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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军旅小说:巷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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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1 19:35: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巷  子  天



赵祥使劲推我的时候,我正做着一个流着泪的梦。梦中,我向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不愿去那儿,那儿是我们部队最偏僻最遥远的地方。母亲远远地看了看我,低下头,有一些花白的头发被风吹乱在风中,好一会儿,她抬起头说,别想得太多,那地方是什么样子,你都不知道呢?你是怕苦吗?你六岁就下地干活,什么苦吃不了?我无言地垂下头,那地方我在新兵连的时候听班长说过,班长有几次在训练场上威胁我们说,谁不好好训练,他就把谁整到那地方去。现在我正在去的路上,我八岁的时候就跟着母亲上山下地,苦吃了多少,我的故乡岁月知道。再看母亲时,她深情地盯了我一眼,而后转过身轻轻地随风走了,我使劲地喊,使劲地用手够。
正在这紧要关头,赵祥把我推醒了,他说火车到站了。我揉着眼冲他吼道,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这时候叫。赵祥瞪着一双小眼睛,用左手拭了拭我的前额,问,没搞错吧,你是不是睡颠了?我说你他妈的才颠了?眼里涌出一股潮湿来,好不容易见到母亲,才说了几句话。母亲一年前死于不明病因,这是我当兵离家后第一次梦见她。
赵祥用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他妈的多事,我找骂我活该。我怔住了,说,对不起,我梦见我娘了。他哦了一声,眼皮垂下来,眼里失去了精神。我递给他一颗烟赔不是,他把烟抽得呼呼地冒着火,我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情绪都随着烟跑了。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吗!何况我们从一个村子一个新兵连一路火车走到现在,这点冲突根本进不去心里。
在县城窄窄的火车站台上,下士葛文高用口令把我们30个列兵喊成两列,站台上的风无所顾忌地纠缠在我们的身上,它们想钻进衣服里,和我们温热的肉亲密地接触。我裹紧大衣把它们挡在外面,心里骂了句,他妈的,都三月份了,风的温度还这么低。副连长在一边说,不到一个小时,就到家了,同志们一路辛苦了,感谢大家的配合,都很听招呼,路上很顺利。大家再坚持一会儿,听从指挥,注意安全。他问我们:大家能不能做到。我们齐声高喊了一声:能!
副连长和葛文高从山东把我们接到中原大地来,一路上比我们辛苦多了,安全问题令他们吃不好睡不香。副连长口袋里揣着一张写着我们名字的白纸,不时地拿出来,一边抽着烟,一边眯着两只眼睛拿名字和真人对号。他的记忆力是超常的,记人是很难的一件事,他扔掉三根烟屁股后就记住我们了。后来他告诉我,他第一个记住的人是我。我问他怎么呢?他说,你长得白白胖胖地,怎么看都不像在农村下过力。我嘿嘿地傻笑了两声,一线口水顺着嘴角掉了下来。
我们分乘两辆解放车,爬上车后,我们坐在各自的背包上。我的脑子清醒起来,一路上我晕里咣当地,虽然我很少坐车,但我有晕车的毛病,在火车上吐了两次。想到一路的风尘和颠颇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兴奋起来,我听见血液在体内汹涌地流淌着。
葛下士跟我们这辆车,他坐在车厢的最后面,不时地提醒我们戴紧棉帽坐好,注意安全。我们没有应他的话,只顾把眼睛朝车后看。
柏油路、路两边的村庄和起伏的山丘飞快地向后退着,我们什么都看见了,但什么都没记下。
葛下士不再理我们,掏出一颗烟点上,然后在烟雾中想着自己的心事。但他并没有忘记带车的责任,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扫我们几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祥突然站起来,手指向车厢的侧面,嘴里大声喊:看,围墙!围墙!我们都站起来,看见一条围墙顺着山的走向婉延着。
我们正想发点议论,葛下士站起来,涨红着脸朝我们吼道:都坐下,一条破围墙,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便老实地坐下来。
以后有你们看的,你们还可以摸摸它,感觉一下它真实地存在。葛下士的语气缓了下来。
赵祥问他,这么长的围墙,它有多长啊?
没量过,反正比路长。他猛抽了两下烟屁股,随手将它弹向车外。烟屁股把我们的视线划成一条红色的抛物线。



在机关办公楼前,我们又一次被分配了,我,赵祥,还有其他18个新兵上了去勤务连的车,副连长说勤务连离机关还有十里路,我们都张大了嘴巴,心里叹了很深很长的一口气。赵祥在车上小声地向我嘀咕,他妈的,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咱们的命苦啊,分到最差的地方心里刚想通,又被分到最差的单位,郁闷啊!他的脸白得有点吓人,跟霜打的茄子差不多。我啧了一下嘴巴说,想吧,使劲地做自己的工作。思想工作就是那海上的波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他朝我撇了个嘴巴,说,切,你别我装X,你还有心情发生想象?我说,我早想通了,在火车上睡觉的时候我就想通了,有什么办法?脚下的路好多时候我们选择不了。他说,都是一个火车皮拉过来的,差别怎么这么大,为什么咱们就不能去机关去汽车排?去保管队也行啊,不用整天背个枪上岗。我斜了他一眼说,你要是长高点,你想的可能就会实现。赵祥刚够一米六,验兵时身高不够,他家里费了一番周折才过了这关。他骂了我一句家乡的土话,又推了我一把,问,这个跟分到哪个单位有关系吗?我笑了笑说,算了吧,别跟自己抠气了,你又不能扔块石头砸天。他朝天看了一眼,悲壮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天也没长眼睛,给我一根足够长的竹竿,我绝对把它搅个稀巴烂,紧接着他又埋头说了一句,生活就跟鸡巴毛一样,弯弯曲曲。我捂着嘴巴把肚子笑得抽了筋。
在勤务连下车后,正赶上吃晚饭。副连长用手比划了一块地方,说,快点,把行李放在这里,先集合,吃完饭后还要分一次兵。
