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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晓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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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2 22:19: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总 序
  牛嘉雯 喻子骁



  《喻晓文集》的出版,作为喻晓的晚辈,一个外孙女,一个孙儿,我们向他老人家表示衷心的祝贺。

  十卷文集,半世心血。爷爷年过八旬,做个小结,留作纪念,既聊以自慰,也惠泽后人,是一件很好的事。洋洋数百万言,说实话,我们没有资格和能力评论。我们只是想用最真诚的语言表达敬意。爷爷爱好写作,但他并非专业作家,一生都在从事业余创作。他是做报纸副刊工作的资深编辑,耕书牧文,为人作嫁衣。他的文章和诗歌,都是在业余时间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他一路行走,一路思考,一路写作,不断地追求思想之美,自然之美,形象之美,文字之美。

  作品是他生命之树上的累累果实。上世纪 80 年代,他的长诗《中国女排之歌》,在首都体育馆庆祝中国女排胜利的文艺晚会上被全文朗诵;他发表在《诗刊》的长诗《琴》,被导演王扶林拍成电视片在中央电视台播映;他的诗歌《朱总的扁担》、《牵牛花情思》被选入大学文2 乡村岁月科教材。他的诗歌和散文,经常发表在全国各大报刊。他退休以后,足迹遍及世界,直达南极北极,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文;他写的散文《拷问灵魂》、《命运之叹》在网络上广为流传;他出版的《一个村庄的沧桑传奇》,追恋原乡,怀念乡愁,受到社会广泛好评。他现在把记忆打包,快递给自己和朋友,感谢岁月,感谢一路走过来的那个风云变幻的伟大时代。

  爷爷是著名军旅作家,他始终高扬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的旗帜,传播正能量,为人民歌唱,为祖国歌唱。

  爷爷为人正直,胸怀坦荡,勤奋耕耘,是我们做人的榜样。

  爷爷的十卷书,是送给我们最好的礼物。我们可能无缘继承他老人家的事业,去当诗人和作家,但那些优美的文字,会发出智慧的光亮,照耀我们的人生,激励我们砥砺前行。

  祝爷爷健康长寿,白发燃烧,重返青春,老当益壮,再创辉煌。


  涓 涓 春 水

  湾前有一条溪流,溪上有石拱桥,跨过石拱桥,有土路伸向远方,联系着外面的世界。

  我们喊这条溪叫“春溪”,湾因溪而名。不知是哪位先人,一时灵慧顿开,取了这么一个蛮有意思的名字。“春溪湾”比起临近的“竹山湾”、“塘边湾”、“梨子湾”等地名来,要显得文雅许多。我们那里大多数地名都浅露平实,缺少想象的空间。“溪”的前面以“春”字修饰,便添几许情趣。春风和煦,杨柳夹岸,一线清碧,潺潺流水,就颇有了些诗情画意。

  望着这山,这水,这屋宇,这田野,咀嚼“春溪”二字,便觉得这方水土有了几分灵气。

  与大江大河比,溪水当然算不了什么,要卑微得多。但以其水与人的亲近程度而言,我觉得溪水就要胜过大江大河。在水的世界里,大江大河即使不是一个威权的王者,也算得是封疆大吏,滋养经营着一大片土地。大江大河行走时,气派得很,总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呼啸而去,你刚刚看到的那朵浪花儿,转眼间就远去了,不见了。你2 乡村岁月能见其奔腾的雄阔壮美,但要和它贴身亲近很难,偶涉其间,如果水性不好,须臾间,就可能要了你的小命。你要渡江河,就必须造舟楫,置帆篷。驾舟虽可凌波万顷,怎奈风涛生寒,不胜辛苦。

  溪水就不一样了,清亮亮的,笑嘻嘻的,你每天都看到它,它为你灌田浇地,供你洗菜浣衣。它从你的手掌上流过,从你的脚指缝里流过,从你的枕头边流过,从你的梦里流过。你要到对岸去,只要捋起裤管,就可涉过溪去,方便得很。

  溪流虽细,常年不辍,昼夜不歇。溪水走的是不平坦的山路,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身上好像缀有无数晶亮的玉佩,一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途中不断有各个小山冲里的水流加入。它们都是附近山林的孩子,是同龄的小伙伴,像有预约,只要一**,就迅即互相挽住彼此的小胳膊,嘻嘻哈哈玩耍起来。

  溪水遇到大树根或水草丛,总会嘟嘟囔囔地吐出许多水泡来,它们耍赖皮,想抱住树根和水草不想走。它们还缺少历练,留恋山村,不知道前面的坎坷和艰辛,也不知道前面的广阔和精彩。

  小溪在田野阡陌间,一会儿露出漂亮的小脑袋,在阳光下闪耀;一会儿又缩着脖子,躲进了树荫草下,躲进了云里雾里。只有经过跌水坝时,才猛然纵身一跃,发出很大很亮的笑声,就像顽皮的孩子从游乐园高高的滑梯上滑下来一样。

  溪畔生长着翠绿的菖蒲,鲜嫩的水芹菜,密密麻麻互相缠绕的水草。

  偶尔有尺把长的花水蛇从草丛里游出来,在水面上悠闲盘旋而去。也常见到个头不大,嘴长而直,黑尾巴,身上有着锈色红斑的鹬鸟,冷不丁地从岸边的柳树上俯冲下来,钻进水里逮住一条小鱼,然后飞回树上,一副得意的样子。到了秋冬季节,偶尔也见到水鸭子在溪里觅食。

  有时站在拱桥上,一眼望去,溪流就像一条碧绿透明的长茎,而两岸一丘一丘的田块,则是它生出来的一片一片阔大的叶子似的。

  来自近山近岭的涓涓溪水,是大海的种子,江河的幼芽,充满着青春的朝气。它一路歌吟,不知疲倦,就从我们的湾前,放开脚步,开始了长途的跋涉。

  春天的溪流,明丽,清澈,一个永远活泼泼的生命。溪的源头是岭头的云彩,岩石的隙缝,绿叶的水滴,草尖的露珠,还有无数冒头的或不冒头的泉眼。涓涓滴滴,比肩继踵而来,熙熙攘攘而去,不断壮大队伍。它们穿过蓊郁的林子,潮湿的山涧,湿漉漉的草甸,一路融进了树的香味,草的香味,谷的香味,花的香味。

  在我的童年,纵贯山村的溪流曾是我们互为攻守的“防线”。夏天的夜晚,溪两岸的小朋友们常常“打仗”,“战争”激奋起年轻的血液。各有各的队伍,向对方挑战,发起进攻。自制的唧筒,我们叫它“水机关枪”,“子弹”总够不着“敌人”的脸上,就埋怨这溪水太宽。长大了,走的地方多了,见的江河湖海多了,回过头来,再看春溪,才觉得它是那样的窄小,那样的不起眼。

  尽管是一线浅浅的溪流,在水里拥抱它的那种感觉却特别温柔,也特别温暖。水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甚至田野的气息,山林的气息,环绕你的周身,环绕你的心灵。在我眼里,它不是一条溪流,它从大地深处流来,从历史深处流来。小溪是山村的脐带,是繁衍生命的胎液。

  它日夜丝绸般流淌,有着童年的清亮和静谧。它犹如村庄中流出的一4 乡村岁月缕缕思绪,在水草和岸树间缓缓移动,与蓝天白云一起同行。这溪流,照见过爷爷的爷爷的影子,流走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欢乐、汗水和悲苦。

  生老病死,春夏秋冬,草木荣枯,不断更迭,不断轮回,唯它仍长流不断,富有鲜活的**和顽强的生命力。

  上善若水。水滋润万物,却不与争锋,等苗壮了,花开了,果熟了,自己悄悄远去,不见踪影。崇高的水,照亮人的眼睛,洗涤人的灵魂。

  一条小溪,是我心中的神。

  每次回乡,我蹲在溪边,洗洗手,洗洗脸,清凉之中,就感到了家乡的气息,闻到了家乡的味道。千里之外,站在长江边上,掬一捧水,想到这大江的滚滚波涛,也有微小的一部分是来自春溪的,就仿佛触摸到了家乡的肌肤,听到了亲人的诉说。

  说 湾乡人聚居的地方,北方人叫村,叫庄,东北人叫屯,西南许多少数民族地区叫寨子,可我们湘中那儿叫湾,比如竹山湾,梨子湾,塘边湾。这是地盘较为开阔一些的地方是这么个叫的,那些三面环山,地垄狭长,更为偏僻的地方就不叫湾,而是叫冲,比如木冲,井冲,山边冲。湾名、冲名的来历,大都与地形地物、聚居的姓氏或物产有关。

  我老家叫春溪湾。解放前属湘乡县。湘乡县地处湘中,在湖南是个大县,解放以后,划分成湘乡、涟源、双峰三县,我们那里改属涟源县,后来娄底建市,我们又改属娄底市娄星区。

  我喜欢湾这种称呼。这使我想起海边的港湾。一条条屋脊,就像一条条船一样,相拥在一起,躲避了风浪,有了一种温暖、平静和安全的感觉。进了湾,人生之船就进了港,就进了家,就有了鸡声,犬声,孩子的笑声、哭声,邻里的喧闹声,就有了煮饭的烟火味,炒菜的油烟味,就感觉到了人间无穷无尽的忧烦和欢乐。

  春溪湾是个小地方,知名度不高,方圆 10 里之内,打听春溪喻家,人们可能还知道;再远,许多人就不知道了。因为这里既无特别有名6 乡村岁月的物产,又无让人能记住的著名人物和奇特风景。一片养生地,一帮作田汉,世世代代就这么平平凡凡地生活。

  山林是屋宇的依托,我们这里的湾大都依山而建,春溪湾也是这样。

  那些盖着鱼鳞瓦的房子,就像苍郁林子下的黑蘑菇,一丛丛,一簇簇,旺盛地生长着。人,像虫子一样,在这些蘑菇下面活动,进进出出,熙熙攘攘,他们是这些蘑菇的主人。

  那些黑色的瓦片,像无数的舌头,舔吮天雨地露,不厌其烦地讲述久远的尘俗故事。遇上雨天,这些“舌头”就更充满了**,水声哗哗,整个村子都在唱着古老的歌谣。

  人们都说,春溪湾的后山呈虎形,湾就在虎须下面。远处龙山山脉逶迤而来,丘壑纵横,有看不尽的晴翠山岚。后山有层层叠叠的梯土,是各家的菜园。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这里地脉不错。但我没有听说过湾里出过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大的也不过是一时发过一些小财,盖了几幢像样房子的小人物,我亲眼见到的几户土财主解放前的生活,其实还抵不上如今普通的农民。

  解放后,乡村基层政权成立,“春溪湾”改成了“春溪村”。但这种“规范”,只是对外,平时老百姓还是按习惯的叫法。有附近的熟人路过,就有人打招呼:进湾不?到湾里耍一下吧!

