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祖庭,蚩尤故里。新化,一听这地名,就充满蛮荒与神奇。我的故乡和新化虽在同一地区,相隔也就百多公里,但我从未去过,及至到了快八十的年纪,才在侄媳张晓的提议下驱车前往。好家伙,一路行走,眼前一亮,心里一惊,不禁歌之咏之。
资江吟
自打我出生以后,潇湘四水就像血管一样流淌在我的躯体,其中包括资江。解放初期,我的老家先属益阳地区,后属邵阳地区,都离不开资江,离不开这条母亲河,邵阳地区的报纸就叫《资江报》。
在广西的资源县,我曾经在竹林和杉树林中寻觅过资江那清亮的源头。我看见来自远方的游客,驾着小船和筏子,在碧浪里嬉戏。童年的资江,清纯、美丽而天真。
我曾经看见有了些阅历的资江,载着发着绛紫光亮的木船,慢悠悠地穿过邵阳城中的桥洞。木船上堆满了雪峰山的土产山货,堆满了布匹和盐,还有船夫辛劳的汗水,穿过城里熙熙攘攘的目光,分别向上游和下游进发。
我曾经在山洪暴发时,目睹你狂怒冷面的臭脾气。你举着青锋一剑,劈岩削石,摧枯拉朽,当地人送你一个名字:冷水江!
我曾经在益阳的码头,放眼远望,长长的堤岸,无数的男人女人,举一把油纸伞,提一筐咸鸭蛋,风雨中随一叶小舟,飘然远去。
如今,我在新化,从水中看见了街市的倒影,听到了山歌的回响。资江,像一条永不疲倦的巨蟒,在大山的臂弯里盘旋。蚩尤的传说,梅山的古歌,白溪的豆腐,还有青峦叠嶂,装满了我的行囊。
资江,一条充满野性的河,有我生命的影子,岁月的影子。
文涵万古,道续千年。文和道都与山水有关。青山夹岸,资江奔流,油菜花簇拥着红墙玄瓦,细雨轻雾氤氲着画意诗情。你和湘江、沅水、澧水都是兄弟,四根琴弦,弹唱着湖南人的智慧、豪情和血性。此时,我看准了一朵浪花,灵魂一跃,踏波长歌而去······
云溪
你是上天的眷属,云朵的孩子。
你从竹叶上流下来,从草根上流下来,从石缝里流下来。你出身清贫,从云端出发,带着清气,带着纯净,超尘拔俗,一路环佩叮当。
你把巨石当成廊柱,把悬崖当成墙,把月亮当成灯笼,把竹林,甚至连同自己,当成管弦,弹奏生命的乐曲。
偶见木屋和背篓,邂逅扁担和箢箕。这是新化历史剧中常见的道具。
幸福就这么简单,简单也可以是信仰。也许贫穷,贫穷养育坚忍。我有许多朋友是新化人,一个个能文能武,出类拔萃。我佩服新化人的坚忍,因为你们都是云溪的子孙。
紫鹊界
仰头一看,啊啊!我连声惊叹。
你老了吗,怎么有那么多抬头纹?