我们以紧急集合的速度放下行李,然后集合听连长讲话。连长的脸上泛着红晕,漾着一股激动,他说,今天我们连迎来一个大喜的日子,来了20个新同志,好啊,太好了,今年分的新兵最多,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兵,老兵退伍后,有的哨位就剩一个人守着,饭也要派人送。从现在开始,我宣布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我代表党支部对20名新同志致以崇高的敬礼。我们哗哗地鼓掌,我用眼睛余光瞟了一眼赵祥,他拍得最卖力。连长敬完礼后继续说,咱们这地方确实偏了点苦了点,希望同志们正确对待,既来之则安之,你们要记住一句话,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如果跟长征那时候比,那我们的连队就是,……,就是天堂!连长把天堂两个字说得特别重,他肯定是想把我们引进天堂。我们又哗哗地鼓掌,连长的讲话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个不停,它一直发着强烈地抗议。
吃完饭,我,赵祥,谭子金,跟着葛下士来到501岗,加上班长,我们5个人组成了一个新家。这是我三天来最高兴的一件事,终于到家了。收拾好床铺,我掏出床铺下的马扎一屁股坐上去,吐出一口长气,这口气把这几天的颠颇和郁闷全吐了出来,浑身随之散了架,困意一下子令我打了三个哈欠。
这时,班长走了过来,问累了?我像弹簧一样站直身子回答,没有。班长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右肩说,坐下,坐下,以后不要这样了,这里不是新兵连,这里是家。我的心里一下潮湿起来,离家以来这是令我最柔软的一句话。
赵祥和谭子金也收拾好床铺,班长朝我们扫了一眼说,咱们开个班务会。我们三个新兵很快在班长面前放下马扎坐上,班长坐在班里唯一的木椅上。葛下士慢悠悠地走过来,坐在赵祥的床铺上。我们五个人的床铺由南到北依次是班长,赵祥,谭子金,我,葛下士。我瞟了一眼葛下士,又看了看班长,班长的眼神始终朝着我们,好像无视葛下士的存在。
班长说,班务会有两个内容,一个是互相认识一下,都是一家人了,大家介绍下自己。另一个是我给你们讲讲哨位的布置情况。我们互相介绍完之后,班长说,人到一个新地方后,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熟悉环境,咱们是哨兵,自己的地方必须要滚瓜烂熟。班长说到这里,停下来,掏出烟每人发了一颗,我摆了一下手说不会抽。班长说,抽,必须得抽,这是命令。在这里,烟是必须要抽的,它可以帮我们抽掉好多寂寞的时间。有一点必须要遵守,只能在宿舍里抽,上岗时绝对不能抽。这里山高树多,防火压力大。我接过烟,看了看其他人,也学着他们一样把自己抽进烟雾里。葛下士的烟抽得很有特点,吃进去,吐出来,再张嘴吸进去,最后吐出一串串大大小小的烟圈。我一直注意他和班长不冷不热的,很少说话,但并不是格格不入那种,尤其是抽烟的时候,谁先掏烟都要扔给对方一支。那时候我对军衔不是很明白,班长是中士,他是下士,一个当班长,一个是普通的兵,他们是同年兵,都来自江西山区,我不知道他们的差别来自哪里。
班长说,在介绍咱们连哨位分布前,跟你们讲一个故事。在很久以前,机关那地方没有房子,只长着一棵很粗很粗的古树,大家都知道生死更替的规律,树老了也会死的。有一天,古树倒下去了,这一倒就倒成了五座山,后来这里被选为军用仓库。从天上往下看,咱们仓库就像伸开的五个手指,每个手指就是一个防区,咱们501就是中指。
班长的解说太形象了,我伸出五个指头挨个看了一遍,最熟悉的东西成了最陌生的,有句话说得真是太对了,男人的手可以握住天下。我试着把双手握紧,库区真的一下子被我握在手里。
   


班务会结束后,葛下士留下值守营房。班长领着我们三个新兵熟悉情况。班长一边走着一边介绍,因为在新兵连的时候我们上过岗,那里也是个军用仓库,上岗的规定都是相同的,班长说完一遍我们记得更牢了。
三月份的夜晚,温度还是相当的低,我们都穿着大衣。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向大地洒着清辉,冷冷的。我很奇怪这么大的山里,这时候还听不见动物们的叫声,可能是它们还没有结束冬眠。
月亮照在柏油路上,我们四个人前后紧紧地跟着,夜晚被我们的脚踩得发出吱吱的痛叫声。
我们班是流动哨,负责警戒N个库房。概貌是两山夹一条山沟,两边的山不算很高,沟底窄处二十米多点,宽处七八十米,呈S形,南北走向。我们的营房在山沟的北边,两间半平房,一个大间是宿舍,一个小间是电视房兼储藏室,那个半间是伙房。营房北边二十米处有一口水井,离水井五米的地方有座小桥。从营房沿柏油路向南走3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石桥,这座桥是我们排三个班防区的汇合处。我们班的警戒区域就是从小桥到大桥之间。沿石桥西去两里路的地方是排部,排部一共两个人,副连长兼着排长,另外一个是炊事员大刘,负责做排部和另外两个班的饭,我们班因离排部较远,独立开伙。连部离我们排部还有五公里,我们连队非常分散,我们一排在北山,有三个防区。二排在西山,有两个防区,机关大门口还有一个警卫班,警卫班直属连部,加起来共六个班。
班长领着我们转遍了每一栋库房,回到宿舍时已经九点多了,葛下士在看电视。班长说,现在什么都讲究速成,上岗也一样,我带你们一遍就够了,今天晚上你们就开始上岗,单人单岗,排岗按床铺来。说完,班长把枪交给了赵祥,赵祥的脸拉得很长,快赶上他的身高了。他的胆子小,要他一个人到黑夜里上岗,这个考验确实太大了。
赵祥背着枪走进夜里,我从后面跟出来问他,害怕吗?他说,操,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说那怎么办?他骂道,他妈的,这么深的山这么黑的夜,借我一个胆子也不敢自己去啊。他的声音里含着一股哭腔。我抬头看了看周围,除了黑还是黑,头皮一下子紧起来。
我说,要不,咱俩一块上岗,做个伴。不过,这样就是上两班岗,时间太长,觉不够睡。我刚说完,班长喊着我的名字走过来,他对我们说,自己上自己的岗,不准陪岗。胆量都是练出来的,山里就是黑了点,没什么害怕的。我拽了一下赵祥的衣角,转身进了宿舍,又打了几个哈欠,就脱衣上了床。
迷迷糊糊中,被人推了几下,我感觉身子比大山还沉,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就闭着眼问了声,谁啊?
是我。我听出是谭子金的声音。
几点了?到接岗时间了?我一使劲坐起来。
还没到。
没到,你叫我干什么?你不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吗?我冲他吼了一声,又躺进被窝。
你声音小点,是这样的,外面黑不隆冬地,我不敢出去,你能不能陪我上岗。谭子金对着我的左耳小声地说。
班长说了,自己上自己的,不准陪岗。我翻了一个身,把屁股朝着他。
我听见他推门出去了。但我没有继续睡下去,困意一下子没了。我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不安,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可我竟无视战友的求助。班长是说过不准陪岗,但我知道自己是因为困字拒绝了他,他肯定是憋了好长时间才向我寻求帮助的。
屋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山沟发出一阵阵哀鸣,哀鸣不断地击打着我的心,我听出哀鸣中好像有谭子金的哭声,我迅速起了床。
宿舍外昏暗的灯光下,谭子金紧裹着大衣,背着枪围着宿舍慢慢地度着圈子。我默默地看着他度了五圈后,轻轻地朝他的背后走过去,叫了声他的名字。
他停下来朝我看了看,问,怎么起来了?
