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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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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东方旅游文化

    祖父
     卞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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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朝拜那棵传说中的救命树

      
祖父的救命树

  “二年级,三年级,随你选。”陈觉老师摸着我的光脑瓜,宣布。

  虽然在私塾念了三年半,但是没学过算术,因此,我认了二年级。

  这是一九五二年九月,我八岁。

  学校名为射阳县实验小学,地址在县政府后院,校舍是临时借用的。课桌,虽说破旧,倒也马马虎虎。坐凳,却是一条没有,需要学生自带。这就带出了五花八门:正规的,是小椅子、小凳子;凑合的,是小马扎、小木柜;出格的,是一个树墩、一堆砖头。

  数我最奇葩。课堂上,我不是坐着,是跪着。家里给了个小方凳,是祖父从搁棚上拿下来的。座板宽阔,看得出是一棵大树的横剖面,密密麻麻的年轮,一圈又一圈,起码有三四十圈。凳腿却短,不足一尺,坐着上课,嫌矮,**脆跪在上面,堪堪适合。倒也好,歪打正着地练出了膝盖功,这对我课后称雄“斗鸡”游戏,无疑大有裨益。

  一日散学,“斗鸡”斗疯了,忘了将凳子带回家。祖父捻着白胡子,说:“放在学堂嘛,门上有锁,丢不了。”此外啥都未讲。祖母饭后将我拉到锅屋,悄悄交待:“明朝务必把凳子带回来,那是你爹爹(祖父)的命根子。民国二十年大南水,浪头比房子还高,你爹爹是爬到一棵大树上,才保住了命。南水退后,那树也淹死了,树的主家砍了它,你爹爹讨得一段树桩,打了这个小凳子。”

  祖母的娘家是海边的渔民,曾在一场海难中失去数位亲人,是以她对创巨痛深的事特别脆弱,仿佛一根劫后余生的芦苇再也经不起哪怕一阵微风。

  是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上学,果然发生了最担心的事:凳子不见了。我愣在课桌前,三魂简直丢了二魄。那当口学校初建,秩序紊乱,学生中有几个“凶神恶煞”,年龄比我大一倍,动辄当面抢人东西,蛮不讲理,更甭说暗里偷窃板凳、课本。

  正在懊恼欲哭之际,陈觉老师走进教室,腋下夹着我的小方凳。

  从此,我待这张小方凳犹如对待心肝宝贝,课间上趟厕所,都要托同桌看牢。散学玩游戏,也和小方凳形影不离。直到年后搬进桌椅齐全的新校区,才完璧归赵似地,把它送回原来的搁棚。

  一九五七年,我考上射阳县初级中学。祖父给我买了一个书箱,箱底放了一个红纸折叠的信封,以为里面装的是啥贵重物件,打开,却是一片扇形的金黄色树叶。老人家轻声嘱咐:“千万别弄丢,出门在外带在身边。”

  我一头雾水。

  考试前,家人特意包了粽子,“粽”谐音“中”,这我懂——传统习俗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深入骨髓的——可是,这张树叶是什么意思呢?

  那个时候,父母已搬来和祖父母同住一院。是晚,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讲陈年往事。其间也提到了那场大南水,祖父搭帮一棵大树活了下来——母亲闹不清民国二十年是哪一年,这我知道,我查过家中的黄历,推算出是一九三一年。根据我孤而陋之的寡闻,盐阜地区,地势低洼,房屋多建在高墩上,为的就是防洪水。我在建湖的老家(早先属于射阳,中间划入建湖,尔后又归于阜宁),就叫“丁墩村”,进了村子,找我们家,就得问“卞家墩子”——母亲讲,大水来的那一年,你大哥八岁(彼时民间认虚岁),你爹爹四十五岁,那水是从南边,从长江、洪泽湖一路下来,本庄人叫它大南水。我和你爸你大哥,在上海,其他人都在老家建湖,就爹爹跟奶奶,在合德。