  1949 年以前,全湾几十户人家全是喻姓,外人也叫我们春溪喻家。喻姓祠堂在一里以外,除了我们湾是喻姓以外,居住在附近的河塘湾、木冲、山边冲的人也都是喻姓,小时候,老祖宗生日那天,我们都要在一个祠堂里吃饭,彼此之间的亲疏只是血缘的代数不同而已。

  一个姓氏,不管是大姓,还是小姓,它的繁衍、迁徙、传承,是一部不平凡的历史。一个民族是由无数的大小姓氏组成的。大的是大河,小的是小河,无数的大河小河,汇成了泱泱之海,那就是伟大的中华民族。

  春溪喻家的老祖宗文雅公,是从何处迁徙而来,没人告诉过我,我不得而知。小时候,我们的斗笠上都写着“江夏”二字。这样的话,依此寻根,祖先应是湖北江汉一带。长大后,我研究过喻氏族谱,祖先迁徙的过程是先湖北,后江西,再后湖南宁乡,最后落户在春溪。

  文雅公是喻氏春溪一支的先祖,最早来到这块土地上。

  我母亲常跟我提起文雅公带领几个儿子月夜插秧的故事。他一家勤耕苦作,样样事情都比别人做得好。插秧是个赶季节的农活。当天文雅公的田还是一丘白水,第二天早晨邻居们起来一看,他家的田已栽上了秧苗,一片青绿,不禁惊讶不已。一打听,原来是文雅公带领儿子儿媳和孙子们,趁着昨夜月光很好,连夜把秧苗插了的。

  这故事经老辈人的嘴一代代传下来,有点传统教育的意思。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的眼前始终晃动着那水田,那月光,那秧苗,那飘动在月光之下、田野之上的奋斗精神,它们成了先人传递给我的精神财富。

  我们春溪湾属于文雅公的儿子翔飞公一支。

  湾有新屋老屋之分。翔飞公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以仁公,住老屋;一个是龙光公,住新屋。在我的少年时代,所见到的是家族繁衍,人丁兴旺。老屋一支有“十八楼”,如玉楼、凤楼、汉楼、江楼、岳楼、湘楼、珍楼……;新屋一支有“十八生”,如凡生、勋生、保生、顺生、真生、忠生、乃生……。由于人口的膨胀,有的人不得不搬出湾去,到外面另建新宅。8 乡村岁月在农村,房屋永远是家境贫富的一种象征,是人生得意与否的最直接最通俗的读本。住在东边老屋的人大都较穷,房子一律都是土砖砌的,门槛是木头做的。住在西边新屋的人中,寄斋十爷在清末民初时期发迹过,骑过高头大马,和刘蓉这样的官宦人家都有来往。寄斋十爷的气魄不算小,他盖起了一些青砖砌的房子,屋脊翘得很高,像个“山”字,叫“山字垛”,檐垛子的墙还刷上白灰,老远就能看见那些耀眼的白色的墙,门槛是磨蹭得锃亮的青条石。天井很大,还有花池,门楣上有匾,窗户上饰有花格。这样的房子人称“花瓦屋”。

  能起花瓦屋的人肯定手里有银子,腰杆子挺得很直,说话嗓门很大。

  当时他甚至把老屋的一些房子当成了自家的马厩。他最发达的时候,家里人持他的铜烟斗,就可以在钱庄借到钱;他儿子结婚时,打着旗箩伞,还请来西洋乐队,很是风光。老屋对新屋只有仰视的份儿,羡慕的份儿。但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时间不到三十年,寄斋十爷死后,到了他儿子竹桃十三爷和他的兄弟们的时候,家道就败落了,败得一塌糊涂,一批败家子,一批游手好闲之徒,像白蚁一样,很快把这座花瓦屋,从内里蛀空了。我幼年时看到的就是这种颓势,许多人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连起码的体面都没有了。新屋里人的生活,反倒不如老屋的人。新屋已经没有财富和荣誉,剩下的只有那个表面还算漂亮的空房子。

  “到新屋去”,“到老屋去”,是常常挂在人们嘴边的一句话。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像泥鳅一样,钻遍了湾里的每一个角落。新屋老屋的差别在年代。老屋是翔飞公最初的建业之地,自然要比新屋更久远些,老祖宗的牌位就供奉在老屋的厅屋里,一并排列的还有许多金装的神像和菩萨。大厅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四根支撑大厅的大木头柱子,每根的直径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柱子被烟火熏得黑了。我每每看到那些熏黑了的墙壁,天井里长满青苔的砖石,就感到了历史的厚重,想起祖辈生生不息奋斗的艰辛,想起贫穷中生命的强健。我仿佛闻到了先人呼吸的气息,汗的气息。老屋新屋都是老房子,都是历史。从老屋到新屋,能感受到历史行进的履痕,也能看到历史不同的颜色。

  这种历史当然不同于北京古老的四合院,也不同于青岛、庐山的老别墅,它是乡村的历史,是作田汉的历史。我与这些老房子之间,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我从那些布满蛛网灰尘的老房子中,感知了人性和道义,懂得了勤劳、朴素与诚实,修养了承受苦难的坚忍。我在那间阴冷潮湿的房子里呱呱坠地,走出了第一步,继而走出湾去,开始了人生的漫漫长途。因此,不管岁月如何流逝,湾里的房子发生了什么样的嬗变,我对这些老房子仍极具热情,并心存感激。

  房子虽有新屋老屋之分,但整个湾还是一个整体,房屋互相依托,互相勾连,虽然各家都是单门独户过日子,但又互相手拉着手,肩靠着肩,谁也怕谁走散了似的。即使是下雨天,人从东头走到西头,相互串门子,不用打伞,全在厅堂和屋檐下走过。全湾有套简易的排水系统,各家都有天井和沟坑,屋顶的雨水就流到天井和沟坑里,然后通过阴沟流到附近的水塘去。我小时候,经常见到天井里出现乌龟,那时不像现在,见了乌龟就当补身之珍,宰杀吃掉,而是非常珍爱它,这不仅是因为人们把长寿的乌龟当成吉祥之物,而且还因为乌龟经常出没于天井沟坑,是疏浚阴沟最好的义工。

  西边新屋的外围有围墙,围墙内外两侧有许多高大的乔木,其中10 乡村岁月的石槠树和凿刺树最引人注目,它们长得高大青翠,且木质坚硬,是做家具的上好材料。在儿时,它们引起我们注意的,还是它们枝头每年结出的星星般的果子。石槠树圆圆的小果在火里一烤,吃起来很香;而凿刺树的果子紫黑紫黑的,有点酸味。在我们吃水果是一种奢望的童年,石槠树和凿刺树上结出的野果,无疑成了我们的美食。

  湾的屋宇建筑,依就山势,呈眉弓形。进出新屋老屋有几扇大门。

  遇有强人来袭,几扇大门一关,外人就进来不得。

  湾,陈旧又充满活力。它的周围有山场,溪流,水田,梯土。围绕湾的每一口山塘,每一道田埂,每一条小路,每一棵绿树,还有那不绝于耳的鸟鸣,盛开的山茶花和油菜花,挺拔的杉树,秀美的竹林,这一切,我都是那么熟悉,它们成了我生命之初的风景,后来慢慢融入我的血液,我的灵魂,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命中注定,这里是我的出生地,不管它是贫穷,还是富有,是破败,还是兴盛,我与它都割舍不开。我是风筝,它是放飞风筝的线轴。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这里埋葬过我的先人,是我常常魂牵梦绕的故乡。

  儿 时 记 忆

  如果有人问我,你儿时记忆最深的是什么?

  我一定会迅速回答:冷!

  冷?南方还冷?也许你觉得奇怪,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的记忆就是如此。

  我说的当然是冬天,湘中的夏天很热,似乎还能熬得住,冬天那股冷劲儿,却叫人实在受不了。

  吸凉气。捂耳朵。搓手。跺脚。脚板冻得皲裂,双手长冻疮,无法子想,就把烧热的猪油往上涂,痛得钻心。太冷了! 60 多年过去了,想起那时的情景,我至今还觉得胸前背后发凉。

  我生于 1941年阴历 1月,正是抗日战争吃紧的年代。我们那里有山,属“后方”,南京、长沙的一些学校都迁到了娄底、蓝田、桥头河一带,钱钟书和他的父亲就在蓝田的国立师范教书,钱钟书的著名小说《围城》就是在那儿写的;朱镕基在桥头河读过中学。不止是共产党喜欢山,其实**也喜欢山。人处于弱势的时候,总以山为屏障,保护自己,并在山中积聚力量。日本鬼子没能进到我们那儿来,他们到达湘乡县的谷水镇就宣布投降了,谷水镇离我们那里还有 40 华里。国难深重,民生凋敝,当时老百姓的贫苦可想而知。

  我记得小时候,一到冬天,手脚几乎每年都长冻疮,手指头肿得像红萝卜似的。冷,滞留在你身体的某个部位,以通红通红的颜色和不可名状的疼痛炫耀它的严厉。

  现在想起来,当时感到特别的冷有两个原因。

  一是冬天气候确实比现在要冷许多,虽说是南方,但大雪纷飞、池塘结冰是常事,屋檐上经常垂着一排排尺多长亮晶晶的冰挂,池塘里结的冰有一寸多厚。有一年,我大弟弟出麻疹出不来,乡里有一个土方子,用池塘里的紫浮萍外敷,据说那样可以透疹。那时正是冬天,天寒地冻,池塘里结着厚冰,平日里飘在水面的紫浮萍都和冰凝结在一起了。我和母亲到池塘里取冰,用热水化开冰块,再取浮萍。当时用手在水里捞冰的那种冷得牙根打战的感觉,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天寒需要取暖,取暖需要柴火,从我记事起,打柴就成了我在家里分工负责的一件头等大事。七八岁的毛孩子进山打柴,在农村不是什么新鲜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身子没有那么娇贵,父母要做田里土里的活,没工夫打柴,把这“轻活”留给了孩子,湾里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都是打柴的能手。一只背篮,一把砍刀,一支竹竿制成的耙子,是随身携带的工具,搂松毛,捡干杉树枝,砍灌木,凡能烧的东西,都向家里捣腾。寒冬腊月,我怕夜里刮风,又喜欢夜里刮风。怕刮风是因为北风一刮,窗户、门和砖缝到处进风,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屋里贼冷。喜欢刮风是因为老北风一刮,林子里掉落的松毛就多,枯枝干柴就多,第二天捡柴火,准会满载而归。我打柴是一把好手,屋檐下,柴房里,堆满了我的劳动成果。

  寒冷的冬天,火是个宝。谁家柴多,有火烤,那真是一种幸福。

  谁家火旺,人气自然也旺,湾里的邻居都会望火而来,火灶或炉子边围着一大堆人,谈天说地,直至深夜主人家要封火了方肯离去。

  但感到冷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太贫穷,没有御寒的衣服。那时穿着暖暖和和的棉衣过冬的人不多,除了几户地主以外,一般的老百姓很少有。湾门口义龙五爷有件皮袄,那萝卜丝一样卷曲的羊毛,给人印象很深。皮袄是上海的女儿特意孝敬他的,成了全湾人羡慕的希罕物。

