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游

lilei8631178

（一）
      《世说新语》中有一则小品，讲的是魏晋时文人王子猷夜雪访戴的典故。南方天气温暖，下雪的机会不多，所以文人们碰到难得的大雪美景，便不免诗情大发，雅兴高举。正所谓长夜漫漫，无眠人独临闲居，窗外月色如银，雪月辉映，如此良辰美景，岂能虚度。于是唤上童仆，置酒备船，溯江而上，访友去也。备船这个词很是独到，我们假设他是从陆路去访友，则虽然他手头阔绰可以坐车，然而旅途劳顿之间，尘汗如注之下， 诗情画意不免大大地受些影响。一夜欢饮，一夜高歌，天明快到朋友家里的时候，老王的醉意和倦意都已经像春天的花香那么浓。于是朋友也不看了，掉头转舵，回家睡觉去先。大家就问他，好不容易划了一夜的船，干嘛到了家门口了都不进去呢。他说，我们兴起而来，兴尽而归，何必见戴?
     不知为何，我每次想到这个典故，就先会想起一个朋友。高三时我们一起看《鹿鼎记》，他认为茅十八英雄了得，讲原则，讲义气，不但卤莽得可爱，而且韦小宝这厮也是他带进江湖的，所以仰慕又喜爱。但是如此好生生一条汉子，最后不明不白地做了残废，入一个天地会也叽叽歪歪没个痛快，十分为他抱不平。由此他取自己的网名为十八哥。
     每年春节过后的几天，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天气不太冷，农活也不忙，按村里的风俗，该是访友探亲的时节了。两年前的农历正月我与家里几个堂亲去小姑那里拜年。几两烧酒下肚，豪情涌上心头，大家将三十二张骨牌一推，哗啦哗啦赌起博来。外面星星点点下着小雨，玩了一会，天渐阴黑，大家都准备回家。我也准备走，忽然想起印象中仿佛听说过十八哥便住在附近，于是问亲戚那个村子在哪。果然是不太远，酒意上来，便要去探访探访。大家都说山路难走，天湿地滑，不如以后天气好了再去。我一时拗不过弯，非要去不可，让亲戚们坐车先走，我骑上一辆自行车，与堂弟一起往山里去。自行车这个名字最是名不符实的了，非但不会自动前行，有时候骑着骑着，链条掉了，那可就得骑之不行，扛而行之。扛呀扛的，也许就扛习惯了。路上逢人问村，逢村问人，幸好十八哥的父亲声望不错，而他本人也是附近出了名的读书人兼调皮鬼，没走什么岔路便问到了。我们既没有王先生的风雅，又不及王先生洒脱，酒意虽然也带了三分，不过自行车都扛了那么久了，想浓也浓不起来，于是兴尽而不还，冒昧闯进了朋友的家里。结果十八哥不在，要到明天回来。我们告辞出去。苏东坡先生的一首词说：“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阳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二天我又独自去踏访，见到了隔别两年的十八哥。大家嘻哈一阵。他刚考完研，心情有点疲惫，我们又邀了两个朋友，大喝了一通烧酒。如果与王先生的诗情画意比起来，那是要大大地惭愧了，可是我们俗人，自也有俗人的乐趣与情谊。
     我们村在以前一直是乡政府，后来政府搬迁，仍然留下了三日一集的风俗。十八哥的村子很小，一般办置货物也会到这边集市来。在这次碰面的再前两年，他来集市上辗转找到了我家，邀我一起去探访高中时代的一个朋友。我意外惊喜，笑嘻嘻几口吞完饭，相伴而去。
     要走访的这位朋友叫做小韩，本来与我们是同一届，但他两次没考到理想的学校，所以比我们推后一点上大学。这年夏天他喜榜高中，约好了要聚一聚。我们在镇上等到他，老朋友们相见，感慨之余，笑得都很夸张。《唐伯虎点秋香》中江南四大才子出游，祝枝山道：“每次我们出来游玩，唐兄都笑得最是豪迈奔放，不胜令人神往。”可是唐伯虎笑容背后的潜台词是：“我心又悲，我心又痛。八个表妹如豺狼饿虎，别人道我享尽齐人福，其实痛苦寂寞谁人知？谁人知！”
    小韩虽然终于打中了靶，但我想他的欢喜背后，也许有着更大的沉重。我们大笑着挤入一辆三轮车，兴奋地诉说别后之情。
    车辆的声音太响，虽然挤在一起，还是听不清互相说什么，各自粗起脖子比划着表达，倒像是要吵架的几个仇人。忽然大家意识到了情况，相视大笑，咧了嘴不说话。《庄子》里说：“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我们这是得意而不言了。”这种情景常让我联想起唯美电影的一些镜头，镜头里的人物谈笑生风，怒骂哀哭，可是电影里只听得到一些轻缓的背景音乐。
     俗人的相逢，当然也是俗气地了结。喝酒、闲逛、打牌。十八哥打牌很认真。如果打输了，他认为是运气欠佳，天意弄人；如果打赢了，则坚持是自己技术高超。十八哥那么聪明，自然知道，打牌这东西，要有赌注才有趣味，但是老朋友打牌，不好提赌注，所以要想打得起劲，那就要认真计较。他是令狐冲式的嘴上占便宜，心里明白。我们是心照不宣的。
     如今时间过去，岁月冲刷，转眼又是两年多不见，十八哥也已在清华呆了两年，不知他过得还爽否。


