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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林举:生命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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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30 00:05: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生命节奏
  任林举


  岁月的一只脚刚刚抬起,另一只脚紧接着就要落下。年来,年又去,悠忽之间,完完整整的一岁光阴就像一截松软的雪糕,被个馋嘴的女人一口吃去大半,定睛看去,已经所剩无几。

  初春时,同学从贵州打来电话,邀我去黔东南看一看,我并没有立即答应。没有答应并不是客套或不感兴趣,实在是因为太害怕麻烦。从东北大平原到云贵高原,期间不知隔着多少山、多少水、多少城市和乡村,数千里的距离、几十度的温差,随身的衣服不知要带多少,中间要经过几脱几换,交通工具也不知先后要倒腾几番,真是道不尽的山重水复,说不完的曲折复杂。

  正犹豫着,时令便倏然而至仲冬。眼看着自己又老去一岁,远行的胆气,较春起的时候更小了几分。但偏偏这时,心里反而生出一种“豁出去”的反弹力来。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都要成年累月地蹉跎,一生到底有几件事情可做、可成?干脆,拿出游泳者下水时的决绝,走吧!于是,简单地打点行囊,一跃而至黔东南的从江。原来,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的简单,一切行程最终都可以简化为一来一往或一去一回。

  身置某地,说来也是件简单的事情,不过就是上山、下水,出村、入寨,但从江的山、水、村、寨确实又比别处多了几分难以言传的独特。时近岁末,尽管这是一片南方以南的地域,空气里也已经隐隐飘动着北方深秋的寒意。寨子边上的银杏树叶在阳光下的照耀下,闪烁出金子般温暖的色泽,而山冈上遍生的芦荻,却在风的摇动下,发出星星点点或有如银河般白白亮亮的银光。大山脚下,都柳江畔,岜沙苗寨小广场上,有一场芦笙表演正进行得如醉如痴。

  其实,也无所谓表演,岜沙苗寨里的人,日常生活中也就是那个样子,他们天生的能歌善舞,也很自然地可以随时载歌载舞。而在这些歌舞中最常见,也发挥着主要作用的乐器就是芦笙。走入苗寨,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芦笙。从尺把长的小芦笙,到有一棵树那么大的大芦笙,规格不同、音质不同,应有尽有,随时随处可见。寨子里的人,似乎个个有着演奏芦笙的才能,从身高刚及一米的小童,到身体尚算康健的老者,信手操一把芦笙似乎都能吹出个调调来。正因为得心应手,所以吹奏芦笙就几乎成了苗寨人,沟通、交流和表情、达意的特殊方式。亲朋好友相聚心情欢畅要吹芦笙;逢年过节以示喜庆要吹芦笙;遇有大事小情、春种秋收等仪式要吹芦笙;一年一度的芦笙节,更要大吹而特吹……

  一般来说,芦笙很少承担独奏的职能,都是几把或几十把芦笙一起吹奏,我理解,它的功能主要是为跳舞的人们伴奏。也就是说,只有把芦笙演奏和与之不可拆分的舞蹈加在一起,才构成一个完整的事物——芦笙舞。芦笙舞的跳法当然多种多样,但最有意思的玩法,就是十来个男人在场子中间扎成一堆,吹各种各样的芦笙,外边围着一圈年轻女子跳舞。

  虽然说,外围的女子们年轻漂亮,肢体活泼、生动,但还是不如中间的那一圈吹芦笙的男子更有趣味。那一堆吹芦笙的男人,大约就相当于这一场舞蹈中的乐队吧!最里边的几个演奏手使用的芦笙个头儿巨大,看样子足有三至四米高,活脱脱一个大竹杠,所以就只能戳在地上,用两手扶住吹奏。当然,从这些芦笙里发出来的声音也格外的厚重,可能,就相当于西洋乐队里的大提琴。稍靠外围一点的演奏手使用的芦笙个头儿也不算小,虽稍显单细,但用手捧起来吹奏,怕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那好,也还是立在地上吹吧!就这样,一群男人,一人抱着一只巨大的芦笙,围成一圈,摇头晃脑地吹,远看很像抱着一棵树在啃树上皮或吮树里的汁。

