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天  泉（为一个悲剧性小人物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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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1]春节回家，一家人正高高兴兴吃团圆饭的时侯，爸突然叹了口气，说：“何天泉摔了一斤斛，把腿摔断了，已经在医院躺了几天了。”我想起何天泉的一些往事，便问：“何天泉结婚没有？”我妈嘴快，接口说：“他那个样子，还结什么婚哟，连亲人都没有一个，可怜兮兮的。”
    何天泉，成都市人，１９６９年初中毕业响应毛主席号召，下乡插队到长江中游某县某公社的某生产队当知青。其人体单力弱，农村中的力气活件件拿不起放不下。何天泉原本聪明，在成都七中读书时，数、理、化科科皆优，记忆力特好，理解力特强。如果在尊重知识的今天，按何天泉的智商，肯定会成为一个人才。可惜他生不逢时，正遇举国高唱“读书无用”、批“白专”道路的时代，便注定他痛苦而又碌碌无为的命运。
    何天泉插队的地方，是全县有名的穷队，正是土话中讲的“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一个壮劳动力一天挣１０个工分，不足两毛钱。何天泉这样的知青，连半个劳动力都算不上，干一天，只能挣到四至五个工公分，不足一毛钱。当时缺肥，县城附近的农民都要到县城居民院或单位的厕所来挑粪，每一挑按干稀程度不同给五分至一毛钱，何天泉一天的努力劳动的价值，大概就相当于一挑粪的价值吧。一年下来，何天泉除能在生产队分到几百斤红苕、百来斤谷子、几十斤包谷、和一斤把菜油外，还要欠生产队几元、十几元钱。
    何天泉由于不惯体力劳动且费尽死力也无法维持生计，他强大的脑力又一钱不值，渐渐地就开始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也常常被老乡抓住打得满地乱滚。但何天泉本着“宁愿被打死也不愿被饿死”的态度，依然恶性不改。不但偷外队的，也偷本队的。而老乡又不能真的将他打死，故只能当他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
    何天泉招工进了我爸所在的单位后，曾得意地给我讲他偷鸡的经验。看准了哪家养在院坝里的鸡，就在手掌中放几粒谷子，嘴里“咕”、“咕”、“咕”地学着当地老乡喂鸡时的叫声，把鸡招呼过来。姆指和食指尽力叉开，边从指缝里漏几粒谷子下去，给鸡一点甜头。在那年月，鸡要吃上谷子，就象叫花子打牙祭一样，属稀罕事情，鸡们自然将喂自己谷子的何天泉当成好心人，戒备心渐失，由啄食地上的谷子进而啄食何天泉手中的谷子。而何天泉在鸡们开心地啄食他手中的谷子的时侯，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一叉，叉开的姆指和食指一下子用力抓住鸡脖子，鸡来不及叫一声就被他塞进了随身带的帆布口袋中。用不了多久，这只贪吃的鸡就变成了何天泉嘴里的食物。我听了何天泉讲他偷鸡的经验，非常神往，想到有一天我当了知青，我也要用这样的方法抓老乡的鸡来吃。
    招工到了我爸所在的单位后，何天泉一月能开到十八元多一点的工资，但城里生活与乡下生活是两回事，什么东西都要用钱才能买到，虽然说当时是一个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十分贫乏的年代，但十八元钱要维持一个人一月的吃、穿、住、用、行，依然艰难。
    何天泉体单力薄，又是外地人，因而遭到当地“操哥”们的欺侮。这些靠“打、砸、抢”和文攻武卫操练出来的“操哥”打人，比起生产队那些善良的老乡来，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专拣人细嫩的、经不起打的地方打，哪里最能给人带来痛苦就打哪里。几次打下来，不怕打的何天泉被打怕了，因不怕打而撑起来的那一点傲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何天泉成了面团，被人想怎样捏就怎样捏；何天泉成了奴隶，“操哥”们想怎样使唤就怎样使唤。为了少遭打，何天泉只有想办法朝这些“操哥”身边拱，当小弟弟，一方面求得不受他们的欺侮，一方面求得他们的保护，不受其他“操哥”的欺侮。何天泉无权无势，巴结“操哥”，唯一可行的就是花钱孝敬。“操哥”们哪里把何天泉放在眼里，有孝敬好说，没有孝敬，照打。招工进城没多久，何天泉就成了名符其实的“众人欺”。