  “爹爹爬上了一棵大树,那树后来淹死了。”我重复祖母的话。

  “不是的,那棵树很高很大,没有淹死。”母亲说,“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是棵白果树。那地老早属于盐城,你出生后归了射阳,在合德南边五六十里。爹爹平常不愿提这件事,我只听他跟周大汉讲过一次。他说没一会就被浪头打晕了,不辨东南西北,也不晓得游了多远。天越来越黑,到处有人喊救命。游到一个地方,突然觉得身下似乎有人托着,恍惚是祖宗保佑,菩萨保佑。爹爹缓过气来,想着自己命不该死,一边祷告,一边划水。前方有人招呼,爹爹心里一喜,吸口气,紧划几下,手一伸,抱住了一棵大树。后来,南水退了,我们从上海回来。房子冲毁,爹爹就在原址,重新砌了两间门朝南,一间门朝西。你小时候住过的。门外有个小花园,栽不了大树,就栽盆景,有松树、榆树、黄杨树,最大的那盆是白果树。据说它的种,就是那棵救命树的。爹爹特意去看过,还带回了一沓树叶,当护身符。”

  护身符?这么说,是与那个小方凳同等重要的纪念物了。

  一九五八年,记忆暗淡:初夏,祖父去世;入秋,我又因病辍学。大概十月份,父亲去大兴镇办事,那里有亲戚,顺便带我去散散心。返程,在道旁一棵槐树下歇脚。我忽然心血来潮,又提起祖父和那场大南水。

  “爹爹是爬上一棵大树,才活了下来的?”我问。

  父亲搁下旱烟袋,回答:“那时还没有射阳县,统属盐阜地区。这里靠近海,本来地势就低,上游的水拦不住,开闸似地冲下来,跑得比马还快。听爹爹讲过,他是爬上了一棵树。不过,那棵树在什么地方,有没有被水淹死,不晓得,爹爹过了一段日子去找,没找到。”

  “妈妈说找到了呀,是棵白果树。”

  “合德这一带,从前是海滩薄地,长盐蒿,长灌木、苇草,长不出大树。那棵白果树,是在往盐城方向的特庸公社,说是朱洪武年间栽的,快六百年了,无大不大,南水来时,救了很多人。爹爹去看过。他说南水冲下来时,正在中兴桥替人‘理线’,村子眨眼就淹掉了。那年头都是篱笆墙、茅草房,禁不住风浪。爹爹会游水,又抓住了一块漂来的木板,拼命游,但本事再大,也不会逆流游上几十里吧。”

  “爹爹去看过白果树,还捡回一沓树叶,去年给了我一片,当护身符的。”

  “那是老人的念想。爹爹跟我说过,说不清在树上待了多久,始终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做梦,像魂不附体,醒来时,却是在人家的一条船上——被救下来了。南水退后,爹爹去中兴桥寻找,周围十里八里,找遍了,也没找到救他的那棵树。听人说盐城方向有棵白果树,救了好多人。爹爹去看了。一群人在祭拜,他也敬了香。爹爹想,不管是不是,横竖,自己的命是大树救的。树嘛,跟人一样,是彼此相通的、相应的,说不准,救自己的那棵树,就是这棵白果树的亲属、子孙,甚至是它的化身——听起来是迷信,不过,它活了快六百年,活过了明朝、清朝,活到了民国,它应该成了精。”

  “现年头不作兴说神,”父亲吸了一口烟,眯眼望向西南方,又补充了一句,“听特庸来的曹大先生讲,当地人尊那棵白果树为‘将军树’。”

  关于祖父在洪水中的死里逃生,关于那棵救命树的命运,祖母,母亲,父亲,三位不在场者,提供了各自的耳食之言,究竟哪一种更贴近真实?

