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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 墙[作者:莎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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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19 21:38: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引  子

    为了增强故事的真实性,我就用第一人称讲这个故事了。
    事实上我根本就不会讲故事,讲故事是一种才能:既能把真的说成是假的,又能把假的说成是真的;既能把活人说晕,又能把死人说活。我不具备这种才能,我只会实话实说。会讲故事的人可以变虚假为真实,变荒谬为真理。我崇拜他们。变虚假为真实是一门学问、是一种才能,也算是一技之长。只有拥有一技之长的人,游走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才不会心浮气躁,才可以游刃有余……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远了,有点不着调了。没办法,我是个孤独的人,有点“人来疯”。我没有亲人,您就是我的亲人了。所以我有理由向您讲些不着调的疯话。您不能不听我的罗嗦,要不然您就是个薄情寡意只知道扎堆看热闹的市井俗人。  
    您可千万别把我当成昏昏噩噩碌碌无为胸无大志废话连篇的那种闲人。说实话,我踌躇满志。我真想给太平洋修上栏杆儿、为赤道镶镶金边儿、给珠峰建造台阶儿、给长城贴贴瓷砖儿。可我还得有机会呀?不给点阳光说什么我也灿烂不了。就连哲人都说要想让他举起地球怎么着也得给他一个支点。给过人家支点吗?没有,要不然这世界早就倒过来了。
    讲我的故事之前得先向你交代一下:我姓秋名恒,我叫秋恒,取永恒的秋天之意。这名字听起来虽然有点野心,不过我这人根儿红苗正,是位挺不错的小伙子。党和人民养育了我三十年,我一贯坚持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为人忠厚,遵纪守法,从不吃喝嫖赌,从不指使容留妇女卖淫。而且我是个很有理想的人,我一直梦想当一名作家,能变虚假为真实的那种——您想,一个人吃饱了饭终日里无所事事又没有借以灿烂的那缕阳光而他本人又撤着屁股不想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不当作家又能干什么呢?再说现在当作家再容易不过了,只要把一些虚假的东西编造的像那么回事,再自己花钱买个书号,找个效益不怎么景气的印刷厂,花钱少,效率快,一觉醒来你头顶上就多了一顶金光闪闪的作家桂冠。这下齐了,名利双收,你冷不丁摇身一变就成了文化人,走哪儿哪儿受尊重,跟做梦一样。当作家挺不错的,而且我的生态环境注定了我的作家命运。
    开始的时候,我的生活近乎完美,前景一片光明,可命运的安排偏偏让我又一次与杨姗姗遭遇。生活的轨迹突然改变了,变得一团糟。不过我也因此出了名。在沙城这座老城里,能谈得上“名气”两个字的人只有两位,一位是我——秋恒;另一位就是那个喜欢午夜时分跳出来闹鬼的阿娇。
    阿娇在老城墙的隐蔽处藏身,我就住在城外墙根下那所废弃的老仓里……您看,您可真是个有情有意的人,您已经开始听我讲了。

                                   (一)

    冰冷的黑夜又一次降临了,整个沙城被西伯利亚寒流咀嚼得嘎巴嘎巴脆响。时间就定格在公元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月无光,寒风呼啸,天气预报上说今晚有暴风雪。
    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
    老仓外那盏孤灯随风摇曳着,就象有无数孤魂野鬼悬浮游荡。城墙上的枯蓬发出凄婉的哨音。阴风从厚重的仓门下吹进来,从我的脚跟直窜到后背,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感觉就像有一只枯爪正从我的背后一点点伸向我的脖颈。桌子上的手稿着魔般旋转着,一页一页落到了地上。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我知道今晚又要发生点儿什么了。
    我被彻骨的寒气逼到了床上(把我的行为理解成胆怯也行,好在胆小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而那股阴风也漫不经心地随我钻进了被窝。今晚什么也干不了了,我开始处心积虑地催眠自己:一只小绵羊、两只小绵羊、三只......春天来了,到处盛开着鲜花,翻飞的蝴蝶、忙碌的蜜蜂......炎热的夏天,喧闹的海滩,缤纷的太阳伞、鼓惑人心的三点式......美艳的女人,丰乳肥臀,肌肤如玉,千娇百媚,柔情似水......我与之缠绵、与之翻滚、与之做有益于迸发体内热量的小勾当。
    老仓外的孤灯一明一暗地晃动着。寒风不断变换着嗓音,像哀叹,像鬼哭,像狼嚎,像来自地狱空洞的回声。
    鸡鸣两边,思维僵滞,总算有了睡意。就在我似睡非睡的时候,她出现了——阿娇,那个阴魂不散的阿娇又出现了。她带着一股阴风,飘然来到我的床边。阿娇还是老样子,一身飘忽不定的白袍,低垂着脑袋,总喜欢从长发后面白着木呆呆的眼神翻看着你。她就那么飘啊飘的在我面前徘徊,如椒的红色绣花鞋了无声息。终于,她哀婉地问了一句:“见过二少爷吗?”接着又是一句:见过二少爷吗?见过二少爷吗......
    我惊坐起来,阿娇漠然地消逝了。我把那条褪色的蓝军被往身上裹了裹,努力追忆着阿娇的神情。阿娇的祭日肯定临近了,不然她是不会轻易搅扰我的。好在她无心害我。
    外乡人是不会相信阿娇的存在的,对于阿娇的存在我深信不疑。
    沙城有很多人遭遇过那个幽灵。
    第一次见过阿娇的人是一对在墙根下偷欢的男女(我不便说出这对男女的姓名,毕竟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家庭)。那是个月光如水的仲夏之夜,男人把女人领到了城外,三下五除二就把女人剥光了。他迫不及待地把女人撂倒在草丛中,上去就是个豪情万丈催马扬鞭;女人应接不暇,只闹个风起云涌惊涛拍岸。正当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紧要关头,残破的城墙垛上探下半个身子俏骂一声“呀,好不要脸,羞死人了”。话音落定,一个白色的身影便飘然而去。男人轰然垮塌自此断了俗念;而那女人正与阿娇照个对面,一阵狂笑疯癫不醒,熬到今天终然只会那嗲嗲的一句:“呀,好不要脸。”
    第二次见到阿娇的是一位杯中君子。这位仁兄酒醉夜归,用腰间钥匙捅开自家房门,却见床上一对浪里白条正在翻云覆雨。他惊慌之下连声道歉“对不住两位,我开错门了。请继续”,告退而去。最后,他顺着满是青苔的石阶爬上了老墙,仰天长哮“哪是我的家呀!”。
    “呀?傻瓜,钥匙能开的那个门就是你的家呀。”
    这位仁兄道声“谢仙姑点化”,再次闯入家中,手起刀落了了一庄孽缘。(这一蹊跷却也有证可考,见沙城公安局刑事案棕2000年—183郑xx杀妻案)
    有关见到幽灵的版本很多,最可靠的见证应该就是我了。

                                         (二)

    第一次遭遇阿娇是我刚被发配到老仓的第一天晚上。
    您肯定注意了,我用了“发配”这个陈旧的词语。在中国古代,犯了法的有罪之人才会充军发配到边关,有点像现在的劳动改造。我也被发配了,在现代文明高度发展的今天。其实他们就是想改造我,只可惜我没有任何罪名,他们就没有让我劳动改造的理由。当今法律又那么健全,“莫须有”是不可能了。那么就只能用权大于法这个创意了。于是乎,我被冠冕堂皇地发配到了老仓。
    复杂了,逻辑上有点乱,这里又多出个冠冕堂皇。其实也不难理解,我被发配过来前,长了一点“身份”,他们给我带了一顶保卫科长的帽子。什么狗屁科长?就是想把我这颗茅坑的石头丢弃在这所废弃的老仓里煎熬呗。
    熬啊熬,终于熬成了阿香婆。
    得跟您嘚啵嘚啵这所老仓。这所老仓有年头了,当它绝地拔起的时候,恐怕你我还只是液体。老仓产权归属沙城县酿酒厂,从前是个晾晒酒糟的地方。现在的酿酒厂已经不酿酒了。酿酒成本太高,酒厂只从川地购来原酒,原酒加水,美其名曰勾兑。勾兑也没什么不对头,要怎么叫水酒呢?问题是不再酿酒,酒糟也就无从说起;没有酒糟你还留什么晾晒场?晾晒场都不要了你还保留哪门子仓库?您说仓库都废弃了,你让我顶着顶保卫科长的帽子,我算干什、嘛、地?!还他妈不如给我顶绿帽子戴呢!绿帽子怎么了?绿帽子就不光荣了?至少反映了一个情况——我的女人忒出众。出墙的红杏才春意闹。
    我他妈都要气晕了,英雄气短啊。
    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
    那天风很大,我在老战友“孙锤”家一直喝到后半夜。我一路上高声朗诵着“天将降大任予斯人”的进化论,飘飘然到城外的老仓走马上任。我刚把厚重的仓门打开,却见一个轻悠悠的身影从城头飘然而下,那美艳的女子一脸的凄苦,开口就是一句“见过二少爷吗”。鬼知道你的二少爷是谁。她便念着京腔展着舞姿答一声“奴家便是那屈死地鬼了~你、你、你是哪锅(个)?”。
    你管我是谁呢?这不要命嘛,深更半夜荒郊野外的。我还不好意思赶她走,她要真扯着嗓子喊一声,谁来了都得说我是流氓。我对她解释说我没职没权的榨不出多少油水,您该干嘛干嘛去吧。她不爱听了,扯着京腔就是一句“呀呀啐!好一锅(个)无情~无意地~冤家!”。只见她柳眉倒树,脸色发绿,白眼一翻,拂袖一扬,刹那间老仓内阴风乍起,地动山摇。我被一股不知来由的气浪掀翻在地,口吐白沫,两眼发直。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老战友孙锤说我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
    我把这段奇遇讲给在城墙另一头晒太阳的老者们听,老同志们一致认为我撞邪了。他们掐指头一算,说阿娇的忌辰就要到了,她无心害人大不了跟生人讨点纸钱。接着,他们反刍了一番阿娇的唱腔,有两位还因阿娇的门派之争莫名其妙地抡了拐棍。阿娇从此闯进了我的生活,我开始与阿娇接触。
    有关阿娇的逸事,新版《沙城县志》民俗篇宜有记载“……玉损香消,眷情难却,每逢月圆之夜,但见那依稀香魂翩翩起舞,诉一段离愁别恋,道一出情深义长……”(摘自《沙城县志》四百三十五页。)
    县志的记载虽有演绎的成分,但我最喜欢的也只有这一段。至于县志中的其他部分自然是假话多真话少,除了标榜谁谁谁的政绩也就是宣扬沙城历史的如何源源流长。据消息可靠人士透露,新版县志的历史篡改就是要向世人昭示沙城投资环境的优良,蒙得一些有身价的商人往这个穷坑里填钱。
    不过,有关阿娇的记载我很赞成,因为我深信阿娇幽魂的存在。自此,我的生活方向也发生了改变,我要当作家,我要当大作家;我不再和他们穷折腾了,我要做点有意义的工作。我要赞美纯真的爱情,我要把阿娇写出来。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翻飞共徘徊~十八相送情切切~怎奈一别在楼台~~~