我说,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只知道睡觉。
他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三更半夜陪人上岗,刚才我问了一下自己,我也做不到啊。
我问,你们晚上都是怎么上岗的。
他说,我问赵祥了,他在小桥上坐了整整两个小时。我往下走了三次,都是走了不到二百米就回来了,太黑了,一点儿也看不见,真的害怕,这地方山太大了,比我们老家的山大多了,一往下走,浑身的毛孔都立起来,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沿着柏油路的方向往下看了看,视线消失在黑暗中。我吸了一口凉气说,我也不敢啊。
他说,一开始我坐在小桥上,但老想睡觉,就跑到这儿兜圈子,我都兜了快一千圈了。
我叹了一口气说,以后的夜晚恐怕就要一直兜下去了。
他说,我的胆子可以的,主要是地形不熟,班长只带了一次岗。时间长了,熟悉了就好了,胆量是练出来的。
我说,我天生胆小,小桥上我也不敢坐,只能学你了,绕宿舍兜圈子。
他说,这个吊夜真黑,我真想一把将它装进兜里去,让它黑死。



生活的考验太多了,上岗要接受害怕,吃饭要解决会做问题。我们早晚吃馒头,中午吃米饭,五个人轮流做饭,一人一天。我们三个新兵都是来自南方,在家没吃过馒头,米饭倒是天天吃,但都没做过。到501第二天,班长就开始手把手地教我们怎样兑水怎样揉面怎样做馒头。一开始,我们老是兑多水,本来两碗面粉就够了,到最后,兑多的水又吃掉两碗面粉。做出来的馒头一顿吃不了,剩馒头我们又不愿意吃,班长一声不响地咬着,得两天才能咬完。米饭在家天天吃,但我们也不会做,班长说五个人吃往锅里放三碗米就够了,水漫过米五厘米。有一次,轮赵祥做饭,我看见他拿根筷子在量水的高度,结果没找准五厘米的位置,水放少了,做成了夹生饭,害得我们每人泡了一袋方便面。炒菜更不用说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切土豆丝切成土豆条。为了训练我们的刀功,班长自己掏钱买了一蛇皮袋土豆,让我们切了半个月。米面每个月到排部用独轮车推一次,菜每个星期推两次,推米面和菜的那天谁做饭谁负责推。独轮车不好推,有一次我把它推翻了,大米和菜洒了一地,还打了酱油瓶子,车子跑到坡下沟里去了。五个人费了很大劲才把独轮车弄到柏油路上来,我哭丧着脸跟班长和其他同志道歉,班长说,不要紧,还好人没掉沟里去。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溢出眼眶。
新兵刚下连,训练肯定要搞,因为住得分散,各个哨位自行组织。我们主要进行两项训练,一个是报告词,一个是体能训练。
到501第三天,我们开始训练报告词。那天上午十点多,班长对我们说,太阳照过来了,我们该活动活动了。因为东西两边的山太高,每天的太阳都要在十点以后才照临我们宿舍,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就落到山那边。赵祥问,班长,活动什么?班长斜了他一眼说,在这山沟里,你说能活动什么。赵祥红着脸低下头。接下来,我们就开始了班长说的活动:训练报告词。
班长说,哨兵最基本的素质体现在报告词上。他跟我们讲解完一遍要领后,我们三个新兵站成一列,面朝着大山,把大山当成班长练习报告词。我们一起大声地喊着:班长同志,……,刚喊完第一句,班长在一边大声地叫着,停,停。我们停下来,睁大眼睛看着他。班长指着山又指着自己说,你们好好看看山,再看看我。我们看了看山又看了看班长,只是什么也没看出来。班长说,我有那么高吗?那是连长的高度。我们明白了,都嗤地笑出声来。班长说笑什么笑,好好练习,都给我严肃点,那不是山,那是连长。于是我们把大山当作连长练习报告词,我们一起大声地喊着:连长同志,501岗哨兵正在执勤,一切正常,请指示。列兵XXX。大山以回音回答我们,我们的声音和大山的声音一下荡满了整个山沟。
班长扔下我们喊山,自己进屋抽烟去了,半个小时后,他出来挥了一下手,喊了一声停,然后开始检验我们的训练情况。他站在我们对面,说,我现在已经不是我了,我是连长。我们就把他当作连长,接受他的检验。班长对我们的训练情况很不满意,他说,谭子金的报告词不连贯,就跟羊拉屎一样,往外蹦,还蹦不全。赵祥太紧张,你紧张什么,我是个冒牌的连长,整天跟你呆在一起,有什么好紧张的。柳青的也不行,软不拉叽地,跟三天没吃饭的娘们似的。说完他手一挥,说继续练。这次他没有回班里抽烟,他溜到小桥上一屁股坐下来,边抽着烟边听着我们的动静。我们又开始大声地喊着山。半小时之后,班长过来说,行了,要做饭了,今天上午训练就到这里。我们张大嘴巴,心里在疑问,怎么不检验了。其实,我们想的太多了,班长不但没有再检验,就连训练再也不搞了。拿班长的话来说,一个小小的报告词,训练一个小时足够了,有什么不足就在上岗过程中自己提高提高吧。
班长对我们的体能训练抓得紧些,强度也大点,不过不是每天都练。一个星期两次,都是在晚上新闻播完之后进行。新闻联播,班长每天晚上必看,他引用一句对联说,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七点到七点半这段时间,班长控制着电视机的频道,其实也不用控制,17寸的黑白电视一共收两个台,这段时间只播新闻,雪花很多。能收两个台,已经相当不错了,其它几个哨位只能收一个台。班长看电视的时候,我们自由活动,可以陪班长一块看电视,也可以看书,吹牛,抽烟,到库区溜达,要是困了,也可以趴在床上迷糊一会儿。我们干得最多的是坐在小桥上边抽着烟边吹牛。葛下士很少和我们吹牛,他有满抽屉的书,我们自由活动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斜躺在床上看书。他去年参加军校考试,差了2分。501本来是他当班长,他去军校苗子班集训三个月的时候,班长从机关大门口警卫班抽调过来负责501工作。葛下士考完试回来后,班长的位置没了。他不好说什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何况他和班长是老乡,但他和班长的关系一下子就淡了许多。这点正是他们一直不冷不热的原因。我们三个新兵很喜欢葛下士,他长得白白净净地,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眼里迷漫着我们很喜欢看的忧郁和迷茫。赵祥有一次说,葛下士在山沟里被埋没了,他那双眼睛我在金庸的小说里见过,是陆小凤的眼睛,要是在大城市,不知有多少女人要为之失去人生的方向。我和谭子金就哈哈地朝他大笑,说,你也整一双凤眼啊,等退伍了,去大城市,让无数的女人为你失去方向,不,是失身。赵祥朝山上看了看,长叹一口气说,这个眼睛是学不来的,它是生活出来的,我在想,是不是山沟恩赐给葛下士的。你们发现没有,班长的眼里也有种东西,不过冷漠多。我还发现山沟兵的眼睛里都是白的比黑的多,等着吧,四年后老子的眼睛也会充满着忧郁和迷茫。我说,那好啊,我们就等着,只是你可别让它们呆滞了。
还是说说我们的体能训练吧,虽然进行的次数现在还能数得清,但想起来回味无穷,每次想起这事,就像老牛嚼着昨天吃进肚子里的青草,越嚼味道越香。
