子叫”。进入谷雨，夜晚是蛙的世界，荡滩上蛙鸣激荡四野，此起彼复，形成雄宏的交响乐。在夜深人静时，我会随意徜徉在河边，陶醉于遍地蛙鸣，领略一番别样的初夏夜景。

暮春后，各种时令植物、小生物，拼命地把温暖的阳光据为己有，将雨露收归领地，把大自然的恩赐馈赠，填入五脏六腑。最贪厌的莫过于野蜜蜂，在菜花、桃花、槐树花上拼命吮吸花粉。人一旦惊动它们，会发出狂乱的“嗡嗡”声，有时还胆大妄为地偷袭人类。在你身上狠狠地蛰一下，警告你，“我们的领地不可侵犯”。

端午节到了，家家不仅弥散着圩滩边的菖蒲、艾叶收取进屋的芬芳，那采剥来的粽叶，也有它特有的沁人肺腑的清香。女人们五月初四下午都在欢天喜地地包粽子，初五早上村庄处处飘逸着醇香鲜甜的粽子味。

初夏到了，紧接着“夏忙”开始了。乡间农谚云：“小满吃半枯”，农民们辛勤劳作大半年，看着低着头沉甸甸的麦穗，憧憬开镰收割的欢乐景况。

几十年前的故乡初夏，小桥，流水，茅屋人家；朝阳，落霞，喜鹊乌鸦……水荡村庄的乡愁，美美地萦绕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