                                     (三)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我根本就不是当作家的材料。当作家很难,比当寡妇还难。特别是像我这样的粗人,您让我扛麻袋抡皮锤(打架)咱绝对一顶一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可是,要让咱拉长了脸当作家,那就武大郎翻单杠不着天地了。雪儿说的有道理:“自己名字都能写成俩错别字,你还梦想着当什麽狗屁作家。你没那素质,你以为自己是谁?当作家得有深厚的生活积淀,至少你得认识百八十个汉字。别以为自己经历了一点儿、阅历了一点儿,就自觉连月经都有。你有月经吗?有吗?”
    没有。肯定地说我真的没有。不过,这必定是我一个心甘情愿的选择。选择了就得走下去,一直朝前走不要朝两边看。童言无忌,我不怪雪儿。
    雪儿是邻居家的女儿,刚满十九岁。在城外,除了荒坟野冢我就这麽一家倒霉邻居。雪儿的父亲是典型的商人,属于为了钱财甘愿把老婆孩子搭进去的那种。数年前,雪儿爸在酒桌上探得一个官方消息,说是为了促进经济发展、建设新型城市,老城墙要被拆掉。于是乎,雪儿爸便匆忙买下了城外这块地皮,策划着瞅机会狠敲政府一通竹杠。一年之后,沙城周围的老城墙开始一点点拆除,雪儿爸兴奋得一天到晚皮球样的在老城墙上滚来滚去,就把一段“我站在城楼观山呐景,只听得城外乱纷纷”挂在嘴上。可是拆到最后这一段,不拆了,停工了。这段老墙被残留了下来。雪儿爸傻了,五短的皮球身材瘪成了一支暖水带。他又是烧香又是许愿非要搞个明白:不拆不行,不拆我赚谁钱去?不拆我那几万就毁那儿了。他的官方朋友解释说:不能再拆了,二少爷要回来投资了,人家根本就不记前仇,点明了这段老墙是他老人家的唯一牵挂。城墙没了,投资也就黄了。这是大趋势,是政治。政治!懂吗?
    雪儿爸当时就晕了,他蜷缩在城墙上的旮旯里呆愣了一整天。最后,他面对广袤的原野、无垠的蓝天、倦归的家雀儿、乍起的晚风发出一声荡气回肠的嗥叫——操!
    怨也是白怨,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沙城要招商引资,二少爷要回来,那堵老墙谁也不敢动。只要不是反攻倒算,谁回来都好。落叶归根嘛,只要还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你的母亲,只要你坚持一个中国的一贯立场,你尽管回来好了。这可是公元二零零三年沙城的一件大事。电视里、报纸上可都说了,人家是爱国华侨。都是炎黄子孙,斗笠换成礼帽自然就显出了身份。动静捣鼓得太大了,也难怪阿娇三天两头的出来走动,她跟二少爷分开的太久了……
    仓外的风吹得更紧了,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城墙上的哭泣声,那是阿娇,那是她如泣如诉的吟唱:
    ~寒楼院深廖无情~凄苦难耐余残生~孤灯寒毡独行单影~怎奈那日月昏淡心如纸灰生若浮萍~~~
    老仓内出奇的冷,我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拉了一下灯线,那盏可恶的灯泡只闪了一下就熄灭了。我下意识地把被子往自己身上裹了裹,蜷缩到了墙边。宽敞的老仓内一片死一样的沉寂,窗外的灯光忽明忽暗地摇晃着,那凄凉的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仓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阵阴风吹过,那个娇小的身影又一次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

                                    (四)

    阿娇又是舞又是唱的整整折腾了我一夜。直到天光大亮,厚重的仓门被擂鼓般急促的敲响,阿娇才肯拉着身段悄然离去。
    我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四库全书》里说撞见鬼的人都会在清晨醒来的时候打两个喷嚏。《四库全书》上是这么说的,我绝对没有记错。),把昏沉沉的脑袋在砖墙上用力撞了几下才没好气地吼道:“敲敲敲!报丧也用不着那麽急!别敲了,你得容我把裤子穿上?!”
    我知道门外“讨债”的是谁,除了雪儿谁也没胆量敢在我门口撒野。雪儿挺讨厌的,你说现在升学率这麽高她竟然连一个普通高校也没考上。在家闲待了都快两年了,整日里除了逛大街花大钱耍大赖,她是任嘛不做,整个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云来雾去游手好闲。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腆一张“没什么大不了的”嘴脸,有事没事就往老仓里钻。你不怕招惹闲话我还嫌你碍眼呢。也不知道他爸妈咋教育的。
    说来也怪,他爸妈三天两头的在外跑生意,还真敢把自己姑娘托付给我这麽个闲人,也不怕我有个想三想四的时候。别真的以为“天下无贼”。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你开不开门呀?!再不开门我可砸了。我真砸!”
    雪儿在我面前一直就这麽赖皮,女孩子家家的我也拿她没什麽办法。砸吧,只要不搭理她,过不了十秒钟她一准离开,这比天气预报都准。一年来我对她也习惯了,我太了解她了。过不了十秒,一、二、三……
    我刚数到三,仓门就被重重地砸了一家伙,接着又是一下。黔驴技穷了。门外恢复了平静。
    我静静地仰面躺在床上直视着仓顶,追忆着离去的阿娇。不知为什麽,我总感觉自己跟阿娇有过一段前世姻缘,她的身段以及她那口酸溜溜的京腔我总感觉熟悉,而且阿娇那震撼人心的一跳我也是亲眼所见的。或许我的前世就是一个出没在花街柳巷的风流才子。自古才子多风流。
    “好!有本事你一辈子也别开门。她可给你留话了,不想听是吧?我还懒得跟你说呢。”
    原来雪儿根本就没走,雪儿说的那个“她”肯定是杨姗姗,除了杨姗姗也不会有谁来找我。我赶紧起身下床,撤掉了门闩。
    厚重的仓门被推开一道缝隙,雪儿那颗披着红毛的脑袋先探了进来。看一眼她满脸得意忘形的坏笑我就来气:“怎麽不砸了?砸吧,反正你奸商爸爸有钱,大不了给我换个新的。”
    雪儿用肩膀一扛,仓门大开。她把抱在怀里的一床被子往我身上一抛,纵身一跳钻进了我的被窝,哆哆嗦嗦地说道:“想冻死我呀?嗬!你猪窝里都什麽味呀?你有仨月没洗澡了吧?”
    “英雄脚臭好汉屁多。也没谁请你。老喜欢往我猪窝里飞改名字得了。就叫……叫 ‘小仓(苍)樱(蝇)子’。对,就取个日本名字。这被子咋回事?”
    雪儿没理我,胖嘟嘟的圆脸腆起老高,摆出一幅悠哉游哉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会来这一手。你卖你的关子我做我的事。我没再搭理她,把被子往床上一扔,弯腰去拣散落在地上的手稿。
    “你真是死心眼,这麽冷的天怎麽没用它生火呀?跟你说话呢?昨天你去哪儿了?不说我也知道,就你这种人能到什麽好地方去?没事儿少往城里瞎跑,城里乱着呢。可别忘了你是个劳动改造,再说你也不是有钱人。”
    我收拾好那堆手稿就开始洗脸刷牙,我懒得跟一个没头没脑的黄毛丫头斗嘴皮子。我太了解雪儿了,用不了十秒钟她自己就全招出来。
    “真不想理我?你看我头发做的怎麽样?酷吧?”
    “酷!你脑袋忒酷!简直就是一酷(裤)头儿!”我含着一嘴白沫没好气地说。
    “老冒!你脑袋才是裤头儿呢!好好好,被子是你同学送来的。她自己说是你同学,谁知道呀?瞧她一脸的寡妇相就别扭。她在这儿等了你半天,见她可怜我才把被子拿我们家去的。秋叔叔,看样子你跟她可不一般,你们是不是那种关系呀?瞧你们这代人多累,‘我是秋恒的同学’,假模假样的听着就酸。本来我在等你回来,可不知怎麽就睡着了。嘿嘿,冻坏了吧?”雪儿讲话就那么声情并茂,浑身的每个关节、每块肌肉都能配合得恰如其分。要命的是她那双月芽儿样的小眼睛,电得你心毛脑乱的。我、我要有这么个女儿多好,说什么我也得把她培养成一个天使。
    我把满嘴的白沫喷到门外,一边冲洗着牙刷一边问道:“她留什麽话了没有?”说话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正面看她,要给她点阳光她立马就灿烂,粘糊糊的让你避不开、逃不掉。她属膏药的。
    “留了。她说苦了你了。”雪儿白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回答。
    我沉默了。我希望杨姗姗能给我留点别的什么话。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五)