  添一件棉衣,要自己种棉花,自己纺线,自己织布,对庄稼人来说,这是一件要筹划几年才能办成的大事。谁要是冬天里添了一件新棉袄,那可是令大家眼热得不得了:“啧啧!发财了,捡到金元宝了,穿上新袄子啦!”河对门铺子“新祥泰”卖猪肉的生大老板,小本经营,生活也还过得去,但我有许多年见他顶着刺骨的北风,挑着猪肉在各个湾里转,穿着的就是一条单层的灯笼裤,外罩一条防脏的蓝围裙。

  衣服珍贵,鞋子也珍贵。从春天到秋天,我们那儿的人是不穿鞋子的,只有晚上洗脚后才穿。平日里穿鞋被当成“二流子”,是不爱劳动的表现。对于农民来说,没有比劳动更神圣的了,不劳动,就是懒汉,就没有出息,没有生路。我们只有到了冬天,实在冷得不行了,才穿鞋,但许多人并没有配套的袜子,我的袜子是母亲用大人穿过的旧袜子改的,那时都是长统袜子,大人把底子穿破了,剪掉破的那部分,再一缝,就成了我们小孩穿的袜子。我的棉衣也是大人的旧棉衣改的。

  “新三年,旧三年,补补纳纳又三年。”旧布旧棉絮,发板,穿在身上不暖和。冬天,湾里常见“草绳族”,他们用草绳结紧在腰上。那不是装饰品,不是什么好玩意,有钱人绝不这样做。那是命运卑贱的象征。找根布条都难,草绳是用稻草搓成的,要容易得多。用意很明显,他们要让每一块布片和棉絮都紧贴着身子,发挥其最大的保暖效益。

  爷爷喻丹书,早年丧妻,我父亲一岁多就没了妈。爷爷年轻时得过伤寒,留下腿疾,身体又单薄,不能下地干农活。身在农村,不会干农活,其家境可想而知。他有一个绰号叫“黑皮”。一次家里酿酒,晚上,他举着点亮的竹篾去看坛子里的酒,看成色如何,没想到一下把酒坛里的酒点着了,满坛的酒“扑”的一下窜出很高的火苗,因为躲得快,未造成重大伤害,但还是把脸熏黑了。他会种牛痘的技术,每年带着我父亲,到宁乡和华容等地去种牛痘,挣点养家的钱。我是长孙,下面还有弟弟妹妹,父母照顾不过来,从小,爷爷就要求我和他在一张床上睡觉,这除了因为爷爷很疼爱我,想格外亲近我以外,我的另一个真实感受是:冬天,爷爷需要我的体温,为他燠脚。他的一双脚血气不旺,总是冰凉冰凉的。我和他分睡两头,他就要我把他的双脚抱在怀里,直至暖和为止。脚暖和了,他就会说:乖孙孙,真不错,等过年杀了猪,给你个猪耳朵吃!

  一床不知盖了多少年的破棉被,棉絮像丝瓜瓤子,许多地方都没有了棉絮,露出一个个破洞。这样的棉被当然很难御寒。床上没有垫被,躺下去是令人倒吸凉气的竹席,冰凉冰凉的,人钻进被窝里,半天也暖和不过来。为了弥补不足,我们把避雨的棕蓑衣也压在了被子上。当然火箱是必备的,睡觉前,把灶膛里已经燃尽、尚还通红的火渣,铲起来放进火箱的钵里。火箱是用木板或竹子做成的,里面放一个盛火渣的陶钵子。睡觉时,把火箱放在被子里,利用火渣的余热来取暖。这种办法很有效,冰冷的被窝顿时变得暖和起来。这样做,当然有危险,我常常担心:万一睡着后,火箱倒了,钵子里的火渣引燃了被子怎么办?所幸这种事一次也没有发生过。用火箱在被窝里取暖,不止我们一家,湾里人家几乎家家都用,但也从没有听说别人家有发生火灾事故的事。

  这事一直让我困惑不解。也许人们在困苦中学会了生存,掌握了即使睡着了,火箱也不会翻倒的本领。不过这样的温暖也持续不了几个钟头,火渣的火力会渐渐消退,被窝还是会慢慢冷起来。每到天亮,爷爷掀开我的被子,总是拍着我的**说:“你看看,你看看,树上掉下来一条大虫子,蜷缩得一个团团罗!”

  “布衾多年冷似铁”,杜甫所经历过的那种难熬的寒夜,竟让我也赶上了,真是刻骨铭心。

  贫穷,可怕的贫穷!贫穷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肯定是灾难,积贫必弱,就会挨打,受人欺侮。但对于一个人来说,贫穷也许并不完全是坏事,相反是一种磨炼,是一份并非每人都能得到的“财富”。贝多芬是出生在波恩一所破旧屋子的阁楼上;凡高常常为了一顿晚餐而发愁;莫扎特一辈子在贫苦、饥饿和挣扎中度过。他们成了天才,除了别的因素以外,都与贫困有关。一个人眼里有了太多物质化的东西,就会离心灵越来越远。我因为从小有了贫困这种经历,知道自己的出身、来路,就能够比较正确地面对名利,以一份平常心,来看待人世间的声色犬马;因为有了这种经历,所以我对生活就极易满足,从来与奢靡格格不入;因为有了这种经历,我就能面对许多艰难困苦,不断挑战逆境,打破宿命,去实现人生的最大价值;因为有了这种经历,每逢向贫困地区捐送衣被,我就感同身受,生出一份爱心。我从内心里希望那种寒冷的感觉不要再出现在孩子们的生活中,不要再出现在他们夜晚的梦里;希望天下人都有足够的衣服和被褥,对付寒冷的冬天;希望所有的人对冬天的寒冷都不再心存畏惧。

  牧 童 旧 梦

  牛是农家宝。在没有机械耕作的年代,对于农民来说,牛的地位举足轻重。保护耕牛是农耕文明的传统。早在春秋战国时代,秦国就制定了“厩苑律”,规定每年进行耕牛评比,奖励优秀饲养者,唐宋以后,依然沿袭此制,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是放牛娃出身,更出台了禁杀耕牛的政策,违者百姓受罚,官员革职。就是到了共产党执政的年代,政府每年也要统计耕牛数量,乡村房屋的土墙上写着“保护耕牛”的大标语。每到冬天,上头就会下发耕牛防病防冻的通知。

  母亲回忆说,你从 4 岁就跟着爷爷放牛。

  “我有那么大本事吗?”

  虽然连自己都有点疑惑——因为我已记不清自己最初放牛的具体时间和年龄,但放牛时我岁数很小却百分之百是真的。我是老大,即使只有 4 岁也是老大,老大得有老大的样子,也有老大的责任,我不放谁放?

  我放过两头牛,一头黄母牛,一头水牯牛。家里没有本钱养一头整牛,两头牛都是和人共养的。黄母牛是和三姨夫合养,三姨家离我家有几里路,春耕时很不方便,来去要翻过好几道山岭;水牯牛则是和同湾的人合养。各占一半,一家两条腿,放牛也是一家半年。

  我放牛精心着呢。牛要吃露水草才肥,我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赶着牛儿上山。哪处山坡、哪处田埂草旺,我心里都有数,所以我包放的那半年,牛一定是膘肥体壮。

  如今城里人养宠物成风,猫啊,狗啊,成了家庭上宾。农民也有自己的宠物,那时农民的宠物是牛。当然,同是宠物,区别很大。农民是粗人,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牛就是牛,不是水牛,就是黄牛,或者黑牛、花牛,不像现在城里人对狗那种关系,亲昵地称狗“宝宝”、“贝贝”,女的把小狗抱在怀里,脸贴着脸,还要小狗叫自己“妈咪”,有的人家甚至让狗上床,人狗同衾共枕。

  牛享受不到这种待遇。狗是富人的宠物,牛是穷人的宠物,作田汉的宠物。城里人养宠物狗是为了玩,为了消遣;乡里人养牛纯粹是为了干活。

  牛是农民的朋友和帮手,也是家境是否殷实的一种象征。谁的牛栏里有牛,猪圈里有猪,谁的脸色就光润,眼神就安逸,说话的中气就足。没有牛,到了春耕时节,一副愁脸就在等着你,你的田翻不转,耕不了,得到处求人,弄不好就误了农时。农民把牛看得特别珍贵,怕它饿着,怕它渴着。春雨天,雨水凉,在它脊背上盖上蓑衣。冬天,牛栏里必须垫上厚厚的稻草,增加牛的御寒能力;同时,人都尽吃红薯,可得给牛准备米粥和酒糟,增强牛的体质。“雷打冬,十家牛栏九家空。”

  冬天响雷,必有严寒,牛安全过冬成了许多人关注的一件大事。夏天呢,要定时赶牛到水塘里洗澡,要给它赶牛虻,如果牛皮肤上长了寄生虫,就得用手给它捉。牛总是埋头吃草,埋头干活,在家畜中,它是最勤劳,最善良,最坚忍不拔的。当然,牛善良中也不失其威猛,有时公牛互斗,那犄角,那眼神,那全身血液贲张的决斗姿态,仍可见其英姿,其雄风,其祖先传下来的那套在荒泽大野中,防守进攻的看家本领。我家的水牯牛个头很大,长着一双弯弯的、亮亮的、漂亮的犄角。我喜欢那亮亮的犄角,透过它,可以看见一个圆圆的天空,寻找到一种很阳刚的感觉。晴天的傍晚,水牯牛悠闲地走着,犄角上挂着几缕晚霞;遇上雨天,湿淋淋的犄角上又垂下一帘雨意。我站在牛跟前,比它的腿高不了多少。但水牯牛从不欺侮我,它总是听我的招呼,我能自由自在地从它的犄角爬上它的脊背。如果我用梳子梳它的皮毛,它定会站着一动不动,忽扇着耳朵,摇晃着尾巴,嘴里极有滋味地反刍着,表示很舒服,很满意。有时,为了召唤同伴,或者呼喊主人,水牯牛会发出“哞,哞哞”的叫声,声音浑厚而悠长,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

  我喜欢放牛。放牛是一件很惬意很浪漫的事儿。“哞,哞”,我常常迎着水牯牛的歌唱,开栏放牛,然后大摇大摆地坐在水牯牛的背上,得意地扬起赶牛的鞭子,走出湾去,招摇于田野阡陌之间。把牛赶到山坡处,长长的牛绳拴在一棵树上,牛就以牛绳为半径,老老实实地吃草,它的厚道真令人感动。牛也有犟脾气,有使劲拉牛绳也拉不动它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它并不这样,而是顺从人意。牛只顾低头吃草,吃饱了,就站在那里,慢慢反刍回味。这个时候,我就可以躺在青草地上,悠闲地看天上云彩的风景,或者看我的闲书,或者和对面山坡上放牛的小朋友对唱野歌子。

