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不开的宕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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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不开的宕渠缘

　　何武

   四川渠县人就是奇怪，自己的县明明是“渠县”，却偏偏要说成“宕渠”。这个现象也引起了李后强先生的好奇。李后强何许人也？中共四川省委、四川省人民政府决策咨询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宕渠”字面上的意思为：石过水为宕，水所蓄为渠。李后强先生通过查阅资料，对“宕渠”有着全新的认识。宕渠是古代县名，秦置。《后汉书·吴汉传》的说法是，“宕渠，山名，因以县名”；还有一说，“宕”为古人居住的洞穴或高耸的房屋，“渠”为板楯蛮使用的防御工具；另一说是，因为有宕水和渠，谓之宕渠。

　　于是乎，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谜团”：社会流行赶时髦，渠县崇尚“复古风”。

　　春暖花开的时节，文友于蛟邀我去渠县揽胜，我欣然前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渠县作家协会主席李明春担任向导。

　　年近七旬的李明春，穿得抻抻抖抖，胡子刮得精光，双目的清明透过鼻梁上的眼镜呈现出来，早年的英气还在眉宇间显露着。刚一见面，他就签名赠送了一本书给我们，书名是《风物宕渠》。

　　“李明春装着一肚子故事，典故野史骚龙门阵信手拈来。”这是于蛟刚才在车上谈及对李明春的印象。于蛟是达州市创作办公室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李明春扬起手中的《风物宕渠》，笑眯眯地说：“渠县最早名宕渠县，现在的渠县是宕渠县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为州、郡、县治地。‘阙里賨都·忘忧渠县’乃我们文旅品牌，与其说老师们来采风，倒不如说是来体验，但愿这本书能增强大家的体验效果。”

　　我们去渠江风洞子感受了航运枢纽工程施工场面的震撼，去渠县文庙接受了孔子儒家学说的熏陶，去中滩舍利塔见证了佛教文化旅游资源的珍贵，去文峰山浸染了世代文脉的气息，体验到了“忘忧渠县”的美好生活。明天去“阙里賨都”看看又是如何呢？

　　阙里

　　第二天一大早，采访车便向土溪镇进发。

　　通往土溪镇的古驿道旁，次第耸立着约占全国汉阙总数三分之一的六处七尊东汉墓前石阙。一尊尊石阙站立了两千年，细数着渠县的前世今生。

　　同行的讲解员小邱，是从福建引进的研究生专业人才，人长得瘦高瘦高的，有着伟岸的风骨。专业的知识难免有些抽象，大家听起来有时觉得晦涩难懂。李明春凭他三寸不烂之舌，讲起了通俗易懂的故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渠县汉代石阙，是我国现存于地面上时间最早、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建筑遗存。渠县‘中国汉阙之乡’这张名片不是浪得虚名。”李明春的嘴角上扬了起来。

　　是的，冯焕阙、沈府君阙与故宫、长城同属首批国家一级文物，具有同级文物价值品位。法国传教士维克多·色伽兰到渠县观阙后，回去发表了19张照片，在欧洲引起了轰动；被誉为中国近代建筑之父的梁思成1939年慕名考察后，充分肯定了六处汉阙的艺术价值。

　　汉阙无法放在博物馆室内，为方便参观六处七尊汉阙，戴连渠先生在历史散文集《宕渠遗迹寻觅》中提议修一条路，县委很快做出实施决定，一条12公里长的览阙路将分散的汉阙串联起来，保护大棚和保护围墙妥妥地建了起来。