班长对体能训练有一套,他读初中的时候,是学校运动员,受过良好正规的体育训练。他注重整体协调训练,分下肢、腰部和上肢三大部分训练体能。每周训练两个晚上,都是看完新闻联播后开始。我们新兵很羡慕葛下士,每次训练的时候,班长都安排他上岗,他二话不说,拿起手电和高中课本就背枪出了门,他今年还想考军校。哨兵执勤规定不允许带书刊,但在这深山沟里,这个规定可以不执行,只要不看黄色书刊,不但不受批评,还要受表扬。副连长说过,看书总比睡觉要强,他还说,能在这山沟里稳稳当当地呆住就是奉献就是好兵。
班长善于利用地形地物。每次训练都是相同的,先围着宿舍跑圈,圈数不确定,但必须得跑出汗,偶尔沿着柏油路跑。而后进行下肢训练,围着宿舍蛙跳十圈,接下来是上肢训练,老汉推车,也是围着宿舍十圈,最后训练腰部力量。宿舍门前有棵碗口粗的松树,腰部力量训练就围着这棵树进行。班长骑在我们的肩上,我们双手扶着松树,蹲下去站起来再蹲下去站起来。班长一次只能训练一个人,另外两个就在一边休息,一人做完换下一个,轮流进行。班长一百五十斤,赵祥个小,刚开始一次只能蹲下起立五次,班长就敲着他的头说,继续。赵祥说,班长不行了,腰就跟断了似的。班长又敲他一下说,断了也得坚持。赵祥就咬牙切齿地坚持做一个,我和谭子金坐在一边切切地笑着,赵祥把牙咬得嘎嘎直叫唤,我知道那不光是难受,也是在咬班长呢。
班长叫赵祥再做一个,赵祥说真的不行了,班长你下来吧,要不然我的腰真的要断了,我还没结婚呢,腰不能受伤。班长敲他脑袋一下说,你小子净装,撑不住了还知道想结婚啊,再做一个。人的潜力是无穷地,不就是做个蹲下起立吗?赵祥只得再次咬着牙又坚持一个。班长说再坚持,赵祥又坚持做了十个,一共做了十五个,这个数字吓了赵祥一大跳,他感觉不可能,做第五个的时候就撑不住了,怎么一咬牙就多出来十个,看来人的潜力真的是无穷的。班长从他肩上下来时,递给他一颗烟说,没骗你吧,只要坚持,总会出现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赵祥使劲地吞下一口烟说,这都是班长的功劳,都是你骑出来的。班长说,你小子把牙齿咬得直叫唤,我看是咬出来的。
在班长的指导监督下,我们的体能进步很快,尤其是赵祥,进步最明显。可惜的是这种训练只坚持了两个月,班长就不再抓了,班长说,一直以来,仓库里对训练都不怎么抓,大家主要是上好岗,以后谁想练就自己多练练吧。那个时候,后方仓库不象现在对警卫分队训练抓得很紧。
以后,我们都没有坚持下去,一有时间就坐在桥头抽烟吹牛,把训练给忘了。有一次,赵祥摸摸自己的小腹说,腹肌掉膘了,他妈的,潜力这个家伙刚来了又走了,屁都没来得及放一个。



葛下士走了,指导员打来电话通知葛下士去省城军校苗子班学习,省城离我们这儿有五百多公里。葛下士是参加完军校招生预考后和副连长一块去山东接的我们,他的预考成绩很好,在仓库排在第一。
一听到这个消息,我们的心都沉了下来。我们前后只相处了一个多月,虽然葛下士的话语不多,和我们相处得不冷不热地,但真的要分开,我们才发现彼此都已经存在对方的心里。这是个好消息,但葛下士并没有表现出激动或高兴来,他的眼睛依然忧郁而迷茫。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喜不露于色,这不禁令我们对他有股高山仰止的感觉。
班长倒是表现有点反常,他托司务长捎来一瓶白酒,亲自做了六个菜,为葛下士设宴送行。班长把谭子金的床铺一掀,露出的床板成了酒桌,我们五人围成一圈坐下。平常我们吃饭没有饭桌,盛上饭随便蹲在哪里吃都行。赵祥本来背枪去上岗,班长叫他别上了,为葛下士送送行。赵祥心里涌出一股喜来,但嘴里却说,这不好吧,不上岗还喝酒。班长说我现在是最高首长,我说不上就不上。赵祥高兴地把枪挂在胸前说,坚决服从命令。班长说,你小子口水快掉下来了,口是心非。赵祥嘿嘿地笑了两声。
班长把白酒分成五份,说,咱们501从建班以来出的最大人物就是班长,葛文高同志马上就要打破这个记录了,……。
只是去学习,考上考不上还早呢,我自己可是没信心,已经失败过一次。葛下士的脸上泛起了一股红晕,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脸上多了一层色彩。
今年肯定能考上,我的预感可准了,来,我们为葛文高同志干杯,班长端起酒杯在我们面前划了一圈。我们配合着互相碰了一下,然后张嘴喝进一口。赵祥这一口最大,我看见他杯子里的酒下得最多。
三口下去,酒杯就见底了,班长朝我们三个新兵看了一眼说,可以啊,你们以前是不是在家经常喝,说完他打开他的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瓶白酒来。他打开瓶盖说,这酒在里面睡了都一年多了,就这一瓶了,不够喝也就这一瓶了。
年轻人的战斗力就是强,不大一会儿,酒和菜就被我们造光了。第二瓶白酒,葛下士喝得最多,五人当中他的酒量应该是最小的,他喝出了满脸红光。收拾完卫生后,葛下士借着酒兴对我们说,谢谢兄弟们,明天就要走了,我为大家献上一曲。说完,他走向自己床铺弯下腰从床尾柜里掏出一支长笛来。我们三个新兵互相看了一眼,我们都没想到葛下士会吹笛子。
我们坐在小桥上,听葛下士吹《妈妈的吻》,笛声如泣如诉,山沟和我们一起静静地倾听着。我的思绪回到家乡,此时此刻,我那白发的妈妈在坟墓里干什么呢?
葛下士又吹了一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他是随感而发的,半斤白酒露出了他内心的忧郁和迷茫。他走后,班长告诉我们,葛下士去年在军校苗子班学习的时候,他母亲因病去世,他父亲为了不影响他考军校,就没告诉他,等他知道这个噩耗时,他母亲坟上的青草已长得快一人高了。他有个女朋友,在西北一所高校上学,彼此相恋了四年,但那年暑假来501听过他最后一次笛声后,再也没有了音信,葛下士从那以后就把笛子扔进了床尾柜。班长说,我跟他说过,不要让女朋友来,如果她不来501,可能他们还会一直处下去。这个地方,谁来看了都会有些想法的。
葛下士走了,他把他的笛子和歌本送给了我,我读高中的时候,弹过一年吉它,识点谱。葛下士说,山沟里时间多,浪费了可惜。我接过笛子和歌本,心里感觉到了一股沉重,我感觉葛下士把眼里的东西一块给了我。班长的预感是很准的,葛下士那年真的考上了军校,毕业后,他选择去了西藏,听说他的那个女朋友去西藏助教了,我猜想葛下士一定是为他的那个女朋友去的西藏。赵祥说不对,他说像葛下士那样的人,就是为寂寞而生的,他选择西藏是完全正确的。我懒得和他争,我们所说的仅仅是表达一下我们的看法而已,仅此而已。
少了一个人,我们都感觉很失落,像是丢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心里堵得慌,但又说不出来。一个月时间,我们已经熟悉了脚下的土地,这儿除了山,还是山。我们和一些鸟儿闹出的一点动静,就像是对着空旷的山谷放了个响屁,化成一阵轻烟瞬间就散了,方向也找不着。响声过后,山沟更寂静了。
除了上岗、吃饭和睡觉,我们做得最多的就是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者顺着柏油路瞎溜达,什么也不说,我们不象刚来时还有点陌生带来的兴奋,我们学会了和山一样沉寂,默默地想着什么,但要问想什么了,却回答不上来,我们什么也想了却什么也没想着。日子就像头顶飘过的一团白云,晕懒,倦怠,无力,而且忧伤。



公主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来的,连长用三轮摩托车把它送到我们哨位。我们班位置最偏,连长听说我们上岗害怕,专门从附近老百姓家买了一条狗。
