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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干:里下河的一条小鳑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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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3-15 17:13:3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东方旅游文化网

  里下河的一条小鳑鲏
  文丨王 干

  一

  我出生在江苏省兴化县茅山镇,时间是1960年的农历七月二十。母亲说,新稻上来了,老鼠有得吃。那一年是鼠年。


  我们家住在茅山景德禅寺的旁边。茅山是个千年古镇,茅山其实没有山。母亲说,原来有山的,后来给平了。我查了资料,茅山确实有山,据《东台县志》载:茅山在县治西七十里,高二丈四尺,周二百五十步。高八米,宽约八十米,相当于一座小楼房。在水网密布的里下河地区,茅山称为山,也是可以理解的。史上还有宋代的范仲淹、滕子京、富弼、胡瑗、周梦阳等俊逸在茅山读书、流连的记录。

  我三岁离开茅山,对茅山的记忆不是模糊,而是根本没有。有关茅山的记忆其实来源于母亲后来的讲述。但离开茅山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一家是坐船离开的。一条小木船,父母,我,弟弟,还有撑船的船夫,我们在水上走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到了父亲新的工作地—陈堡。也就是说,我的记忆是从离开茅山那一刻开始的。

  茅山最出名的就是茅山号子,据说曾经唱进了中南海。

  2003年8月,我带着女儿去茅山寻根,在干爹金如恒的带领下,找到了当年我的出生地,水边的两间房子,屋前有一石码头,屋子除了窗户换成了铝合金的以外,其他都没变。我拍照留影,还意外地发现,旧居居然就在景德禅寺的边上。禅寺显然恢复重建过,没见到僧人,我敬香拜谒,向四十年前的邻舍致敬,也向茅山的山水表达感恩,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让刚出生的我度过饥荒生存至今。

  母亲说到茅山时,常常说到一头猪,说猪很乖,白天出去,晚上归来,自己寻食,到外排泄,和人同屋和睦相处。这头猪显然不是宠物,我奇怪在那么困厄的岁月里,为何养一头猪。据说后来猪失踪了,大概被饥饿难忍的灾民们偷偷宰了。五十年后,母亲说起来还很伤心。

  二

  记得小时候认识我和弟弟的人都说,你弟弟真聪明。显然弟弟比我聪明,我记得小时候我和弟弟一起出门,大家关注的目光都在弟弟身上。弟弟伶牙俐齿,我总是显得木讷,我和弟弟争吵打闹,受惩罚的总是我,父亲“啪啪啪”几个巴掌总是落在我的**上。

  那个时候我有些讨厌弟弟,他总是占尽风光。可等弟弟去世以后,我非常想念他,那时候我们同龄的孩子,多是有哥哥或者弟弟的,出去耍闹、打架、游戏的时候,总是一伙儿。而弟弟去世之后,我一个人特别孤独,那些坏小子也常常欺负我打架没有帮手。

  1966年的冬天,弟弟死于流行性脑脊髓膜炎,俗称“脑膜炎”。弟弟起初发高烧,家人以为是感冒,等发现昏迷不醒的时候,送到医院已经晚了。后来我查了资料才知道,1966年底,全国流行性脑脊髓膜炎疫情非常严重,死亡人口众多。

  脑膜炎流行性极强,我记得弟弟去世以后,我家出入的道路被拉了隔离带,我们一家只能在圈内生活。后来,我在学校也被同学冷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外号叫“脑膜炎”,被同学们奚落。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感染上脑膜炎,当时我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弟弟发高烧的时候,我也没有被隔离,当时不知道是传染病。当然家里的其他人也没有感染上,家人怕病魔也缠上我,就把我送到当时供销社的老高的宿舍住。

  老高是一个屠户,在供销社杀猪。陈堡当时没有食品站,杀猪卖肉由供销社管,父亲在供销社负责蛋品收购,也负责开猪肉的票。老高杀猪,卖肉,父亲开票、算账,两人搭档,关系融洽。民间传说屠夫身上杀气重,一般小鬼不敢惹他,我被送到老高的宿舍自然是为了辟邪。前前后后应该是住了一两个月,我到现在还记得老高身上浓郁刺鼻的油腻馊味,想起来还会想吐。老高很喜欢我,对我特别好,会偷偷地让我吃他熬的下水汤。下水一般没有人买,剩下来了,老高就自己熬汤喝。他告诉我是肉汤,我长大了,告诉父亲这件事,父亲说,他也喝过,是下水汤,喝不起肉汤。

