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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故事 | 范小青 :苏杭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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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7 23:13:1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东方旅游文化网


运河故事 | 范小青 :苏杭班
来源:大运河文化研究中心

     随着高速公路越来越发达,勾起几代人记忆的“苏杭班”早在2007年停止运行,读著名作家范小青的《苏杭班》,宛如回到那个悠悠岁月,航船行走在大运河上,水波荡漾,旅客们拉着家长里短,消磨旅途时光的景象。

     苏杭班是仍然在航行着的,但是乘船的人比过去少了,虽然航船上的设施比过去好,有卧铺,也干净,从苏州到杭州,是一个晚上的时间,天黑的时候离开苏州,天亮的时候就看到杭州了,所以有些节省时间的人,他们还是会乘航船的。他们是些什么人呢,我们也不太了解。据说有一些出来旅游的人,他们会乘苏杭班的,好像报纸上也登过苏杭班的消息,我们只是偶尔经过轮船码头,这时我们会看到有一艘苏杭班停泊在岸边,它叫“沧浪号”,或者叫“平江号”,船身是白的,但不是通体雪白,也会有些其他的颜色相间。岸上会有几个人在走动,他们可能是工作人员。现在还不到开船的时候,旅客还没有上码头呢。到检票的时候,才会有人从栅栏里边走出来。他们不会是蜂拥而出的,不像在火车的站台上,也不是在长途汽车站那里,他们零零星星地穿过候船大厅,走到码头上。他们走上码头后也许会四处看一看,但是码头上没有什么好看的,甚至有一点败落的景象,有一点萧条的样子。石缝里有几根野草长着的,也有几根烟头,但是不多,所以看上去也不脏,不脏的地方可能会有一点意境的,但是乘客们也可能不去注意意境的,他们就上船去了。船就停在他们的眼前,脚下会有一块跳板,不过不是从前那种狭窄的一条,现在乘船的这些人里边,有没有过去曾经在农村里待过的人呢,也可能是有的,他们会想起从前在乡下时的事情,如果河滩比较浅,船不能靠岸很近,这样跳板就要很长的,那个跳板又长又软,有弹性的,走上去晃来晃去,胆子小的人会叫起来,但是农民是无所谓的,他们好像是走在平地上一样,仍然可以大步大步的。

     这就是轮船码头了,它是一个比较老的码头了。它的位置好像好多年都没有挪动过。在我们小的时候,如果要乘船,也是从这里出发的,现在我们都已经是中年以上的人了,我们仍然是要从这里上船。只不过,现在我们也不坐船了,虽然我们常常会想起从前乘船的事情,也常常会在心里涌起一点感想。其实乘船是有一种浪漫的情调,有时候会有一种忧伤的情绪,船的汽笛声,把我们带到很远很远的陌生的地方。我们这么想着,就会向往乘船的日子,又怀念乘船的时光,但是毕竟我们不再去乘船了。

    其实乘船也不是一件难的事情,如果我们决定要乘船,也是方便的。我们到轮船码头去买票,就上船了,就是这样简单。可能我们中的许多人还记得年轻的时候,会有三五结队的朋友,突发奇想地在某一个夜晚就出发了,走到哪里就停下来了,坐了一坐以后可以继续往前走的。

    现在苏杭班仍然是在开着的,仍然会有人步履轻松地来到轮船码头,他背着一个包,带着一点钱,还有几包烟,就出现在售票的窗口了。

“梅埝。”

“到梅埝吗?”售票员的口气有点奇怪,好像有点不理解他的行为,或者觉得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所以她重新又问了一遍。

但是售票员的口气并没有影响到他。“梅埝。”他说。

“一张吗?”

