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公鸡牌崇明老酒”有奖征文‖袁影红‖卜奶奶的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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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笔精华

　　卜奶奶的馄饨
　　袁影红


　　天擦黑的时候，十字街的霓虹灯亮得人眼花。我杵在斑马线边上，看那些红红绿绿的光在柏油路上淌，倒像是二十多年前卜奶奶的馄饨摊前泼翻的香油。现在那些新崭崭的灯牌，照不出卜奶奶马灯底下的毛边光，那层晕在汤碗边的油圈，早被卷进年月的褶子里，成了心里头一块老茧。

　　卜奶奶总系着浆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围裙，发际总是别着朵栀子花半开半将谢的，恍若旧画报里走出的剪影。很难想象，这么干净体面的老奶奶怎么会在烟熏火燎的馄饨摊子一忙活就是没日没夜的。

　　她讲究个"三更灯火五更面"。子夜即起揉面，待面团醒透三遍，才在手中翻飞成薄纱。卜奶奶时常对她的姑娘陵生说："面皮擀到透光不算本事，要能兜住日头才算成。"这话听着玄乎，可那蝉翼般的皮子沉入沸水，当真是裹着团金晃晃的光。

　　得挑上好的腰梅肉，赶早市买肋条尖上那绺。现剁成馅，汤底的油渣是炸得酥脆的那种。一刀刀剁成茸，拌芡粉时加几滴姜汁，说是能勾出肉里的鲜和甜。

　　于是，摊车簸箕里摊就备足了的花样小馄饨，猫耳朵、元宝、方形、团圆、云吞、莲花共六式儿特制的馄饨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煞是好看好玩又好吃。

　　早晨五点半出摊，到九时半早市收摊。夜市则是持久战，直到打烊，她才在椅子上抽几口老黄烟、打回盹才收摊。

　　卜奶奶挂在露天摊杆子上的马灯是铁皮焊的，灯罩裂了好几道纹，拿浆糊粘着黄草纸。天不亮卜奶奶就推着板车拉着她出摊的物品去十字街一隅，待摆放好摊位，首先把炉子上的水给烧开，趁等食客的空挡，她习惯性地拿钳子拨灯芯，那簇火苗子舔着铁皮炉上的白汽，把竹笊篱的影子投在蓝布围裙上——围裙右下角歪歪扭扭缝着"卜"字，线头还是她丫头陵生小时候扯脱的。那年陵生贪玩，扒着案板偷面坨子捏泥人，一使劲儿把围裙拽脱了线。卜奶奶抄起擀面杖作势要打，末了却只在她手心里拍了两下面粉印子。

　　常来蹲摊的老王头说，这碗汤里浸着南陵小城的四季：三伏天的日头，梅雨天的潮气，连漳河涨水时漂来的苇叶子香都熬进了骨汤里。有一回，河对岸的船老大摸黑来吃夜宵，端着碗直咂嘴："阿姊这汤头里，怎地有我们跑船人舱板缝的桐油香？"卜奶奶往炉膛里添了几个煤球，火星子噼啪炸开，玩笑着说："早些年我家老头在渡口撑过篙，衣缝里尽是这味儿。"

　　九八年夏的那场暴雨下得邪乎，至今想起仍觉骇人。雨点子砸帆布棚跟敲破锣似的，城管车闪着蓝灯过来时，卜奶奶正佝着腰护面盆。"面醒过了会酸哟。"她嗓音沙哑，把泡囊了的面团子往怀里搂。棚子"哗啦"歪倒一侧的瞬间，城管的车灯把她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活像土地庙墙上剥落的画。我踩着水洼子去扶她，触到她正发高烧滚烫的额头。而她扬起声音几乎在喊话：“快帮我把棚子那根柱子扶起来，下了这碗馄饨就收摊。”她抖着手舀汤，"尝尝吧，今朝的是二道骨汤，加了虾皮。"那碗馄饨混着雨水味，却也不坏——原来她把最后一把干贝碎全撒进去了。

　　马灯在风中摇晃，映着她眼窝里的光。早年她在老伴所在单位汽酒厂打临工洗瓶子，玻璃碴将手指划得鲜血淋漓；后来一个人蹬二八杠下乡收桃，车轮卡进石缝，一筐水蜜桃摔成蜜浆，引得野蜂嗡嗡盘旋。此刻狂风骤雨，那点火光却执拗地亮着，将案板上的面糊照得发青，倒似揉进了半碗月光。