  老高不是陈堡人,后来回老家周庄的殷庄了。多年以后,我想起了油腻腻的老高叔叔,问母亲老高何在,母亲说,前年夏天下暴雨,他回家途中被雷电击中,死了三年了。

  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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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弟弟去世以后,母亲很伤心,一直不停地哭,眼睛都肿了。本已慢慢地忘记了悲痛,但随着夏天的到来,我身上烫伤的印记又唤起了她对弟弟的思念。弟弟去世的那一年夏天,母亲每天都用灯罩烫蚊子。那时候没有蚊香,更没有灭蚊器,晚上睡觉前,蚊子聚在蚊帐内,等待我们这些小孩把它们喂肥。蚊子很狡猾,用扇子扇,它飞一会儿,又落到蚊帐内。如果用手拍,一是拍不到,二是拍到了还会在洁白的蚊帐上留下血迹。里下河的人就发明了用煤油灯灭蚊子的方法。煤油灯的玻璃灯罩温度很高,母亲端着灯,对着蚊帐上的蚊子,蚊子也来不及飞开,就落在灯罩里,滋滋地燃烧,那情形类似飞蛾扑火。母亲把这个灭蚊的活儿叫“照蚊子”。一次,母亲一不小心,灯罩滑落了,滚烫的灯罩掉在熟睡的我和弟弟身上,**着上身的我和弟弟被灯罩烫伤,灯罩在我们俩的肚子上留下了痕迹。我的肚子上是灯罩的椭圆部分,弟弟则是灯罩上部的管状部分。母亲为此时常自责,但也开玩笑说,你们俩哪天失散了,这印记可成为记号。我们兄弟俩有时和其他小朋友玩耍时,也会比试身体力量或特征,关键时刻我们亮出我们特殊的“胎记”,会让他们羡慕不已。

  外婆怕母亲伤心,夏天再热,也不让我光着身子。从此以后,夏天汗水把汗衫湿透了,我也不会光着上身当“膀爷”,是一种习惯。

  但肚子上的印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我极其失落。

  四

  到陈堡之前,我还在边城镇短暂生活过一段时间。

  边城是个小镇,却叫城。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县城才叫城。初次读到沈从文的《边城》,很有些奇怪,怎么湖南也有个边城?到后来发现叫边城的地方很多,就不觉得奇怪了。

  边城在我记忆里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记得有一条老街,很有明清风格,很多的老房子,有点城的规模。本来我应该在边城念完小学、中学的,但是或许无缘这个“城”吧,我还是在陈堡念完了中小学。

  当时,我的伯父在边城当粮站站长,伯父伯母无子女,我曾经被过继到伯父家。但不知何故,我在边城好像过得不愉快。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一人的收入要养全家四口人,母亲说,那时一个人每天只有三两六钱的粮食供应,好像还是十六进制的。伯父刚升为站长,主管粮食,日子肯定要好过些。按理说,我应该在伯父家过得挺逍遥的。可能是我没有享福的命,据说我很思念母亲,在边城调皮得翻江倒海,闹着要回茅山。

  伯父伯母考虑到我年幼顽皮,就让我回到了父母身边,等我懂事一点再过继过去也行。没想到后来弟弟王平得了脑膜炎去世了,我也成了独子,再后来母亲又生了两个妹妹,过继的事情自然不提。

  我常常假想,如果我在边城那边顺利扎根生活下来,读书,学习,又会是怎样一种人生轨迹。边城比起陈堡来,要少一些乡野之气,多一些商业的气息,是一座有些颓废逐渐边缘化的老镇,但日常生活的气息还是透露出曾经富贵过的腔调。边城的老师和陈堡的老师也是不太一样的,陈堡以张志宏为代表的老师是有闯劲的进取者,他们的进取和勇气影响了我。衰落的边城会不会让我自得其乐、拿腔拿调呢?那时的周庄、边城、茅山的人是有些瞧不起陈堡的,而陈堡人没有理由拿腔拿调。