    杨姗姗是我的中学同学。
    跟杨姗姗同学有过一段故事,说起来也算是一笔陈年老帐。自从我投笔从戎报效祖国,我跟杨姗姗已经分别足有十几年了。起初我们还保持过一段时间的书信联系,粘粘糊糊、秋雨绵绵的。可是,突然有一天,那些盖着三角邮戳寄给杨姗姗的信都被退了回来。后来才知道,杨姗姗改了名字。她现在叫杨素素。
    杨素素可不得了。她可是沙城京剧团的名角,就连市里的艺术圈也买她的帐,市里的文艺汇演假如没有她杨素素到场,市里那帮有点身份的老票友一准得炸窝。据说杨素素还得过名家真传,要不然也不会在短短几年内弄得跟腕儿一样。听人家调的那幅嗓子:咦~咦~咦~~~那才叫绕梁三日、百折千回、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再看人家那身段,都千娇百媚、倾国倾城、行云流水飘飘若仙了。
    不过,我更喜欢中学时代的杨姗姗。
    上中学的时候,杨姗姗是校花级的顶尖人物:清纯、饱满,能唱能跳的。县里要有个啥活动,人家杨姗姗大大方方甩着马尾辫就能上台来一段“奶奶您听我说”,原汁原味,没有一点造作的成分。舞台上亮个相,马尾辫甩得都能把人的世界观甩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说就一个农村出来的苦孩子,咋就出落得那么招人眼呢?也不知道人家爹妈咋生的。那时候,要是哪个男生让杨姗姗多瞟一眼,肯定得一天到晚瞎捉摸、脸红心跳俩礼拜。我可没那麽贱,别说是瞟我一眼,你就是把眼珠子瞪出来我都懒得搭理。各有各的道行,各有各的偏方。这是策略。这叫欲擒故纵。
    我当时是杨姗姗班的团支部书记,在她面前装得人五人六的。杨姗姗招摇得很、傲气得很,终于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地步。咱是团支部书记,咱得表示对同学的关心。无声无息的渗透,让她放松了警惕,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乐意把心里的不痛快向我汇报了。我介绍她入了团,她一高兴愣把自己用了多年的钢笔送给了我——我觉得这应该是一种信号。这支笔到现在我还保留着。现在这支笔也派上了大用场,因为我要当作家了。
    上高三那年,市戏校到沙城挑学员。杨姗姗理所当然被选中了。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了。她运气可真好,不用因式分解、不用分子式更不要万有引力,一大早睁开眼睛就成市戏校的学员了。人家命好,运气来了谁也拦不住。杨姗姗肯定能成大气候,以后再想见她一面恐怕只有在电视上一睹风采了。为此我还让可恶的“门第观念”纠缠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天下午,杨姗姗捧着一个笔记本来到教室,让全班同学为她签名留念。我看着他甩过来闪过去的马尾辫,心都碎了。最后杨姗姗占到我面前说“秋恒,该你了”。那语调有内容了,听着就让人心酸。我大笔一挥,毫不客气的在留言本上写了一段话:今晚操场上见。
    人家杨姗姗就是大方,看到我的约请,微微一笑,白皙的面颊上陷出两只充盈着酣畅的酒窝。她一句话也没说,小腰一拧,走到讲台上说,我最后再为大家唱一段“奶奶您听我说”吧。
    杨姗姗走了,也把我的心带走了。高考的时候我睡在了考场上。
    那是我入伍后第四年,在一次回家探亲收拾杂物的时候,一张小字条从我用过的课本里掉了出来,上面的一首小诗把我惊呆了:向你发出/我/真挚的/约请/那河边的杨柳/在三月里/青青——杨姗姗。
    惨了!怪不得她给我的来信那么缠缠绵绵。就因为粗心,我把杨姗姗搞丢了。
    ~八年了~别提它了~
    有关杨姗姗后来的一些情况,我是听战友“孙锤”说的。
    孙锤原名叫孙德秦,孙锤是我给他取的雅号。这一雅号很有来历。
    孙德秦早我几年入伍,还给我当了几个月班长。后来他跟卫生队的褚云合伙耍流氓,是我替他顶的地雷。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人活就活个仗义,我就属于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这是命。
    后来他跟褚云躲过了那一劫,我也因此丧失了很多机会。不过他们两口子还算有良心,隔三差五还能想起有我这么一老战友。他们生了个儿子叫军生,认我做了干爹。
    孙德秦退伍后回到了沙城。那时候在沙城找个好工作比现在找处女都难,孙德秦费了好大劲才顶替她爸爸进了沙城京剧团。
    孙德秦在团里跑了两年龙套,还真学了不少东西。可是好景不长,好端端的国粹在沙城一天天败落,团里的一些台柱子也都走的走散的散下海的下海经商的经商。也活该孙德秦露脸,县里下了一个演出任务,团里一时半会儿又招不齐人马,孙德秦应运而生捞到一个角色……
                                    (六)

    这是前几年的事情。
    那年我满心委屈地回到沙城,被分配到县人大开车。有一天孙德秦攥着一把戏票来找我说是当晚有他的戏,死气白赖让我去捧他的场,还顿足捶胸地说卸了妆一定请我喝酒。你说你一个拉稀的家雀儿能下出什麽好蛋?这不是糟践我们国粹吗。没办法,我架不住孙德秦的软磨硬泡,什麽看大门的、烧锅炉的、后勤跑堂的好歹把那些票给他塞出去了。
    你还别说,那晚看戏的人还真不少。不过人家冲的可不是他孙德秦,因为那场戏里有市里的几位名角友情出演,其中也有杨素素。听到过一些有关杨素素的轶事,只是我当时不知道这个杨素素就是杨姗姗。
    孙德秦演的是一折《三国》戏,他饰演的是孙权。对京戏我不是很懂,但是三国我熟,我最崇拜三国里的关云长。还真不含糊,孙德秦蟒袍玉带的一捯饬还真就跟个人物似的。他端着一幅官僚架子踱着贪官步拽京腔先来了一段俗套的开场白,无非是朝中有人好做官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混账话——台下一片掌声,还有人叫了好。他回身落座,应该自报家门了:“俺~孙啊~~~”
    孙德秦“孙”了半天也没把自己家门报出来,我替他着急,右手攥“拳”型冲他捣了几下,意思是说“咱是孙权,一国之君”;孙德秦恍然大悟,接茬就是一句“孙啊~~~锤”——乱了!台下喝了倒彩。要不是杨素素的桂英挂帅压场子,孙德秦一准得被台下的观众锤扁喽。
    卸妆后孙德秦对我好一通埋怨,问我好端端冲他抡什麽锤。我说我抡的是拳(权)不是锤,你“孙锤”了不能怪我。我对他说:“这名字不错,比孙德秦个性,以后就叫孙锤得了。”他恶狠狠的骂道:“你他妈可真不是东西!”
    孙德秦的艺术生命就这麽了结了。“孙锤”之后,他就离开了沙城京剧团,只几年工夫,这小子靠倒腾臭鱼烂虾发了,现在还有了自己的小车——冥冥之中,孙锤就应该是我的克星,从部队到地方,只要孙锤一灿烂我肯定就倒霉,这已经有过无数次验证了。他有自己的车了,我的方向盘倒玩丢了,这也是命。
    散场后我问孙锤那个穆桂英是谁。他很崇敬的告诉我说:“她你都不认识?你还是不是咱们沙城人?那可是咱们市艺苑的一朵奇葩。杨素素杨老师啊。”我问他杨素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孙锤无比自豪地说:“有,从前杨老师叫杨姗姗。”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杨素素就是杨姗姗?我说怎么油彩后面那张脸眼熟呢。变了,瞧她台上滴溜乱转的眼神就知道她再不是那个“奶奶您听我说”了。
    什么奇葩呀?!不就一唱戏的嘛。
    孙锤抢白道:“你知道什麽呀?杨老师的艺术造诣那可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狗屁!你能比我了解她吗?要不是你狗日的当初跟褚云合伙耍流氓,她杨素素……
   
光阴如梭,转眼又是几年。命运的安排,我还是和杨姗姗遭遇了。
    ……
    “你怎麽还没走呀?被子送到了,留的话我也听了。要我管饭怎麽着?”我突然发现雪儿还赖在我被窝里。现在的女孩都怎麽了?害羞懂不懂?荒郊野外孤男寡女的这算怎麽回事。
    雪儿瞪了我一眼,把被子往上一拉把自己整个裹住,躲在被子下面吼了一句:“我乐意!”
    “好好好,你不走我走。”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从床下的木箱里挑了一件干净点的夹克衫穿在身上,离开了老仓。
    雪儿追了出来,可怜巴巴的说道:“你晚上可不可以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害怕。”
    “你怕?听着真新鲜。你怕过什么呀?恶鬼也得躲着你走。”我头也不回地顺着墙根的小路往前走。
    雪儿在我背后骂了一句很时髦的粗话:“靠!”。

                                    (七)