    十八元的工资，连维持个人的最低生活水平都艰难，还不得不从这十八元钱里挪钱作贡品，何天泉日常的拮据可想而知。现在何天泉留在我头脑中的映象已较模糊，只有大概的轮廓存在记忆中：矮矮瘦瘦的身子，清清白白的脸庞，一望便知是一个营养极度缺乏症患者。发式是当时少见的分头，象《红灯记》中的叛徒王连举一样。常年穿一件黄不溜瞅的旧军装，脚上穿的胶鞋破出几个洞，大脚指头常年对外面的世界作窥视状。满嘴的成都腔说起话来总是“啷个”、“啷个”崐的，一付受尽委屈又不服气的样子。
    何天泉的日常生活很快就陷入了一个恶梦：缺钱和挨打。缺钱的时侯往往挨打，而挨打又往往是因为缺钱。悲剧在于何天泉经常缺钱，因而也就经常挨打。隔三差五地，“操哥”们就要修理何天泉一次，修理何天泉，既是一种绝无风险的乐趣，又能从何天泉身上榨得一点油水，何乐而不为？
    城里的生活不象农村，老乡再穷，多半还喂了一两只鸡或狗。鸡食量小，随便在土巴里找点蚯蚓、虫子就可以养活，而且可以生蛋卖点盐巴钱；狗食量虽大，但都是吃屎，吃不垮穷老乡。在农村，何天泉偷鸡摸狗还能有所作为。在城里，人都吃不饱，谁有闲粮养鸡养狗。因而何天泉那套本事全用不上。真要去偷城里人那严加防守的瘪瘪的口袋，何天泉又没那个胆子。
    开始，单位的头头看到何天泉造业，偶尔还补助他三、五块或借支十块、二十块。后来见其不成气候，就不再理他了。我爸是单位的出纳，我看见过为借支几块钱可怜巴巴地同我爸争吵的样子。借不到钱，就无法孝敬找他麻烦的“操哥”，就免不了被痛打。权衡得失，何天泉因而敢壮起胆子同我爸争吵。
    如果仅仅是上面的那些事情，还不足以让我在经历了近三十年后还能够记住何天泉其人，因为在那年月，那样的人和事太多太普遍了。使我记住何天泉的，是他做了一件事，做了一件在当时的人听来都不可思议的事。为了换取二斤白糖、十元钱的奖励，仅仅是二斤白糖、十元钱，何天泉就去把自己骟了。当时，何天泉二十多岁，没有女朋友、没有结婚、更没有子女。
    我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大概在70年代中期吧，全国开展计划生育运动，县里也极积响应，要求也婚的有子女的家庭，女的要安环、男的要接扎。宣传资料上讲，男的做绝育手术优点比女的多。因此各方面就层层动员，下指标，要求男人们去做绝育手术。为了提高男人们做绝育手术的积极性，有的单位还搞了鼓励政策。我爸单位的奖励就是二斤白糖、十元钱。
    当何天泉拿着做了绝育手术的证明书找我爸兑奖的时侯，弄得我爸很为难，经请示领导后，才给何天泉兑了奖。
    我不知道是谁给何天泉做的绝育手术，我也不知道这人知不知道何天泉是未婚青年，也许是被指标逼急了吧，有人来就骟，管他是什么人，结婚与否！
    悲剧社会的悲剧人物，何天泉算一个吧！
    荒唐岁月的荒唐事，何天泉的遭遇算一件吧！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了，偶尔听家人说起何天泉，想起他的一些往事，便实录于此。[/h1]

冠豸

人物传记？
那个时代，那些悲剧。
心里有些沉。

缅圭

沉重的年代,沉重的人~~看了心里也沉重了~~

lxping

引用第1楼冠豸于2007-03-27 14:52发表的  :
人物传记？
那个时代，那些悲剧。
心里有些沉。

文革时期发生的真人真事，谢谢来读。

lxping

引用第2楼缅圭于2007-03-27 15:29发表的  :
沉重的年代,沉重的人~~看了心里也沉重了~~

写的时候也很沉重，但我觉得有义务把它写出来告诉更多的人，那真是一个人性扭曲的年代。谢谢来读。

楼兰

悲剧的人物,荒唐的故事!
问好L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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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5楼楼兰于2007-03-27 22:02发表的  :
悲剧的人物,荒唐的故事!
问好LXP

楼兰好，故事不荒唐，有时生活真的荒唐。

缅圭

对于生活的荒唐，人的力量又是如此的弱小，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到这种人！

lxping

引用第7楼缅圭于2007-03-29 21:41发表的  :
对于生活的荒唐，人的力量又是如此的弱小，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到这种人！

帮是没办法的了，大家能做的是尽量避免历史重复。

忘筌居

令人深思和反思的文章! "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忘了谁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