  都怪我。从前有机会向祖父当面询问时,我偏不问。待到当事者陆续辞世,无人可问后,又好奇心大发,偏要抽丝剥茧,弄它个水落石出。为此,我反复推演三种版本的每一个细节;并专程前往特庸镇码头村,朝拜那株如今已六百五十高龄的银杏树;前些年,忝列《合德志》顾问,更是见了缝就插针,向一帮比我更老的老人打听当年水情、灾况。但是,对不起,这段往事至今没有定本。啊不,是我近来放弃了考证。随着时间的推进,我忽然明白了既往一切努力的可笑:三段叙述,无疑是真实的。那棵救命树的存在,也是千真万确的。但到底是哪一棵树?祖父本人生前也没有弄清楚,这是一笔糊涂账。那么,我们就当它是两棵树好了。一棵树,曾经救了祖父的命,在洪水中壮烈献身。另一棵树,也曾经救了祖父的命,至今还生机蓬勃,干云蔽日——这样的若明若暗、若迷若悟,岂不正是祖父当日的心境。这样的照单全收、录以备考,岂不是更为接近艺术。




  祖父眼中的风水

  夏日傍晚,祖父从外面回来,搬一张竹椅,坐在院里的花坛旁,架上老花眼镜,边饮茶,边读《封神演义》——这是远在往日近在眼前的永久一幕,只觉得小院的花很香,空气很香,祖父的衣衫神态也很香。

  祖父看的《封神演义》,也是我童年的读物,旧版线装,竖排,书前有人物绣像。内中一幅哪吒,面如傅粉,唇似涂朱,手持火尖枪,臂套乾坤圈,身披混天绫,脚踏风火轮。又有一幅雷震子,青面獠牙,肋生双翅,手握黄金棍,作势如凌空下劈。两人都是我爱画的,描了一张,又一张。祖父一日见到,脱口称赞:“有笔法,有骨力,明天给你买沓红纸,画了过年作门神。”


  门神,家里去年贴的是尉迟恭、秦琼,那两位的武艺,岂能和哪吒、雷震子相比,哼。

  机会难得,我乘机向祖父请教:“《封神演义》第十一回写阴阳官负责报时刻,阴阳官不是应该管风水的吗?”

  “元朝才设阴阳官,掌管天文、历法、气象、占卜。商朝没有这个职位,是小说家的胡编。”祖父解释,“商朝也没有风水这一说,风水学兴于晋朝,祖师爷是郭璞。”

  “那么,三国时代也没有风水学的了,”思维跳跃,“我以为诸葛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是风水先生哩。”

  “天地本身就是大风水场,日月山川,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无处不在。”这是祖父的本行,“比如,你可以把刘备看作水,把诸葛亮看作风。”

  “倒过来不行吗?”这是很奇怪的。

  “不行。”祖父胸有成竹,“刘备是主,诸葛亮是辅。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

  “《西游记》呢?”话出口又懊悔,这种闲杂之书,估计老人家不看的。

  祖父居然也了如指掌,他说:“唐僧是唐朝的和尚,唐在晋之后,已然有了风水学。唐僧师徒四人的关系,这里面就大有风水文章。”

  摇头,这不是我小脑瓜所能参透的。

  四弟把祖父定为晚清遗老,就年龄来说,委实是这样。据祖父修的家谱,曾祖父以上,家境殷实,也出过读书仕进人物。曾祖父本人,当过乡董,类似如今的乡长。祖父生于一八八七年,时为清光绪十三年,幼入私塾,饱读四书五经。一九0六年废除科举制度,一九一二年清帝逊位,作为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生于末世运偏消”,算得上是遗少了。步入晚年,自然就是遗老。然而,祖父既没有在晚清获得任何功名,更在民国初期,遭遇兵灾匪难的家族巨变,大户沦为赤贫,曾祖父为此椎心泣血,抱恨离世,作为长子,他要站出来支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族——想要当遗少,也是不可能的了。祖父必须自立,为生计寻找一条出路。

  清人黄景仁诗曰:“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祖父这个书生,于“百无一用”之际生出了一个匪夷所思而可思的想法:当风水先生。

  家乡是不能待的了,人人知道他的底,于是东去一百里外的海滨——现在的合德。

  祖父说过,当时是一望无际的滩涂,这地方稍微高爽一点,不叫合德,叫“干饭港”,也就是渔民、盐民休息时吃干粮的港湾。祖父初次前来踩点,仅见五户人家。然而,他最终选择在这儿落脚,原因何在?