    雪儿对我一直就这态度,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其实这孩子有时候挺懂事,她奸商爸爸的好烟好酒基本上都让雪儿搬我这儿来了。这一点我特别喜欢。敢于叛逆自己老子的孩子才有发展前途。
    我讨厌那对奸商夫妇,恐怕天下所有奸商都一个德行,每根汗毛都透着锥子样的奸诈。特别是雪儿她爸,看着就不让人舒服:五短的身材,隆起的肚皮,油亮的脑门,鹰勾鼻子罗圈腿,简直就一标本的市侩。我心里明白他们为啥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我这么一闲人,还隔三差五拿糖衣炮弹腐蚀我。别看他们在我面前虚头八脑摇头摆尾的,心里想啥我最清楚。他们是想利用我,我唯一可以让他们利用的就是我这张嘴。为什么我敢说在沙城除了阿娇之外就算我小有名气?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话又扯远了。有句话我不得不交待,一个人可以跟天斗跟地斗就是不能跟权斗。跟权利斗没什么好。斗好了你靠边站,斗不好你溅自己一身血那还算是客气。别不相信,我就是最好的佐证。这要从我安排工作说起。
    退伍之后我在家里足足呆了一年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想想看,一个普通工人家里的孩子,唯一的本钱就是当了几年大兵,没立功没受奖又没背景,哪里会有好工作给我留着?可是偏偏有一块馅饼从天而降,一家伙砸在了我秋恒的脑袋瓜子上……   
    那天我穿了一身军便装在这个我已陌生了的小城里闲逛,突然看到一群人比比划划的扎成了堆。我拨开人群一看,一位腆着大肚子的女同志躺在地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看样子就要生了。她旁边站一位火烧火燎的大妈,向一圈的人哀告。一圈的人不但没有一个想帮她,而且还不时地发出几声怪笑。
    这她妈什么世道?!我二话没说,抱起孕妇就往医院跑。临到产房门口,我让一胖墩墩的中年“接生婆”好一通臭骂,说“让你们在门口溜溜跑哪去了?!”。最后还不让我从产房出来,硬是让我体验一下做女人的痛苦——撕心裂肺、血泪斑斑、痛不欲生。
    “看到了吗?!都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女人。你们男人都作了些什么?上床的时候你们都是英雄。可生活中呢?拿我们女人当人了吗?!”。胖墩墩的接生婆板着那张蒲扇脸教训我。
    我冤,我他妈比窦娥还冤。我总算揪着心听完了产妇的血泪控诉还有接生婆的谆谆教导。随着一声响亮的儿啼,一个鲜活的生命横空出世。当时我激动得直想流泪,好像人家媳妇生孩子我有多大成就感一样。接生婆没鼻子没脸地又给了我一句,说“攒钱吧,好给他娶媳妇儿再祸害我们女人”,这叫什麽话?
    我把他们母子送进了病房,那位大妈说什麽也要留下我的姓名。没办法,我只好把我的姓名住址告诉了她。当时我真想对她说“我是雷锋”,可是又怕病房里的其他人说我有病。
    事过七天,我突然接到了安置办的通知,让我第二天到县人大报道:天啊!祖坟上冒青烟了。
    县人大主任赤风凯亲自接见了我。赤风凯长得人高马大的,我一米七六的个头也得腆着脸看他,那么威严,那么庄重,那么让人敬畏。
    “你就是秋恒?”声如铜钟,不乏和善,简直就是一再世青天大老爷包拯包大人。
    “是,我是秋恒。秋天的秋,永恒的恒,取永恒的秋天之意。这名字听起来虽然有点野心,不过我这人……”
    “秋——恒。好。好名字。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开车。”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又是什么?怎么跟做梦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孕妇是赤风凯的独生女儿。
    好心有好报,真他妈走运。你说要是国家元首的女儿坐月子让我赶上了那会怎么样?

                                  (八)   

    我跟赤风凯一家成了亲戚,这麽说一点都不过分。不客气地说,赤风凯拿我当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就他们家老太太三天两头在我面前念叨“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就好了”。要是有两天老太太没见我的面,肯定得找个借口往县人大打电话:要麽下水道堵了,要麽自来水阀门漏水;实在没了理由,就对我说:“小子,拉我到城外挖野菜包饺子”。
    要怎么说咱觉悟高呢?虽然他们赤家拿我当恩人,可我这人特自觉,从来不因为与赤家的特殊关系而招摇。可是,就因为孙锤这狗日的,我丧失了原则。哥们儿义气害死人啊。
    自从孙锤在舞台上出了洋相,没多少日子就离开了县京剧团。他搞了一个门店做起了海产生意。这小子不但搞女人有一套,做起生意也真有两下子。他的生意越做越火越做越大。人要有了钱立马就要换个活法。现在的孙锤可不得了,房子有了,小车有了,女人注册没注册的能拉出一个加强连。孙锤整个也换了包装,油头粉面一身的名牌,整天捯饬的跟小女婿似的。没办法,这都是让钱给烧的。
    有一天他来找我,说兄弟,你得再帮哥一把。我说少他妈玩虚的,有屁放。孙锤捋着自己油亮的大背头,说店里费用太高了,国税地税工商环卫……哪一天我也得白扔几十块,这一月下来就是两千多。乖乖!吃不消哇。我说这管我屁事?是不是把银行搬你家去你才知足?可孙锤厚着脸皮又是给我点烟又是给我摇尾巴的。说帮哥协调一下,谁都知道赤主任拿你当亲儿子看……说什么你也得再帮我一回。你要不再帮我一回,你褚云姐就得跟我翻脸了,她又要嫌我没本事了。她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
    看着那幅奸商德行就恶心。我被他纠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我对他说帮你可以,不过话得说明了,我可不是为你们俩,我就为我干儿子军生。
    事情办得很顺利,我就打了几个电话,孙锤的一切税费全免。真没想到我能有这麽大的能量,孙锤两口子激动得请我连挫了三天。不知怎么的,这事让赤风凯知道了,他虎着脸骂了我仨小时:什么不正之风了、什么不懂自爱了、什么拿着鸡毛当令箭自大一点念个臭……
少来!你老人家唱高调也得看跟谁。您干的那些龌龊事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你跟老太太说要开紧急会议结果让我拉你去市里逍遥,没冤枉你吧?你让我三天两头往西城花园小区小婊子那里送煤送粮,这没错吧?你跟一个有夫之妇合伙耍流氓被公安抓了罚两千你愣让我开张发票说是我轧死了一头老母猪给你报了销,有这事吧?还有,还有,你暗箱操作把好端端一个国营企业廉价租给外商从中获利二十万的工贼行径我都懒得再说。
    你还有良心吗?我一堂堂正正的大老爷们儿都快让你糟践成旧社会藏春楼的大茶壶了,你还想让我怎麽样?不就这麽点破事吗?你还骂起来没完了。你这路的我还真懒得伺候了,我他妈丢人。别以为我没觉悟,其实你的所作所为早在我掌握之中了,只是我还没有机会、还不知道如何下手罢了。
    你等着,我要不大义灭亲为民除害,我是你孙子……
    这回您应该听明白了,雪儿她爸之所以那么巴结我,就是出于和孙锤一样的目的。他是想利用我和赤家的这层特殊关系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他说什么也不会想到,在来老仓之前,我已经和赤风凯闹翻了,而且我还动手打了他。你也不想想,要是赤风凯还拿我当亲儿子看,他能眼睁睁看着我被发配到城外来吗?
    我动手打赤风凯是因为杨素素。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命运的安排让我再次和杨素素遭遇,我的生活轨迹突然转变了,变得一团糟。其实这都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上天的安排是很难改变的。它一环扣一环导演着生活,直到最后的结局。同时它控制了你的思想,永远让你按它的编排思维,哪个环节都不可能出现纰漏。如果可能,那结局也就变了,周围发生的一切将会是另一个样子,我的故事也就讲不下去了。说得有点深奥了,这是辩证法。看出来了,您不喜欢这些东西,你已经接连打了三个哈欠了。那就继续咱们的故事,继续故事的一个重要环节,二少爷的归来和我动手打赤风凯的内在联系(绕来绕去还是辩证法)。

                                     (九)

    上天安排的一个最重要的环节是二少爷要回来。二少爷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就是解放初期趁乱逃到境外的一地富反坏分子。关键的问题是他有钱,他现在很有钱,他在东南亚一带富甲一方。
    公元二零零二年的某一天,形将朽木老态龙钟的二少爷,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突然心血来潮。他伏案泼墨,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书信。这封信乘飞机坐火车远渡重洋飞到了沙城。这在沙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信的大概意思是:老朽行将枯槁时日尽宜念念不忘落叶归根若盟家乡父老不弃老朽愿在弥留之际为家乡之经济建设尽微薄之力云云。接下来他就问到了老城墙,这自然让沙城人联想到了阿娇。就这么着,老城墙保留住了,搞得雪儿她爸如意算盘也落了空。
    你说你都快要死的人了,还惦记着反攻倒算。我这么说一点都不过分。南京到北京,买的不如卖的精。说是支援家乡建设,想回来大捞一把倒是真的。我还没见过拿钱打水漂的商人,这不是反攻倒算是什么?
    这封信来得是时候,沙城正为招商伤脑筋呢。久旱逢甘露了。县政府立马组织了一个代表团,远渡重洋照会二少爷。二少爷满口答应说先回来看看。
    二少爷要回来了,沙城县委县政府从组织上给予了高度重视,成立了专门的“迎亲筹备委员会”。又是给人家修祖坟又是搞宣传的,人未到马屁倒是先拍上了。这叫行下春风好下雨,就让他感觉不掏点钱出来他就对不住沙城人民。
    为了搞一个隆重的欢迎庆典,赤风凯让杨素素的丈夫县京剧团的导演于庆东专门导演了一出京剧《午夜香魂》。杨素素一改往日刀马旦的形象,在剧中饰演凄婉孤独的幽魂——阿娇。
    杨素素饰演阿娇太合适不过了,她有很好的生活基础。有关她的一些痛苦经历,孙锤给了我详细的说明……
    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叫人怕出名猪怕壮。杨素素就属于这种人,她树大招风。
    据孙锤讲,杨素素刚入校不久就惹上了麻烦,她哪天要不收到十封二十封的情书就过不了这一天。特别是市里几位有影响的民营企业家,抢破头的要把杨素素收在自己门下,说要传她点真玩意儿捧她走红歌坛扬名天下。可人家杨素素根本就没把那当回事,人家就一门心思要学好本领光大祖国的京剧艺术。
    有两件事必须赘述一下:有两名武生班的小学员,为了抢着给杨素素打午饭,结果在餐厅动了手。这一出《三岔口》下来,两位都进了医院。
    有两名大工厂的老板,以二十万作赌注看谁能先把杨素素拿下,结果事情败露,两位仁兄让本单位的下岗职工告到了市纪委……
    杨素素在市里的名气越来越响,在市戏校刚学了不到三年就被沙城京剧团抢了回来。
    有关这一段,孙锤向我演绎得很邪乎。话说剧团的导演于庆东带着剧团的几个武生到市戏校“挑演员”,他们当然是奔着杨素素去的,可人家戏校的校长就俩字——不放。于庆东急了,说不放不行,京剧团缺人手,她杨素素是吃沙城人民的奶长大的,她的艺术生命属于沙城人民。要是不放,那就是你另有企图。戏校的校长当时就火了,说你于庆东算什麽东西?!到沙城京剧团实习的女学员哪一个你没伸过手?今天又把手伸到杨素素身上来了,你还算人吗?!于庆东说放你妈的狗臭屁,就你分下去的那些学员有哪一个是干干净净的?台上功夫你没教他们多少,床上功夫倒是不点自通,我不能再让杨素素毁在你手里……这边唇枪舌剑《击鼓骂曹》,那边鸣锣开戏动了真家伙,听说沙城来抢人了,整个戏校都炸了窝,就有那麽十多个武生行当的小子上了阵,好一场的《群英荟萃》——杨素素是谁呀,她这块稀世尤物往哪潭死水里一扔也能击点浪花出来;能为她玩命那是求之不得的荣幸。这一点不用孙锤跟我吹我也知道,想当年我的那些情敌到现在还想收拾我呢。
    “要怎么说人家素素老师就是有号召力……”孙锤说。
     就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人家杨素素来了个《穆桂英挂帅》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她说:“我从前喝的是家乡水,如今不能忘了杜鹃山。沙城人民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
    就这么着,杨素素回了沙城。据说县委宣传部还专门为她组织了一场大型的汇报演出,宣传部长与她同台献媚了《智斗》一场戏,当然杨素素也把她的保留曲目拿了出来
——
    奶奶~您~听~我说~

