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好的小说内部都有着非凡的空间

赵日超

　　好的小说内部都有着非凡的空间
　　王祥夫


　　如果中国没有长江与黄河，我想中国文化将是另一个样子。长江和黄河这两条大河的存在奠定了中华民族的精神理性与文化格局，这之中既包括了民俗的，也包括了庙堂典章制度的。如果说没有长江与黄河这两条大河的存在，我想中国的二十四史也将不存在。说到大河文化，我们人类是逐水草而居的，漫长的历史，风吹云散转眼即逝，文化慢慢沉淀下来，形成今天我们可以看到的样子。河流文化与高山文化可以有个比较，墨西哥族群、印第安人部落，高山上的马丘比丘的存在，他们为什么把城邦建设在高高的山上？他们的文化形成与我们有什么不同？高山文化到了后来大多被历史湮灭了，给考古学家们留下了至今无法自圆其说的谜团。而我们的长江黄河流域的文化却一直发展到了今天，脉络可以说十分清晰，虽然于王朝更迭之际曾被一次次改写，但基本还是清晰有序。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两河流域的文化，也都呈现十分清晰的脉络，为我们研究人类的共同发展史提供了可信而连绵不断的信息。

　　长江和黄河是不同的，倒退百年或千年，他们之间的不同就更加明显，语言与风俗，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和香烟缭绕对神衹们的信仰都各有不同，而越往后，文化上越日渐趋同，如果说建国前或建国初期中国还产生了两个文学上的流派——“山药蛋派”与“荷花淀派”，那么到了今天，我们早已失去了在文学上形成流派的可能。当然，当年的“山药蛋派”和“荷花淀派”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是勉强其说，因为任何文学流派的形成都与其思想纲领文学主张分不开，所以就这一点而言，当年这两个文学流派的存在也是极其虚幻的，也只是语言风格和叙事风格上的小有不同而已。

　　我们坐下来谈长江黄河这两条大河与文学的关系。这真是一个动人的话题，但时至今日想再找出它们由于地域不同而展示出的不尽相同的风采这很难，因为当代的作家个个几乎都是合唱团团员。他们是在唱着同一支歌或同样的几首歌在太阳下齐步走。我个人认为，作家应该是独唱者，只唱我自己的歌曲，希望这一天能够到来。

　　写小说，是个人的事情，写作是教不来的，只能靠自己来悟，但这不是绝对的，还是有可以让初学者受启发的经验可以讲讲。原本我的题目是《前边与后边》，但为了听起来更切题，所以用了《好的小说内部都有着非凡的空间》，这个命题对短篇小说创作尤为重要。短篇小说是最讲“重量”和“结构”的一种文体。第一点，重量。说到短篇小说的重量，就是不要看它是个短篇就一定比中篇分量轻，或完全无法和一部长篇相比。短篇小说直接可以打动读者的地方就在于它的重量，短篇小说要有重量，这一点十分重要，重量一是来自故事本身，二是来自小说中潜在的情感。第二点，就是它的结构性。在中国，作家很多，但是写短篇就像短篇、写中篇就像中篇的作家很少，往往是短篇也是中篇的方法，中篇更是中篇的方法，短篇和中篇不是一回事，是两种思维，两种形态。虽然说它们都是小说，但它们不同，许多作家的短篇不过是中篇小说的片段。短篇小说的结构性有它自己的不同于中篇与长篇的要求，那就是，看它的前边，是故事是人物，是人物关系，是语言叙述，而看它的后面——特别重要的是要看它的后面到底写了什么，触及了什么。前边是实的，是人物情节乃至细节，而后边是虚的，它只能让读者在读过这篇小说而想到，就这个空间，虚的空间，永远要比实的重要。

　　短篇小说不能把故事全讲明白了，你把故事全讲明白了还要读者干什么，你最好讲一半含一半。对于读者而言，你不要低估他们。我的态度是，我写我的，你读你的，你越不懂才越好，你要一下子全懂了那我这个小说就写坏了。雷蒙德·卡佛的《大教堂》和《羽毛》谁也说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就是好，因为说不清才好。小说达到好这个水准并不难，而难以达到的是短篇要“妙”，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雷蒙德的这两篇小说就是“妙品”，许多评论家都想分析这两篇小说，但没有一个分析得好。其实有时候十分妙好的东西不必分析，是反分析的，你分析它就是破坏了它。《大教堂》这个小说，写一个盲人和一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的丈夫的事，他们一起看电视，盲人还说他爱看电视，而且爱看那台彩色的。盲人有两台电视，一台黑白的一台彩色的，他说他平时总是喜爱看那台彩色的。这是多么出奇的细节，多么富有魅力。后来盲人又要那个女人的男人给他找来一张纸画教堂，他看得见吗，他看不到，而妙就妙在这里。这是一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好小说，这个小说许多人都说不出它是在写什么，虽然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但这篇小说真是妙。我以为，只此一点就足够了。小说的前边是那样一个故事，小说的后面呢，东西似乎更多。《大教堂》是短篇小说中的一个奇迹。

　　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用肉眼看得见的生活是一个层面，而往往还有另一个层面我们看不到，这个不被人看到的层面、空间也许更加广大，好的小说就是要表达出这个层面的，而不能仅仅停留在我们能够看到的层面。伟大的作家总是善于揭示这一点，从而给人间留下不朽之作。

　　我们写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一定要注意它内部的空间，就是，你在前边写的那些东西都是为了后边那个看不到的空间服务的。看了你的小说让人想了很多或者可以说猜到了很多，那么你就是成功的。说到短篇小说的结构感，就是在讲它的“前边”与它的“后边”，你在“前边”点到，读者在“后边”想到，小说的重量感就出来了。没有那个非凡的空间，短篇小说就不会有它必须要有的那种结构的存在，没有这个结构，短篇小说就没有分量，就是这么回事。
      来源：《长江丛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