“一张。”

停靠梅埝的苏杭班不是下晚出发早晨到达的苏杭班,它是苏杭班里的另一种,是每一个小码头都要停靠的苏杭班,它的终点也是杭州市,但是它十分的慢,几乎要走24小时才能到达,我们要有足够的耐心呀。

它沿途停靠的码头是这些:吴江、同里、七都、南麻、屯村、黎里、梅埝、铜锣、桃源……

以上是属于江苏省的。属于浙江省的有这样一些:嘉兴、嘉善、湖州、乌镇、西塘、余杭……

另有一班更慢的苏杭班,现在肯定已经停航了,它停靠的站埠更多,除了以上这些,至少还有以下这些:尹山湖、庞山湖、塘南……

这些是在江苏境内的一部分,还有浙江境内的,比如像余墩、严墓、窦庄等等等等。

这些站点,是在运河上的,或者是在与运河相沟通的岔河上,在我们有兴致的时候,不妨阅读这些站名。

现在乘客已经上船来了,船是一艘旧船,油漆是斑斑驳驳的,坐凳也有些七翘八裂,不过他并没有很在意,他随便拣一个座位坐下,船就快要开了,船上有几个农民,他们互相是认得的。

“老八脚啊,上同里啊。”

“丝瓜筋啊,回南麻啊。”

他们都是短途的旅客,跨上船,坐一站,至多两三站,他们就要下船了,然后又有另外几个农民上船来。

“阿六头啊,交茧子啊。”

“阿妮毛啊,拷头油啊。”

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里,汽笛已经响起来。

“到了。”

“到了。”

“再会啊。”

“再会啊。”

他们又上去了,船稍稍地停一停,等候上船的人上来,船又开了。

只有一个像模像样的乘客,他身背行囊,脚上穿着旅游鞋,农民朝他看了看,咦咦,他们想,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呢。

从前像乘客这样的人在船上是多的,他们可能是下乡工作的干部,是插队的青年,是走乡下亲戚的城里人,是从别的地方到这里来外调的人,是读书的学生,是来画画的画家,是什么什么人,但是现在船上没有这些人了,所以这一个乘客就显得比较突出,农民们会互相地探询一下。

“陌生面孔啊。”

“陌生面孔。”

“从苏州下来的?”

“苏州下来的。”

“要到哪里去呢?”

“不晓得的。”

“要去干什么呢?”

“不晓得的。”

他们也许可以问一问他本人,这样他们的疑团就解开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去问他,因为毕竟他和他们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农民并不一定知道萍水相逢这个词语,但是这个词语的意思他们是融会贯通的,他们不一定要去关心一个陌生的人,他们还是愿意谈谈自己的事情。

“街上头油也拷不到了。”

“人家现在不用头油了。”

“今年茧子又不灵了。”

“不灵的。”

“辛辛苦苦的。”

“辛辛苦苦的。”

江南运河的两岸,从前是有许多桑地的,现在也还有一些,养蚕的人家比过去少了,但也还是有一些,他们在早春的时候到镇上的茧站买蚕种,用棉花捂着,然后看着蚕种慢慢地变成又瘦又黑又小的蚕,再然后这些小蚕就慢慢地长大了,变成又白又胖的蚕,它们吃桑叶的声音是沙沙沙沙,如果家里养蚕养得多,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壮观的。

乘客是不大了解这些内容的,这是江浙农村的生活,与他的老家是不一样的,那么他的老家是在哪里呢。

农民间忽又会议论他一两句的。

“看起来人高马大的,不要是北京人啊?”

“东北人也高大的啊。”

大概不是广东啦什么的,他们想,广东什么的,还有福建那样的,人都长得矮小,现在农民的知识也多起来了,他们甚至还会学一两句广东普通话。

“生生(先生)啦。”

“稍载(小姐)啦。”

农民笑了笑,汽笛又响了。

“到了。”

“到了。”

“再会啊。”

“再会啊。”

他们有的下去,有的上来。上来的人他们先看一看有没有熟悉的人,如果没有,他们就不打算多说什么,有一个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一个妇女把一个包紧紧地搂在胸前,并且有些警惕地看看别的人。

有一个船上的服务员来扫地,她可能看到地上有许多瓜子壳,觉得有点脏了,就过来扫一扫。她扫的时候,大家自觉地把自己的脚抬起来,让她的扫帚从脚底下过去,只有那个陌生的乘客他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的目光一直是看在船窗外的。在看什么呢?可能是运河两岸的风光,也可能是天空,但是天空灰灰的,并不好看呀,所以服务员有些不高兴地说:“喂。”

他这才惊醒过来的样子,学着其他农民,也把脚抬起来,等到服务员扫过他脚底下这一块,他问她:“请问。”

“什么?”

“到梅埝是什么时候?”