    接下来这位部长亲自出马,带领杨素素拜了省里的名家为师。杨素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她省城的老师特别喜欢她,有几次省城的大演出杨素素得以崭露头角,时间不长她就功成名就了。
    可是,接着就发生了一件事,险些没把杨素素给毁了……
                                   (十)

    问题就出在那位宣传部长身上。
    这位宣传部长有些来历,据说这位仁兄只用了短短几年,就从一满嘴白字的代课老师旋风般的刮到了宣传部长的位子。这一点我们无须赘述,中国的用人之道向来是最开放的,有你想不到的但绝对没你办不到的,办不到是因为你的路子没铺好。比如赤风凯,他从前只不过是县委大院烧锅炉的,可是他现在是县人大主任,你上哪儿说理去?当然,自古中华的王侯将相出身卑贱者不胜枚举,朱元璋还当过地赖呢。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这才叫人民当家作主。你要是不信就用旧报纸把十万八万的伟大领袖包成一块方砖,照县委书记脑门子上玩命地砸上一家伙,一准明天你就是哪个局的狗屁局长;你要真有胆子把方砖包大一点往市委书记脑门子上砸,要砸不出个常务副县长我是您孙子。真要到了那一步,你就是“大拿”,谁都得看着你的脸色说话,就像人家满嘴白字的宣传部长在台上长篇大论“克克业业”了多少年,谁敢把它怎麽样过?
    可是,扬着一脸春风的“白部长”,在杨素素的问题上摔了跟头。
    据孙锤说,当时的杨素素成了沙城文化的一个象征,振兴沙城文艺事业的重担险些没落在杨素素娇嫩的小肩儿上。就在县里考虑是不是由杨素素出任沙城京剧团团长的紧要关头,白部长那位乡下带出来的老婆拽着鸭屁股高昂着视死如归的脑袋,冲进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她往地板上一坐,开口就是一句:“你是这里的大拿吧?是就好!我的事你得管,你要跟俺说个不字,那好!俺就向上面说去……”
    这话严重了,这是想往上捅漏子。
    县委书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怕你吵不怕你闹就怕你越级去上告。要是那么一来,小事儿也就变成了大事,再红火的政绩也是一团黑。对付这种突发事件,县委书记有的是招儿。人家把个没文化的村妇让到沙发里,又是沏茶又是倒水,必要的时候还要上一根儿芳香扑鼻的“大中华”。恭恭敬敬地听,恭恭敬敬地记,哄得你屁颠儿屁颠儿的。等你的苦诉完了,气儿也没有了,至于怎么处理那是以后的事。
    白夫人说:那谁谁谁是白眼狼啊他~他见了野花起外心啊他~他要不是俺娘家出钱托亲戚找朋友提拔他他比村里的赵三秃子都尿腚啊他~他吃上香瓜就忘了本啊他~他就是个无情无义的陈世美啊他~他让个狐狸精迷了心窍啊他~他三天两头不上俺的炕啊他~他跟那狐狸精变着法的死过烂过啊他~他都敢把个狐狸精带到家里鼓捣了他......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还没了王法了这还?!她杨素素是你一个破宣传部长能碰的吗?!县委书记把常委们召集到一起,开了个小会。大家一致认为杨素素绝对正派,那可是沙城文艺复兴的一面大旗。怪就怪他老白不争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剃头挑子一头热逮个眼神就当秋波,他见女人就缺钙的德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再说他姓白的也是上一届的残渣余孽,你个下雨天的臭泥鳅真觉得自己是条龙了咋的?!常委们最后一致通过,给姓白的留点脸面,办了个内退让他回家哄老婆,也省得他没教养的老婆闲得没事到县委来嚎丧。当然,杨素素提拔团长的事谁也没敢再提。
    结论出来了,可事情还没有完。就有那麽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做的市井俗人专爱找这类的风流韵事填补自己空虚乏味的小生活。而且有些版本演绎得都离了谱,说那谁谁谁跟谁谁谁为了争夺那谁谁谁,最后那谁谁谁就把谁谁谁给掳了。道听途说,无中生有,这不是扯淡吗?
    孙锤说人家杨素素老师根本就不是那号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沙堆江岸流必湍之。这人要一出名你就瞪着眼珠子瞅吧,特别是像杨素素老师这样出类拔萃的女人,要是没几双破鞋挂脖子上那倒显得不正常了。人这东西就那麽恶毒。
    后来,杨素素嫁给了京剧团的导演于庆东。到现在我都没搞明白,素素怎么做了那样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决定……
                                  (十一)

    事情跟那些传言有关,那是肯定的。
    我想杨素素当时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有此劫难。这位在舞台上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说什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惨遭中伤。孙锤说,当时的杨素素完全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她叹一声事态的炎凉,怨一句人心的不古,就此竞想撒手人寰了却残生——生活中的杨素素毕竟不是舞台上的穆桂英,这我比谁都清楚。想当年就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说他跟体育老师怎麽样怎麽样,要不是我这团支部书记劝着,只怕那个刚烈的小姑娘也活不到今天。
    孙锤说遍体鳞伤身心疲惫的杨素素在宿舍里一躺就是俩月,要不是大家轮流看着她,那一次她也就毁了。而那位没有文化的前部长夫人,依然不依不饶,只要是她哪一天想起了杨素素,就立马带领几个三八妇女找杨素素兴师问罪。到后来她都敢堵着京剧团的大门叫阵了: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啊你~你个勾引野汉子的潘金莲啊你~你个烂没了帮子的破鞋呀你~你可出来呀你个潘金莲啊你~你这块坏肉搅了全城的一锅粥呀你~你他妈个屄的潘金莲啊你……
    这样下去可不行!戏园子里搅场子,上街拦着耍无赖,这一回又骂到剧团来了,这不是欺负人吗?就你们家男人那见了老母猪也发浪的骚情货你还有理了不成?!
    于庆东的老婆——演丑旦的潘桂莲披挂上阵,率领一群坤角儿杀将出去,连吐唾沫星子带撕头发,只把一伙来犯的三八妇女杀了个人仰马翻,就此县京剧团才算有了安宁之日。
    丑旦潘桂莲对于庆东说:“哎我说掌勺的,素素的事别人可以不管咱不能不管,咱不能让好端端的一朵艺苑奇葩在咱眼皮子底下就这麽糟塌喽。她要是毁了,京剧团也算是玩儿完了,你这京剧团的大导演也就只能上街买豆芽了。”
    于庆东拽着京腔说:“啊哈掌柜的说地倒也有理,你真是锅(个)大大地好人哪。”
    潘桂莲一拍大腿,又是身段又是眼神地说道:“这不就结了吗。你说咱们这结婚都快二十载了,歪瓜劣枣的你是一个也没舍得给老身啊,从今儿起呀素素就是我的亲闺女我就是素素的干妈,你呀我说掌勺的,你可就是素素的爹爹了……”
    就这么着,潘桂莲干脆就把杨素素的铺盖卷搬到了于家。杨素素有了新生命,她立志要振兴沙城的京剧艺术。正当下海经商热的时候,杨素素办起了京剧培训班。搞文化艺术要的就是一种气氛,培训班越办越火,吊嗓、踢腿、打劈叉,京剧团里好不热闹,就连跑龙套的孙锤也跟着起哄练起了活儿。
    于庆东好不开心,他这位导演一下有了用武之地,他连写了几部新戏,拉出去一试活儿,还挺轰动,有一出戏还在省里拿了大奖。可偏在这个时候,京剧团痛失一员大将,名丑潘桂莲突然因暴病医治无效于一日深夜去世,享年四十一岁。
    于庆东痛不欲生,说什麽也要跟着潘桂莲一起上路。
    好一锅(个)有情有意的男子呀!

    杨素素头脑一热,非要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岁的于庆东,据说这也是名丑临死前的唯一托付。不过,有关名丑的死,也有不少版本的外传,说什麽那天杨素素上了于庆东的床正好被潘桂莲撞上,潘桂莲直气的“哇呀”一声怪叫轰然倒地气绝身亡……这不是胡扯吗?打死我也不信。
    自此,杨素素再不愿登舞台。但是,她结婚后的第一场戏却让我赶上了,就是“孙锤”诞生的那场戏。后来我俩有过一次约会,她见了我什麽也没说,两行冷泪便悄无声息的滑落了下来,那哀怜的目光分明在怨恨——好一锅(个)无情无义地人儿呀……   
    悔不堪言,长歌当哭,我毁了自己的一段小爱情。
    有了这么多的生活经历,让她放开刀马旦的架子饰演一个孤苦哀婉的阿娇,没有不成功的道理。你得相信赤风凯的眼光,他在审查剧本的时候,一下就圈点了杨素素饰演阿娇这是他的睿智,不过,这也是赤风凯的劫数!