  不知为什么,我对伯父家总是有一些愧疚。伯父在家是长子,讲话慢言慢语,很有老大的范儿。我从有记忆开始,伯父就是一个病人,在家休息的病人。

  病床上的伯父总是那么彬彬有礼,直到去世,也没见他发过大火。伯父去世的时候五十出头,祖母嚎啕:天哪!不落黄叶落青叶。五年之后,祖母中风辞世,黄叶也落了,岁数八十有五。

  边城由县城而小镇,由小镇而村落,这是一种无人能预测的命运。如今在兴泰公路上有一个路标叫“边城”,每次回老家我看到“边城”这个路牌,就会想起伯父—一个差点在我档案里被冠为父亲的人。

  五

  父亲从茅山到陈堡,带有“支边”的性质,因为陈堡新成立供销社,要一批老职工前去建社。据说,当时父亲挺有成就感的,但依我这些年对父亲的了解,这次迁徙带有“谪贬”的性质,因为父亲这之后又不断被迁谪,从镇上到乡里,最后被迁到村里的供销点,差点成了农民,幸亏母亲坚持不转户口到村里去。父亲说,爷爷就在村里工作,有什么不好的?

  我的爷爷一辈子经商办实业,开过蛋行、米行、草行,当过周庄镇商会的会长。到父亲这一辈,公私合营了,伯父去粮站当了站长,父亲去供销社收蛋,叔父没有去纸厂,考上师范,当了小学校长。爷爷自己也去了供销系统当营业员,一直受贬,先在镇里,然后去了村里。小姑姑是唯一的女儿,从小就受宠,闲着在家,出嫁后,在家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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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供销社里负责收购禽蛋。里下河的禽蛋产量很高,源于家禽饲养的量很大,中国农业科学院的家禽研究所就设在里下河的邵伯镇。里下河的蛋品远销上海、南京、杭州,甚至海外。父亲将各村供销站点送上来的鸡蛋、鸭蛋、鹅蛋集中起来,再送到泰州食品公司,有点像中转站,先收购,再卖出去,这里面有没有利润不知道,好像那个时候也不讲究利润,没有听父亲说过盈利还是亏损的事情,也没有见他为利润的高低焦虑过,肯定没有考核指标。

  除了这些“团购”外,父亲也收农民零散的鸡蛋,陈堡镇上附近的农民也喜欢到父亲的店里卖蛋,他们说:老王的秤准。

  老王的秤准,也平添了很多事情。农民缺钱了,两三个鸡蛋也拿来卖,有时候一个鸡蛋也拿过来卖,因为没钱买盐买油了。有时候父亲出差了,农民们就等他回来,父亲的“生意”总比别的店好。其他商店的店主背地里议论说,老王有些神经搭错了。

  父亲最重要的工作还是收购各村商店送过来的大批量的鸡蛋,鸭蛋也有些,鹅蛋很少。这些村店的营业员划着船,运着一箱又一箱的蛋来到镇上的供销社,卖到父亲的店里。当时装蛋的蛋箱并不统一,各家有各家的包装,到供销社要腾转开来,卖家和买家就用手把鸡蛋一个一个地从这个蛋箱转到那个蛋箱。

  这是个枯燥的活,更是个技术活。在一般人看来,一船的蛋怎么也得半天才能周转完,但父亲他们很熟练,他们一只手可以抓六个蛋,两只手抓十二个,一会儿就周转完了,父亲一个上午可以周转三船的蛋。不会数蛋的人们很容易把鸡蛋弄破,而鸡蛋在他们手里像玻璃球一样,玩得滴溜转。

  那时候没有磅秤,他们就数鸡蛋的个数,所以我小时候听父亲唱得最多的就是《数蛋歌》。《数蛋歌》是我命名的,有点类似劳动号子。父亲他们一边数蛋一边唱,歌词极其简单:“一手啊,二手啊,三手啊,四手啊……”一箱唱完,总共多少手,重量按平均值乘以手数,就能知道大约多少斤。后来有了磅秤,父亲说,数蛋和磅秤的斤两几乎没有出入。