“下午五点。”

服务员走开去了,听到他们问答的农民想,“噢,原来他是到梅埝的。”

他们又想:“咦,梅埝有什么呢?”

“他到梅埝去干什么呢?”

他们这么想着,就会发出一些议论的。

他们的说话,那个乘客可能是听不懂的,因为从他的脸上表情看起来,他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他,至少是与他有关的话题,他的脸色有些茫然,也许他也想听听他们说话,消解掉一点坐船的枯燥和单调,但是因为语言的不通,他无法介入他们中间,但是他对他们是友好的,他是和他们同舟共济的,他从心底里觉得他们质朴可亲。

因为他们都是上上下下的短途旅客,所以现在坐在船上的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和他一起从苏州上船的,他们中间已经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差异,不过这一点乘客却不是太清醒的,在他的眼里,虽然也看着他们上来下去,但他并没有牢牢地记住谁从哪里上来,谁又从哪里下去了。

农民们接着梅埝的话题仍然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他是从哪里下来的呢?”

“不晓得呀。”

“不晓得。”

“他们上船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了。”

“你是从哪里下来的呢?”有一个农民终于去问他了,他会说一点乡间的普通话。

他看起来是似懂非懂,但是他稍微地想一想,把几个不太明白的词语连贯起来想一想,就明白了农民的意思。

“我从苏州。”

“喔哟哟,苏州。”

“苏州到梅埝,坐船坐煞人哉。”

“苏州到梅埝,老早就通汽车哉。”

“他会不会不晓得噢。”

“他会不会头一次来噢。”

他们说的这些话,乘客仍然是听不懂的,因为他们中间虽然有人会说一点乡间普通话,但毕竟只会一两句,只能在要紧的时候应付应付,要想用乡间普通话来谈论事情是不行的,也是不习惯的,所以他们一交谈起来,又是乡音了。

他们对他做了一个手势:汽车。

什么?

他们又做那个开汽车的手势,是手握住方向盘转一转那样,然后嘴里发出象声词:巴巴呜,巴巴呜。

“噢噢。”他笑了笑。“汽车,我没有坐汽车。”他说。

“噢噢。”他们点了点头。

他是要乘船到梅埝去,他们想,他是有意要乘船去的。

梅埝有个插青小卫的啊,有一个人的思路突然地一跳,跳到从前的日子里去了。“你们从前有没有听过梅埝小卫的名气啊?”

“听到过的。”

“听到过的。”

“咦咦,我怎么没有听到过。”

他们冲这个说话的人笑笑:“你还小来,你那时候穿开裆裤来。”

“嘻嘻,”这个人也笑了笑,“是从前啊。”

“当然是从前啦,插青的时候,那时候早啦。”

有一次小卫带了几十个插青,每人拿一把菜刀,冲到桃源去打架,把乡下人吓煞了。

有一次小卫到三里桥去捉鬼,鬼没有捉到,捉到三个背娘舅。

有一次小卫把公社知青办的主任一把头颈拎起来掼到地上。

有一次小卫……

有一次小卫……

他们知道小卫的人,都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小卫的一些事情。

“喂,你姓卫吗?”

“韦?我不姓韦。”

“怎么会是小卫呢,要是小卫,他肯定听得懂我们的话”,一个有点见多识广的农民说。

“是的呀,”另一个农民也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年纪也不对的,小卫要50出头了呀。”

“小卫要是回来,也是老老头了。”

“眼睛一眨,真是快的。”

“不会是小卫的,”再一个农民现在也想起来了。他们刚才都被一时的单纯的念头冲淡了理智和信息,现在他们慢慢地想起其他一些事情来了,所以这个农民把他的信息提供出来了。他说:“小卫后来到美国去了。”

“咦咦。”

“到美国做什么呢?”