  在于晚清状元、近代实业家张謇的一个决策。一九一八年,张謇在此地创建垦殖公司,招募大批启东、海门人入境垦荒植棉。查《合德镇志》,一八六三年,始有移民一户二人,一九一七年,为三户十九人,一九一九年,暴增至一千二百人。由是估计,祖父携祖母落户合德,属于闻风而动,见机而作,时间约在一九一九、一九二0,是年三十三、四岁。

  唐诗有云:“莫道书生无感激,寸心还是报恩人。”若干年后,我撰文替祖父感谢张謇,题目就叫《张謇是一方风水》。

  俗称“一命二运三风水”,命是天生,运是机缘,风水在于人择人养。在合德,张謇是大风水,祖父是小风水。

  祖父育有三男三女,均留在老家。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时年十三、四,仍在读私塾。至十六岁,身高一米八,膀阔腰圆,弃学,成家(一九二二),挑重担了。未久,因外公外婆举家移居上海,也弄了一条船,去沪上闯荡。长兄即在“十里洋场”出世(一九二五)。这一南下,就是十年,其间酸甜苦辣,记下来,就是一部颠沛流离史。父母从来不讲,我仅听说父亲当过装卸工、拉过黄包车,对外滩和苏州河一带,十分熟悉。一九三二年,日本在上海制造“一•二八”事变,局势动荡,日子难混,也就摇橹北归,投奔祖父,摆弄风水罗盘。

  二叔父,器宇轩昂,风流倜傥。自然是祖父祖母基因好,三个儿子都出落得一表人才,但吾父老实憨厚,三叔父木讷少文,形象大打折扣,唯二叔父秉文兼武,能言善辩,足智多谋,长袖善舞。彼时乡俗,男女在孩童期就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下娃娃亲。父母的结合就是这个模式。轮到二叔父,他生性叛逆,撇开祖父早先为他订下的亲事,私下与邻庄张姓女子谈起自由恋爱。祖父严加阻止。毕竟是民国了,社会进步,人性开始苏醒,二叔父铤而走险,与心上人远走高飞,去了盐城南边的兴化。祖父盛怒之下,与二叔父断绝关系。从这件事看,老人家又的确没有脱离遗老的窠臼。

  三叔父,出生迟,赶上家族破产,没有读几天书,长期在老家种田,直到六十年代,才迁居合德。

  我是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的。祖母回忆往事,说得最多的,就是如何给我喂饭。而我印象最鲜明的,则是祖父如何给我喂字。一张一张纸片,一个一个汉字,上午喂,下午喂,晚上还要反刍。

  祖母笑我是“跟屁精”。祖父出门,不管是上街、会客、洗澡、看戏,以及给人办事,我都要跟着。风水的玩意我完全不懂,唯记得祖父为人看阳宅拉线,事毕,一再交代,家前屋后的几棵树,要修剪整齐,隔壁的小河沟,要疏理清爽,最好,在河边栽上一行花。

  祖父爱莳花弄草。我记事起,在合德住过两处房子。老房北依小洋河,西傍一条岔河的闸口,门前左侧是一个花园,围以竹篱。园内搁二十来盆盆景。有树,如松柏、黄杨、银杏。有花,如牡丹、芍药、月季。新房在旧址南边六十米,西邻小河,有院,盆景是如数搬过去的,砌有花坛。无论老房新房,都处于镇子西头的末梢。曾问祖父:“您到合德的时候,只有几户人家,房子应该建在中心,怎么弄到现在成了街尾?”