一个多月来,我第二次见到连长,第一次就是连长欢迎我们新兵那次。这期间连长有天夜里骑着三轮摩托车查岗,那次正好是班长上岗,我们三个新兵都睡了,谁也没见着连长。连长长得什么样子,我都快忘了,这一次我盯着连长好好看了个够。连长瘦高个,宽大的军装里面总给人感觉有股风在藏着。他的脸古铜色,和山上的土的色彩一样。连长的双眼也是白比黑多,这也难怪,连长当了十二年兵,在这山沟里就呆了十年。连长说,为你们哨位配一条狗,一是可以减轻你们夜间害怕,二是狗通人性,有了狗,你们的生活会丰富一些。这狗四个多月了,你们要好好待它。对了,以后不能叫狗,得叫军犬,它还没有名字,你们给取个好听的名字,打电话告诉我,我给它做个档案,说完连长就走了。我们感到很难过,他也不关心关心我们几句。班长像是看透了我们的心里,他说,山沟里呆久了都一样,从不多说话,心里有数着呢。再说,关心也不是挂在嘴巴上,不关心会给咱们送来条狗。我们想想确实这样,心里便平静下来。
公主浑身赃兮兮地,肚子瘪得露出骨架,一看就是长在穷苦人家。班长叫我从伙房拿来一些剩菜剩饭,公主绝对是饿坏了,张开嘴大口地吃起来,一堆食品一会儿就不见了。公主舔了舔嘴巴,打了两个饱嗝,朝我们一一看了个遍,嘴里汪汪地欢叫着,甩着尾巴围着我们嗅了一圈,我们都避让着,生怕它身上的脏沾到身上。
班长大手一挥说,来,分一下工,给它洗个澡。谭子金负责弄柴火,我负责提水,班长收拾那废弃的有个漏洞的行军锅。
我们齐心协力地架起行军锅,点起火,二十多分钟后,班长用手伸进锅里试了试说,行了。我和谭子金把公主抬起来,轻轻地放进锅里。
换了三次水后,公主脱浴而出,我们一看高兴坏了,这家伙,一身黄毛,没有一丝杂色,肚子也鼓起来了,嘴里哼哼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班长拿出他柜子里的白毛巾擦干它身上的水,擦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拍着大腿说,有了,是只母犬,就叫公主,你们看看它,满眼温柔的目光,象不象一只公主。我们使劲地拍着巴掌喊道:班长真的是太伟大了,能想出这么一个好名字来。给公主洗干净后,我们在宿舍后面紧靠着山给公主搭了个小窝。
有了公主,我们的哨兵生活丰富了很多。谁上岗,公主就属于谁,人背着枪走在前面,公主就在后面跟着。晚上有公主跟着,我们再也不害怕了。
但是好景不长,公主只乖顺地跟了我们半个月,之后它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耐烦,它时常对着大山无缘无故地狂叫,有时它扔下我们,自己钻进山里不知干什么去了,好长时间不出来,对我们的吆喝不理不睬。它不再愿意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把哨兵的生活踩成一条从小桥到大桥的曲线。每次上哨的时候,我们都要喊上几嗓子,它才伸个懒腰慢慢地跟过来,它看我们的眼神不再含情脉脉,有时我们坐下休息,它也趴下来休息,有一次竟睡着了,打起很响的呼噜。班长担心地说,我总感觉公主要出事,你们给我盯紧点。
公主是在那天午夜不见的。那天晚上我领着公主上岗,午夜的时候,我实在困得不行,就坐在石桥上打起了瞌睡,公主挨着我趴在桥上也睡了,我们都打起了呼噜。
我醒来的时候,公主不见了。一开始我以为它溜达哪儿玩去了,我就大声地喊它的名字,喊得我的嗓子都哑了,它也没出现。我感觉不妙,就跑回班里向班长报告。
我们四个人沿着柏油路喊了公主一个小时,它还是没有出现。班长说,狗是忠臣,它到哪里都不会忘了家,公主会回来的。
第二天清早,班长搬个马扎坐在宿舍前,眼睛朝山下柏油路的方向盯着看,期望公主在视线里出现。太阳落山的时候,班长下巴上的胡子长长了一大截,公主也没有出现。等了两天之后,班长使劲把马扎扔到对面的山上。班长说,公主肯定是回它原来的家去了。谭子金说,狗终究是狗,我看公主是厌烦了一条曲线的生活,狗不是兵,它可以选择逃跑。赵祥说,五百年前,狗和狼是一家,我看公主狼性没死,它是不是上山找狼去了。我瞪了赵祥一眼说,不可能,狼是什么东西,公主怎么会找狼呢?不过,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们了。我扭头问班长,公主会不会……,会不会被狼吃……。班长朝我瞪着双眼,大声地吼道,不可能,不可能。
班长命令我把公主的小窝打扫干净,让门开着,他说公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只是公主永远没有回来,它的失踪成了一个谜。



公主消失之后,山沟比以前更静了,我们都学会了跟山一样沉默。日子重复着一天又一天,我们和山沟渐渐地融合着,我们的眼白一天天地多起来。
有天早晨天刚破白,我背着枪沿着柏油路往下巡逻,突然发现天比以前亮得早了,这个发现令我欣喜不已,我对着大山喊了几嗓子,有几只鸟被我的喊声惊醒了,它们从东边山上飞到西边山上,早晨在它们翅膀的张合中慢慢地醒来。
突然,我听见一阵很大的响声,左边山涧里有东西在活动。瞬间,一头大野猪,后面跟着四只小野猪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它们就在我前方三十米跨过柏油路,大野猪浑身漆黑,嘴巴很长,身上的毛都向上竖着,小野猪看不清楚,它们身上的毛都是黄的,我惊出浑身冷汗,迅速解下肩上的钢枪,拉枪栓上膛,朝野猪开了一枪。空爆弹发出清脆的响声,大野猪朝我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吼叫,而后扭头带着小野猪朝山上奔去,它们的速度惊人,眨眼的功夫,它们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西边山上响起很大的动静,是树林发出的惨痛的叫声。
这地方离宿舍一百多米远,顷刻间,班长和赵祥象风一样朝我吹来,后面跟着谭子金。班长问:怎么回事?枪走火了?
不是,我看见野猪了,五头野猪,我怕它们攻击我,就朝它们开了一枪,我擦了擦脸上的汗。
野猪,赵祥惊叫了一声。
五头野猪啊。野猪长得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过呢,谭子金气喘吁吁地问。他手里提个木棍子,我心里骂了他一句,提个棍子能帮什么忙,野猪皮厚着呢,子弹不一定能打进去。
班长说,我在山沟里都快四年了,还没见过野猪呢,听说有,但没几人见过。
这么大的山,什么动物都有,谭子金看了看两边的山,又说,我们家那山比这里山矮,狼都有。
赵祥脸色沉重地问,班长,我们这山上也有狼吗?班长白了他一眼说,哪来的狼,你见过啊?赵祥不作声了。其实我们那山上有狼,只不过,班长担心我们害怕,就说没有。他当新兵的时候就碰见过一次狼,那时他在西山上岗,有天晚上十一点多巡逻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轻轻地用两手拍他的双肩,他以为是班里谁睡不着逗他玩,就说,睡不着觉,不如替我上岗。说完,他解下枪准备递给身后那人,身后那人不说话,他打开手电转过身子朝后照了照,身后那人嗖地一下窜到路边的树丛里,速度很快,他只照见一条尾巴。狼,狼!他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第一反应是跑,他一口气跑回班里,叫醒班长报告了这事。那天晚上,他呆在宿舍里没敢再出去巡逻。