“到美国管他做什么呢,就是洗盘子,也能洗出房子汽车的。”

“唉唉。”

“美国,唉唉。”

他们谈论小卫的话题,乘客肯定是听不懂的。在他听起来,他们像是在学鸟叫,因为他们的话都是在舌尖上滚来滚去的,不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甚至也不用震动喉咙口的,他们的舌头和牙齿很精巧灵活,不断有声音穿透齿缝渗出来,在他的眼前绕来绕去。

离梅埝还远着呢,但是乘客已经有点饿了。他从背包里拿出了面包和矿泉水,农民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这是他们的习惯。他们从小到大,再到老了,就一直是这样看人的,直勾勾地,眼珠子弹出来。他们不管人家是不是不自在,也不管人家是不是不愿意他们盯着看,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这一点的。他们想看就看,坦白的,直率的,不知道掩饰一些,也不知道拐弯抹角一些,并且他们也从来不掩饰看过以后他们有些什么想法,这些想法先是从他们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来,紧接着他们就开始说了。

“乘船到底不惬意的,突突突,突突突。”

“颠得骨头酥。”

“震得肉麻。”

他们的中心思想,仍然是想不通这个乘客为什么要坐船,因为从苏州坐汽车到梅埝,只要一个多钟头时间,而坐船呢,几乎要大半天呢,他还要在船上吃干粮。只是他们不能和他深入地探讨这个问题,一来因为语言不通,二来呢,他们也没有时间了,因为他们很快又要到达自己的目的地了。他们又下去了,又有人从他们下去的地方上来了。

“喔哟哟,”上来的人有一点大惊小怪。她说:“喔哟哟,今朝轮船晚点哉。”

其实只是稍微晚了一点,可能是因为她有事情,等得心急了。“喔哟哟,慢得来,等煞人哉,”她说。

“咦,船上的一个人说,你等不及好去乘汽车的呀。”

“我不乘汽车的,”这个刚刚上船的妇女说,“我喜欢乘轮船的。”

“轮船是慢的呀。”

“我宁可慢的,”她说,

“我到屯村湾,汽车要绕一大圈。”

她从屯村湾嫁过来,已经好多年了,她总是乘这个轮船回娘家的。从前这样的大大小小的航船一天有好几班的,后来少了一点,再后来就剩下这一班了,再以后呢,这一班也要取消了。

“我也听说的,”一个人说,“是要取消了。”

“不取消也不行了,”另一个人说,“轮船公司没有生意。”

“蚀本生意。”

“轮船公司不开轮船开什么呢?”

“开汽车。”

“那可以叫汽车公司了。”

“嘿嘿嘿。”

他们笑了笑,好像取消不取消航船跟他们没有关系似的,好像他们现在不是坐在船上似的。

连那个喜欢坐船的妇女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她说:“没有航船,我叫他们机帆船送一送好了,也方便的。”

在运河里航行了多年的航船也许就要停航了,但是没有人对这个事情表示惋惜。他们说了说航船的事情,又去说其他了,妇女说她的弟媳妇和她的嫂子打架,她回去劝架,说着说着她自己生气了,就转过身子,背对着其他人,好像是他们惹她生气的。

“嫁出去的女儿还要去管娘家的事啊,”一个人说。

本来以为她听见了要更加生气的,不料她转回身来却有点精神振奋的样子,她说:“哎,我是要管的,她们服帖我管的,我不回去,她们凶煞人啊。”

“嘿嘿。”

“老鼠看见猫啊。”

“你雌老虎啊。”

“我是要做雌老虎的,”她说,“我不做雌老虎,她们就做雌老虎,我老爹老娘兄弟阿哥,给她们活吃吃。”

在他们说话的期间,那个陌生的乘客曾经站起来,他走到张贴着时刻表的地方看了一会儿,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他的头脑里回想着时刻表上写着的一排站名。“屯村湾,”他不由地说出了其中的一个。

有一个人听见并且也听懂了他的普通话。“是屯村湾,”他说,“前面一站就是屯村湾。”

“咦,”那个屯村湾出来的妇女有点儿兴奋地看看他,“你到屯村湾吗?”