  每逢要轮换放牛的时候,是我最难受的日子。我和牛天天在一起,有了感情,一旦要离别许多日子,真有点难舍难分的感觉。牛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程,它是先人崇拜的图腾。对于农民来说,牛的作用要比狗和猫大得多,形象也要比猫狗高贵得多。什么时候家里能拥有一整头牛呢?这是我童年的梦想。

  地 坪 风 景

  湾里最热闹的地方是地坪。夏天乘凉,冬天晒太阳,在南方,这两件事都是大事。地坪与这两件大事都有关系。

  地坪就在湾子前面,再向前就是一口水塘。地坪是块平整的空地,全湾的公共场所,娱乐活动中心,社会上发生的许多新闻,湾里出现的各种事情,人们大都是首先从地坪上知道的。其实地坪是很小一块地盘,而且也不太干净,周遭有猪栏牛栏。那时人们还没有现在的卫生观念,猪粪味牛粪味闻惯了,也觉得无所谓。人们到猪栏牛栏门前看看家畜牲口,用手丈量一下猪身的长度,看长了多少,估计什么时间能够宰杀,能卖个什么价钱,除掉买猪崽的钱,还能剩下多少,这样品评品评,还觉得是一件乐事。

  夏天很热,天一黑下来,就有人搬着竹椅、凉床,拿着蒲扇,来到了地坪上纳凉。一天下来,竹椅、凉床也发烫了,勤快的人就从井里打一桶凉水浇在上面,给竹椅、凉床降温。那些婆娘们来得最晚,她们要等把家务收拾利落,把孩子洗涮完毕,才能来到这场地。

  对于小孩来说,这里是听大人讲故事的地方,也是文化启蒙的地方。22 乡村岁月山精水怪,狐妖鬼魅,三国水浒,天文地理,关公、岳飞、林冲、山大王,玉帝、姜子牙、唐僧、猪八戒、孙悟空、王母娘娘、太上老君、如来佛祖,不管是全书整篇,还是一鳞半爪,大人们把自己知道的那点东西,全在这里显摆。一人讲,众人听,讲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津津有味。

  也有人说笑话的,讲时闻的,直说得月上中天,睡意朦胧。许多传奇神话、民间故事,我就是通过这样的场合知道的,并且也略略知道了一些中国历史和历史上的忠奸人物。

  冬天,特别是春节前后,天气很冷,屋里没有炭火烤,房子又透风,冷飕飕的,湾里人都喜欢到屋外来晒太阳。地坪北边那排杂房的街阶背风,正对着南山,太阳晒在身上,有些暖意。每天等太阳有了几丈高了,街阶上必定挤满了人,有站着的,有蹲着的,也有坐着板凳的。

  媳妇们纳着鞋底,做着针线活;老头老婆子们在暖暖的阳光下打着盹儿。

  人们说年前的庄稼和收成,说如何过年,说来年的春耕,也有瞎侃的,扯乱弹的。说说笑笑中,也掺合着牛栏里牛“哞哞”的叫声,和猪栏里猪的哼哼声,一派尘俗草根气息。中午,有的人舍不得离开,干脆端着饭碗到地坪来吃。阳光和语言温暖着彼此的身心,人们要等到西斜的太阳翻过了屋脊才肯离去。

  夏夜,昊天华月,虫噪萤飞,蛙鼓盈耳。我躺在竹凉床上,望着耿耿星河,只觉得浩渺深邃,无比神秘,幼小的心灵便生出无穷梦幻。

  牛郎在哪?织女在哪?鹊桥又在哪?喜鹊要搭窝吗?那搭窝的树在哪?银河里有船吗?那摆渡的艄公是谁?既然是河,怎么不见波浪呢?

  嫦娥居住在银色的广寒宫不冷吗?天有九重,从哪儿到哪儿算一重?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我的星座在哪?长空流星坠落,今夜人世喻晓文集 23间又有谁将陨灭?无数的“天问”,陶冶了我的浪漫主义情怀。

  湾的南沿靠山,房后屋边有树,几棵古枫枝叶婆娑,如巨伞般兀立,像护卫湾的卫兵。后山是竹林,堆青叠翠,清风随来,摇曳有声,直扫蓝天;到了清明时节,春笋破土,迎雨疯长,披甲卸胄,扶摇直上。

  在远处的儒家垴,全是要几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大树,晴空下巍巍然葳蕤一片。

  从地坪上翘首看过去,这山,这树,这屋宇,便有了几分美感。

  到了寒冬下雪天,山和树银妆素裹,更添了许多情趣。我喜欢在冬日的阳光下,看这屋后的山景。

  其实早有人注意了这些景致。我六叔公房子的大门正对着后山,房子不起眼,但门楣上悬着的一块匾牌倒有几分雅气,上写“秀抱南山”四个字。这四个字是湾里一个上过南京美专,1949 年跑到台湾去了的画家喻有能写的,笔锋遒劲有力,给我印象极深,至今记得。几十年过去,房已毁,匾不存,但“秀抱南山”那四个字还常常出现在我脑海里,因为我曾经望着那四个字发呆过,沉思过,琢磨过,它像一束审美的火焰,照亮了我的心灵,一粒文学的种子,播种在我的心田。它使我懂得,怎样去概括美,鉴赏美。

  当然,在我心目中,地坪不止是有风景,更多的是文化,一种乡村文化。那时,没有电视,也不玩麻将,打扑克的都很少。如何打发冬日的闲时和夏天的夜晚,地坪几乎是乡民唯一的不可替代的舞台,它消闲与传递文化的功能兼有。讲故事既是教育,也是娱乐。没有心计,没有弯弯绕,没有对**和贪官的诅咒,虽然贫穷,但人们的心灵没那么复杂,没那么沉重,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率真,单纯,透明。24 乡村岁月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语,有泥土气息,有松竹风韵。先民的许多优秀品质,就在不经意间悄悄传承。偶尔有男女打情骂俏,那语言,那情态,也是一种原生态的情感宣泄,绝不做作,绝不修饰,总是直来直去。

  地坪是一张纯朴的温床,生长了许多许多的东西。几十年以后,它离我的心灵还那么近,以至于我愿意动笔写一写它,表达我对它的感激和怀念。

  田 埂

  故乡的田野是一张古老的网,田埂是密而有序的网绳。

  丘陵。山冲。弯弯曲曲,层层叠叠,绿埂一条条,一线线,映衬着水田,分隔着山野,如画。南方的梯田是人类最伟大的雕塑之一。

  漂亮的田埂。

  总是那么温婉如母亲的臂腕,搂着稻黍,搂着麦苗,搂着金黄的油菜花,搂着希望的四季。任凭风雨的剥蚀,和岁月中的劳累,一如母亲臂腕的坚韧。

  身躯为堰,拦住水,水中有天,有鱼,有蛙,有云影,有日月星辰,有姹紫嫣红,有蜂飞蝶舞。田埂搭起一个世界,一个生命的舞台。

  田埂用双臂紧紧拥抱的那块“田”,就是人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稻子,麦子,菜子,果子,土地是一个永不衰老的生“子”的产婆。土地的丰歉,决定着人们的生存状况,他们的温饱和饥寒。

  田埂是土地的墙。田埂的长短,曾经标示富有和贫困;田埂修整、侍弄的好坏,也曾经是勤劳与懒惰的象征。田埂是一个农民素质和命运的徽记。

  田埂也是土地的一部分,即使是这样窄窄一线,也不能浪费,几株豆,几棵萝卜,几茎莴苣,我们的父老乡亲,以几近吝惜、苛刻的方式,让田埂尽其所能,与汗水揉合在一起,奉献出自己的所有。

  挑着箢箕,挑着箩筐,一双双光脚丫子,从新泥糊过的田埂上走过。

  沉重的脚印,盛满了阳光和雨水,盛满了岁月的艰辛。

  傍晚,烟锅明灭。父亲蹲在田埂上,咝咝地抽着烟,眯着眼,看稻穗扬花,听如歌的蛙声,眼睛在和土地对话,在向庄稼倾诉。劳作,收获,汗水,希望,一桩永难了却的心事。

  那是母亲来了。一只竹篮搁在田埂上,竹篮里有茶水,有绿豆粥,有对正在田里劳作的耕夫和牲口的慰安。太阳太毒,农时太紧,活儿太累。“歇会儿吧!”问候几近叹息。人在田埂上稍事休息,茶水和汗水一起吞进肚里;而牲口正打着响鼻,在吃田埂上的青草。

  田埂上也有过浪漫的故事。一对初恋的少男少女悄悄地走在田野上,绿茵茵的田埂便成了板凳,成了雅座,女孩把花手绢垫在田埂上,两人亲密地挨坐着。情窦如花蕾初开,爱情刚刚萌芽,突然一声熟悉的高音从村子里传出,母亲在呼唤她的女儿,这对毫无经验的青年男女像受惊的小鸟,惶惶起立,迅即分开,质朴的田埂也显得有些慌乱,惊得花手绢在风中飞舞。

  小时候,冬末春初的季节,我常见白鹭在水田觅食,在田埂上鹄望,一袭素衣,数点寒雪,那超尘拔俗的神态,定格在记忆里,成为永远的怀念。太阳还在,清风还在,田埂还在,那些白鹭到哪里去了呢?

  永远的田埂。漂亮的田埂。我离开故乡的田野已有许多年了,但田埂仍是我记忆中美丽的风景。我怀念田埂上发生过的一切。


  瓜 棚

  作为村庄,最具田园气息的,除了稻田,菜土,就要算瓜棚了。

  在粮食产量不高,老百姓常年缺粮的年月,挂在乡人嘴上的一句口头禅是:“瓜菜半年粮。”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们用瓜菜当饭吃是常有的事。种瓜种菜是每个农民每年必须认真对待的一件事情。瓜菜的种植耽误了季节,或侍弄不得当,收成不好,就会影响一年的生计。

  我们那里种的瓜,主要是菜瓜,有冬瓜、南瓜、丝瓜、苦瓜等。

  瓜长得好不好,与瓜棚有关。一个好的瓜棚,必须有足够的空间,让瓜藤伸枝展叶;必须有足够的支撑力量,悬挂那累累硕大的瓜。

  因此,瓜棚就不是可有可无的了,它的作用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由于这种重要性,这种对于一家农户不可或缺的地位,各家都拥有一个瓜棚。做一个好的瓜棚,是一个好的农民的一项指标性的活计之一。好像预先设计好串联好了似的,我们湾的瓜棚全都无一例外地分布在湾前池塘的四周。

  冬瓜、丝瓜等植物生性喜水,只有靠近水边,才能长得好,瓜结得才多。瓜地离湾近,进进出出都能打一个照面,也容易看管,不易丢失。于是池塘边就成了种瓜的福地,于是在池塘边分得一块瓜蔸地,就成了湾里每户人家的必然而又合理的要求。人们都很看重瓜蔸地,别看它占地很少,但收成可观,对一家人的生活影响很大,它不仅是菜盘子,而且是饭碗子。

