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致彼岸书 凌寒的雪莲

纤指素心

致彼岸书
凌寒的雪莲
——读赫尔岑手记之二
文 |梁长峨

       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一直震撼着我的心魂：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政治活动家加米·德木南上断头机的时候，他的妻子吕西·德木南在“刀斧”的旁边，呼吁群众起来造反。她因此被捕，八天后也死在断头机上，时年23岁。
后来，读到“十二月党人”的爱情故事，我更是感动得入骨入髓，五体投地。

          1825年12月14日是一个非凡的日子。这一天，“十二月党人”即俄国部分优秀贵族军官组织起来发动了起义。他们的目的要推翻国内的农奴制度和专制制度，召开立宪会议，成立新型的政府。遗憾，由于力量的悬殊，他们被残酷镇压了。起义者一千多名倒在血泊中，数千名被处重刑，五名领袖上了绞刑架，一百多名被流放到人烟稀少寒冷荒芜的西伯利亚终身服苦役。

          沙俄法律本来规定：贵族的女人是不准离婚的。为了彻底摧毁流放犯的身心，凶残的尼古拉一世下令准许流放犯的妻子离婚，而且还可享受贵族优厚的待遇，保留贵族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尼古拉没有料到，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这些流放犯的妻子不仅不离婚，反而纷纷要求随同流放犯一起去西伯利亚。尼古拉异常恼怒地下令：凡是要求随同流放犯一起走的妻子，剥夺一切公民权利，包括财富和社会地位，永远失去贵族特权，不准带孩子，不得再返回城市。这意味着要把这些风姿绰约活跃在舞会和其它社交场合的贵妇们永远踢进“流放苦役犯”的行列，使她们永远离开金碧辉煌的宫殿，永远告别孩子，永远告别富足和欢乐。然而，真正的爱和亲情是任凭什么也阻挡不住的。这些女人对丈夫、情人、兄弟的爱的坚贞，恰如高山上的雪莲，越是寒冷的时候开放得越鲜艳。
         相比之下，当时没有参加起义的男人们则卑微的似垃圾如微尘。他们不谋而合步调一致把这些流放者从社会结构和伦理关系中开除出去。哪怕曾经是这些流放者最尊敬的老师、最亲近的叔叔、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也照样脸不红、心不愧、手不软地跟着当局合唱。他们如果有谁还谈流放者，那一定是按照官方的口径进行诽谤侮辱和陷害；如果有谁去敲流放者的家门，那一定是为了表明自己忠于当局、要与流放者一刀两断的同时也与其家人划清界限。当时，赫尔岑亲眼所见：“没有人（除了女人）敢于表示同情，敢于替那些昨天还同他们握过手、可是夜里就给逮捕的亲戚、朋友说一句好话。相反，倒出现了野蛮的狂热拥护奴隶制的人，有的是由于卑鄙，有的却不是出于私心，这就更坏。只有女人不曾有这种抛弃亲近的人的可耻行为……只有女人单独地站在十字架跟前，而且在血迹斑斑的断头机前面出现了。”

          第一个在西伯利亚监狱里与丈夫——前伯爵、上校相会的是叶尤杰琳娜·伊万诺夫娜·特鲁别茨尤娅。她经过艰难地同方方面面的斗争，才得到流放的权利，她告别了父母兄弟，忍痛丢下了三个年幼的孩子。当戴着镣铐的丈夫被带到监狱的围墙，会见从莫斯科赶来的妻子时，他惊诧地发现，经历了千辛万苦的妻子依然巧施粉黛，衣饰华贵，美丽娇艳。文雅雍容的仪态，飘逸温柔的举止，为她增添了些许矜持的神采。丈夫眼含泪水对她说：“你还是回莫斯科吧！我不愿你与我一同身受饥寒之苦。”她对丈夫说：“为了我们的爱情，我要永远跟随你。让我失去一切吧：名誉、地位、富贵甚至生命。”
第二个到达西伯利亚牢改营的是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渥尔康斯尤娅。临行前，她的好朋友、俄国大诗人普希金为她朗诵了《致西伯利亚》。她在回忆中描述了与丈夫谢尔盖·渥尔康斯基——前公爵、将军相会的情景：“谢尔盖向我扑来，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阵脚镣的叮当响声使我惊呆了！他那双高贵的脚竟然上了镣铐！这种严酷的监禁使我立刻理解了他的痛苦、屈辱的程度。当时，谢尔盖的镣铐如此激动了我，以致我先跪下来吻他的镣铐，而后才吻他的身体……”渥尔康斯尤娅是一位非凡的女子。她美丽端庄，雍容华贵，风姿楚楚，多才多艺，聪慧开朗。在舞会和其它交际场是耀眼的明星。普希金一生最爱的女子是妻子普希金娜，最崇拜的女人便是渥尔康斯尤娅。