“他到梅埝,”别人代他回答了。

“那他怎么说屯村湾呢,”妇女有点不甘心的,她是希望他和屯村湾有些什么关系的。

“你们屯村湾有名气的,”他们说,“你看人家外地人也晓得。”

“屯村湾吗,也没有什么值得的,”妇女说,“要么,要么一个沈园。”

“沈园厉害的,”他们说,“外国人也要来看的。”

“要么是故居。”

“是宰相的故居哎。”

“要么是什么什么,”妇女说,虽然她一开始说屯村湾没有什么值得的,但是其实她后来说出来的都是屯村湾厉害的东西。

这时候汽笛响起来了。“屯村湾到了,”妇女说。

“我也要下船了,”乘客自言自语地说着,拿起自己的背包,站到靠船头近一点的地方去。

“咦咦。”

“他是要到梅埝的呀。”

“他怎么到屯村湾下了呢。”

“他难道是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的吗。”

其中有一个农民是到梅埝去的,他的一个老乡在梅埝做一个工程,他想去看看有没有活做。他一开始听说这个陌生的人是到梅埝去,心里竟也有点开心的,现在看他要在屯村湾下了,这个农民就有一点后悔,会不会刚才我们说梅埝其实没有什么的,被他听懂了,他想。

农民们这么想着,他们就眼看着他下船去了,他们从船舱里往码头上看,看到他站在码头上停了一会儿,有一点茫然四顾的样子,那个妇女跟他说了几句话,他摇了摇头。

“她在跟他说什么呢,”他们想。

“你要到沈园吗,往那边走。”

“你要到故居吗,往这边走。”

“你要到什么什么吗。”

只是这些话都是他们猜测的,他们并没有听到妇女和这个远方乘客的对话,是他们的想象而已。

后来,他们发现乘客又朝船上看了看,甚至他有点犹豫的样子他们也看出来了。“是不是又想回到船上来呢?”他们想,“其实回上来也好的,屯村湾其实也没有什么的,说起来好听,其实从前只不过是一个小镇而已,乡下的农民只不过到那里买点猪肉剪段布料而已。”他们想,“你要是要到梅埝办事情的,还是不要下去的好,这一下去了,你就要等到明天这时候再上船,你就耽搁一天了。”

但是乘客听不见他们的想法,最后他终于是下定决心往外走了。他们看见他和那个妇女走出码头,他们是沿着一条路走进屯村湾,还是分头走开了,这个结果他们没有看见,因为码头外面的建筑物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唉,走了走了,”他们想着。

其实他们见识的人是很多的了,上来下去,走了又来,没什么所谓的,他们很快又会看见别的人上来下去,走了又来,就算没有别人,也有他们自己呀,他们自己不也是一直在上来下去,走了又来吗。

现在陌生的乘客已经走进屯村湾了,他走在古镇的古老的街上。

“先生哎,进来坐坐,喝口茶吧。”

“先生哎,买个纪念品啊。”

他只是随意地看了看他们的店和商品,并没有停下来。等他看到一个客栈的时候,他才停了下来。

“先生,来了啊。”

“要一个房间。”

“好的。”

服务台上的女孩子穿着民俗的服装,她把登记表给他,他就登记了一下。

她看着他填的登记表,一字一字地念着他的名字:“王-家-卫。”她一边念着,一边又去看他的身份证,她又要去念身份证上的号码了。

“不是王,”他纠正说,“是黄。”

“是王呀,”她说,“我知道是王,王家卫。”

咦咦,有人从服务台旁边走过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的女朋友勾住他的手臂,她性急地要拖他走开。

“咦咦,你干什么停下来。”

“看看,”他说。

“看什么呢?”

“王家卫?”他看了看服务员,又看了看这个正在登记的旅客,“王家卫?不会吧,”他说。

“不是王家卫,”这个人说。“是黄家卫,”他指了指服务员,“她说错了。”

“我没有说错,是王家卫呀,”服务员说,“我是说王家卫呀。”

“什么王家卫呀,”他的女朋友是急于要出去走,所以又来勾他,并且又拖他。

“噢噢,”被女朋友拖拖拉拉的他现在明白过来了,“她是王黄不分的。”他说,“我还以为那个什么呢,但是想想也不可能的,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嘿嘿,”黄家卫笑了笑。

“我哪里王王不分,“服务员有点不高兴的,她拿出一把钥匙交给他,“喏。”

他看了看钥匙牌上的号码,是208。“噢,在二楼,”他说。

苏杭班在继续开着,它仍然是那样的速度,仍然是那样的姿势,船头把水劈开,船尾那儿,水又合拢了。天色渐渐地往下晚去了。苏杭班驶离屯村湾的时候,有长长的悠悠的笛声从水上传过来了。

    (范小青,江苏省苏州人,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委员。曾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有多种作品被翻译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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