  祖父答:“这是标志,人家好找。”

  这是住在老房子时的事。东面街坊张四维,出于我当时还不明白的大事,好像是当了**部队的上校,从北京回来,被政府关押。其母到我家来,请祖父“打时”,看什么时候能释放。祖父断定年内就能免灾。果然不久出狱。归来当日,祖父设家宴,邀请四邻,为其压惊。当时难以理解,一个犯人出牢,值得大摆宴席吗?长大后回想,这也是祖父眼中的风水。犯人新生,要融入社会,首先要融入邻里——难怪张先生当日进门就给祖父磕头。

  也是在老房子期间的事。冬天,大雪飘飞。祖父早晨穿了新棉裤出去,晚上回来,却只剩了一条**。我大吃一惊,以为道上碰着了劫匪。祖母显然见惯不惊,拿了条旧棉裤,给祖父穿上,淡淡地问:“又把棉裤给了谁了?”祖父答:“街头撞见一个讨饭的,单衣薄裳,冻得发抖,我把棉裤脱给他了。”

  这是我家的大风水。祖父以一介布衣,而在全镇乃至全县享有极大声望,绝不是偶然。善之为善,是一种发自本能的大美,通常解释为体恤别人,实际也是升华自我,源于爱心,臻于幸福的峰巅。我承认,除了母亲,家中其他人,尤其是日后读书最多的我,远未达到这种化境。

  搬到新房,是一九五三年的事,我读小学二年级。本文开头的那一幕,大概发生在三年级。祖父爱花,同好有一位薛先生,来了就笑语晏晏,细论养花的乐趣。祖父爱京剧,东邻彭大爷是票友,两人一唱就是半天。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见过的是两个老男人也是一台戏。祖父懂命理之学,后来有人找他算命,他能拒则拒,讲命既已天定,算之无益。退一步,测个字,还是玩玩的,预作声明,仅供参考,不足为据。

  祖父居家过日,院内一草一木,室内一案一桌,案上一砚一笔,桌上一碗一筷,都讲究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就像他笔下的小楷,一点一划,都规规矩矩,一丝不苟——人的言行举止也都对应着天地的大风水。

  小学五六年级,我常带要好的同学来家玩。祖父一日兴起,跟我传授观人之术。如某人容貌清明,天高日晶,贵不可言,有将军之相;某人有侠义之心,堪作八拜之交,但五官突兀奋怒,皱云驳雾,显示道路坎坷;某人聪慧过人,百伶百俐,可惜参错骨立,身体单薄,务必要加强调养、锻炼。老人家看人用的不是相书上的术语,倒有点像地理上的词汇,我左耳进,右耳出,全不当一回事。孰知,几十年后,竟一一应验。

  祖父的上中下三策

  祖父说:“合德镇周围,方圆数十里内的人家,我闭上眼睛,都能说出大致印象:他家房子的方位,有几个大人,房前屋后靠着河,还是靠着路,东南西北都挨着哪几户。”

  这我相信,他是早期移民,又是风水先生,这家家户户的勘地砌房、婚丧嫁娶,都要经过他手,自然了如指掌。

  祖父又说:“中医看病,望闻问切。我看人看事,也是望闻问切。”

  这太玄乎,我不懂。

  那天傍晚,从上海来了一位客人。分头——帽子拿在手里——剑眉星目,方脸阔口,武相,穿的却是藏青呢子便服,配以黑皮鞋,是高级知识分子的打扮。

  我刚放学,和客人打了个照面,然后,进入里屋,做我的功课。

  祖父和客人在堂屋寒暄。老人家事先接到信,知道客人要来,特意穿了长袍,戴上瓜皮小帽,仿佛又回到了民国岁月。

  客人姓周。

  祖父问周老太爷的安好。我明白周老太爷是客人的父亲。

  祖父又问大先生的好。我听出大先生就是周老太爷的大儿子,在清华当教授。

  “二先生你在?”

  “在复旦大学教书。”

  客人无疑是老二了。祖父不知复旦大学底细,客人又详细叙述了一遍。

  祖父治酒待客,三祖父、彭大爷、薛大爷、张大爷、父亲以及五叔父过来作陪。

  席间,祖父讲起从前的事。在阜宁老家,他和周老太爷是同乡,从小一起玩大的。祖父尔后迁居射阳,觉着这地方海阔天空,遇上张謇张状元掀起的开拓热浪,大有发展前途。周老太爷(当时正值壮年)笃信祖父,也跟着迁了过来,在海边办养鱼场。

  一天,祖父路过鱼场。周老太爷正在鱼塘边踱来踱去,眉头紧锁。他见到祖父,说:“你来得好,帮我出出主意。”

  “什么事?”