  父亲的收购站里,还有一个纸糊的类似风斗一样的设备,那是用来照蛋的,我称之为照蛋器。因为鸡蛋放的时间长了会变质,父亲他们的术语叫流黄或散黄,好的鸡蛋蛋黄是圆圆的,边缘是齐整的,所谓的“坏蛋”则是蛋黄变了质,蛋黄变形了,边上发毛,最坏的情况就是蛋黄发黑,那是真正的坏蛋了。一般散黄的鸡蛋也可以吃,就是不能送到食品公司了,因为食品公司的蛋有的还要出口,所以父亲他们很认真地检查,不能让坏蛋流出去。

  父亲其实很少去照蛋,更多的时候凭手感去判断蛋的好坏,如果感觉鸡蛋轻了,就去照一照,看看有没有散黄。所以收购站的那个照蛋器,可能是我用得最多,六七岁的时候,我常常到父亲的收购站里,把鸡蛋对着那个圆圆的孔,眼光透过白纸照进鸡蛋,蛋黄和蛋清是清晰地分开的,蛋清透明无瑕,乳汁一样弥散着,而蛋黄呈圆圆的金黄色,像一轮小太阳,那是生命的结晶。

  时间长了,我还能分清色蛋与普通鸡蛋的区别,色蛋能孵出鸡雏,普通鸡蛋则不能。色蛋的表壳有一两个白点,是和公鸡公鸭交配留下的痕迹。春天,色蛋的价格要高于普通鸡蛋。每年春天,就有炕坊来订购色蛋回去孵化小鸡小鸭,父亲就有意地将色蛋用单独的蛋箱存放。

  过了春天,色蛋和其他的蛋一起放在一个箱子里了。因为炕坊一过夏天就关门了。也并不是所有的色蛋都能孵化出小生命来,那些不能孵化出新生命的蛋叫哑蛋。哑蛋虽然由于各种原因不能诞生新的家禽,但很多哑蛋已经生长出鸡鸭的雏形,毛茸茸的胎毛和完整的四肢,让人顿生爱怜和悲悯。里下河的炕坊总是将这些哑蛋埋到土里,做肥料。而南京人则爱吃这种哑蛋,他们称之为“喜蛋”,用水一煮,然后沾点盐,连毛带腥吃得津津有味,美其名曰“活珠子”或“旺鸡蛋”,行人时常在南京的街头看到衣着时尚的小姑娘手抓“活珠子”,吃得忘乎所以。里下河的人对此是非常鄙夷的,说他们饿疯了。

  小时候最难忘的还是父亲数蛋时唱的《数蛋歌》,尤其他和那个叫金涛的伯伯一起数蛋的时候,两人配合默契,歌声也极其有韵味。金涛从蒋庄自己一个人划船过来,每次蛋的数量很大,因为蒋庄是个大庄子,人口多,养家禽的也很多。后来奶奶告诉我,金涛原来是我们家蛋行的大伙计,人很好,会做生意,父亲小时候最喜欢和他玩,尤其喜欢跟他学数蛋,家人不让他数蛋,也劝不住。现在两人有机会一起数蛋,那个不亦乐乎,仿佛上了《星光大道》的歌手,他们的歌唱中,有少年的记忆,也有兄弟般的情义。

  我是能理解父亲这一乐趣的。我那时候手小,自然抓不住六个鸡蛋,就和弟弟用玻璃球和小石子当鸡蛋数,一边数一边唱:“一手啊,二手啊,三手啊,四手啊……”循环往复,乐此不疲。心想,等我长大了,一手能抓六个鸡蛋就好了。后来弟弟患脑膜炎去世,我数蛋没有了伙伴,再也不唱了。

  每个村里来的营业员都会陪同父亲数蛋,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我爷爷,父亲的父亲。

  爷爷排行老五,人称王五。因为做过蛋行、米行、草行的老板,后来当普通营业员,好像不太适应。他的工作从镇上到乡里,再到村里,最初还是大庄子的村,后来到了全镇最小的陈林村。他也无所谓,不在乎工作环境,我还以他为原型创作过小说《除夕·初一》,写里下河深处最小村庄营业员的日常生活。