　　千禧年的北风刮得人脸生疼，十字街的小吃摊贩如惊鸟四散。有的进了北侧鸽子笼似的棚户集中地营生，有的进了叶家井的深巷。卜奶奶和几家摊位小一些的老伙计南迁四十米，在街沿扎下根来。又是一个雨夜，城管车再来时，她拿围裙擦着手笑："白日里不做了，就晚上摆两个时辰，再不让活，明儿可要去你家搭伙了。"话里带着苦涩的俏皮，手里却不停，面皮裹着肉馅，在雨棚下绽成朵朵莲花。

　　卜奶奶终究还是搬进了叶家巷，把半辈子的烟火塞进这十平米的店面。新添的炸臭干子、春卷"滋啦"作响，那盏补丁摞补丁的马灯仍倔强地挂在汤锅旁的柱子上。老街坊们说，卜奶奶的馄饨摊子是块吸铁石，把散在各处的老人们都吸回来了。修鞋匠老张头照常来赊账，卖麦芽糖的李跛子照旧打趣要用几个麦芽糖换一碗馄饨，跑长途的司机梁师傅得空还捎来外地的干菇，最奇的是那个哑巴李篾匠，每年腊月准扛着新编的竹匾来改笊篱。

　　非典那年整条巷子空荡荡的，唯她这盏灯夜夜亮到三更。几个熟客摘下口罩蹲在门口喝汤，白雾哈在玻璃上，结的霜花像极了馄饨皮上的褶。穿白大褂的小护士天天来，捧着保温桶说给同事带。卜奶奶总多加几个馄饨，多抓一把虾皮："姑娘你要多吃一些，瘦得跟个柳条似地，风大一些能刮过这旁边的东门大河哦。"

　　2020年冬，卜奶奶85岁了，仍守着面案。银发让油烟熏成了琥珀色，握擀面杖的手却稳当。"机器压的面皮没魂哟。"枣木杖敲着案板，梆子声清脆。说起跟婆婆学艺的往事，眼角笑纹里泛着光："堵了三天摊子，老太太才传我醒面诀窍——面里要揉进人气，才接得住地气。"

　　三年后的秋天卜奶奶去世了，修鞋匠老张头往火盆里扔了把锥子："老姐姐路上补补鞋吧，只怪我欠你的太多了，可怎么还啊……"。卖麦芽糖的李跛子往灵前供了朵面捏的栀子花，花瓣上还沾着糖丝。出殡那日，叶家巷浸在若有若无的香气里。陵生的弟弟们捧遗像、粮罐走在头里，姐妹们垂泪跟在后头，几位捧搪瓷碗的老主顾也默默随行，碗沿磕碰声比唢呐更响。

　　陵生接过卜奶奶的老手艺，扩了两间门面，添加了各色熟菜，食客们可随意搭配选用。LED门头写着醒目的"卜氏馄饨"。那盏老马灯挪移到屋内悬挂成了古董，可老主顾进门还是那句："照旧”。她舀汤的手势和她的母亲如出一辙，葱花虾皮落得细密。归乡的游子蹲在条凳上，忽然抹了抹眼睛："就是这味，我妈带我来过，那馄饨真好吃，加了蛋的……"

　　我穿过马路，走进瓦檐，新熬的猪油香又直接钻进我的记忆。二十多年前的六式儿馄饨在汤碗里晃来晃去，马灯的光晕透过岁月，温柔地笼在每个捧碗人的指节上。这碗烟火早非寻常吃食，是时光留给我们的味觉密码，是水泥缝里倔强的草芽，是街坊四邻相互搀扶的暖意。那些年城管赶不散的、暴雨浇不灭的、时光磨不灭的，都在陵生抻面捏褶的动作里活着。雪白的面团"啪"地甩在案板上，震得一侧悬着的马灯微晃——光晕里恍惚站着蓝格子围裙的身影，正将半生苦乐，细细揉进会呼吸的有讲究的面团里。

　　作者简介

　　袁影红女，笔名水明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芜湖诗词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小说《只有香如故》、诗集《红影》。三部报告文学集。另有中短篇小说、散文等作品分别发表于《安徽文学》《中国文艺家》《作家天地》等文学期刊及报刊；诗歌、散文获全国征文大赛优胜奖，曾获华东地区国标舞大赛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