（二）
      唐代诗人中，除了李白，最喜欢的是王维。但是喜欢王维，不是因为他的诗，而是因为他的散文。他在〈〈山中与裴秀才书〉〉中写道：“近腊月下，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迄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廓；夜登华子岗，辋水沦涟…… 当待春中，草木漫发…… 非子天机清妙者，不敢以此不急之物相邀，然是中有真意矣。……”秀才裴迪是王维读书时的好朋友，两人常常书信过从，感情是很亲密的。春天的时候，草木清新，花鸟虫鱼，生机活泼，王维想邀裴迪游玩踏青，但是王维给裴迪的手书语气委婉、客气，冲淡、清虚。
      这点我以前是不大能理解的。
     上大学后，每学期的假期从景德镇回家，都要顺道去看看在南昌读书的一个七年同窗。不太匆忙的时候，也在一起玩上几天。我们半年碰一次面，大家又都处于进取的年龄，每次都觉得变化很大。
     大二上学期结束，我回家时，购了一套瓷马，预先通了个话，经过南昌时就直接去到他学校的宿舍，正好他在睡觉，怎么都叫不醒。听他室友说，刚玩了两个通宵的游戏。我坐在他宿舍的公用客厅里，想了想，打开电视，拟等他起来。半天过去了，就快到晚上，我怕错过火车，于是留了个条给他。我一面担心他的精神过于颓废，一面又觉得是庸人自扰，心情很复杂。所以条里面，只匆匆交代了几句话。半年多后再次见面，我已把这事忘了。他跟我说，那个纸条的内容还记得，并且当即念了出来：“XXX（朋友名字），因回家之便顺道探访，恰值你睡意正浓不宜打扰，故先行别过。有陶瓷八马一套赠燕子，休息之余请转交。他事不一。此致。署名。日期。”

      他笑我说：“什么‘回家之便顺道探访’！分明就是特意想来看我嘛，何必这么做作。‘此致’后面连‘敬礼’都省了，简直不像话！‘此致’呢这个东西可以不要，‘礼’那就非要‘敬’不可！还有那个啥，‘休息之余请转交’，为什么要用一个‘请’字呢？”然后模仿〈〈唐伯虎点秋香〉〉里华府两个少爷怒斥华安的话：“大家都是好兄弟，为什么要用‘请’呢？如果再用‘请’字的话，兄弟没得做了，小心我内分泌失调，大小便失禁，拉泡屎到你头上就不太好吧？”
我哈哈地笑，想起王维给裴秀才写的那封信。


（三）
     2005年8月，同学小桂、小席辞职来到广州，打算闯上一闯。随后9月初，我也整理行囊，开始了广州的漂泊生活。几星期过去，各自找到了工作，但位置相隔很远。
这年国庆节时有两天空假，我跑去小席工作厂区，与他看了一晚的影碟，第二天上午又匆匆回来。过几天上网，小席在同学录上写了二十句诗，大致意思是日子清苦寂寞，难得有朋友来访，粗茶淡饭也不嫌弃，所以很是怀念这种感觉。其中有两句说：一片影只空寂寥，无妮香怀真何堪。这是说他的单身生活很难忍受了。
     我大大地调戏了一番，和了一首：“千里奔波为那般？囊来熙往尽因财。低眉顺眼做乞状，摇头晃脑食嗟来。此时空有伟夫志，亦将悲郁听天裁。幸有一路同道友，笑谈自诩可诉怀。”
我想漂泊的生活会有很多艰辛,但是能有几个好朋友相互遥遥注视，人生也就并不孤单。


（四）
     长途旅行需要准备，需要筹划，一路还要负荷，要担心，不免太累人。那么我们只散散步，看看风景，然后悠悠踱回家去。袁中郎说：“漫漫而游，施施而行，信步所之，无往而不乐，此游之极也。夫为官者，不以游隳（HUI）事，不以事害游之乐，可谓善哉。”
     春色大好，阳光明媚，我们从劳累中脱出身来，穿过村庄，走上长街。长街上五彩迷离，喜欢的，便停一下，不喜欢，就走开。
     大自然的色彩，也像长街一样绚丽。青的是草，红的是花，金黄的是飞霞，蓝的是天。我们低头沉思，抬头笑，看行人，看云。
     李白《与从弟会桃李芳园序》中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宇宙天地，只是我们的一个客栈，世间百年，不过在这个客栈匆匆经过。人生像是一次旅行，走走看看，看看走走，看得倦了，走得累了，便歇一歇。碰巧这一路，还有几个同道的朋友，随便攀谈几句，竟然难得地投机，于是约好了，下一回旅行，不要早，不要晚，一起来。
06.01.05初稿
06.02.10修改

李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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