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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法权:《新兵下连》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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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19 12:34: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钟法权,男,1966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2年10月从湖北荆门入伍,曾任空军军医大学军事预防医学院政委,大校军衔。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文艺》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五百余万字,有多篇作品被各类年选和刊物选载。出版小说集《行走的声音》《脸谱》,长篇小说《浴火》《重生》,长篇报告文学《那一年、这一生》《陈独秀江津晚歌》《雪莲花开》等十余部。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第十一、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文艺奖等多种奖项。



《新兵下连》赏读

1

  两个月的新兵训练终于结束了,这是我们所有新兵日思夜想的期盼。

  新训结束,标志着我们一千多名新兵将无可选择地连续分配,直到最基层某一个岗位上。我与同镇入伍的一百多个老乡像被打包一样,分配到了紧邻乌苏里江的完达山脉的一支边防部队。非常巧合的是,我与同在一个新兵排的“犟驴”方大印、“短腿”刘大火、“眼镜”张红岩幸运地分到了一个班,中途又增补了一个说话像女孩子轻声细语的李北。

  我们那年入伍的新兵有着相互给对方取绰号的嗜好。原则上基于个人的外形和性格特征,具备形象、恰当、好记的基本要素,因而不少老乡都有自己特色鲜明的绰号。方大印之所以叫“犟驴”,就是他生性倔强,不听人劝,还爱抬杠。刘大火叫“短腿”,是因为他上身长下身短,尤其是小腿特短,所以被取了“短腿”的绰号。张红岩是我们一千多个同年新兵中唯一戴眼镜的人,其实他的视力并不低,虽说没有达到1.5的标准,可也过了1.0的标准线,所以叫“眼镜”。每个人的绰号,一经在老乡中间叫响便很快传开,这个人从此有了替代名,就像部队的代号一样。

  据县武装部记载,我们那一年的兵是县武装部自成立以来,当兵最远的一批兵,坐火车整整走了一个星期,足足跨越了大半个中国。金秋十月从老家启程,抵达大兴安岭新训部队驻地时已是大雪飘飞。

  新兵下连再分配那天,天色阴沉,细碎的雪花有气无力地在空中飘飞,千余新兵背着背包,提着制式黄色的帆布包站满了整个操场,新训团参谋长按照提前拟定的分配方案一页一页地点名。点到中途时,风雪中终于传来了我的名字,分配的单位是番号,由一组数字组成,让人根本不知部队驻扎何地。名刚点完,人还在**,便被接兵部队的干部带出了新兵团的队列,带到了操场一侧的车场,再一次点名确认后,登上汽车继续向北前行。

  起伏的群山,皑皑的白雪,望不到尽头的森林,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让人既兴奋又压抑。登车时还是欢声笑语,面对一路向北的车程,大家心里不免打起鼓来,难道我们被分配到了最远的边境线上不成?满车的人都不再说话,接兵的干部几次鼓动唱歌以活跃沉闷的气氛,可歌唱得却有气无力。暮色之时,汽车终于驶进了一个山口,在白色的原野中,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军徽,看到了一个威严的大门,看到了一片片红色的房顶,山凹中错落有致的营房,将是我们接下来战斗生活的地方。

  现实情况是,我们被分配到了离国境线不远的一支边防部队。部队驻扎在一个宽阔的山沟里,三面环山的险要地形,被称之为咽喉要道,为兵家必争之地。特殊的地理位置,面对的却是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直接吹打,据说冬季最冷的时候,气温零下四十多度,可谓滴水成冰、哈气成雾。

  我们身穿棉衣棉裤、外套皮大衣,脚穿大头鞋,臃肿得像北极熊一样站在团部办公大楼前接受了再一次分配。非常庆幸的是,我和方大印、刘大火、李北分到了一营一连六班。新兵下连当晚,各连队、各单位都加了菜,我们一连是四菜一汤,其中酸菜炖粉条上了一大盆,这道菜是我们到东北两个月后第一次品尝。我们每个新兵都吃了几大碗,方大印就吃撑着了,晚上在澡堂洗澡时,下到水池都无法弯腰。刘大火干脆放弃了洗澡,一个人心甘情愿靠墙而立,以助消化。