班长说,人是最大的动物,别说是野猪,就是狼,老虎,也怕人,何况咱们手里有枪。
我们知道班长这是安慰我们,给我们壮胆,他是担心野猪影响我们上岗。但不管班长怎么说,晚上上岗时我们又围着宿舍绕圈子。
我上岗遭遇野猪一事迅速在仓库传开了,副连长、连长、指导员先后专程来向我询问情况,安慰我激励我。令我没想到的是仓库政委打来电话向我问寒问暖。我是个容易感动的人,面对领导的倍加关爱,我决心以实际行动来报答,从政委打电话的那天晚上,我又背着枪挨个库房巡查,我不再害怕野猪,就是狼来了,我也不会害怕,为了哨兵的荣誉,我愿意倒在哨位上。以前在电视上看到战士们在领导一番慷慨激亢的鼓动下,冒着枪林弹雨前进,一直想不通,现在我想通了,领导的激励就是无穷的动力。
好的背后总会藏着一些坏,我遭遇野猪一事出现了另一种说法,有人说我上岗时玩弄枪支走火,就拿野猪来作秀。人嘴两张皮,可以将黑说成白,一个列兵容易激动更容易波动,我那些刚被激励起来的动力来了又走了,我把岗上得消极起来,我无精打采地在柏油路上溜达,太阳暖和的时候,我把枪当枕头在草丛里一躺就是两个小时,边躺着边琢磨谣言来自谁的嘴里。班长几次找我谈心都不见效果,就将我的情况报告给了副连长。
那天黄昏,副连长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坐在小桥上吹笛子,我从来不看谱,完全用感情吹,六个指头在六个笛孔上演绎我的哨兵生活。高兴的时候我的笛音就满山沟飞舞,悲伤的时候,我的笛音就躺在山沟的一隅哀鸣。班长说我绝对是个吹笛子的天才,能把死人吹得更死,把活人吹得更活。
副连长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去哪个班,手里总拿根一米长的铁管子,铁管子是空心的,重四斤八两,副连长专门称过重量。因为山里蛇多,铁管子是专门用来对付蛇的。
副连长正在积极奋战专科升本科,很少到各个班去巡看,他很乐观,他一直认为他手下的兵绝对经得起考验,查与不查,都是好样的。他的宿舍我去过一次,满屋都是书。副连长是来做我思想工作的,为别人谣传我拿野猪作秀的事。
我们坐在桥头上,副连长给我讲了一个他当排长时碰见的一件事。那天白天,他去西山查岗,老远就看见路上横着一棵碗口粗的树,快走到树的跟前时,才发现那棵树一直在动着,他吃了一惊,用手使劲揉了揉双眼,再一看,冷汗一下子就湿了全身,这不是棵树,是一条蛇。啊!我吸进肚子里一口凉气。副连长说,这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不要跟其他人说,你不用害怕,有人做过分析,人害怕发生的事出现的概率不到千分之一。蛇,包括其它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和我们住在一个山上,和谐为贵。咱们库区在深山里,动物很多,狼我见过,野猪我也见过,野猪我见过十一次,你不伤害它们,它们更不会伤害我们,……,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朝我摆摆手,嘴里嘘了一声,又用手指了指桥下,我探头朝桥下看了看,差点没吓得掉下桥去,一条跟我胳膊差不多粗的大青蛇,正在桥下的排水沟里慢慢地游动着。
副连长动作很快地从桥旁边捡来一块石头,双手捧着石头猛地朝蛇砸去。打蛇打七寸,副连长的石头正好砸在大青蛇的七寸上,大青蛇痛苦地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生到死的时间太短促了,大青蛇断气的那一刻肯定没弄明白石头究竟来自何方。
大青蛇被班长和谭子金用一根粗木棍抬了上来,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条蛇,足足两米长。副连长的脸上尽是笑,随手可抓下一把来,他说,青蛇没毒,今晚又是一顿美味。他咂了一下嘴,掉下来几滴口水。我和赵祥不敢靠近,远远地看着副连长、班长和谭子金把大青蛇的衣服扒得干干净净。
大青蛇炖了满满一大锅,蛇肉真的是太香了,香味在山沟里迷漫了一个多星期才散去。隔壁山沟的四班长打过来电话问班长,他妈的,你们那吃什么了,香味都跑到我们班里来了,你是不是想馋死我们。班长说这事得保密,不该说的不说。
看着副连长他们吃得满嘴油光,我和赵祥夹了块蛇肉尝了尝,味道真的鲜美无比,食欲令我们忘掉害怕,我们俩也吃得满嘴油光。副连长边吃边说,这是我吃的最大一条蛇,山沟里虽然苦了点,但是可以吃到这么鲜美的蛇肉,告诉你们,我还吃过野猪肉。说完,他朝我看了看,我读懂了他眼里和话里的含意,我感激地回敬他一眼。蛇肉吃完的时候,我的思想问题也解决了,副连长提着他的铁管子走了,留下一路叮叮地响声。临走前,副连长还告诉我一个秘密,他的铁管子就是从看见那条蛇开始握在手上的。
从这以后,每次上岗,我都会产生一个害怕,害怕有蛇象野猪那样出现在视线里;还会产生一种渴望,渴望有蛇出现,一块石头砸过去,我们又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蛇肉。人啊,永远是矛盾的结合体。



一天晚上,我和班长正在看新闻联播,谭子金神色凝重地走进来说,班长,坏了,坏了。班长站起来问,你说清楚,怎么坏了?我的女朋友要来,他抱着头,一屁股坐下,我把我的凳子接住他的屁股。班长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让她来吗?他说,我跟她说了,可她非要来,我想拦她可手没那么长啊。班长把大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说,来就来吧。
谭子金和姚小丽没见过面,她是别人介绍的家乡小学老师,一直书信往来。想到马上就要见面了,谭子金激动得浑身都起了劲,可阻挡视线的大山让他的激情又慢慢熄灭了。姚小丽在信中透露,她最喜欢花,要是早来还好说,山上有杏花,桃花和梨花,可现在是七月的天气,哪来的花,草倒是满山沟都是。
人在山沟里呆着,眼睛要朝山外看,去,到镇上看看能不能买朵玫瑰花,第一次见面一定要送花。班长的话象一阵春风,吹暖了谭子金的心坎。接着班长给我们介绍他和嫂子见面的情景,那次班长休探亲假,和嫂子第一次见面,班长穿着崭新的军装,准备了一支玫瑰花。想不到你们当兵的也懂得浪漫,嫂子很高兴地接过花,用鼻子使劲地闻了闻,这一闻芳心就醉了。我们问班长,你和嫂子感情好的秘诀是什么。班长说你们如果留心,我其实跟你们透露过,秘诀不敢说,经验倒真有一个,那就是距离产生美,你嫂子一直想来看看,我不同意,这样她始终对我们这地方充满好奇,她越好奇,我们这地方就越神秘,我对他的吸引力就越大。我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我想到了葛下士,照班长说的,他就是没有把握好距离,所以爱人飞了。
谭子金感激地看了一眼班长后,以最快地速度朝山下的小镇奔去。我们班距离小镇十五公里,没有车,只能把两腿迈成11路车。
小镇很小,横竖两条道,洒泡尿的功夫就能把两条道走个来回。谭子金问了两家感觉有可能卖玫瑰花的店铺,都失望了,真是地小物稀啊。
就在他灰心地准备往回走时,“一凡花店”的招牌让他眼睛一亮,这花店什么时候开的?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三个多月没下山了。
刚进店门,一个甜甜的声音飘过来:买花吗?迎上来的女孩很年轻,一头黄发,脸上盛开着许多笑。
有玫瑰花卖吗?