  爷爷也是划船来的,但他自己不会划船,也不学,他雇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当船工,自己坐在船头看着小伙子划船,不时给小伙子递烟,村里的人都愿意为王经理(村里商店就他一人)划船,说“王经理大方”。

  爷爷来到父亲的蛋品收购站,从不数蛋,他看着父亲数,父亲也不让他数,自己一个人数,但不唱《数蛋歌》了,父亲默默地数,爷爷默默地看,爷俩一言不发,卸完蛋,对一对蛋的数量,然后开票。父亲留下存根那一页,爷爷拿着支付的那一页,与他人无异。

  爷爷有时候看到我,咧着嘴,朝我笑,露出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我感到有些害怕,赶紧躲开,他讪讪的,有些尴尬。父亲在我后脑勺拍一下,叱责我“不懂事”,爷爷赶紧呵斥父亲一句:孩儿小,别吓着。我哇哇哭起来,一路奔回家向妈妈诉苦:爸爸打我!

  后来,金涛伯伯被提拔了,调到供销社当领导,因为他出身好,人缘好,工作又有成绩。有一次,他看到爷爷来卖蛋,就主动和父亲把爷爷那船蛋数完,老哥俩数着数着又唱起来了,“一手啊,二手啊,三手啊,四手啊……”

  爷爷站在一边,抽着烟,冷冷地看着他们,一声不吭。

  金涛数完蛋,向爷爷微微鞠了一个躬,离去。1976年,爷爷去世。2015年,父亲去世。金涛什么时候去世的,我不知道,我问母亲,母亲说,早不在了,他儿子都去世好几年了。

  世上再无《数蛋歌》,“一手啊,二手啊,三手啊……”

  六

  父母在陈堡几十年,泯然众人,但晚年我请二老到高邮、泰州、南京、北京生活,他们都住不惯,觉得还是回到陈堡最踏实。都说热土难离,离不开的不见得都是热土,而是一种生活语境、生活氛围和生活的节奏。

  我在陈堡前后生活了十六年,后来到了高邮,到了南京,到了北京,但我梦境的背景,常常是陈堡的河流、店铺、窄街。从1966年夏天到1976年夏天,我在陈堡读完小学、初中、高中。正好是“文革”十年,陈堡本来只有一座完小,但随着我的长大,学校也在长大,在“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号令下,我读完小学,小学接着办初中,我读完初中,学校开始办高中。有的小学老师之后又担任过我的初中和高中老师。一位名叫胡家华的老师,先后教过我数学、语文、音乐、英语、化学、政治,真是难得的人才,很多课程他是现学现教的。胡老师年轻时学过一点日语,教我们英语,他是一边听广播学,一边教我们,他浓重的里下河口音英语让我多年都难以改口,至今念26个字母中的L,一不小心还露出里下河腔来,北京人常常问,什么?艾尔?

  记得1975年的时候,陈堡中学破天荒地分来了“大学生”老师,之前陈堡中学一直没有一位正式的大学毕业生,唯一被称为大学生的张志宏老师,也是只读了几个月的师专,学校就解散了。这次分来的大学生,其实也只是高邮师范的毕业生,我们总算有了物理老师,这位方姓老师是高邮师范的高材生,高邮师范想让他留校,但地方教育局不同意,他委屈地被分到了偏僻的陈堡中学。

  方老师教我们物理课,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他讲万有引力定律,不是照本宣科,还讲了很多课本外的知识和故事,我听得非常兴奋,放学还找他聊。那一阵子,我发誓要成为物理学家。但是,方老师很快调回高邮师范当老师了,他是9月1日到的,10月1日前就离开陈堡了。我们的物理课又让一位高中毕业的代课教师代上,他上得费劲,我们学得也费劲。紧接着,物理课改为农业机械课,我们去村里学开手扶拖拉机了。

  我时常想念方老师,但方老师对我毫无印象。1978年3月,我考入高邮师范,去登门拜访方老师,方老师怎么也想不起有我这么一个学生,他对陈堡中学的记忆也几乎是零。同年,方老师考入南京药科大学读研究生,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七

  其实,要说祖籍,我应该是兴化周庄人。

  我第一次到名声显赫的昆山周庄,傻了。这不是我的老家吗?水路,石桥,麻石街,老铺子,窄街,生煤炉子做饭的人。连沈万三也是那么亲切,我小时候听过无数关于沈万三的传说,到这里才发现,原来这传来传去的传奇不是我们老家兴化周庄的,而是苏州周庄的。