  春天,人民翻转瓜蔸地,施好上等肥料。种子种下去了,芽发出来了,眼看着苗儿蹭蹭蹭往上长,人们就该盘算搭瓜棚的事了。竹子,竹枝,杉木杆,松树桩子,绳子,所有材料一应备齐。几天之内,就会看见一溜儿瓜棚,把一个大大的池塘围了起来。所有的瓜棚都以一定的斜度伸向池塘,而支撑瓜棚的是一些打在池塘里的木桩。

  瓜棚当然不会完全一样,它的好坏,往往可以看出一个农民的耕作技术,他的经营理念,甚至可以看出他的性格。

  有的人准备的材料充分,搭的瓜棚不仅结实,而且好看。瓜棚必须结实,不能打马虎眼,因为瓜棚不仅要吊瓜,而且人是要经常上瓜棚摘瓜的,稀松八拉的,弄不好人掉进水塘里,会出事故的。

  当然,也有平时做什么事都不太认真,或材料不足,随便立几根杆子,拉几根绳子,让瓜藤能爬上去就算了事的。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各种瓜秧的蔓儿,在太阳的指挥下,伸出了一根根触须——那是它们的手,争先恐后,纷纷攀上了瓜棚。

  最初,是一双双稚嫩的小手,沿着竹枝或绳子引导的方向,试探着往上攀爬;如果站立不稳,主人会用小绳绑住。但它们一旦攀上了瓜棚,就会奋发努力,比赛着,去占领空间和地盘。

  早晨和傍晚,常会看到各家瓜棚的主人,或背着手,或挎着菜篮子,或点着一支烟,在池塘边转悠。他们在视察瓜棚,不仅看自家的,也看别人家的,在检阅这瓜棚的队列方阵。

  瓜蔓一寸一寸地伸长,长出了一片叶,两片叶,三片叶;慢慢地,它们长出了一个个瓜纽儿,几乎一天一个样儿,迅速长大。一片片绿叶,一朵朵花,一个个瓜,都会给人带来喜悦,带来快乐。哪根瓜藤上结了瓜,这个瓜棚一共结了多少瓜,他们心里都有数。他们为瓜秧浇水,施肥,给秧茎打去多余的枝蔓。望着累累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各类的瓜,他们的心里变得充实起来。

  渐渐地,瓜蔓覆盖了整个瓜棚,绿色的瓜棚上开出了白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花朵。

  有了花儿,成群的蜂儿来了,嗡嗡嗡地歌唱着,忙碌着。

  渐渐地,结出了一个又一个瓜,瓜儿像星星一样照亮了乡人的眼睛。

  小小的瓜,带着花,一天天长大,慢慢地脱掉了花蒂,从绿叶下骄傲地露出脸来。长长的丝瓜一串一串的,三两天就能摘一竹篮。圆圆的南瓜由青嫩慢慢转化成金黄,在炫耀阳光的热烈和农人的勤劳。无数又长又大的冬瓜,从瓜棚上垂挂下来,池塘里映出了它们硕大美丽的倒影。冬瓜重量大,大的有几十斤,人们不得不用绳子加固,悬吊在瓜架上。

  满棚满架的瓜,它们的倒影在水里摇曳着,就像满天的星斗在闪烁。

  我常常蹲在水塘边,欣赏这些瓜棚。满棚的青绿,满棚的花朵,满棚的瓜。远远地望去,瓜棚成了一幅生动美丽的画,成了湾前一道亮丽的风景。

  花开花落,瓜熟蒂落,春华秋实,我们从瓜棚感觉到了季节的长度,时间的流动,和岁月的丰盈。30 乡村岁月欣赏瓜棚,使人感到一种恬静、怡然的美。那些爬到瓜棚顶端的藤蔓垂下来,像美女额前的刘海,在池塘四周垂起了绿帘;而当那蔓尖儿快要接近水面的时候,好像感觉到了障碍,不再向前,又翘起卷曲儿向上,要重新爬上瓜架。灼热的阳光从绿色瓜棚的隙缝中挤出来,变得清凉了许多,一条条金色的丝线,投射在水面上,留下了斑斑驳驳的花影。池塘里的鱼儿腾跃出水面,叨食瓜叶和瓜花,你能看见它们活泼泼的身影,听见鱼儿入水时清脆的水声。

  炎热的夏天,太阳很毒,而瓜棚下,由于有绿叶的遮挡,显得格外凉爽。因此,瓜棚下经常聚集了许多乘凉的鱼儿,我们到池塘里洗澡,在瓜棚下摸鱼,很少有扑空的,总能逮着几个鲫瓜子。

  许多年以后,我住在大都市里,依然忘不了种瓜,依然想搭一个瓜棚,甚至有时梦想:如果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里有一块小小的空地,能种点丝瓜、南瓜、冬瓜什么的,该多好!我曾在自家的阳台种过丝瓜,用一个大木桶装上土,土里栽上瓜苗,居然也能长出长长的瓜蔓,不得不为其搭了一个简易的瓜棚。有一年,我阳台上的瓜棚上垂下来许多条丝瓜,这让我足足兴奋了一个长长的夏季和秋季。

  我发现许多城里人和我一样,也喜欢干这种营生。我的邻居,有在阳台种冬瓜的,也有种南瓜的,一样也搭着瓜架。有的人在墙根种上一蔸丝瓜,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种,就在花瓶里栽上几棵辣椒秧子。

  我们当然不是希望靠这种方式来解决生计的问题,这样做,完全是另外的一种意义。对于我们而言,种它们,欣赏它们,是一种情趣,一种爱好。凡在农村长大的人,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始终有一个瓜棚存在,始终有许多瓜菜存在,这是我们很难摆脱的一个情结。接近自然,亲近生命,这是人类的天性。许多久离农村老家的人,总是怀念年轻时的岁月,怀念故乡,总是通过各种方式,譬如种瓜,来寄托乡思。

  故乡是我们灵魂的栖息地,瓜棚不也是我们一处精神的寓所吗?


  竹 林

  老屋的后面就是一片竹林。

  拥有一片竹林不仅是一笔财富,也是一片风景,一种幸福。

  拥有一片竹林,就拥有了绿绿的天空,青青的四季,就拥有了飒飒的风声,如歌的天籁。

  不怕风雨,不惧霜雪,文人们夸竹子峻节高洁,暗中有人格的传递,这自有他们的道理。可竹子却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清高,总是和我们毗邻而居,总是那么平易而亲切地站在耕夫村妇面前。

  乡人植竹,半是为了实用,半是为了欣赏。从吃饭的筷子,到箢箕、箩筐、背篮、晒簟,农村几乎大半的家什都是用竹子做的,而且近在屋后 , 用时伸手可取,极其方便。这是实用的一面。在我们那里,没有竹器竹具的日子是无法想象的。至于欣赏,也许和文人有了些许不同。开门启牖 , 一丛绿油油的竹林跳进眼帘,乡人首先感觉到的是活灵灵的生气,清爽爽的风,是恬淡与平和,是常青的希望,精神的凭依。站在竹林,枝叶如盖 , 便觉清气弥漫,枝隙叶罅中,看云光舒卷,别有一番村野情趣。

  竹林里最令人陶醉的是春天。“清明乱,谷雨断。”那是生长竹笋的季节。几场春雨过后,竹林成了新生命的产床,那些在土里孕育了一年的生命再也耐不住春天的诱惑,纷纷破土而出。每当笋季来临,我几乎天天要去竹林转悠。新笋出土的过程太美妙了,观察这个过程会使人对生命肃然起敬。眼看着非常平整的土地,一夜间一个小土包悄悄隆起,然后小土包慢慢皲裂,一个生命挤破坚硬的土层,露出了嫩黄黄的笋芽。如果有心,夤夜在竹林里伏地倾听,我想绝对能听到新笋破土的声音。毛绒绒的笋尖挂上了雨露,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个新生命对阳光的微笑,对这个世界的向往。也许它在土层里憋得太久,也许它的生命力太强大,笋的生长速度总是令人吃惊,几天不见,它就会蹿得老高。它那么生机勃勃,一个劲儿地向上、向上,无论是乱草,是荆棘,是沟坎,是丛林,都无法阻挡它。它像一只箭,直射青空,毫不犹豫地去占领自己的生存空间。它一面向上,一面脱掉层层笋衣 ---那是它从地下到地上,一路搏斗的甲胄。 然后逐渐露出清瘦有节的身骨,虽稚嫩,却坚挺。只有当它到达了一定的高度,能够昂首面对阳光与青天的时候,才开始生枝发叶,展示自己潇洒的风采。

  竹林里最美的是冬天。繁华落尽,万木萧索,竹林却比往日更绿。

  下雪了,浓绿的枝叶上敷满了白雪,白绿相间,白绿互衬,一种冷傲又极富生机的美。竹梢在雨雪的重压下低垂,但绝不折断,妩媚中平添了几分顽强,令人钦敬。我在农村度过的那些寒冷的冬日里,曾常常望着竹林出神 , 觉得它是一盏翠绿的温暖的灯。

  竹子生命的秘密,常常给人以启示,也给人以希望。遇上小年,长出的笋子很少,你不必着急,来年会是大年,它会慷慨地赠你遍地新笋;即使是因为急需,砍倒了大部分竹子,你也无须焦虑,它的根还在,待到春天,它又会生出新笋,给你一片新的竹林。不避贫瘠,不讲条件,无须照看,它总是那样年年岁岁,生生不息。它就在咫尺之外,陪伴你的屋宇,蓊郁你的生活。

  岁寒不凋,千年一色。每当我想到家乡,就很自然地想到那片竹林 . 如果家乡是一本书,我就会选择竹林作这本书的封面。


  拱 桥

  月亮,镶嵌在村前的小河上,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

  石头砌筑的半月形拱桥,是乡村的一处风景。桥上,太阳走过,风雨走过,一代又一代的人走过。青石板路面磨得光亮亮的,能照得见人影。

  人生的旅途是由路和桥组成的。桥,连接远方,连接世界,它使难以逾越的河流与沟壑变成坦途。桥是路的一部分,是每个人生命里程的一部分。

  小时候,我每天走过这条桥去上学;长大了,我走过这条桥去参军。

  每次外出,到达桥头,就知道要离开家乡了,回头一望,总有一种无限依恋的感觉;每次从外地回来,到达桥头,总要站住,抬头深情地望望四周,看看那暌违多日的风景,闻闻那泥土、庄稼和炊烟的味道,心里充满了游子归来的喜悦。

  拱桥,屹立在我心中,成了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我人生中带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标志。

  我们那里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一提的古迹,石拱桥要算是最古老的建筑了,桥旁有块碑,字迹已模糊不清,老辈人说,桥建于明朝隆庆年间,距今已有 400 多年,它是我们村子的骄傲,也是我们村子的记忆。