　　"我们看到汉阙上的铭文不是笔墨，乃是“汉隶”书法的灵魂，冯焕阙的铭文书法为汉代中晚期隶书代表作，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评价此书法云“布白疏，磔笔长，隶书之草也。”沈府君阙乃全国唯一现存的双阙，铭文的书法艺术，在汉隶中又有创新。《隶书入门》（左宜友.江文双编著）如是评价：“在广阔的石面上写了一行文字。在普通的情形，应该整齐地书写，但如果这样，势必过于单调，所以向左右尽情撇钩过去。宛如在寂静的山中聆听鸟鸣的余韵，使人感到恬静清爽。”这两处三阙的铭文两千年来为世人争相摹拓，原众多进京赶考者将拓片拿去卖了作为盘缠，因为铭文书法艺术在全国首屈一指。冯焕阙的一枚拓片1968年曾在上海叫价1000——2000元拍卖，而鲁迅1916年购买冯焕阙拓片一枚仅“三元”，真是涨价不少。而沈府君阙拓片，仅道光年间就有“数百纸”流传海外，收藏者如获至宝。

　　李明春的面色显得神秘起来：“古老的汉隶书法艺术还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基因的密码。沈府君大家一直不知其名，李后强先生根据汉隶书法‘密码’破译出‘稚’的结论。考证出沈府君为宕渠人沈稚。”

　　中国汉阙文化博物馆，是中国首座以汉阙文化为主题的博物馆，也是中国首个无核心文物陈列的博物馆。它运用弧幕投影、全息影像、屏显、裸眼3Ｄ成像、激光投射等多种成像形式相结合，传递了汉阙及汉阙文化之美。我们在这里穿越时空隧道，与古人踱步，去体验历史。历史饱含人文，否则，就不成其为历史。

　　一尊尊石阙仿佛一座座纪念碑，一座座纪念碑都记载着一个个故事。这些故事传遍了世界各地，故事的内容越来越丰富，色彩越来越鲜明。

　　一个国家真正的立足之地是自己的文明。文明史就是一部人与自然交往的历史。如果说渠县汉阙是一眼千年的汉文化时空长廊，那么城坝遗址就是一座汉朝文化起源的文明殿堂。

　　賨都

　　“宕渠城的城坝遗址乃川渝地区最具代表性的巴文化遗址。长江之水浩浩汤汤，巴渝大地莽莽苍苍，四川盆地东部的巴山渝水物华天宝，孕育出了与古蜀文明交相辉映的古代巴国文明。”李明春的讲述语言细腻、词汇动人，但又免不了吹嘘，“城坝遗址出土了许多鲜见的文物，包括竹编。我们是中国竹编艺术之乡，竹编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李明春的讲解被于蛟打断了，“出土了填补史料缺失、大量重要的竹木简牍，而不是竹编。明春老师，你蒙我们哟！”于蛟马上抵黄。李明春嘿嘿一笑，引得一车人捧腹大笑，满车的笑声洒向了奔赴城坝遗址的旅途。

　　城坝遗址隶属于土溪镇，位于渠江东岸，与土溪场镇、达成铁路线隔江相望。城坝东接佛耳岩，其余三面环渠江，呈依山傍水之势。

　　到城坝遗址需摆渡过河。走下车，渠江扑面而来，如此辽阔，江风浩荡。青山绿水滋养和焕发着心情，生活的诗意也就洋溢起来了。放眼望去，天高云淡，远山苍灰，江水黛碧，一只白鹭起伏掠过江心中蓝天的倒影。

　　春天是从江畔开始的，岸边柳条摇曳新绿，仿佛枝头上跳跃着音符。走下渡船，江风散发着阳光的味道，那是油菜花的气息。沿斜坡拾级而上，田野菜花铺金，晃得让人睁不开眼。

　　城坝遗址被万亩油菜花给藏了起来，我们一行乘坐了观光车去寻找。观光车几经辗转，两幢巨大的钢架大棚映入眼帘。前面的一条红底白字横幅非常醒目：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是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是当代中国文化的根基！

　　走进大棚里面，竹木简牍形制多样，秦砖汉瓦繁复生动，古老的车辙印记依稀可见，古老城墙延伸百米……透过那长长的文化层，透过那斑驳的出土文物，历史在这里交汇，文化在这里聚合。

　　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城坝遗址考古队执行领队小张担任讲解员，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讲解很是专业。他话音刚落，李明春就接过话题。