                                     (十二)

    事实上赤风凯根本就不懂戏,他也就拉长了脸玩深沉假模假样装圣贤。糊弄假洋鬼子保不齐你在行,可是你要糊弄沙城的老百姓我第一个跳出来戳穿你:你连梅艳芳、梅兰芳都没搞清楚凭什麽指导京剧团排新戏?!
     其实,迎接二少爷还乡压根儿就没有人大什麽事,这活交给对外办或者招商局就算完。可赤风凯愣从里面瞅出了油水,他在班子会上三番五次的强调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和深远意义,提议成立什麽“迎亲筹备委员会”,最后还毛遂自荐说什麽他又有阅历又有经历,硬是把活抢了过来。呸!什麽狗屁阅历经历?!雪儿说得好,月经你有吗?有吗?!你会啥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就像赤风凯这样的干部拉到城外就地正法回头再给他小结小结,我敢保证毙他一回那是给他面子。我就纳闷一个小小的台湾问题为什麽解决不了,你就随便派几个局级干部过去,保证用不了三两年,那谁谁谁再也不敢跟老美提买军火的事,就咱们那些局级干部不把日月潭喝干也能吃掉半拉阿里山。
    可县里那群白痴愣没看出赤风凯的司马昭之心,甩手就给了他八十万,另外还给他换了一辆大奔,跟谁抖阔呢?不就回来一还乡团吗?汉奸!
    搞投资一看环境二看政策三看气候,你以为你摆一幅奴颜婢膝抽了我左脸我再给右脸的样子人家就会把上千万的银子随随便便施舍给你?二少爷干吗的?商人。什麽是商人?是商就奸,十商九奸那是误传。大概忘了二少爷家是怎麽发财的了,旧版的沙城文史资料写得多清楚:
    ……解放前,号称沙城第一家的“洪兴城”是城东洪姓大地主的堂号,历经五代经营百年发展,最终立住了“洪兴城”这块招牌。洪兴城南北长1.25公里,东西宽0.88公里;整个城池以方型青砖砌成,高12米,宽6米,设有炮楼瞭望台8处;城内店铺宅院300,城外良田千顷,河道停泊大小商船15艘......

洪家上代原是贩马的暴发户。行至后五代之第一代却轮回成倒霉的马贩,往返于沙城蒙古一线,屡遭劫匪,家道败落。洪家二代,变卖祖上家产重操祖业,改走水路,中途恰逢黄河决口,赔了个底儿掉。洪二代徒步而返,行至河北,见一长城般的麦秸垛直转了一天都没步出它的大小。早有探马上报麦垛的东家说又来了一不知大小的主。东家大悦,吩咐快快请入庄园一叙。叙什麽叙?其实他就怕没人消化他的草垛。洪二代见过庄主先言大谢。庄主不知谢从何来,那洪二代言道:“园中马匹冬日有救亦!熬过春寒理应有望。先行谢过。”语毕就是三拜。
    操!有没有搞错?我偌大一个草垛就够你一冬之用,什麽来头?“敢问上宾仙居何处?贵宝号怎么称呼?”
   “好说,小号沙城洪兴家的便是。家祖洪讳昌茂、家父洪讳荣盛,大哥洪兴福、二哥洪兴禄,小弟排行老三草字兴寿,洪兴寿的便是。”
    庄主惊叹道:“呜呼呀!先祖素以洪寨持家之道以训后人,却不知兴寿兄却是洪家老号的便是,久仰久仰。不瞒您说,祖上以贩枣子为生,沙城却也是常来常往,想那洪家的马匹或可为祖上驮过小枣赶过长脚那也不一定。来来来,洒家要与汝痛饮一番。灶台上的!来贵客了,还不备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位便有几分醉意。庄主非要跟洪兴寿以结金兰之好,洪兴寿说什么都不肯,他说:“我跟您说实话吧,此次我亲率家丁随从五十人出来寻草,不承想路遇劫匪,家丁随从无一幸免,所带银两细软均被洗劫一空。嗨!有辱门风,愧对先人亦。”
    “兴寿兄这话怎么说的?不就是没钱了吗。我说柜上的!二百两白的五十两黄的给兴寿兄当零花……”话音未落,那位先出溜到了桌子下面。

    却说那洪家二代得了金银,哪里还敢多留,就趁那乌云遮月伸手难辨东西的夜色,一路跌跌撞撞向沙城方向逃去。
    洪兴寿回到沙城,又买田产又开商号,他靠骗来的钱开始了新一轮的剥削......

                                    (十三)

    “洪兴城”发展到第三代已初具规模,不但是当地首富而且成了当地一霸。什麽叫为富不仁啊?洪兴城就是血债累累的收租院,黄世仁再毒,也就逼死过一个杨白劳,可洪兴城内谁能说得清会有多少喜儿受熬煎啊?
    洪家到了这一代广交土匪海盗,明里装出一幅乐善好施的嘴脸,可背地里却勾结强人圈占良田霸占码头。在当时,洪家到底有多少土地史志上没说清楚。相传洪家有个长工就不想把肥水流在洪家田里,他从早上直跑到第二天黎明才找到一道荒梁满意地解了个大手,可提上缅裆裤定睛一看那界碑——嗨!跑了一天一夜咋还是洪家的地?!
    到了第四代,洪家的海上贸易有了很大发展,洪兴城成了省内有名的商贸聚散地。不说剥削农民这一段,单就洪家船店、货站、货船三项收入,洪家就有日进斗金之说,它也就发展成了实际意义的“洪兴城”。
    民国之后,洪兴城有了新一代掌门__洪锦廷。
    洪锦廷仗着自己是国民党县党部的一个破委员又是沙城土匪黑老五(长篇小说《海啸》对黑老五有过详尽描述。)的把兄弟,鱼肉乡里,无恶不作。
    “九.一八”事变后,中国人民的抗日爱国热情空前高涨,全国都在抵制日货,可狗汉奸洪锦廷与兵匪勾结,大发国难财,十五艘货船日夜不停地私运日货,洪兴城呈现出回光返照般的空前繁荣。
    洪锦廷除了八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缺德跋扈恶贯满盈的混世魔王,一个是温文尔雅不屑尘俗的白面书生。
    不说那混世魔王,单说那一身书生气的二少爷洪锡錾。
    洪锡錾是洪锦廷花甲之年爱妾给他生的一宝,他视二少爷为掌上明珠。洪锡錾除了在学堂读书就爱到戏园子里听戏。在他十六岁生日那天洪锦廷专门为他从省城请来一个戏班子唱堂会。班子里有个坤角芳龄一十八岁名唤阿娇,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台子上一个亮相,早把个洪锦廷馋的掉了下巴,他非要纳阿娇为老十三。阿娇哪里肯,她说老爷要是强逼,阿娇只有一死。这洪锦廷甚是毒辣,说:“有个性,那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洪锦廷吩咐下去,愣把个好端端的阿娇卖进了藏春楼,并派家丁把守不准阿娇离开妓院半步……
    想那二少爷也算洪家唯一个有情之人,他买通老鸨,只准阿娇卖艺不许强迫阿娇卖身,每日里下了学堂定然要听阿娇为她歌舞一段。
    “好一锅(个)有情有意地人儿呀!”日久生情,他们有了感情.至于他们发展到了什麽地步,把守的家丁对洪锦廷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这不是要造反吗这不?!
    还没等洪锦廷来得及清理门户,解放的大炮打响了......
    恶贯满盈的洪氏父子被押上了刑场。刑场就在洪兴城的墙外,据考证,当时的刑场就在我现在住的老仓附近。
    刑场上人山人海,砖头瓦块不断的往里飞,城墙上还有屎尿的泼下来。陪绑的二少爷还没等宣读完他们家的罪恶史,早就瘫倒在了墙根下。
    只听两声枪响,洪锦廷便和洪家大少爷结伴上了路。人声沸腾,被欺压的良善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突然,高高的城墙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二少爷!奴家随你去了!”
    紧接着,阿娇娇小的身影,从城墙上跌了下来……

                                 (十四)