  前不久,我去周庄老镇看了看,很幸运地见到了当年古镇的麻石街、破旧的店铺以及旧店铺的痕迹。我们家的祖宅还在,只是已经面目全非了。

  祖宅的记忆,是与疾病和死亡的气息联系在一起的。不知道为什么,周庄的老宅子始终让我感到一种阴暗**的气息,或许是奶奶长期一个人居住的原因,那房子隐隐有一股老人味。但老房子记载了祖父办实业的历史,在祖宅最后一排屋子,残留着工厂的痕迹,废弃的水门汀不适宜居住,就无偿给中学生当宿舍。后来成为河海大学校长的张长宽、江苏教育电视台台长的顾鼎竞在这里寄宿过,他们在周庄中学读书,奶奶为他们免费洗衣烧饭。

  其实,我几乎没在周庄老宅生活过,住得最长的时间也就是一个星期,还是生了病。祖父1976年去世后的第四十二天,按照风俗,应该为他做“六七”。按照一般的丧葬的风俗,七七四十九天完成对死者的祭奠仪式,不知道老家为何在“六七”这一天举行,有条件的人家还要请和尚或道士为其亡灵超度。1976年自然不可能做佛事,但“六七”还是要做。那天晚上,我高烧,昏迷,甚至大小便失禁。我梦见了地狱,白天黑夜分不清。后来被诊断出肺炎,回陈堡挂了两天链霉素,好了。

  祖母在老宅生了伯父、父亲、姑姑、叔叔,但他们先后离开了这里。伯父在边城工作,叔叔在老阁当小学校长,父亲和姑姑居住在陈堡,他们都在异乡租房子住。周庄成了家人们一个心理的巢,红白喜事才会聚到一起。老宅由祖母一人守护。

  祖父呢?祖父的店被公私合营之后,他就离开了周庄,在陈堡的一个叫陈林的村子里开商店,一个人的小店,进货、卖货全是一个人,供应着全村的日常生活用品。

  这样,祖母成了唯一在老宅里居住的人,周庄也成了祖母一个人的周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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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见过世面,抗战时到李明扬家祝过寿。她天性乐善好施,在亲友们当中出了名的。凡是有事向五奶奶(爷爷排行老五)开口的,几乎没有被拒的。虽然她没有工作,老底子也日渐稀薄,但接济人的事祖母从不推托,甚至时常借钱帮人。听父亲讲,她还借过**帮人还钱,然后让她的儿子们悄悄还债。祖母时常欠债,她的侠义、软弱和大度让她听不得好话、软话,她自己省吃俭用,但对人从不吝啬。

  老宅的家当自然因为还债逐渐变卖、抵押,等祖母离开周庄的时候,老宅子空空荡荡,家具没了,连后屋的螺丝钉、螺帽也被人撬掉。分给我们家的两间屋子连窗玻璃也被人卸了,但见到我们的左邻右舍都夸“五奶奶”人好。

  老宅其实是祖母的宅子,祖母去世后,这宅子我们再也没有人去居住过,仿佛老宅也随奶奶去了。祖母生前告诉我,她去得最多的就是轮船码头,在那里接送亲人。因为儿子、女儿、丈夫都在外地工作,往返都要乘船,白发苍苍患结膜炎的祖母红着眼迎风流着泪,站在轮船码头目送亲人远去,等待儿孙回来。

  八

  我两次离开陈堡,坐的都是轮船。

  轮船是里下河当年最常见的交通工具。里下河河网密布,沟渠纵横,出门必行船。而轮船作为交通工具,比摇橹、划桨、帆船等要快捷和方便。如今,公路交通发达,坐轮船已经成为历史。

  兴化由于受地域限制,很多时候是被交通“遗忘”的地方,比如至今还没有高铁路过,这在江苏县级市里面极为少见。而当年的陈堡,在兴化更是处于“死角”,周围的周庄、茅山、边城都通了轮船,陈堡本地则没有轮船路过,要去兴化、泰州,都要到周庄或者宁乡乃至江都武坚的花庄村去坐船。维系陈堡和他们之间联系的,是一种叫“帮船”的运输方式,帮船是人划的,可以坐三四人,类似今天的拼车。