  “场边这两口塘里的鱼,昨晚被人偷了。”

  “你想怎么办?”

  “我交待看场的,搜查附近人家的垃圾堆,看哪家有鱼骨头。”

  “此乃下策。”祖父说,“这是海边,到处产鱼,凭什么证明那鱼骨头就来自你塘里的鱼?”

  “那就只有多雇人手,加强守卫了。”

  “应该。”祖父说,“此乃中策。”

  “那么,上策呢?”周老太爷晓得祖父的性格,凡事都有上中下三策。

  祖父分析:“做事,要如鱼得水,才能盘活。你现在好比是鱼,刚落脚海边不久,还没有和周围的人混熟,就是说,还没有得到水。”

  “那我怎么办?”

  “我给你出个馊主意,”祖父笑笑,“过两天就是中秋,你索性打出几网鱼,再搭配点酒,送给周边的各家各户——记住,不要拉下一家——让大伙都过个喜兴的中秋。”

  “这有意义吗?”

  “这就是风水。”

  “好,听你的。”周老太爷决定就这么办。

  知交老友见面,免不了喝酒唱歌,这是那个时代的酬酢。酒是洋河大曲,歌是京剧。当日,周老太爷唱的戏文中,有一段是《武家坡》:“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透出怀乡的莽苍。祖父唱的戏文中,有一段是《借东风》:“识天文习兵法犹如反掌,设坛台借东风相助周郎……”唱到“周郎”,祖父有意拖长腔调,周老太爷就鼓掌叫好。

  客人插话:“家父说,卞先生一招,就把周边关系搞好了,从此,再没有人偷鱼。”

  话题一转,是十年后,周老太爷养鱼发了财,置了上百亩地。时值局势动荡,日本侵略中国东北,国民政府**无能,社会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周老太爷又来找祖父商量。祖父照例提出了上中下三策。

  下策是:守着鱼塘、土地,静观待变。

  中策是:变卖鱼塘、土地,去南京、上海做生意。

  上策是:变卖土地,留下少量鱼塘,送儿子去国外留学(周家两位公子,是时分别在上海、南通读大学)。

  客人说:“我们只当是父亲的远见,原来是伯父出的主意。我哥后来去了英国,我去了日本。”

  现在呢,一晃又是二十多年。两兄弟都成了名校的教授;周老太爷夫妇搬家去上海,和二儿子住在一起,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这是1957年暮春。二先生到盐城出差,奉家父之命,到合德来看望祖父。

  六位陪客,除五叔父外,都认识周老太爷,也认识二先生,杂七杂八叙了一会家常。二先生是阜宁出生,在射阳读的小学,中学去了南通,接着读大学,后来到日本留学,读的是早稻田大学(我纳闷:早稻田里能办什么大学,难道是农学院?)。叙谈告一段落,二先生趁机代表父亲提出邀请:“希望伯父,包括在座的各位,方便时去上海做客,一切都由我来安排。”

  末了,二先生仿佛随意提到:“家父讲,伯父测字很灵,请您也给我测一测。”

  他报了一个字:“慧,智慧的慧”。

  我是蚂蟥听不得水响,一听测字,立刻来了神,竖起耳朵谛听。祖父说:“这是文字游戏,年轻时闹着玩的,好多年不搞了。”略一沉吟,拿筷子在空中一点(我猜度),“照你说的这‘慧’字看,‘心’上面倒着一座‘山’,眼前困难如山,精神压力大得很呐。不过,从长远看,此字寓吉人天佑,到时候自有贵人相助,保你平安无事。”

  稍顷又加了一句:“今明两年。诸事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

  祖父貌似方外之人,闲云野鹤,实则“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常见他戴着老花眼镜坐在院子里看报纸,对国家的方针政策,一句一字抠。

  我以后再没见过二先生,自然不知道下文。祖父和周老太爷偶有书札往还,对方并未述及任何无妄之灾。想来在稍后那场震动社稷苍生的政治飓风中,二先生及其家人也都安然无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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