  新兵下连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上午是个人整理内务时间,也就是洗衣服、写家信。下午连队举行了欢迎仪式,其中一项就是老兵与新兵开展篮球友谊赛。“犟驴”方大印虽然只有一米七五,可他在我们同龄南方兵中却是出类拔萃的高个子,虽然篮球打得很一般,可他毕竟会三步跨栏,三分投篮也能创造意外,自然被选入了新兵篮球队。比赛是在当天下午两点半进行,篮球场就是我们的操场。篮球场两边摆上两张桌子,供连排干部入座。记分牌是固定式的铁架立在操场一侧的正中。为了体现公正公平,正副裁判分别由一名老兵和一名新兵担任。刘大火在家读高中时做过裁判,而且动作幽默风趣,自然被新兵篮球队推举为裁判。“眼镜”张红岩与另一名老兵负责翻记分牌。短暂的热身后,比赛正式开始。刘大火因为下身短,每当快速跑动时,他的两条腿像风火轮一样赢得了老兵新兵的满堂喝彩。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他夸张的裁判姿势,因为腿短,无论是哪一方获得发球权,他都会猛然往下一蹲,身体大幅向一侧倾斜,人就像武大郎坐在了矮凳上。

  比赛进入了你追我赶的**。打后卫的方大印,一下子蹿到了前锋的位置,一个远投,球进得三分。可是老兵裁判却只判了二分,理由是脚尖过了三分线。方大印是出了名的倔犟,他当场抱着篮球跑到翻分牌前,将二分纠正为三分,由落后一分变成了平局。新兵人数众多,一时掌声雷动。

  此时,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队员走向了记分牌,对正得意扬扬的方大印说:“小子,我们也不和你计较,你要是敢用舌尖舔一下记分栏的铁杆,这三分我们就认了。”

  阳光闪烁着道道金光,方大印神采飞扬的脸庞洋溢着青春的光芒。因为首投三分的成功,一时热血澎湃,再加上生性倔强,老兵话毕,他没有半刻犹豫地走向记分牌,身体向前一弯,伸出长长的舌头,像蛇芯一样伸向了冰冷的铁架。当他舌尖触到铁横杆的一刹那,一股强大的吸力像磁铁石一样将他的舌尖粘在了铁杆上,他心想不好,上了老兵的当,赶紧收缩舌头,舌尖竟然被牢牢地粘住了。

  此时,站在一旁的老兵幸灾乐祸地说:“小子,要不要用开水给你帮个忙。”方大印是个有血性的人,哪里容得他人戏弄,一股热血直涌脑门,上下牙咬住舌身,猛地用力向后一扯,舌头回到了他的嘴里。只是舌尖上的肉皮留在了记分牌的横栏上。他下意识地将一时挨了冻又受了伤的舌头在嘴里动弹了几下,只觉得一股血腥味在嘴里弥漫。他走向球场的边沿,朝一米开外的雪堆喷吐了两下口水,洁白的雪堆上顿时盛开出两朵血红的梅花。

  通信员受连长的示意,快步跑到方大印的身前,问:“疼不疼,要不要到卫生所找医生包扎?”

  方大印半张着嘴,瓮声瓮气地说:“小事一桩,继续比赛。”

  全场的新兵一齐鼓掌,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2

  篮球比赛结束后,以班为单位举行新老兵见面会。

  会上,方大印勇舔记分牌成为热门话题,都关心他舌头疼不疼,“眼镜”张红岩让他把舌头伸出来给大家瞧一瞧,看粘去了多大一块舌肉。方大印虽说舌尖正一阵阵钻心地疼,可他还是坚持半张着嘴说:“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刘大火半是关心半是埋怨地说:“犟驴就是莽撞丫糊,没有把舌尖粘掉,算是万幸。”

  满脸络腮胡的老兵开心地问:“什么叫丫糊?”

  刘大火说:“丫糊就是糊涂、莽撞。”

  络腮胡老兵活学活用地说:“你这个新兵蛋子,确实很丫糊,为了一分的球,让你舔,你就舔?”

  全班人听了都哈哈大笑。副班长杨亚军好奇地问:“你们老家冷不冷?”

  刘大火是个爱表现的人,马上抢着说:“哪里会不冷,冷得上牛皮凛,里面穿了巴裹子,外面再穿滚衫子,还冻得人流清鼻涕。”

  杨副班长一脸不解地问:“什么叫牛皮凛、巴裹子、滚衫子?”

