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七月初一,是全村义务修路的日子。凡是已经成年的男子,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吃皇粮做公家事的人外,不论是否住在村中,大家一准会同时从四面八方相约赶回,或劈荆斩棘、或搭桥铺路,把村庄里大大小小的道路,如同迎新年大扫除般,清清爽爽地疏理一番。 这样的活动充满着欢乐与温暖
如今,村民们脱离了生产队的集体组织,或打工、或经商,常年奔波在外,连一家人都离多聚少。每年修路的相聚,一起干活,一起说笑,其间的乐趣与热闹,丝毫不比过节逊色。一路上,你挥刀来我锄地,遒劲的身影叠印着青山绿水和一天灿烂的阳光,乡村淳朴的性格是如此的和谐。年长者在一边修路,一边唠叨不停地讲起古老的故事;几个少年在歇息中难于静下心来,泼着溪水相互打闹;替抽不出身参加修路的家人来干活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则满衣兜里鼓鼓囊囊,塞满了树林里各色鲜果……鸟儿在啼叫,涧流在呜咽,阳光洒在草叶上泛起绿色的光芒,空气中到处荡漾着果子成熟的芳香,以及汗的香味和笑声。这样的记忆如同过电影、欣赏图画和撩人的音乐,令人陶醉回味。
不仅如此,以往修路结束后,以生产队为单位,是夜惯例必聚餐。那时的日子过得很清贫,即使不太担心有了上餐没下顿,但白米饭是不多吃的。父亲常常留下自己的一份饭菜舍不得吃,带回家来让一家子都解解馋,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就像过年一样其乐融融,小木屋里充满了笑声。
修路活动是祖上流传下来的,我不知道这样的传统始于何年
但每到此日,总要尽可能地先放下其它私活,亲自参加劳动。再不,也得让家里其他人替上,抑或出钱雇人,尽自己的责任。
据说,农历的七月七,是我们这一带乡下的祖宗节。在古代一些人数较少的村庄,人们因为怕供品被抢,就提前过节躲土匪,等到月半回来后,还特地补过一次祖宗节来祭奠先人。因此,七月的祖宗节因村庄不同有了三个时间一起进行。我猜测这样大规模的修路活动,除了对村路必要的清理和修缮,还应该包含着民间习俗里清道迎祖宗回家过节的蕴意。当然,每年的修路活动,也是村民们对各自村庄的土地,对祖上留下的这份家业,进行一次惯例的巡视和盘点。告诉别人,这是我们的东西,不容掠夺和侵占。土地在庄户人的心里是何等神圣庄严的,老家人的先祖早年都来自于北方,在闽中这块土地扎根繁衍多么不易,七月祖宗节及修路活动,是人们对根的怀念。
事实上人是一种极为怪异的动物,尤其在精神方面,总是看到的不如想像的美。比如现在我从村庄修路回来后,心中就有了一股莫名的悲哀,童年的山村却似一根带子似的吊着我。
我的老家是一片丘陵,连绵的山廓宛似一条正在腾飞的绿色巨龙,白茫茫的雾气飘荡在山的怀抱,牛羊哞叫、蜂蝶歌唱,一切是那般的美好和可爱,宁静里透着淳朴,所有的事物都那般自然和纯洁。
可是这次回到了村庄,发现路少了,树木被采矿的机械活埋,奔腾的小河流淌着污浊的黄泥,村庄的腹地被开膛破肚,露出红褐色的心脏。山风吹来时,山脚下刮起了黑旋风,稀稀拉拉的庄稼正吐着和云雾一样的迷蒙,脚下裂开一道道干渴的嘴唇……我不忍目睹家乡的这番变化,我不知道像修路这样温馨的活动,还能延续多少年
鸟儿的歌声是肯定响亮不过汽车的嘶吼的;阳光照在黄尘上,一定也不会再是绿色的;姑娘的衣兜里有可能装满了各色各样的反季节水果,但绝不会再尝到原汁原味生长在旷野里的野味
忘不了对根的怀念,更不愿意这片土块开垦了几百年乃至几千年,在我们的手上成了一片废墟,让生活在这里,或者走出去的后人们,没有了根和想像。对根的怀念,也是一次对自己罪孽的忏悔,给大家都留一点可以栖息的空间吧,我们就不会成了无根的浮萍,继续在无尽地飘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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