　　“城坝遗址是川东目前尚存历史最早、历时最长、规模最大的古城遗址。那成熟的冶炼技术足见古之賨国都的繁华，那上了釉的汉砖令人称奇。出土的‘津关’（在水陆要冲地带所设立的关口）遗址，为全国唯一仅见！”说话做事大大咧咧的李明春，看似不太讲究，实则心细如发。

　　那“津关”不仅是水的关口，还是一段风云突变的关口。深埋地下几千年，一朝出土，任由观瞻，凭据遐思。

　　城坝遗址2006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考古发掘2018年荣获中国考古界最高奖“田野考古奖一等奖”，遗址2019年入选“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学论坛·中国考古新发现”，关键它还是“考古中国”重大项目——“川渝地区巴蜀文明进程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2021年渠县人代会做出了“以5Ａ级旅游景区标准建设城坝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的决定，2022年，城坝考古遗址公园入选第四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著名论断出自意大利学者克罗齐之口，他还有个震耳发聩的观点是“唯有当前活生生的兴趣，才能推动我们去寻找对过去事实的认识”。事实上，两千年的时光流转，“宕渠城”的许多地方出现了垮塌，生活在这片神奇土地上的渠县人不愿让它就此沉寂，便通过保护与开发的方式要重新擦亮那段历史。

　　历史就是中国文化中的最高存在物，城坝遗址的发掘历程艰辛曲折。考古工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当地村民在挖土烧砖时发现了大量的青铜器。1990年，重庆市博物馆联合原达县地区和渠县文物管理部门对遗址进行了首次发掘。2014年起，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相关单位先后5次发掘，渐次揭开了“宕渠城”的神秘面纱。

　　人们常说，渠县是一本古色古香的书，那么城坝遗址便是为书作序，一切的故事都始于此。

　　乘上

　　返程的渡船，舱外阳光下泛着约定俗成的白光。渡船启动了，似乎有众多的故事在水中摇曳，我们不是身处江心，而是历史的中心。我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在依水而居的人类生存过程中，我们遗失了多少伟大的文学和惊心动魄的故事！我深感一种诧异：快到下午一点钟了还不觉得饿，原来故事也能填饱肚子啊！

　　忘忧

　　江畔的土溪场镇，汉賨风韵的历史气息浓郁。江水上通秦陕，下达巴渝，曾经是重要的商贸重地。小镇既可通向广阔的世界，又可安放淳朴的乡愁，有很多隐士的轶事或神仙的传说散落民间。土溪依江而生，饮食业很发达，民间曾有“吃在土溪”的说法。

　　李明春带着我们步入土溪场镇，穿过如小河般缓缓流动又生机无限的小街，越过曲径通幽的小巷，驻足在醉仙阁酒楼门前。恭候多时的服务员急急引领我们行走楼梯，撩人的菜香已飘向梯间，强烈地**我的嗅觉和味觉，垂涎欲滴。

　　走进雅间，餐桌上丰盛的茶肴令人眼花缭乱，从色泽到香味都充盈着无尽的诱惑。

　　“白居易说，杜康能解闷，萱草解忘忧。汉碑酒厂已搬走，我们仍然要喝汉碑酒；黄花的苗子正生长，干黄花也要尝一尝”。于蛟乐呵呵地将了李明春一军。

　　“忘忧渠县是我们生活的日常，这两样美酒美食哪能忘！”李明春率直地回答，有着一种对人的温和与体贴的细致。

　　菜是饮食文化，又是综合艺术。它不仅与这里大农业有关，也与这里的人们生活态度和精神气度有关。

　　席间汉碑酒喝得畅快，黄花菜吃得自在，李明春忍不住又打开了话匣子：“我们宕渠在一万多年前就有人类活动的记载，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郑风·子吟》里