  刘大火笑着说:“我们老家的土话,牛皮凛就是在雪地上凝结的一层结晶体,巴裹子就是棉背心,滚衫子就是罩衣。”

  杨副班长感叹地问:“你们说话像外星人,你们那儿用什么取暖?”

  刘大火递给老兵一根烟,接着说:“烤火笼子,就是把干柴架到一起点燃取暖。”

  方大印一见刘大火爱说又说不明白,于是站起来说:“我们冬天上学,手里就提个烘笼子,一边走,一边涮(轮圈圈)。”

  东北兵听了一时云里雾里,问什么叫“烘笼子”,什么叫“一边涮”。

  方大印一看老兵有兴趣,于是一边解释一边用手比画,说:“烘笼子是用坏了的搪瓷碗做成,在两边端口用钉子各打两个眼,穿上铁丝吊在手中,装上柴火头子,放上引火头,为了让柴火头子马上燃起来,我们是一边走一边涮。”

  另一个老兵问:“什么叫涮?什么叫柴火头子?”

  方大印笑着说:“涮就是旋起来。柴火你知道吧?就是把燃烧过的柴火用钳子夹出来,放进一个坛子里,盖上盖子,在缺氧的状态下,柴火头子就自动熄灭,熄灭后的柴炭就叫柴火头子。”

  刘大火见老兵们大眼瞪小眼,提醒方大印说:“这儿是大东北,你净讲我们家乡土话,他们哪里听得懂?我来解释,烘笼子就相当于《红楼梦》中晴雯说的汤婆子、凤姐用的手炉;柴火头子,就是炭,炭你们应该知道吧?”

  络腮胡老兵一见短腿的刘大火拿腔拿调心里很是排斥,说:“我们小学都没有毕业,哪里读过什么《红楼梦》?你就别给我们卖弄你读的书多了。”

  刘大火在我们同年兵中,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城镇兵。他父亲是镇里食品公司的杀猪匠,母亲是供销社的售货员,虽然不是什么领导,但与我们农村兵相比,他是镇上的人,吃令人羡慕的商品粮。刘大火当兵前叫刘大贺,我们那儿的人是“贺”“祸”不分,常拿他开心,说他又惹祸了,还是大祸。因而他对自己的名字一直不太满意,一直有心想改名。当兵时机会来了,那时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档案,他在政审表和体检表上将名字写成刘大火,出处是李白的《太原早秋》: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其意为红红火火,刘大火就成了他的官名。刘大火从小在小镇上长大,相对而言见多识广,闲书比我们读得多。他见老兵对他的炫耀较为反感,知趣地不再接话,把嘴对着我耳朵小声说:“土老鳖,懒得理会他。”

  另一个老兵又问:“冷了烤火可以,睡觉怎么办?有炕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眼镜”说:“我们那儿冬天虽然冷,也就是冷一月俩月,挨一挨就过去了。我们不睡炕,没有到东北之前,我们就不知道炕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在家都睡床。睡炕暖和是暖和,可一个炕上睡上十几个人,不是张三打嗝,就是李四放屁,不是王麻子起床尿尿,就是王五说梦话,让人睡觉不踏实。”

  络腮胡老兵开心地说:“你小子说睡炕不好,今天晚上你就在门后睡行军床,半夜里看不把你小子冻得抽筋。”

  高班长一看如此扯下去,扯到晚上吃饭也扯不完,便敲了一下桌子说:“说正题啊!介绍一下本人,谈一下今后的打算,就不要东扯西拉了。”

  老兵们是不会率先开口发言的,高班长只好点名让我们新兵先来。沉默了大约一分钟,爱出风头的刘大火率先站起来介绍说:“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我们家乡的小镇上,高中毕业就参了军,从学校来到我向往的军营,我决心好好干,来年参加军校考试,以便将来更好地为国防建设作贡献。”

  络腮胡老兵讥讽说:“我建议你考‘八一’体工学校,毕业了到‘八一’队当裁判,绝对的自成一体、独树一帜。”

  刘大火接过话题说:“我不考体校,我要考大连陆军学校,毕业后还回咱们连队,看我怎么收拾那些调皮捣蛋的欠揍兵。”

  络腮胡老兵说:“我劝你别回来。”

  刘大火问:“为什么?”

  络腮胡老兵说:“那样你的腿还会再短一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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