不好意思,这小地方哪能跟城里比,我的店从来没卖过玫瑰花呢。
他的眼睛倏地暗淡下来。
你是给女朋友送花吧,镇上不会有卖的,你买水仙花吧,还有两支,我这店里只有它最适合送给女孩子。他没有犹豫,掏出钱买下两支。
迎接姚小丽成了我们班最大的事,我们都打扮了一番,都感觉是自己的女朋友要来似的。谭子金拿着脸盆到水井边冲了个澡,里里外外换了一遍新;赵祥从储藏室里拿出皮鞋,打上鞋油擦了三遍,皮鞋亮得能当镜子使;班长脱下他那身发白的旧军装,换上一套新的;我把我的一头自来卷发精心地梳理了一番,弄了一个三七开。
我们将电视机搬到宿舍里,把储藏室彻底打扫了一遍,扫出活的和死的臭虫整整装了半蛇皮袋,赵祥恶心地吐了三次黄水,我和班长在山上找一块松软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班长把蛇皮袋扔进坑里,他叫我搬来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他说,不压实,臭虫会爬出来。臭虫是山里的一大害,除了冬季,其它季节臭虫满天飞舞,有时吃饭的时候碗里突然飞进一只臭虫,不但饭不能吃了,就连吃的欲望也没了。有一次,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赵祥去收晒在阳光下的被子,刚掀开被子,他惊叫了一声跑回宿舍。我和班长过去掀开被子,里面全是臭虫,黑压压一片,我和班长都恶心地张开了嘴,胃里的东西差点倒了出来。赵祥想把被子扔了再买床新的,班长没同意,赵祥只好用一整袋洗衣粉把被罩泡了整整两天又揉了一个小时。
我们在储藏室放上一张床,班长将属于自己的桌子和椅子摆进去,电视房小,一下子就塞满了。班长说条件有限,只能委屈未来的军嫂了。他又朝我们扫了一眼说,来女同志了,你们说话要嘴巴紧一点,别不小心把脏字给蹦出来。赵祥笑了一声说,班长,还缺一样东西,你把你那个宝贝镜子贡献出来吧。班长的镜子是个心状,是嫂子送的,他以前没有照镜子的习惯,头发老是有点乱,嫂子告诉他要注意形象,并送他一面镜子,叫他每天照上几遍。班长真听了嫂子的话,每天总要对着镜子梳几次头。班长拍了一下脑门说,对,对,你不提醒,我都忘了。
谭子金到县城接姚小丽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晚饭时间,机关的吉普车扔下他们就走了。
姚小丽高挑个,皮肤很白,戴着近视镜,袭一身紫裙,裙子的领口有点低,脖子上系着薄薄的红纱巾。这方红纱巾象一团火焰,照亮了那个夏天。后来我为这方红纱巾写下几句诗:连队的雪多好啊/海风,把2005年的那场雪/吹成温暖的白围巾/系在记忆的脖子上。诗中的白围巾前身就是姚小丽的红纱巾。
赵祥迎上去自我介绍说,我是赵祥。姚小丽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们四个人我都知道,你们的合影我不知看了多少遍。
晚饭是班长亲手做的,六个菜,谭子金从县城捎回来两瓶白酒。班长说,我们501今天又过节了……。姚小丽打断班长的话,问,今天不是什么节日,你们过的什么节?谭子金说,我来这里四个多月了,没有女人来过这里。你来了,我们不就过节了吗?姚小丽啊了一声。班长说,何止是四个月,葛文高的女朋友走了一年半了。姚小丽没有再说话,低着头,她的秀发挡着眼睛,我看见有几滴晶莹的东西落了下来。哨长说,这么好的节日值得庆贺,来,喝酒,喝酒。他启开酒瓶给我们都满了一杯。姚小丽不会喝酒,酒杯刚沾上嘴唇,就被呛出一阵咳嗽来,但她那天晚上她还是喝干了那杯酒。




姚小丽让我们的生活丰富起来。她跟着我们上岗,给我们洗衣服,陪着我们数星星。谭子金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姚小丽并没有排斥山沟,她给山沟带来了欢乐和笑声。、姚小丽有次陪我沿着柏油路上岗,她问我,这条路你们踩了多少回了?我说,没计算过。她抬头看了看山,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在一条路上一踩就是几年,真的不容易。我说,生活其实是一种习惯。她红着眼睛说,以前对部队的了解都是来自媒体,知道部队苦,现在体验到了,不过没想到会这样。我引用连长的话说,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她说,这就是你们军人崇高的地方,生活虽然苦,但思想境界高。我笑了笑说,我怎么没感觉到我们崇高呢?她说,你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崇高。我仔细看了她一眼,当老师的水平就是高。
姚小丽的到来也给我们带来不便,她没来之前,我们说脏话放臭屁,可以穿个裤衩到处跑,现在不行了。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洗澡也不方便了。天热的时候我一般每天洗两次澡,用小铁桶从井里往上提水冲澡,午睡前和就寝前各一次,睡觉之前先把身体的温度降下来,所以我睡觉一直质量很高。姚小丽来了以后,我们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提桶水从头顶浇下去,她洗澡也很不方便,井水凉,她洗不了凉水澡,每天晚上谭子金都要烧上满满一锅热水,然后替她兑上凉水。
女人心细,姚小丽叫谭子金在水井朝我们宿舍的方向搭了个栅栏。就样,我们又可以随便什么时候去冲澡了。我们都羡慕谭子金找了这样一个细心而又善解人意的女朋友,谭子金脸上的笑更甜了。
一天中午,天气闷热得身上潮乎乎地,下岗回来后,我端着脸盆去水井冲澡。就在我脱光衣服时,一个意外发生了,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野风吹倒了栅栏。不巧的是,副连长和嫂子这时正好来了,他们是来看姚小丽的。
我来不及多考虑,一下子顺着水井口溜下去,双脚使劲蹬着井壁,两手使劲地撑着。副连长和嫂子在我们宿舍呆了一个小时,我的两手两脚没能坚持住一个小时,我一下子掉进井里,水井不深,刚好淹住我的脖子。
班长竖好栅栏后,朝我轻轻地吼了一声:还不上来,你想把井脏死啊。我爬出来看见班长的脸色很难看,我低下头,心里很难过,五个人吃的喝的用的都指望这水井,可我把这水井弄脏了。班长说,别低头了,趁其他人不知道,赶紧把井洗洗。我穿上衣服和班长一块一桶桶地往井外提水,半个小时后,水井只剩井底水了,再也提不上来。班长说歇会吧,让它再渗会儿,再洗一次。
我们再次往井外提水时,赵祥下岗来帮忙,谭子金和姚小丽一块朝柏油路下面巡岗去了。
赵祥问怎么回事。班长说不该问的不要问。赵祥说,我也是这水井的主人,有权知道怎么回事。班长愣了一下,说,这井好长时间没清清底了,给它清一清,水的味道要好点。赵祥狐疑地看了看班长,又朝我看了看,我低下头没有理他。
晚上我们正吃着饭的时候,班长把我拉到一边,从碗里夹出一根毛来,黑着脸说,你办的好事,幸亏叫我吃上了,要是谭子金碰见了,他会怎么想。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迅速传遍全身。
第二天,班长又将水井清了两次底,这件事才算结束了。
一连好多天,我看大家的眼神中都充满着愧意,一想起班长从碗时夹出来的东西,我的心里就不好受,就是现在想起来,脸也要热一下。
有天傍晚,白天的躁热迟迟没有散去,我背着枪坐在洞库的门口。洞库冬天的时候里面温度比外面高,夏天时比外面低,是个自然的空调机。凉嗖嗖的风从洞库门缝里钻出来,驱赶着我的躁热。
姚小丽是寻着我的笛声走到我身边的,她要我教她吹笛子。我说,我不会吹笛子。她说你睁眼说瞎话,你的笛声山沟都在倾听呢?我说,真的,我真的不会吹,我是瞎吹的。她说,你瞎吹都吹得这么好,要是好好吹,那不进中央民族乐团啊。我笑了笑说,要是有这水平就好了,就不用背着枪在这儿吹了,我不会教,我倒是有个体会,就是跟着自己的情绪走。她说我来试试,我把笛子递给她。
任凭姚小丽怎么使劲,她总是把笛子吹漏气,刺耳的躁音惊飞了晚归的鸟儿。她把笛子还给我,脸上有层不高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呆呆地坐了一会,她也坐着不说一句话。
好一会儿,她抬起头说,我写了一个文章,题目叫一条路的天,写的是你们的生活,初稿写完了,总感觉题目不行,听说在家时,你是你们学校文学社成员,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是一篇两千多字的散文,一口气看完后,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晚霞映红了头顶上的天,我的眼前突然出现姚小丽来时系在脖子上的红纱巾,我对她说,叫一条红纱巾的天怎么样?她摇摇头。我把藏在全身细胞里的词都想了个遍,也没出现合适的。暮色渐渐地浓起来,眼前的柏油路慢慢地暗起来。
有了,叫巷子天,你看我们的柏油路象不象一条巷子,我兴奋地说。
她在嘴里小声地念了两遍巷子,而后拍着双手说,妙,妙,巷子天,柏油路就是一条巷子,走过去再回来,生活都记录在一条路上。
两个月后,姚小丽写的这篇散文发表在解放军报副刊版,我的名字被署在她名字的后面。一个列兵在解放军报上发表文章了,这消息轰动了整个仓库,政治处主任专门驱车来到我们501,激励了我一番,我又一次获得了无穷的动力。



日子经不起一天天地过着,转眼间姚小丽来501二十天了,黑夜每降临一次,我们的心便揪一次,我们害怕她走。可这一天还是来了。