　　“桃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诗句，最早出现阙之词，这个不是渠县的。但《诗经·卫风·伯兮》里‘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中，‘谖草’，就是指的渠县黄花了。‘谖’有忘记的释义，萱草又名忘忧、疗愁，应当就由‘谖’而来。我们‘中国黄花之乡’这张名片当之无愧！”停了停，他又做高深状，“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有这样解释：萱草本写作谖草，谖是忘记的意思，这是它成为忘忧草的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为萱草性凉味甘，可入药，有利水凉血、清热解毒，止渴生津、开胸宽膈，令人心平气和的功效，可帮助病人解除病痛，消除忧愁，延年益寿。”

　　大家喝酒吃菜又同享着李明春带来的文化盛宴，体验着“忘忧渠县”的生活。

　　“大家知道了‘忘忧渠县’的由来，就要‘心安吾处’，‘心安吾处’象征着人们在渠县安居乐业，它出自苏轼《定风波》中的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是有故事来历的。苏轼好友王巩因为受到‘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至岭南的宾州。三年多之后，王巩奉命北归，设宴向苏轼告别。侍女柔奴为苏轼劝酒，苏轼问她‘岭南的风土不是很好吧？’柔奴竟回答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这个故事可能大家都知道，大家知道在渠县‘心安吾处’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吗？”李明春为人极随和，笑起来弥勒一样。

　　于蛟猛喝一口酒，缓缓道来：“渠县庆历年间出了个状元名黎錞，皇上曾问‘蜀中有何名士？’，欧阳修回答‘文学有苏洵，经术有黎錞’。苏轼是苏洵的长子，与黎錞交往甚厚，在其《寄黎君州》一诗中，表达与好友黎錞‘且待渊明归去赋，共将诗酒趁流年’的愿望。‘此心安处是吾乡’对黎錞影响很深，黎錞晚年归隐家乡讲学，‘心安吾处’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

　　美妙的午餐在精彩的故事中作结。故事吸引人，余韵仍袅袅。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民间疏远那些晦涩玄妙的东西，喜欢的是最接地气的荠菜花者流。宕渠的故事仿佛是一层层洋葱瓣，大大小小的故事层层相扣。信手拈来一个故事，就足够让飞驰的动车停下步伐，让翻滚的江水瞬间安静。我们看得见的，不一定是真正的坚固；而这看不见的故事似乎是柔软的，其实比什么都坚硬。无意间，把这些故事连缀起来，竟是川渝乃至中国文旅一道无比绚丽的风景！如果将宕渠所有的故事连缀起来，这道绚丽的风景必将成为世界旅游目的地！

　　渠县拥有“中国汉阙之乡、中国黄花之乡、中国竹编艺术之乡、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中国诗歌之乡、中华诗词之乡，中国文学之乡”七张国家级名片，一张张名片后面隐藏着一串串故事，故事既在久远的岁月里，又在我们当下的日常里。故事蕴含的文化、精神等元素相融于山水之间，成为宕渠文明的载体。

　　改革开放以后崛起于文坛的“宕渠四子”引人瞩目：以一首《我是青年》呐喊出了一个人责任感的边塞诗人杨牧，知名邓小平理论研究专家李学明，鲁迅文学奖历史上第一个以传统诗词作品获奖者周啸天，被誉为“当代赵树理”的中国乡土作家贺享雍。“四子”同生于一方水土，都是喝渠江水长大的，为什么不称“渠县四子”呢？因为他们是巴山渝水人文生态的当代标识，他们的文化成就获全国的社会影响。

　　宕渠的故事让我醍醐灌顶：渠县人不称“渠县”称宕渠，是出于对历史的尊重和文化的传承，是渠县人“通江达海”发展思想的伟大实践。

　　作者简介：

　　何武，笔名邻山竹，四川省大竹县人，男，汉族，1968年出生，大竹县医疗保障局三级调研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达州市文学艺术院首届特聘作家，大竹县科普作家协会主席，大竹县作家协会顾问，《散文选刊·下半月》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作家文摘》《海外文摘》《散文选刊》《青年文学家》《中国报告文学》《西藏日报》《重庆晚报》《华西都市报》等报刊。曾获2022年度四川省报纸副刊研究会三等奖、2022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2023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