  一个没有记忆的城市和乡村都是可悲的,因此乡亲们对这座用石头建造的拱桥很珍爱。

  小河从桥下平静地流过,村民们喜欢听它舒缓的歌吟,那是一个村子的韵律。苦乐、悲欢,都融合在这韵律中。稍上一点年纪的人,还能从小河的歌吟中,听到时代的变迁,历史的余响。

  小河从田野中间穿过,因此拱桥就成了整个田野的制高点,虽然它宽不过 10 米,高也就是3米左右。我曾经站在这个制高点上,检阅禾苗方阵,蛙鼓乐队,鳞次栉比的村舍,袅袅升起的炊烟,检阅我亲爱的故乡。

  炎热的夏夜,因桥下有河,水上生风,拱桥就成了纳凉的好去处。

  当石头上的暑热渐渐散去,拱桥上挤满了老人和青年,他们多是男性,而村里的姑娘和嫂子们则在不远处河边的石阶上洗衣裳。人们摇着蒲扇,谈今说古,许多古老传说,神鬼故事,就是这样从老人的舌尖上传下来。我最初就是从这些口头的传说和故事中,接受惩恶扬善的道德教育,接受忠贞不渝的爱情启蒙,那些故事带有浓浓的乡土味,但至今回忆起来,它们比之许多文艺作品,似乎更接近人类生命与精神的本源。

  我小时候,怯水,不会游泳。而拱桥处正是村里不大不小的孩子们跳水游泳的地方。一次,同伴们不顾我的挣扎、叫喊,拉着我的手和脚,把整个身子抬起来,不顾死活地向桥下抛去。很恐怖,心惊肉跳,心想,完了!但这一抛不打紧,我呛了几口水,却也从此学会了游泳。多少年来,我走过许多江河大桥和城市立交桥,与如虹的现代桥梁相比,家乡的那座石拱桥就显得太小太古旧了。但不知为什么,它总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之窗,成为我生命长剧中一件不可或缺的道具,每每想到它的拙朴,它与故乡山河、土地和人文精神的那种紧密的联系,就想到了村庄的历史,村庄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也想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

  
龙 骨 水 车


  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在村子里转悠,猛然间瞧见自家一间放杂物的房间的外梁上,摆着一部龙骨水车。这个始于《开工天物》,以前常见于农村山间田野的提水工具的倏然出现,使我如见故人,有了几分惊喜。它早被抽水机所取代,已冷置高阁,永远地休息了,但它与我生命曾经有过的那种紧密联系,又使我怔怔良久,想起许多事来。

  我们那里是丘陵地区,多梯田,遇上干旱岁月,龙骨水车是必不可少的农用工具,几乎家家都有。对于农民来说,田是命根子;而对于田里的禾苗来说,水是命根子。干旱年头,田地干裂,稻苗枯死,农民真是心焦如焚。这时,水是救命水,提水的工具水车就显得格外重要了。我记得最忙的时候,水车是昼夜不得闲的。那些没有水车的人家,只好用扁担挑着水桶去取水,那效率就低得多了。人们从山塘,从水潭,从河沟,从一切有水的地方找水,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水车。

  望着这部水车,我就想起了 50 年代的一个夏天。我那时上初中,正值暑期。天长时间不下雨,大地如火烧,民心似汤煮,抗旱成了农村所有男女老少全力以赴的头等大事。父亲不在家,母亲和我成了主要劳动力。母亲个子矮小,我又身子单薄,光扛着长长的水车上山塘就不是一件易事。每到上坡的时候,就必须咬着牙用劲,我的两条腿就蹬得像蛤蟆一样。待把水车安顿好,就心急火燎地车水了。太阳的毒火把天上所有的云彩都烤焦了,空气里能迸出火星,田里的水都像烧热过。赤脚站在田里,双手转动车把,水车的叶片就一节一节地把水从水塘里提升到稻田里。山塘的水越来越少,水车的坡度就越来越陡,所费的力气也就越来越大。汗水淋淋,每一个毛孔都是汗的喷泉。

  暑气蒸腾,眼前好象有一圈一圈的光影,照得人眼睛有点发花。我和母亲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晕过去,但仍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对于农民来说,田里的禾苗就是孩子,水就是奶,拼命地挤着,喂着,生怕孩子死去。他们照看禾苗,也是在照看自己的生命。龙骨车的出现,无疑是我们祖先的一大发明。此时,我要感谢它助我解了旱苗的饥渴,但同时,当我睁着汗渍渍的眼睛看它时,觉得那缓缓运动着的龙骨,又如同千脚虫那么可怖。它耗尽了我的体力,它的每一个叶片,都在刮着我的血汗。人们离不开它,又惧怕它,想远离它。乡村里,一代又一代人,就是在这种两难的境况中生活着。

  水车最精彩的表演是在月夜。高坡的梯田,离水源较远,水需要多部水车接力传送。由于坡度陡,提水的难度大,消耗体力大,因此这种接力传送一般采取脚踏水车;又因为白天太热,承受不了,这样的工作又一般安排在晚上进行。皓月当空,水车摆开了长蛇阵,直通高田,极为壮观。一溜水车自低向高依次启动,一双双有力的脚,踏得水车飞转,发出隆隆的响声。流汗的光脊背在月光下闪亮,一条长长的水龙游向山坡梯田,鳞光闪闪。从喘息的喉咙里吼出粗犷的“嗬嗬”声,极具男人气,震撼四野,带有几分悲壮,闻之精神振奋,又心颤不已。这样的夜晚,整个村子忙碌不眠,男人踏水,女人做饭熬粥,老人们则在旁边谈古助威。高坡水车接力,需要多家的合力和互助,其过程是整个村子一次体力、意志和团结精神的演练。平时老实巴交的农民,在这时释放出所有的豪情和精力,威风八面,真个有点气壮山河的感觉。

  如今龙骨车老了。这种在农村风行了无数个世纪的农具,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已彻底退出了农村生活的舞台,年轻的人们渐渐地淡忘了它,包括它的形状,它助人衣食的功绩,它与胼手胝足的农民的命运那种紧密相关的联系。

  时代在前进,先进必然代替落后。农用工具更替的速率虽然不及电子产品那么快,但随着现代化不断向农村渗入,体力劳动的解放,人们的耕作方法、生活方式,都有了许多改变,有的甚至是革命性的改变,一批又一批我们过去熟悉的常见的农具、炊具及其他生活用具,已逐渐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木制独轮车消失了,竹编晒簟消失了,手摇风车消失了,碓屋消失了,等等,不胜枚举。我家这样的龙骨车在村里已不多见了,10多岁的孩子已不知龙骨水车为何物。由此我想到,应该建立一个乡村博物馆,这个博物馆除了收藏与乡村历史、人文有关的各种遗物和资料外,还应该收藏农村的各种旧式农具、生活器皿和婚俗用品,包括龙骨水车、独轮车之类的东西。它们是乡村的记忆,是乡村历史的实证,让后人在观赏这些实物的时候,知道他们的先辈是怎样生活过、劳动过,知道人类文明演进的过程。

  我想出现这样的博物馆,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


  沉 潭


  喻凡堂,排行十二,人们都叫他凡堂十二爷。

  中国人对“爷”的解释多种多样,一般是尊称长一辈的男子,也有泛指男人们的。北京人称呼自己或抬举别人都喜欢用一个“爷”字,做生意的是“倒爷”,健谈的是“侃爷”,蹬三轮的是“板爷”,夏天光着膀子的叫“膀爷”。“小爷们”、“老爷们”地乱叫,显得有那么点阳刚的味道。凡堂十二爷的“爷”字,对于他来说,辈分,男人们的泛称,两种意思都有。但就是一点尊敬的意思都没有,不过是叫惯了而已。他既无爷的身份,也过的不是爷的生活,他太穷,家徒四壁,地无半垄,粮无半升,惟有堂客还算长得标致。他以行乞为生,每天外出讨米,除了填饱自己肚子,余下的就带回给堂客吃。

  一天,他来到邻村塘边湾,转了几家,要了一点剩饭,就回家了。

  没想到,就是这一趟,他惹下了大祸,一场灾难即将降临到他头上。

  他前脚刚走,塘边湾就有人说,他家丢了一床被子。问谁来过,许多人说,只有春溪湾那个要饭的凡堂十二来过。于是,就把偷被子的贼人锁定在凡堂十二身上。被子丢了,只有凡堂十二来过,做贼的必定是他!逻辑推理就这么简单!

  但那天有见过凡堂十二的人也说,他是两手空空地回湾的,除了用破布包了一点剩饭以外,什么也没看到。

  反驳的人说,没看到,不等于没偷,说不定藏在哪儿呢!反正外人只有他一个人来过,湾里丢了东西,他脱不了干系。

  塘边湾议论纷纷。塘边湾是曾姓,春溪湾是喻姓。两湾相邻,两姓相处,岁岁年年,难免会有些摩擦,有些不和。有时会因为一点小事,把以往的摩擦和不和放大开来,引发更大的摩擦与不和。消息传到春溪湾,有点身份的清安九爷顿时大怒:这还了得,姓喻的人是贼牯子,把喻姓的面子全丢尽了!他不由分说,立即派人用箩索把凡堂十二爷捆了起来。

  人,捆起来了,怎么处理?

  清安九爷的意见是,执行祖宗家法:沉潭!

  这个“家法”有没有形诸文字,不知道,但乡村里普遍流行这种说法,纯朴的百姓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对这种“家法”质疑。

  沉潭!就是把人沉入水底溺毙。这种杀人的方式,起于何时,不得而知,看起来虽比车裂、砍头要“文明”些,至少有个全尸,但这

  样活活地把一个人溺毙而亡,总觉得还是极其野蛮的。

  凡堂十二爷跪倒在地,赌咒发誓,泪流满面,说自己没有偷,真的没有偷,说了假话是孙子,不得好死,遭天打雷劈。

  但没人听他说话,他百口莫辩。一个乞丐的话是真是假,人们懒得去分辨,懒得去思考,懒得去对证,面对他的是一张张漠然的脸,一双双凶狠的眼睛。

  当然,也有议论。

  有人说:暂时还无十足的证据,就匆匆作出沉潭的决定,这是否有些草率?

  也有人说:即使是偷了一床被子,也不过是一床被子而已,罪不至死,沉潭事关性命,这么处置是不是太严厉了?

  但清安九爷一脸严肃,一脸不可容忍,一脸不容商量,一脸替天行道的正义。他说:事关家族的荣誉,春溪喻家不能毁在一人手里,你们不要面子,祖宗要面子,必须沉潭!

  凡堂十二没有子女,无人为之申辩;别的人也懒得为了一个乞丐,而去得罪有权有势的清安九爷。

  但熟悉湾里内情的人,私下里说,清安九爷和凡堂十二的堂客相好,他是借这个事情,想除掉自己的情敌,霸占他的堂客。

  这话只是个别人私下里说,没人敢摆到台面上来。

  “家族荣誉”这条堂而皇之的理由,谁也阻挡不了,最终还是决定沉潭。那时,没有法律,没有法官,代表宗族的清安大爷就是法官,他的话就是法律,就是判决。

  执行的时间是在发生丢被子后的第三天,地点就在塘边湾前面小河的石桥那里。其所以把行刑地点选在那里,是有意要告诉塘边湾全体曾姓的人:我喻姓的人是何等主持正义,何等大义灭亲,何等顾及尊严!喻姓的人又是何等清白,何等高贵,容不得半个败类!