  陈堡通轮船,大约是在1976年,这一年才有了泰州班和兴化班。早晨六点出发,晚上六点到达。

  第一次离开陈堡,是1978年的3月7日。那是我去高邮师范学校上学报到的日子。1977年底,停止了十年之久的高考制度突然恢复了,我毫无准备,但依旧报名参加,当时抱定一个信念,第一年考不上,第二年再考。全国刚开过科学大会,到处都是科学热,我的理科情结苏醒,准备报考大学的理科专业,但发现高中的物理、化学是一片空白。尽管整个中学也没有学过地理,但地理好歹可以自学。文理分科,我就选择了报考文科。

  那一年参加高考的人极多,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历届的高中生都有人参加,还有很多的南京知青参加,考试分初试和复试两个阶段进行。初试淘汰一批人,复试作为正式考试。我初试顺利过关,有点意外,我没想到能够和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一起通过初试。我们那一届的高中毕业生乃至向前推几届和当年的应届生,没有人通过初试。

  复试在兴化城里进行,我们提前一天坐轮船到兴化,旅社住的是通铺,通铺有二三十人,乱哄哄的,我一夜也没有睡好,第二天考试开始就走错了考场。当时理科考场设在兴化中学,文科考场设在红卫中学(现昭阳中学)。我走到兴化中学,监考老师一看不对,就赶紧让我去红卫中学。等赶到红卫中学时,离开考时间就差一分钟了。我慌慌张张地进了考场,拿到试卷,觉得试题难度不大,30分的综合知识题,70分的作文题。作文题叫《苦战》,但我阴差阳错,将题目写成了攻关,当年流行叶剑英元帅的一首诗,“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由于没睡好,也因赶路着急,脑子糊涂了。其实,苦战和攻关的内容相差不大,但我在答题的时候,专门写“攻关”二字,作文写得比较快,校对完了,我还将“攻关”二字描成了美术字。

  考完试出来,见到了周庄中学的毛家旺,他说作文居然出《苦战》这个题目,太好考了。

  我纠正他,是“攻关”。他慌了,说,坏了,看错题目了,待顾鼎竞过来,我才知道是自己错了。

  我当时就崩溃了,准备不考回家了。顾鼎竞说,你别着急回去,这次先熟悉下试卷,明年再考也好。我坚持考完了全部科目,发现整体试卷难度不大,但由于作文题目写错了,也就没有抱什么幻想,明年再来吧。

  不久,收到了高邮师范的录取通知书,我极为惊讶。当然,我一方面非常高兴,另一方面心有不甘,毕竟师范不是大学。然而我考上师范这件事,当时在陈堡镇上还是小小轰动了一下,左邻右舍都在传我“考上了”,前来祝贺的亲友也是一拨又一拨。看父母那么开心,我也打消了明年再考的念头。而且,我的中学老师也没能考上,这位知青老师是名校南京一中老三届的高材生。同时,我当时的文学偶像团委书记顾鼎竞,也和我考进了同一所学校。横向比较,我也觉得挺有成就感的。

  1978年3月7日,新生报到。母亲执意要送我前去,我坚决反对也没用。她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实际是,我从没一个人出过远门,一直在自己家门50华里内的范围内活动,母亲不放心。

  清晨5点,我们坐轮船出发,到一个叫老阁的地方下船,换轮船,像今天坐飞机要转机一样。折腾到终点码头时,天色已黑,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前来接站的同学早已散去。我们带着行李步行一个多小时才到学校,幸亏母亲前来,要不然那些行李我一个人根本没法拿。

  由于我们到得迟,学校只有几张床的招待所已经客满,我和母亲去找招待所的路上,向一位女同学问路,她说没有床位了,不要去了。这位女同学说,现在已经十点多了,要不然让你母亲到我宿舍里去住吧。我们以为她宿舍里有空床,就让母亲去了。后来母亲告诉我,这位同学和其他女生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让母亲睡在她的床上。我到现在还记得这位女同学姓白,名字没问,是工农兵学员。这几乎让我一下子改变了对工农兵学员的印象,因为当时的工农兵学员是推荐上学的,不是考上去的,所以我们这些没关系推荐上大学的,老觉得工农兵学员占了我们的份额。这位白同学的举止,让我至今感动。后来,我在校园里见过她,我腼腆地想向她致谢,而她好像并不认识或不记得我了,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她长得很白,很漂亮,很苗条,个子比我高。不久她就毕业离校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九