驱车登高,一旋又一旋,登上紫鹊界。
细看,不是。那是雕刻,那是版画,那是仙人按下的指纹,那是《广陵散》失传的曲谱。
你正青春年少,撩开面纱,让世人观看,惊艳我们的,是你美丽的容颜。
世上最美的艺术是大地艺术。一种是自然造化所为 ,鬼斧神工,匪夷所思,站在想象之外;一种是历经几百上千年的人工智造,匠心独运,依山就势,浑然天成,叹为观止。两种都大气,独特,神奇,不可**,无与伦比。
层层叠叠,曲曲弯弯。梯田。线条。无数的梯田。无数的线条。
还有,高人点染的屋宇与炊烟。太极图是仙人的遗梦。
并非刻意为之。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没有作者的姓名。不知道创作的年月。一代又一代人,一双又一双手。劳作,再劳作;雕刻,再雕刻。主题只有一个:生存。
没有想到,在艰难生存的同时,人类创造了具有高度审美价值的图画。
不能再造一块梯田。不用再添一根线条。与其相匹配的,只有青绿的庄稼合适,只有金黄的稻子合适,只有缤纷的油菜花合适。相得益彰,任何多余的笔墨都是败笔。
一只紫鹊振羽飞翔,美翻了整个世界。
有人问我:你有什么观感?我想说,世代山民不计名利的作品,伟大,而且永恒。
大熊山九龙峰
湘中第一峰!沉稳地耸立在资江岸边。俯瞰无数溪谷,承载无数故事,风起振衣,松涛如歌。
几分奇绝,几分神秘。我攀缘历史的长梯,拄着银杏古树的拐杖,登上了莽莽苍苍的峰顶。
极目远望,山河锦绣,赞潇湘之壮美;低眉近观,松青柳绿,叹生命之顽强。
我来这里,为的是溯源追远,想寻找轩辕的影子,蚩尤的足印,想对古籍中的一字半文索解,想对民间流传的只言片语求真。也许,一切都是虚幻,复活的庙堂,里面装饰的都是梦想和欲望。
哦,有梦想和欲望总比没有梦想和欲望好。对祖先的追念,是一种高贵的情怀。
我的童年,就接触过梅山文化。似巫似道,尚武尚文,这种风气与习俗,曾滋养过我的灵魂。至今,为先人送别的仪式上,从道士祭司的长歌里,我还能依稀感受到这种古朴原始的气息。我虽然是第一次到达这座神秘的山,却总感觉很早以前,就和它有了某种精神的联系。
举目四顾,越过辽阔跌宕的蓊郁,越过飞鸟白色的灰色的翅膀,我看见了山顶上顶天立地的风力发电机组,一座,一座,又一座,星罗棋布。大熊山,一架停泊在湘中腹地的九龙号飞机,巨大的螺旋桨已开始旋转,整座山欲振翅飞翔。
春姬峡
汽车滑进了深沟,我被大熊山一把搂住,搂进温柔的怀抱。
传说,这是蚩尤与夫人同浴的地方。
四围笼翠,万叶生风。水从天上来,在岩石间奔走,留下图画,留下诗歌,留下音乐。
清凉的风扑面而来。霎那间,就远离了喧嚣的尘世。
这真是一方福地。且把传说当真。如果是我,也会迷上这里,跳进砂石可数的清潭,快乐地洗涤自己的躯体。
我许多次在峡谷行走,看筒车飞转,听泉水唱歌,走到峡谷的尽头,瞭望窄窄的一线天空。
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处博物馆。推门进去,都是古旧的实物。秦汉以前的青铜器,先民耕作生活的器具,民间发黄的典籍,及至文革的像章,应有尽有。我眼望着足有几百年了的竹制鱼篓,面前演绎着临河而渔的有趣情景;我抚摸锋刃仍存的长剑,感觉到了新化山民的尚武精神;那形制优雅实用的火盆,让我触摸到了历史的余温。
看来,我不仅要洗涤躯体,更要传承精神,洗涤灵魂。
醉竹
人醉了脸庞特别地红润,竹子醉了叶子特别地苍绿。
桐子冲挤满了醉竹,浓绿的竹叶有清风奔驰,把蓝天打扫得纤尘不染。
感谢那对林学院毕业的年青夫妇,他们忽发奇想,把白酒注入竹节里,让酒伴着竹子生长。于是,日月星辰,天雨地露,山水灵气,经年累月,在酿制一种有生命的液体。
竹林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酒杯里弥漫着淡淡的竹香。
酒在竹子的怀里生长。竹子是酒的母亲,酒是竹子的婴儿。
尖尖的木槌,敲开了竹节,整个屋子里飞翔着惊叹声。人们用鼻子探索自然的秘密,用舌尖审读人文的琼浆。
酒,依然是酒,而且是好酒!
我听见竹风飒飒,有歌声传来。酒杯里,有竹影摇曳。
由于竹子的淡泊,酒消减了几分烈性;由于竹子的刚直,喝酒的人便添了几分节操。
好花初绽,美酒半醉。
我们慢慢地喝酒,品尝竹筒酒的味道,品尝整个大熊山的味道。
据说,竹筒酒成了一个品牌,那对年青夫妇也因此脱贫致富。实践证明,只要你努力,肯动脑子,我们面前就是金山银山。
感谢桐子冲的竹筒酒,给了我燃烧的**,也给了我写诗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