  那天,小河石桥附近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欢庆,迷茫,悚恐,悲悯,各种眼神在灰暗的空中扫来扫去。无助的凡堂十二被用篾簟卷捆起来,他没有叫喊,没有哭嚎,当他被篾簟卷捆起来后,就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

  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看热闹。中国人喜欢看热闹,两人下棋有人看热闹,邻里吵架有人看热闹,蚂蚁搬家有人看热闹,杀人也有人看

  热闹。北京城菜市口杀人,每次都是挤得水泄不通的。在清朝,菜市口杀人几乎每年都有,在这偏僻的乡野,沉潭可是难得有一次,一个人一辈子也可能看不到一回,他们不愿错过这机会。天空阴云密布,太阳没有露出脸来,圣洁的太阳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一个没有阳光的法场。

  一声号响,人们看见,几个人抱起了长长的篾簟。

  这长长的篾簟里捆着“族规”、“宗法”,捆着无数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捆着历史沉淀下来的种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权。

  农人村夫们感到了篾簟的沉重。沉重,是因为这篾簟里捆着的不是一根木头,不是一块砖石,不是一团破布烂絮,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昨天还活蹦乱跳,能说能笑,现在也还能呼吸,还有心跳,还能说话,但转眼间,他就要阴阳两隔,进入另一个世界。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此**如此不容分说地赶进另一个世界,这能不沉重吗?行刑的人手有些抖。

  篾簟举到了半空中。仁慈,宽容,怜悯,恻隐,同情,这些先人留下来的古训,这些一般正常人都应具备的人性,此时都有了重量,使举着篾簟的人不堪重负,好像要压垮自己。他们平日里和凡堂十二没有过节,没有仇怨,于心有些不忍。刚才捆的时候,凡堂十二虽然喻晓文集 45没有说话,但眼睛里分明充满了怨恨,仿佛在说:你们就这样忍心把我处死?他这无声的话语,如今像雷声一样在耳边轰鸣。他死了后会不会报复?他的魂灵会不会缠着你?人们想着,有些害怕。竹编的篾簟,在乡人淳朴的眼里,不再那么亲切,仿佛是砒霜,

  是炸药,是枪弹,是剑刃。

  他们不是决定凡堂十二生死的人,但他们是执行**的人,虽然不是主凶,但肯定是从犯。

  人生下来,从知事起,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对你说,要多做善事,

  少做恶事。现在,这样去处死一个人,算不算恶事?算不算残忍?人们想得很多,心有些发酸,腿有些发软。

  此刻,仁慈的上帝,大慈大悲的**菩萨,佛法无边的如来佛祖,所有人们心灵中被视为神圣的尊神,全都回避,没有一个肯显灵,没有一个肯出头露面。

  行刑的锣声终于响了,人们不能再有犹疑,尽管沉重,他们也必须把篾簟高高地举起来,然后一松手,凡堂十二终于像一个包裹的粽

  子一样,从天空中落下,然后倒插入河中。此刻,天空下起了小雨,上天不忍,掉下了几滴眼泪。

  没有浪花,没有回响,寂然中,只在篾簟沉入水中的地方,冒出了几圈水泡。平时,河中有水泡的地方,说明有鱼在活动,是生命的

  表现;现在,河中冒出的水泡,证明的则是一个生命的毁灭。人群中发出几声叹息。

  儒家冲的霞仙大人是曾国藩的姻亲,在当地算是说一不二的官宦人家。他们家的人闻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急急赶来相救,如果他

  们家有人说情,清安九爷就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可惜的是,等他们赶到塘边湾石桥那里,整个行刑的程序都已经结束,见到的已是一具尸体。凡堂十二死后,7 天无人收尸。别人都不敢去看,惟有塘边湾一个叫曾双清的无赖之徒,每次路过,就去踢死者的脑袋,没想到,一次他踢了死者脑袋一脚后,死者的双眼一下鼓了出来,顿时把他吓得半死。受了惊吓的双清神志出了问题,再也干不了农活,只好求神拜佛,后来久治不愈,不得不离家去当了道士。

  一个乞丐,一个卑微的生命,就这样像一块石头一样丢进了河里,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这是发生在 100 年以前的事情。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原始,有些荒唐,人们怎么可以不经过调查,不经过审判,不经过法律程序,就

  这样草菅人命?但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们的先人编写了这个故事。

  我们的先人确确实实是从发生这样原始而又荒唐故事的年代中走过来的。他们就是这样解释法律、道德和荣辱的。

  时至今日,我们在一些荒唐的案例中,依然可以找到那个故事的影子,依然可以找到凡堂十二那样卑微而无助的生命,依然可以看见

  清安九爷那样自以为代表法律,随意草菅人命的人物,这是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惕的。


  红 军 婆


  国勇卖壮丁出去一年多后从江西回来了。令人意外的是,他不仅没有丢掉性命,反而未花一个铜板,带回来了一个老婆。

  带回来的女子叫彭富媛。中等个儿,长相不是很漂亮,但也不丑,年纪 27 岁,头发梳成小髻,留有刘海,额角上有一颗黑痣,身体很健壮。

  这是 1939 年的事。

  彭富媛在湾里生活了 8 年,生养过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取名“得胜”,小的是女儿,取名“红秀”。已经 6 岁的儿子不慎掉到井里淹死了,她曾伤心欲绝。母亲说,你小时候一定见过她的,湾里许多人都见过她的。不知为什么,我反复回忆,对她的模样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人们不知道彭富媛的来历,只知道她是江西人,仅此而已。人们再细问她,她总是笑而不答。

  母亲说,彭富媛待人很好,平时很少说话,在人多的地方更不多嘴,和湾里的人很合得来,人们都说,国勇不花钱,白捡了个好堂客。

  国勇个子不大脾气大,动不动就发火,就骂人,有时甚至还动手**。富媛挨骂挨打后,从不还口,也不还手。人们都说,彭富媛性48 乡村岁月子儿真好。当然也有打抱不平的。一次国勇打了富媛一巴掌,打得嘴角都流血了,就有人放“冲天炮”:富媛姐,你咋不还手呢,对国勇这种牛脾气的人,你就该脱下鞋子,用鞋底子猛劲抽他!

  富媛擦掉嘴角的血,没理会。

  彭富媛田里土里都去得,干活很麻利,家里也收拾得干净。湾里人都很喜欢她。唯一觉得不足的是,她话太少,没人能跟她深谈;她

  性子也太善,尽受国勇的欺侮。日子一天天过下来,倒也相安无事。她常下田干活,袖子卷起来,露出健壮的胳膊。勤劳善良,安分守己,这是她给人们共同的印象。

  但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因为一件事,湾里人对她的印象却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国勇的脾气是变得越来越暴躁了。这天,他干完农活,浑身灰土,放下锄头就吆喝着要洗澡。富媛准备好了洗澡水,让国勇去洗澡。国勇跳进澡盆,就破口大骂,说澡水太热,烫死人了。富媛赶紧过去,又加了两瓢凉水。国勇跳进澡盆,又破口大骂,说澡水太凉了。“你一个娘们,在家里连盆洗澡水都弄不好,是冷是热都不知道,真是蠢得像头猪!”骂声不绝,连邻里听得都过意不去了,觉得骂老婆没有这种骂法,太过份了。

  正当国勇骂得兴起,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富媛缓缓走过去,轻舒猿臂,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她连人带澡盆,都端着摔到了屋外的地坪上。她重重地把澡盆撂下,嘴里怒道:“你骂,你骂,我让你这个**骂个痛快,洗你娘的个好澡!你爱怎么洗就怎么洗吧,老娘不伺候!”

  瘦小的国勇赤身裸体地被撂在了地坪上。脾气暴躁的国勇被堂客这一突然的举动惊呆了!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脑子一片空白,一时竟懵懂得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不相信这是他自己老婆干的事情,他不敢相信自

  己会处在这样一种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的境地。

  全湾的人也都被她这一突然的举动惊呆了!这一举动发生在平时性子和善的富媛身上,令人不可思议;富媛能连人带澡盆端到地坪上来,更是令人不可思议。

  人们睁大了眼睛。人们张大了嘴巴。惊愕稍定,人们都在无声地询问:这是真的?这个婆娘怎么了?

  人,加澡盆——尽管国勇身体很瘦,加起来总有一百多斤吧,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敢和暴脾气的男人斗法,哪来的这

  么大的胆子?

  这个平时说话很少,总是笑而不语的外乡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来路?人们议论纷纷。

  有人猜测,彭富媛绝不是等闲之辈,她肯定会武功,是位隐忍不露的高手。她轻易不出手,一旦出手,把你吓个半死。

  这一点,在不久后又得到了证实。

  那天没在现场的冬猴子,长得五大三粗,力气大得像头牛,听说平时善良得像只猫的彭富媛有那等本事,他不信。他说:“鬼才信,

  看我怎么收拾她!”

  一天,在地坪上,两人相遇,为了一点小事,冬猴子故意寻衅,对彭富媛恶语相向,并且动起手脚来。邻居们闻声而出看热闹。开始,彭富媛忍让,不想搭理他;冬猴子死皮赖脸缠住她,说:我可不是你家那个提着耳朵都能提了起来的瘦葫芦,我是你挑一担谷过八里路都不用歇气的冬爷爷。说着说着,冬猴子就动起手来。富媛一见他想动真的,就怒了。只见她猛地一个扫膛腿,就把冬猴子撂倒在地上,紧

  接着腿一弯,膝盖顶在了冬猴子的胸口,五大三粗的冬猴子,顿时动弹不得。冬猴子做梦也没想到彭富媛会有这一手,他这才相信那天的事是真的,嘴上连连求饶,说是闹着玩的,别太当真。此时,邻居们早已笑得合不拢嘴。

  人们对彭富媛有武功,有本事,已深信不疑。国勇已不再敢欺侮她,湾里人也对她另眼相看。

  不过,人们开始对她的来历和她的身世感兴趣起来。她来自江西,她原来会是一个什么人呢?

  人们常常在背后用异样的目光看她,用诡秘的声调议论她。

  彭富媛好像感觉到了这种目光和议论,并深深地懂得它的危险性。

  她又渐渐变得谨慎起来,温和起来,说话很少,不再和人动拳脚。当然,领教过老婆功夫的国勇,也不敢再轻易打骂老婆了。

  乡村的风波,容易起来,也容易平息。人们慢慢又接受了那个和善少语的彭富媛。

  使事情再一次发生转折的是,一天彭富媛和邻居芳四嫂一起在碓屋舂米,发生了口角。芳四嫂情急之下,突然大叫:“你这个红军婆,你以为我怕你呀……”芳四嫂的话一出口,彭富媛惊讶,愕然,脸色有些发白,半晌没说出话来。彭富媛不再和芳四嫂争论,她以和善的口气说:“你说什么?你怎么没有根据胡说!”在那个年代,共产党,红军,是个令人骇然可怕的名字,谁沾上边,都有被抓去坐牢、甚至杀头的危险。

  从碓屋出来,彭富媛闷闷地在自家的房间里坐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彭富媛不见了!她 3 岁的女儿也不见了!