    又把话扯远了。我好像是要告诉您我为什么打赤风凯。不过这些环节很有必要,要不然您就听不明白阿娇是怎么回事;没有阿娇这个原型,也就没有杨素素,要不是因为杨素素的出现,我也犯不着得罪赤风凯……又扯到辩证法上来了。还是说二少爷吧。
    当二少爷醒过来的时候,刑场上除了两个民兵就剩下他和阿娇的尸体了。
    二少爷洪锡錾托起阿娇摔碎了的脑袋,仰天哀叫:天哪,报应,报应啊!紧接着,洪锡錾就是一阵狂笑。笑罢,他甩开阿娇已经僵硬了的尸体有模有样地唱起了京剧,他唱啊唱的,从头一天下午一直唱到第二天晚上。负责看管的民兵向上级汇报说洪锡錾疯了,当县里出面要掩埋阿娇时,洪锡錾和阿娇都不见了。这成了一桩悬案,直到洪锡錾那封要“落叶归根”的短信从大洋彼岸漂过来,这才算有了一个了断。
    那封信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文绉绉的写得还挺酸,那意思是说他洪锡錾老朽不中用了、他想家了他要为家乡的经济建设尽点微薄之力了,他得落叶归根了,最后还“呜呼”了一番思乡心切、归心似箭之类的口号。
    事实上,在剥削阶级家庭成长起来的洪锡錾骨子里一直透着剥削阶级的反动。据说,早在解放前夕,只有十六岁的洪锡錾就对大恶霸洪锦廷说世界要翻个了,洪兴城难免一场血光之灾。洪锦廷知道洪锡錾读过一些歪书,而且它从“穷鬼”们脸上也读出些文章,所以洪锦廷提前下了手,当洪兴城被攻打了一天一夜之后,当时的“县大队”得到的实际上是座空城。偌大一座洪兴城不可能没有贵重财物,经过多少年的寻找,沙城人终究一无所获。到了文革年代,洪家历代的祖坟都被各帮各派肃清了,可洪家的财宝就象蒸发了的一般。有在洪家做过账房先生的老者临死前说胡话,称洪家藏宝图共分四张,一张藏在城墙的哪个位置,另有两张分别由洪锦廷和大少爷保管,而最后一张就刻在二少爷后背上,四图合一就是打开宝藏的钥匙。有一点可以肯定,二少爷洪锡錾知道藏宝的真正地点,要不然,像他这样一个刚满十六岁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华生活根本就没有什麽生存能力的大户人家的少爷,没有理由可以活着跑到海外去。
    跑就跑了,还回来干嘛?你要真惦记家乡的建设,把宝藏说出来不就完了。瞧这一番的兴师动众,不但要为你们家篡改历史还要为你们家另立祖坟,就连那段碍事的破墙也得为你保护起来。于庆东为什麽一夜之间成了半拉秃子?就是为了胡编乱造你和阿娇那段“人鬼情未了”把自己薅的。按当时的真实情况写成吗?不成。他要写你爹耍流氓你人不大就挖了你老子的墙脚最后你爹吃枪子儿你吓得拉一裤裆?瞎扯!你看完了,别说是投资,不反攻倒算就算你有修养。
    不瞒您说,写这个剧本我还真给于庆东出了不少注意:老子耍流氓的戏写成封建家长制度对纯真爱情的扼杀;挖老子墙角的戏写成罗密欧与朱丽叶般的幽会;把阿娇的死推到他老子身上,然后就是一个跨度让阿娇直接和归来的游子对话。
    杨素素有舞台经验,对话的时候一定得让老家伙声泪俱下,就让他觉得有钱不掏出来他连死去的阿娇都对不起……
    杨素素听了我的构思,说我是个天才,她说我应该当一名作家。于庆东反驳说你这不是害你老同学吗,你让他当作家还不如让他卖屁股呢。
    知道于庆东在吃我跟杨素素的醋。谁稀罕呀?你以为她还是从前的杨姗姗......

                              (十五)

    再次和杨素素扯上关系得感谢赤风凯。
    说感谢有点过分。事实上,那个甩着一条马尾辫的扬姗姗在我的记忆中早已模糊不清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毕竟这个杨素素不再是从前的扬姗姗。名花有主,谁知道这个杨素素跟多少男人睡过?更何况杨素素身边还有一个护食狗样的于庆东。您没见于庆东那份德行,就像杨素素是块多有肉的骨头,谁要敢多看她一眼于庆东随时都可能张开獠牙撕你一口。看着于庆东的嘴脸我就心酸,这个杨素素真的神经,即便你玩世不恭也不至于嫁给顶着重灾区脑袋的于庆东向社会示威——你瞧他那德行,皱皱巴巴整个一名牌沙皮狗。
    有一点我不可否认,初恋对于一个重感情的人来说是刻骨铭心的,特别象我这种对感情执着的男人。您应该想到我的初恋有多纯洁,纯洁的都让人摸不到头脑。那时候我就惦着扬姗姗能出个什么意外,比如瞎了瘸了瘫痪了,那样我就可以奋不顾身地娶她,再用自己毕生的爱浇灌那朵枯萎的花。纯洁的初恋就这么不自信,为了得到一颗芳心的青睐什么样的胡思乱想都可能产生……可是,她还是那个杨姗姗吗?
    我相信缘分,命中注定我和杨素素之间要有一条天河。
    和杨素素第二次握手是于庆东第一个本子完成之后。那是二零零三年春节过后。当时,赤风凯定了一个调子,其他节目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午夜香魂》,阿娇必须让有实力的杨素素饰演。
    于庆东很卖力,不到一个月那台节目就出了炉。
    我拉着赤风凯去审查节目。杨素素在台上舞着,我躲在剧院最后排的角落里一支接一支的吸烟。突然,杨素素停了下来,剧院里所有的目光都随杨素素射向我的那个角落。我茫然的站了起来。
    “秋恒?你是秋恒?!”杨素素从台上跑了下来,我的脑海里晃动着一条快活的马尾辫……
    “素素!你这是什么态度?”于庆东手拿剧本不是鼻子不是脸地狂吠着。
    杨素素冲我嫣然一笑,低声说道:“晚上见。”
    我满脑子浆糊,说什么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接下来的彩排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那“幽魂”对自己的命运好象有点“幸灾乐祸”了,一个劲地向我那边抛媚眼。于庆东接连喊了八次“停”,还不住地向赤风凯点头哈腰的检讨错误。赤风凯不满的瞪了我一眼,说:“庆东,这个样子不行,剧本要改,要让人感动,要让洪氏集团感动。这台节目搞好了我为你请功。”
    于庆东一通赌咒发誓,就差没说断子绝孙了。赤风凯一高兴当时就为剧组划拨了二十万。于庆东一个跨步抱拳,甩京腔就是一句:“啊哈!谢过脂(主)公。”
    呸!真他妈恶心。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杨素素约我在城头上见面。我去了,去的还挺早。终于,她来了。一身的银装素裹,飘然地走到我面前。
    我们相互注视着对方,谁都没说话。许久许久,杨素素猛然扑到了我的肩上,满心委屈的哭了起来。泪水湿透了我的半个肩膀,我的心碎了……
    我理解了她的不幸,而他的不幸却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追忆着自己走过的路,痛心疾首的一般——我他妈真想把孙锤家的房子给烧了。

                                (十六)

    事实上男人的情感很脆弱,我脆弱的情感遭受了一次强烈的冲击。
    那天晚上,我突然明白了女人的眼泪是极具杀伤力的武器——孟姜女哭到了半拉长城;我最后的心理防线瞬间也在杨素素滔滔泪水的浸泡下坍塌了......都说当兵整三年,看到母猪赛貂蝉;我在部队苦守了四年,往谁脸上贼一眼都觉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更何况现在的杨素素是沙城一顶一的公众人物?即便我跟她没有过去的那一段,冷不丁就来那么一大美人哭着喊着要向你投怀送抱,你心里要再不产生点小想法,可能吗?佛祖也得动心。听着四周没什么动静,我真的就来了情绪,在情绪急剧高涨的那一刹那,我紧紧地拥抱了杨素素,只听她一声畅快的呻吟,竟然软绵绵的瘫倒了下去。
    我顺理成章的扑倒在杨素素身上(当然,也可以认为是情不自禁。);她已经把自己松软的展平——杨素素眯着一双醉眼,紧咬住嘴唇,那一脸平静的期待,正如火山迸发前的征兆。我清醒地意识到,新的故事就要发生了,就在这阴气森森的老城墙上。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从未发现原来自己竟是如此的笨拙。
    “你怎么了?”杨素素喃喃地问我。
    “我怕。”我几乎不加思索地回答了她。
    “你真是个傻哥哥。”
    杨素素对我惨淡的一笑,突然咬住了我的肩头。我险些没大叫出来,那一口太狠了。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恰似一股电流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我极力抗拒着从心底涌起的剧烈欲望,杨素素,杨姗姗,杨姗姗,杨素素……我的脑海里不断狂舞着两个模糊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我混沌的思维中竟然跳出了诸如“贞操”之类的方块字。终于,在我狂乱的遐想中,“杨姗姗”被我死死的揪住,炙热的嘴唇缓缓的凑了过去……她是我的!我的!她本来就应该属于我!我操你妈狗日的孙锤!要不是你狗日的当初跟褚云合伙耍流氓,我能忍心把姗姗丢了吗?我恨他们俩,我要把他们家房子烧了!
    话虽这么说,我又怎么下得了手?怨不得谁,当年要不是我心太软,孙锤就是把天跪下来,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我一直梦想当将军,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要不是我太心慈手软,熬到今天我肩膀上至少得扛着两杠一豆儿了。这是命,天命难违。活该孙锤耀武扬威,活该我生如草芥。
    有句话叫老乡老乡背后一枪。要真是一枪那就好了,痛快!可孙锤给我的是一刀子、一碗药,半死不活地折磨着你,想起来我就寒心……
    孙锤早我几年入伍,后来还入了党转了志愿兵。不客气地说要没有我秋恒也就没有他孙锤的今天。生他的是他的父母,呵护他孙锤的却是我秋恒。上天造物就是这样,相生相克生生不息。我入伍那年,孙锤是我的班长。那年正好支队成立军乐队,我和孙锤都被选上了。我吹小号,孙锤吹萨克斯。
    要说孙锤,军事过硬那不含糊,支队大比武,我俩那一次不是冠亚军?就我学到的散手功夫,哪一招也是孙锤手把手教的。可要说到鼓捣乐器,我当孙锤的师祖都不在话下。就他手上那只萨克斯,他鼓捣了俩月,发出的音色还跟驴叫一个腔调。你还别说,就他那么叫唤着,真把母驴给招来了。
    那时候我很老实,除了练号就一门心思等着杨姗姗的回信。说实话,那时候我巴不得每天能给杨姗姗写一百封信,她也能回我一百封。杨姗姗的信已经很缠绵了,后来我发现了他留给我的那首小诗我才明白她早已把自己的芳心给了我,只是我还木木衲衲地蒙在鼓里。
    孙锤和我不一样,他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一方面积极要求进步,一方面还满脑子男盗女娼。他不好好练音节,专找流行音乐自己胡琢磨。您还别说,就这么鼓捣着鼓捣着,他还真就把一首《回家》鼓捣出来了,虽然那曲子从他嘴里吹出来还不能完全改变叫驴的习性,毕竟曲子本身对远离家乡的人有一种感染力。褚云就是让他叫唤到身边来的。
    从我们营房穿过一片小树林有一条小路通到卫生所。那条小路的环境挺好,特别适合男欢女爱,只可惜那是部队。孙锤很用功的样子,每天晚饭以后都要到小树林里叫唤那曲《回家》,开始我一点都不明白,孙锤是在孔雀开屏呢。直到有一天他一脸庄重地把一封情书交到我手上让我送给卫生所的褚云,我才明白了他的司马昭之心。我说那不行,违反部队纪律。他说师徒一场你不能不仗义。我说这是为他好,要不然也会把褚云害了的。他狡辩说没事,褚云到年底就复员了,等她复员以后一定把褚云娶回沙城给我做嫂子。
    看着孙锤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很矛盾。都是男人,我能体会到爱一个人的滋味。纪律怎么着?纪律也不能压制爱情、泯灭人性。我去了,理直气壮地去了。后来他们就好上了,好得有点天翻地覆。我成了他俩的信使,往返穿梭于那条幽僻的小路。