  第二次离开陈堡,也是坐轮船。

  这一次是工作调动。1978年春天去高邮师范读书,大专班学制两年,实际上1979年夏天我们就离校了。我们这一届学生命不好,不久后大学扩招,比我们分数低的考生也有机会上了大学,1978年底我们还派代表去教育厅“抗议”,当然无果了。第二年高考时间改到了夏季,秋季入学,学校宿舍不够,我们得提前离校,名义是“实习”。

  当时一些岁数大的学生希望早点离校,而我则希望在学校多读一些书。我那时特别勤奋,每天只睡六个小时,每天早上起来跑步,所有的时间都在读书、写作。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好书,遇到那么有学问的好老师,遗憾的是学习时间太短了。我对文学的热情很高涨,还和顾鼎竞、时庆涛以及师范的校友成立了“大野”文学社,我早期的一些文章用过“大野”的笔名。

  1979年4月,我和同学顾鼎竞合作的短篇小说《闵师傅》在《雨花》上发表了,文字第一次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变成了铅字,我的文学道路由此开启。

  1980年1月,我被正式分配到陈堡中学教书,但之前已经作为实习生工作半年了。我在陈堡中学教过初二、初三,还教过高二。在陈堡中学认识的一些优秀的学生,像颜德义、钱言、金明宽等,他们也跟着我,对文学兴趣浓郁,我们至今还有联系。

  离开陈堡,是因为要解决两地分居。我在高邮师范读书时恋爱了,太太是高邮人,家里不希望她刚从乡下回来又回到乡下去,她是知青,考上高邮师范才离开插队的乡村。岳父岳母同意我们结婚时就一个要求,希望我调到高邮去。我开始了漫长烦恼的调动程序,前前后后花了大约三年时间才完成。这次调动仿佛是一次演练,之后从高邮调到南京,又从南京调到北京,中间经历的曲折虽然各不一样,但折磨程度相似。或许有了这次调动的“演练”,才让我后来有了耐心和承受力。从兴化调到高邮,是两个县教育局之间的老师的流动,原以为比较容易,没想到过程极其复杂。先是高邮方面找不到接受单位,等高邮找到接受单位了,兴化方面又不同意放,来来**几经折腾,以至于后来达成协议了,奇怪的是兴化教育局发出的商调函居然找不到了。最后还是时任陈堡公社党委书记的徐长卿带我去找教育局的领导,调动程序才得以顺利进行。那年夏天,我和徐长卿去教育局领导家里的时候,遇上大暴雨,没有雨具,我们俩赤着脚高一脚低一脚赶到局领导家里的时候,浑身湿透了,这也打动了局领导。后来的工作就畅通快捷了。我有时想起那天在暴雨中行走的情形,也感恩徐长卿先生的情义。

  1982年“五一”期间,我和太太在陈堡举行了婚礼,婚礼按照老式的规矩办了三天。

  离开之前,陈堡中学的领导为我办酒送行,在新开的“陈东小楼”,那可能是陈堡第一家营业性的饭店。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餐费是十一元,在当时也是一笔不小的消费。那一天,因为高兴,我喝多了,酒是当时农家自酿的大麦烧,没有蒸馏过,所以后劲很大,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当晚呕吐不止。第二天醒来坐轮船去兴化,还不停地吐黄水,似乎要将肚子里的苦水都吐完,一直吐到船到兴化才停止。

  就这样,一个少年离开了陈堡,离开了兴化。

  就这样告别了家乡,里下河的一条鳑鲏鱼,游到了大运河,开始了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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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干,1960年生,江苏泰州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王干随笔选》《王蒙王干对话录》《世纪末的突围》《废墟之花》《南方的文体》《静夜思》《潜京十年》《在场》等学术专著、评论集、散文集。2010年以《王干随笔选》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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