  开始人们也没在意,以为她们去了田里,去了菜地,或者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待到天黑,彭富媛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仍不见彭富媛和她的女儿回来。

  人们这才焦急起来,国勇也才焦急起来。

  彭富媛是真的不见了,谁也说不清她带着女儿上哪儿了。她从人间蒸发,不见踪影。

  彭富媛的生活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她生活了 8年的村庄?走时,她为什么连对丈夫都没有说一声 ?

  一个女人要离开她生活了多年的村庄,该是发生了特别大的事,她该下多大的决心啊!

  人们开始认真搜索记忆中可能引起她出走的各种蛛丝马迹。大家觉得她没有什么特别不顺心的事啊!

  没有事,她就不会突然离开春溪湾。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芳四嫂才出来说:在碓屋舂米时,我俩发生口角,我说了她是红军婆。我也是听别人瞎说的。

  啊,原来是这样!

  人们把疑问集中在这一点上,纷纷议论起来:难道她真的是红军婆?“红军婆”三字,像电光石火一样点亮了大家的眼睛。由此平日

  生活里一些不太在意的小事也都成了疑问,成了破绽,并从这些疑问和破绽中联想开去。

  她为什么从来不愿意谈自己的身世?她为什么把儿子取名“得胜”,把女儿取名“红秀”?她为什么一听到有人叫她“红军婆”,就惊讶,

  就潜逃?她是不是当过红军?假如她当过红军,她是怎么失散的?当红军之前,她干过什么?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功夫?这功夫是谁教她的?彭富媛是她的真名吗?假如不是,只是一个化名,那么她的真名是什么?她走到哪里去了?投靠何人?现在在哪里?一连串的问号,在湾里人的脑子里打转。

  但这些都不过是猜想,是疑问,一切都没有得到证明。彭富媛走后,几十年音信杳无,她给湾里人留下了一个永远的谜团。


  织 女 怨

  她是带着深深的怨恨离开人世的。

  她嫁到春溪湾来的时候,刚满 15 岁,正是豆蔻年华。第一天,闹新人房,爱开玩笑的黑蛮凑过去说:“张开嘴,让我看看,这新娘子

  好像没有长牙齿呀?”一见黑蛮真的伸手过来,新娘子伸出手去,冷不防在黑蛮的脸上抓了一把。

  “哟,这新娘子还蛮厉害的嘛!”黑蛮笑了,大伙笑了,同时她也笑了,嘴里露出了两排白白的牙齿。

  黑蛮要看牙齿终归是玩笑。第二天她遇到的可就不是玩笑,而是故意调戏和难堪了。她从石灰冲走下来,湾里三个十**岁的小子就

  拦住了她,嬉皮笑脸地说:“过来,新娘子,解开衣服,让哥哥们看看,是不是黄花姑娘?”一向性格内向、腼腆、胆小的她,哪听过这种话?

  哪经过这种事?一时又急又慌又害羞。小子们缠住她,不让她过去。

  她苦苦哀求,最后没有办法,竟哇哇地大哭起来。

  “哟,这新娘子还哭鼻子呀,没见过世面!”三个小子见没什么便宜可占,甚觉没趣,又见这妹子真哭了,赶紧开溜,免得让湾里人

  知道,挨一顿臭骂。

  她丈夫的家境不好。曾经的殷实人家,到了她公公婆婆这一代,已经田无半亩,只剩下几块旱土,穷得叮当响了。虽然外表上还住着

  花瓦屋,但内里已全然空了,不仅没有像样的家具,连一条像样的板凳都没有。不仅穷,公公还抽大烟,婆婆又一双小脚,什么也不会做。

  公公瘦得像猴子,他无钱抽大烟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那个可怜又可悲的样子,让她看了后,心悸不已。

  丈夫个子矮,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不管家里有不有吃的,米桶里有不有米,明天有不有菜吃,连自己妻子心里想什么,有什么感受,也从来不关心。穷惯了,饥一顿,饱一顿,他无所谓。她常常望着自己不争气的丈夫的背影,叹息不已。

  19 岁那年,她有了一个儿子。儿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希望,她把解脱贫困与不幸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百般呵护,宁可自己饿着,也要给儿子吃。她想,即使苦着,熬着,有了儿子,总会有出头的一天。可这个名字叫喜宝的孩子,从小脾气犟得古怪,不知为什么,他 5 岁了还不叫娘,见了她就躲着走。每当孩子从自己怀里挣脱离去的时候,她就默默地流泪,伤心不已。

  她学了织布的手艺,想以此谋生。她心灵手巧,学什么,就会什么,湾里人都夸她的布织得好,没有瑕疵。唧唧复唧唧,深夜里,常常能听到她织布机的声音。梭子带着白纱来回穿梭走着,那是她生命抽出的丝,洁白而美丽。最初,她望着那一匹匹织出的布,心里就涌动着喜悦,那布上就幻化出美丽的图景,那图景有她的明天,有她的希望,能改变她的命运。

  可她织布的工具不足,每次织布,连梭子都要跑几里路,到师父那里去借。借一次可以,借两次还行,次数多了,就难为情。她本性

  面皮就薄,有一天,她跑到师父那里,见师父也在织布,梭子不得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空着手回到家里。

  慢慢地,她常常坐在织布机前,愁容满面,发呆不已。

  她是个极爱面子的人。虽然家里穷,衣服旧,但她外出总是穿得齐齐整整,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加上模样儿也长得俊俏,总招人喜欢。

  她从小不爱吃红薯。一次在湾里一户人家织布,吃饭时,爱作弄人的魏二相有意为难她,给她盛了一碗净红薯。她看着那碗红薯,眼睛里泪水直打转。我母亲正好见着,就对魏二相说:“你明知道她不爱吃红薯,为什么要故意这样为难她?”赶忙给她换了一碗米饭。

  她要在外面做手艺,要和许多人打交道,不希望家里穷困的情况让别人知道。一次,我母亲到她家去。灶膛里正燃着柴火,锅里冒出

  蓬蓬的热气。我母亲说:“做什么好吃的,我看看!”随手就掀开了锅盖,一看,锅里熬着一锅南瓜汤。母亲说:“你们每天就吃这个?”

  她的脸一下红了,赶紧对我母亲说:“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对外人说,我们不吃这个吃什么呀?”

  她表面上显得很平静,见了人总是打着招呼,露出笑脸,其实心里很苦。家里穷得这样,丈夫不能依靠,儿子没有希望,生活让她越

  来越绝望。她眼睛里埋着深深的幽怨,本来明亮的眸子渐渐黯淡起来,做起事来,也常常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个秋天的下午,她约了几个要好的姐妹到她家去。她说她从春溪观捡回了道士穿过的旧衣服,为自己改做了几件衣服,还做了帽子和鞋。她说穿了这样的衣服和鞋,戴了这样的帽子,会给人带来福气。她特意让姐妹们来看看。

  果然是几件衣服,都做成了,是她亲手做的。还有一顶帽子,还有一双鞋子,她说都是为自己做的。

  这样青灰色旧布做的衣服、帽子和鞋,穿在一个年轻女子身上,有什么好看的呢?姐妹们不解,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好意思

  说出来。我母亲更感到了某种不祥,就委婉地劝她:“万事都别焦急,好好做手艺,等孩子长大了,总会有出头的日子哩。”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心中有一个湖,很深,很深,湖面没有波澜,湖底的水,很冷,很冷。

  她没有文化,生活的圈子不大,没有能力解释人生,解释命运,没有能力用一种更宽阔的视野来宽慰自己。她无法走出自己的阴影。

  送别姐妹们的时候,她显得很平静,嘴角还露出了一丝笑靥。

  从她家出来,我母亲对别的姐妹说:一切都很反常,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事情才好。

  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但事情终于发生了。第二天早晨,太阳很高了,她还没有起床。

  平时她都起得很早,准备家里的茶饭。婆婆喊她的名字,没人答应,就推开她的卧室门,发现她已吊死在房梁上。人们看到她身上就穿着昨天给姐妹们看的那些衣服,还有帽子和鞋子。衣服、帽子和鞋子,她是为到另一个世界去而准备的。她说穿着这样的衣服和鞋子,戴着这样的帽子,会带来福气,可谁知道呢?那是另一个世界,只有上帝知道。

  一个人在决定死亡之前,是那样镇定,那样安详,那样不动声色地面对亲密的姐妹,就不能说她不是一个有着特殊性格、特殊血性的人,她至少有勇敢。能勇敢地用死亡来进行反抗,反抗现实,反抗命运。

  一个人一旦选择放弃,她心灵上所有的负累就没有了,就变得很轻松。当一切都沉淀在湖底,湖水自然也就清澈了。

  她太弱小了,无力反抗命运。她是一个乡村里的平常女子,但不是一个愿意庸庸碌碌苟且活着的人。她不愿意再过这样的日子,不愿

  意再受这样的煎熬,她追求一种新的生活,哪怕是在死后,哪怕是在来世。

  这是她唯一可以自由选择的道路,也是她唯一可以自由进行的反抗方式。

  她毅然决然地踏出了那一步。

  她死时才 24 岁。24 岁的生命,正是含苞抽穗的黄金年华。她像一朵花,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打开,就黯然凋谢了。

  现在,湾里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个人,也很少有人再提起她。

  我母亲陷入深深的回忆中,然后叹息道:

  “她姓刘,名叫刘柔雪,聪明,多好的一个女子哩!正因为聪明,才受不了那份苦,那份委屈。如果活着,也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只因命不好,碰上了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儿子,就那么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人哪,真是说不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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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晓,湖南娄底市人。1941 年 1 月生。1965 年开始发表文艺作品,1982 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诗人,作家,旅行家,高级编辑,大校军衔,获政府特殊津贴。中国诗歌学会理事,曾任**报文化部副主编,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副会长。有作品入选过大学文科教材,获中国人民**文艺奖、中国报纸文艺副刊金奖等多个文学奖项。出版有诗集《台胞的心声》、《红星闪耀》、《青春与海》、《翠绿的星》、《灵之烛》、《喻晓诗选》、《孤独的白鹭》、《望春斋诗稿》,长篇纪实文学《中原逐鹿》,散文集《最后的伊甸园》、《会思想的鸟》、《与神奇同行》、《三十六朵百合花》、《翻阅美丽与忧伤》、《拜访世界》、《往事如霞》、《北极南极》、《书边风景》等数百万字作品。


发表于 2022-3-26 20:47:33 | 显示全部楼层
生活感很强。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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