          第三个自愿流放西伯利亚与丈夫相会的是近卫大尉尼基塔·穆拉维约夫的妻子亚历山大拉·格利戈里耶芙娜·穆拉维约娃。她年仅21岁，美丽娇柔，当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并且正怀孕着第三个孩子。她丈夫请求她宽恕自己成了国事犯，更不让她去西伯利亚。她给丈夫写信说：“亲爱的，你没有什么可请求我宽恕的。亲爱的，我嫁给你将近三年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嫁在天堂里，幸福无比。然而，幸福是不可能永恒的。爱情中有天堂，也有地狱。别悲伤、绝望，这是懦弱的表现。也别为我担忧，我能够经受住一切。你责备自己将我变成罪犯的妻子，而我却认为自己是女人中最幸福的……请等着我。你的泪水和微笑，我都有权分享一半。把我的一份给我吧，我是你的妻。”后来，她成了苦役犯的第一个牺牲者。她去世时年仅28岁。她到西伯利亚几个月后生下的儿子死了，留在莫斯科的两个女儿也先后患了重病。她在西伯利亚又生下两个孩子，因气候恶劣，体弱多病。坚强的穆拉维约娃临死前仍坚持躺在病床上为丈夫和孩子做着祈祷，眼泪沿着苍白的脸颊纷纷滚下。最后，她吻别熟睡的女儿，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她死后，36岁的丈夫一夜之间白发苍苍，在安葬穆拉维约娃和她的两个孩子的墓上，人们竖起了墓碑，装饰了电灯祭坛。灯亮了数十年，祭坛至今仍保存完好。

          法国时装设计师波利娜同伊万·安宁科夫在巴黎相遇相恋。当时作为时装设计师的波利娜很贫贱，而安宁科夫却是一名前途辉煌的贵族军官，为了不耽误恋人的前程，她忍痛放弃了这份感情。现在恋人成了阶下囚，她给沙皇尼古拉一世写信要求结婚。他们的婚礼在贝加尔湖监狱举行。后来，双方都死在流放的苦难岁月中。
伊万谢夫是贵族，又是前途无量的军官，曾与法国姑娘唐狄相恋，因地位悬殊，伊万谢夫父母坚决反对，两人关系就此作罢。听说伊万谢夫被判刑发配西伯利亚，已经回到法国的唐狄，第一时间赶到彼得堡，写信给尼古拉要求去西伯利亚与伊万谢夫结婚。尼古拉批示：结婚可以，但绝对不可能拥有俄国公民身份，也将丧失法国公民身份。但唐狄不顾一切，毅然启程，语言不通，流浪在茫茫荒原，一名流放的强盗被她感动，顶风冒雪为她传书联络，唐狄终于找到她的情人，并跟他结为夫妇。三年后，恶劣的气候和贫困的生活摧毁了这名法国女郎的身体，使她倒在了西伯利亚。一年后，她的丈夫也随她而去。

         让我们怀着崇高的心情向这些高贵圣洁的女人俯首吧！能请求丈夫把苦难和泪水分享一半给自己，为了爱主动失去名誉、地位、富贵甚至生命，这是怎样的女人？能痛苦而又热烈地吻着丈夫所戴的脚镣，追随丈夫在苦难中倒下在临死前还为丈夫和孩子祈祷，这是怎样的女人？男友前程灿烂时，自己主动离开；男友落入深渊时，自己又不管不顾勇敢走来；本来已同男友分手，两不相干了，知道男友落难，又毅然决然从异国他乡，不惜牺牲一切赶来，这又是怎样的女人？

          我第一次读到十二月党人的爱情故事，实在激动难抑：世界上竟有这样一批如此高贵圣洁的女人。因为我听到、读到和看到的多是：为了出名陪导演睡觉的女人，为了升职陪领导睡觉的女人，男人有权有势有钱时像苍蝇一般叮着不放的女人，以及只能与男人一同在“天堂”而不能一起下“地狱”，只能与男人一同分享“微笑”，不能分担“泪水”的女人。我一再想，这世间女人同女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隔着近二百年的时空，把十二月党人的女人们与当下鸡国的某些女人比比如何？不比也罢，不能相提并论，写了都怕弄脏了文字，说了又恐亵渎十二月党人女人们的圣洁。

          追随十二月党人去西伯利亚的女人们大都没能生还，即使少数侥幸活着走回来的也过早离世。在这些女人中，亚历山大拉·伊万诺芙娜·达浮多娃活得最久，她在20世纪前夕去世。她面对人们的歌颂说：“诗人们把我们赞颂成女英雄。我们哪是什么女英雄，我们只是去找我们的丈夫罢了……”这质朴无华的语言，让我看到，爱不是夸夸其谈显露给人看的，那样是虚伪；爱也不是世俗认为的样子，那掺着很多杂质。一个男人能有幸得到像十二月党人的这样女人的爱，死又何惧！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