  那么沉重、巨大的乐器,对每个演奏者来说,都不啻一种残忍的禁锢或绑缚,他们只能绕着那棵“树”在很小的活动范围内做有限的动作。如果想边吹边加一些舞蹈,就要埋起头,翘起臀,随着音乐的节奏,两**替着抬起,交替着落下,只在脸上做出沉迷、陶醉的表情。想来,这也是人生的奇特和奇妙之处,为了获得某种震颤灵魂的声音或节奏,就算被局外人认为是不够高雅或滑稽的,心里也满是甜蜜和陶醉,并能够心安理得和乐此不疲。哪怕是真做了一只被拴在树干上的蝴蝶或蜻蜓呢,估计也会心甘情愿!实际上,每一对翅膀看似徒劳的扑打,也并非没有意义,因为快乐和幸福从来都藏在人们看不到的暗处。

  我从小就不通乐理,直白一点儿说,是乐盲,识不得乐谱,不懂乐器,会唱的一些歌曲,全都是靠死记硬背,就像盲人说书。所以,我一直就不大会记录或描述所听到的音乐。对于苗寨芦笙发出来的旋律,我只能告诉你,不过就是不断重复的两种节奏“呖鲁呖鲁呖呖”和“呖鲁呖鲁呖鲁”。如果是诗歌,就可以表述为“平仄平仄平平”和“平仄平仄平仄”,只可惜,芦笙的韵律之下只有难以言说的情绪,而没有意旨清晰的文字。

  初听起来,这韵律单调得近于滑稽。可是,到后来,却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奇迹。我在那单调的韵律中,竟然感受到了蕴藏其间的巨大魔力。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音乐对人都有催眠的作用,当这芦笙的韵律和节奏不断在耳边回荡,听着听着,我就感觉有一些莫名的愉悦在心底里生出来。继而,随着愉悦感觉的持续和加深,又激发出某种庄严和神圣的感念。

  平仄,平仄,平仄——简单,却深深地吸引着我们;简单,却让我们无法摆脱。有时可能就是这样,越是简单的,就越切近本质,越是简单的,越是具有不可估测的能量!天地、宇宙之间的诸般事物,有什么不是以一种简单的节律在繁衍、生息和运行?又有什么能逃出一种简之又简的描述呢?上下,进出,启停,开合,黑白,冷暖,新旧,明暗,生死……“呖噜呖噜”,芦笙的节奏让我想起了计算机语言里的“1”和“0”。试问,宇宙间的一切“数”哪个能逃出这最简单的逻辑和运算?“呖噜呖噜”,这芦笙的节奏也让我想起了哲学里的“有”和“无”。试问,世间万物有什么能置身于这简单的变幻之外?

  那天,我又去了很多地方。可是不管走到哪里,脑子里始终像有一种韵律在回荡——“呖噜呖噜”——似远似近,似有似无。入夜,躺在山上的宾馆里,又听得到山下村寨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呖噜呖噜”。据说,那晚寨子里的人们正在为一对青年男女庆祝新婚之喜,所以隐约传来的芦笙,就显得更加绵长、悠远和不知疲倦。

  是夜,明月当空,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太阳和宇宙的信息,我在那一缕清辉的照耀下,辗转无眠。远方的大海,正是大潮初涨之时,汹涌的潮水反复击打着岸上的沙滩或礁石,一次次涌来又退去,发出简单而又深沉的声音,有如感叹,有如喘息。而此时的东北大平原上,也许正有纷纷扬扬的雪,从天空无声地落下,静谧中,又不知有多少曾经漫天飞舞或不停鸣叫的物类将自己的生命小心地折叠起来,悄然进入漫长而黑暗的蛰伏。但一切都将在平仄交替的节奏中转换成另外的一种状态。潮水退去,平静的海水依偎着沙滩,近处或远处的海面上将有黑色的礁石**出来,仿佛在向天空倾诉着内心深处曾有的崎岖和不平;冰雪消融,春风再度,蛰伏的生命又一次复苏,久久沉寂的大地,将再现已重复过千千万万次的生机与繁荣……

  明天,月亮隐去,太阳升起,有梦或无梦的夜晚结束,又是一个全新的日子。我将离开高原回到冰雪覆盖的故乡,穿着厚厚的棉衣,手捧一卷闲书,静静地等待着新年和下一个春天的来临。或者,心平气静地守候着终难守住的岁月,顺应那单调而又不息的律动,在不可抗拒的节奏中,愉悦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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