那天下午,姚小丽帮我们洗干净所有的脏衣服,五点半的时候,她又对我们说,她要为我们做顿饭。班长说,你都累了半天了,休息吧,让我们来。她说,不行,我一定要为你们做顿饭,来这么长时间,还没单独为你们做一次饭,这次我一个人做,谁也不许帮忙。班长说不行,你让我们大老爷们闲在一边看着。谭子金瞅了班长一眼,神色暗淡地说,班长,她明天就要走了。啊,我们都张大了嘴巴,然后低下头,心里一下子沉起来。姚小丽做饭的时候,谭子金想帮忙,也被她拒绝了。我们都跑到小桥上闷着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吃晚饭的时候,六个菜没人夹一筷子,姚小丽央求道:吃吧,大家吃点吧,我知道大家心里难过,我心里更难过,我也不愿走,可我的假期到了,我的那些二十多个孩子还等着我回去呢?姚小丽在她们村办的学校里当老师,只有一个老师,二十六个孩子。以前乡里分来一个从师范学校毕业的男老师,但他没有坚守住大山,扔下孩子们跑了,书也不教了,跑到南方去打工。姚小丽正好那年高中毕业,村长找到她,她二话没说,第二天就背着铺盖去了学校。
姚小丽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谭子金拿来毛巾帮她擦干净。我们还是没人动筷子。
好长时间后,姚小丽咬了一下嘴唇说,我明天不走了,再呆一天,你们吃饭行不行。赵祥瞪着眼睛说,嫂子你不骗人。她说,不骗人。我们这才动起筷子。
但计划没变化快,就在这天晚上发生了我们谁也没有料到的事。夜里三点多的时候,我们在一阵惊叫声中醒来。惊叫声是姚小丽发出的,我们冲进电视房,姚小丽被一只大蝎子咬了,浑身过敏,身上全肿了。谭子金一脚把大蝎子跺得粉身碎骨。那天夜里姚小丽被机关派来的吉普车拉到卫生所输了两瓶液,天亮的时候浑身还没消肿,谭子金陪着她去了市里的部队医院。
姚小丽在医院里呆了三天,班长去看了她一次,我和赵祥想去看她,但连长没有批准,我们俩把连长恨了足足一个月。姚小丽好了之后就直接从市里坐火车回家了,她托谭子金捎给我和赵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原谅我没有回501跟你们告别,我怕受不了分别的场面。巷子天给我的感觉太深刻了,明天暑假我一定还会来看你们。一切保重!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赵祥望着姚小丽家乡的方向,大声痛哭,他边哭边说,嫂子,你走了,我们到哪里看女人啊。


十一

    一场大雪加速了冬天的进程,雪是伟大的,顷刻间,它把满眼的世界变成洁白无瑕。我翻日历看了一下,季节已经进入十一月份。
赵祥从伙房跑来向班长报告,米缸里的米只够吃一顿了。班长说,面缸里使劲刮刮还能吃一顿。赵祥,那明天吃什么,大雪封山了,我们从哪儿弄吃的去。班长朝他一瞪眼说,你以为这是大西北啊,山那么容易封,走,把柏油路扫出来。
班长领着我们沿着柏油路往下扫雪,独轮车跟着我们一起,扫完雪我们直接去排部推米面去。柏油路露出一半的时候,炊事员大刘拄着副连长那根铁管子出现了,他走近我们说,我说怎么老打电话没人接,都在扫雪啊。班长问,大刘,有事吗?大刘说,真的有事,你别扫了,让其他同志扫吧,副连长叫你和他去连部一趟。班长问,这么急,什么事?大刘说,副连长没说什么事,我只是来传个话。班长说,那我回去拿个本子和笔去。大刘一摆手说,不用了,走吧。
我们用眼睛送着班长和大刘慢慢地消失在视线里。没有班长的指挥,我们扫雪的动作明显地慢下来,直到下午两点多,我们才扫通了去排部的路。
班长是在过了熄灯时间回来的,副连长和大刘搀着他推开门,一股酒气冲进宿舍。我们围上去,把班长搀到他的床铺上躺下,副连长说,你们班长酒喝多了,你们好好照顾他,让他多喝点水。我们都说了声是,副连长说,我走了,我的铁家伙丢了,我找找去。赵祥说,我和你一块去找吧。副连长摸了一把脸说,不用了,我和大刘一边回去一边找。
班长吐了两次酒后醒了过来,这时已经是夜里三点多了。班长看着满满一脸盆污物,流着泪说,兄弟们,……,我要走了。赵祥问,班长你要上哪儿?班长说,今年老兵退伍提前了半个月,我想转个志愿兵,可名额有限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都闷头抽着烟。班长问我们,你们说这地方好吗?赵说,好什么好,抬头是山,低头还是山。班长说,可怎么就是舍不得走呢?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班长被一辆吉普车拉走了,临走前,班长在公主的小窝前默默地站了好几分钟,小窝的门一直开着。班长又走到宿舍前的那棵松树前呆了一会儿,松树在成长的关键时候,受到我们的摧残,现在还是碗口粗。
吉普车放出一屁股尾气,朝山下驶去。谭子金喊了声敬礼的口令,我们三个人一齐抬起右臂。吉普车越来越小,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点,最后彻底消失了。













































发表于 2007-4-1 22: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先问个好。再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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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 10:5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烟吹江南,最近去哪了,好久不见了,有事找你呢,小说太长没看完,抱歉,有空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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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3 10:59:25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看完了,又是一篇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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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3 20:37: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记录片,反映了作者在部队的生活。文笔流畅,条理清晰,说它是小说,则内容过于平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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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5 05:55:06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在这里也能看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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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8 07:28:13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看完,小说将部队生活栩栩如生的反映在我的眼前,人物描写也很到位,表现得活灵活现。但还是有点不足:小说故事情节起伏不大,过于平淡了一点,要是能将故事情节重新造势,增加一点悬念就更好看了。个见 [s: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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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11 20:17:3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和义,建议采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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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5 12:53:25 | 显示全部楼层
作为"军嫂"的我,军中的故事,不及细看,就仿佛已铺陈在眼前.感谢楼主的文字,让更多的人了解并喜欢我们那些最可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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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7 22: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再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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