    出事了!其实这是我预料中的事。那天是七月二十四号(后来,我对每个二十四号都很敏感,好象每到这一天都会在我身上发生点什么。),强烈的妊娠反应还有褚云微微隆起的肚皮向世人昭示着她和孙锤的流氓行径。
    褚云被隔离了,她咬紧了牙关死不交待肚子里的肉瘤是谁的。负责调查的部队领导没了办法,只好走起了群众路线。也不知道哪狗日的告的密,说褚云跟军乐队的新兵秋恒关系暧昧。这下惨了,就在这天晚上熄灯号以后,四名全副武装板着面孔的纠察把我从被窝里薅了出来。我被关进了营房后山的小号子里。我知道,只有犯了严重错误的人员才会往这里关。将军梦破灭了!我第一个想到了杨姗姗。丢人啊!
    三个日日夜夜,漫长的三个日日夜夜。除了有人按时送饭送水,没有一个人搭理我。这一招特别损,这叫“闪”你,直到把你闪的精神崩溃了让你说啥你说啥的时候,才会有人审讯你。直到第四天午饭之后,我才见到一个瘦瘦高高带着高度近视眼镜手指间夹着香烟的少校在小号子前来回踱步。
    “吃完了?”眼镜少校站在铁栅栏门外问我。
    我打着饱嗝说吃完了。
    “味道怎么样?”眼镜背后的眼睛挂了一丝讥讽的微笑。
    “报告首长,挺好,就是淡了点。”
    “你还挺有品味的。我是政治部的干事,我姓姜。你叫我姜干事好了。”
    “报告姜干事,的确淡了。我对炊事班有意见,我们北方兵都口重,最好让他们在菜里多搁点盐。”
    “哈!像个山东大汉,这种时候还能给炊事班提意见。那咱们就开门见山吧。”
    “报告姜干事,您的话我不明白。”
    姜干事又简明扼要的“哈”了一声,说:“你自己心里明白我要问什么。你到底和卫生所的褚云什么关系?”
    “报告姜干事,纯洁的革命战友关系。她业务好,善待革命同志,打针从来不疼。”
    “她怀孕了,你怎么看?”
    “知道她怀孕了,那是迟早的事……女、女同志都得怀孕。”
    我知道自己说露馅了,赶紧补充了最后一句。
    “你怎么知道她怀孕了?为了小褚同志的名誉我们一直封锁着这个消息。”眼镜背后的眼睛锥子样的扎在我的脸上。
    我被正式提审了。这次不再只是眼镜少校了,还多了一个中年教导主任和年轻的参谋。攻势展开了,两点一线言简意赅:我——褚云——褚云的肚子。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就是再敢做敢当的山东汉子,也不能楞把一盆屎尿倒在自己头上。年轻的参谋耐不住了,说你要没什么企图干吗有病没病老往卫生所跑?我说我没病找病行了吧?首长、同志们,我冤,我冤啊。长这么大别说是把人家肚子鼓捣大,天地良心,除了我妈,我连女同志的手都没摸过呀!
    必须挺住。如果把孙锤供出去,这小子肯定得把我给他们传递情报这一环节添油加醋的招出来。如果那样的话大家可就都毁了。我一遍遍重申我的委屈、我的冤枉,最后我自己都把自己给说服了,我真得很冤枉。我拍着自己的裤裆喊叫着说我是处男我是正宗的处男,不信你们可以检查……
    见我这面没什么进展,他们又在褚云身上找突破口。
    褚云还算有良心,她证明说那事儿不可能是我干的,不管怎么说她也不可能看上我这样的歪瓜劣枣。在我被禁闭了一个月零五天后,褚云被遣送回了原籍,我也被放了出来。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在这段日子里,部队首长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要不然我的精神防线早就垮了。在我和褚云拒不交待那个肉瘤的缔造者时,他们又走了一次群众路线,广泛发动群众做我们的思想工作。第一个来说服教育我的人就是我的老乡我的班长孙锤。孙锤到小号子里来见我的时候,我几乎都认不出他了,看那情形,比待在小号子里的我还狼狈。见四周没人,孙锤一家伙就给我跪下了,任凭我怎么说怎么劝他就是不肯起来。最后他说兄弟,说什么你也不能招啊!哥哥好不容易才入了党转了志愿兵,你要是说出来哥哥就全完了......我的心让孙锤的泪水泡软了,我把心一横,决定向组织上承认,我——秋恒,就是那个肉瘤的缔造者。我把后世都给自己安排好了,我洋洋洒洒给杨姗姗写了一封信托孙锤给我带出去,我告诉杨姗姗,第三次世界大战很快就要爆发了,我就要踏上解放台湾的战舰,军号已吹响~战歌已嘹亮~行装已备好~部队要出发~你不要悄悄得流泪~你不要把我牵挂~~~意思是让姗姗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事情平息以后,我给杨姗姗写了无数封信,可是那些盖着三角邮戳的信都被退了回了。后来我才知道,杨姗姗改了名字。
    命运真是太会捉弄人了,我没想到,事隔多年之后,我的姗姗又回来了,而且,我和她贴得那样近,那样紧。她是我的我的!我已经不再慌乱了。我已经把她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我的手已经老练地抓住了她浑圆的乳房。我已经很坚挺了。我压抑了太久的能量就要迸发了……
    “呀!好不要脸。好不要脸……”
     恰在此时,在我们不远处,突然冒出一个飘飘乎乎的身影。我下意识的跳了起来,杨素素“妈呀”一声弹到我身上,两只胳膊玩命地卡在我脖子上,两条腿将我的腰死死缠住。
    “咯咯咯咯……好不要脸,好不要脸......”
    我总算在惊恐中镇定了下来。“不怕,是那个疯女人。”
    我一边安慰着杨素素,一边试图把她放下来。杨素素反倒箍得我更紧了,像一条粗壮的蟒蛇。
    “受不了了,你想把我憋死呀?不怕,没事了。”
    杨素素竟然嘤嘤的哭了起来。
    “滚!滚开!”我煞有介事得恐吓着,其实我的汗毛早竖了起来,就感觉有股阴风在我的每个毛孔里窜来窜去。
    疯女人被我镇住了,她飘然的从城墙上消失了。
    起风了,墙头上的杂草发出瑟缩的声响,就像有无数条蛇在草丛中纠缠。杨素素用冰冷的手死死的抓住我的衣角。疯女人凄婉的歌声不时从城里传过来:
    ~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灌溉栽培~~~
    远了,漆黑的夜空下只有风声。

                                   (十七)

    那个晚上,整个气氛都让疯女人给搅和了。我做贼样的把杨素素送到京剧团门口,躲在暗处向她招了招手,一直目送她的背影在我眼前消失。看着她渐已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都碎了。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在京剧团墙外一直徘徊着。沉淀了多年的爱情苏醒了,我努力追忆着姗姗的美好,有那么一段时间还从心底生出几分醋意——她在跟于庆东干嘛呢?狗弄的于庆东!我真恨不得翻墙进去,就那么理直气壮的破门而入,一把薅住于庆东脑袋上残存的杂毛,“啪”的一个大嘴巴子,把他那张麻脸打平……一辆警车停在了我的身旁。车窗玻璃缓缓的降了下来,一双警惕的眼睛死盯住我问干嘛呢?
    我说想事儿呢。
    太晚了,有事回家想去。
    这什么世道,想事都犯法?!
    从那之后,我寻找着各种理由和机会与素素接触。可是不知为什么,杨素素突然象变了一个人,我的存在对于她来说竟然显得那么无关痛痒,就像活生生的我只是一丝空气一缕轻风。那种感觉特别凄凉,那怕她能把我当成一条菜青虫、一只苍蝇,我心理上也许会好受一些。她肯定恨我了,恨我出现的太晚。

    赤风凯每天依然要到京剧团“指导”工作,他恬不知耻的在杨素素面前比手划脚,有时候还明目张胆的把自己那只满是老年斑的脏手搭在杨素素的细腰上,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那张老倭瓜脸才会扬起无限春光。而那个顶着重灾区脑袋的于庆东竟然满脸妩媚的视而不见,就像巴不得赤风凯和杨素素能发生点什么事他才会开心。什么东西!
    赤风凯并没有因为于庆东那张八月桂花遍地开的脸而放过他,他对于庆东的剧本始终都不满意。看那意思不把于庆东的本子贬得一文不值他就没算真正关心过这个剧组。而他于庆东也是天生的贱命,要是领导没贬低他那就是领导对他的不重视。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从角落里凑到了前排。
    我说根据赤老的指示本子必须要改,得改。
    于庆东把剧本往我面前一摊没好气地说是得改,可怎么改呢?
   我说那好办,老子耍流氓的戏写成封建家长制度对纯真爱情的扼杀;挖老子墙角的戏写成罗密欧与朱丽叶般的幽会;把阿娇的死推到他老子身上,就说阿娇爱的太深了,一时半会想不开;然后就是一个跨度让阿娇直接和归来的游子对话。
    问题解决了,一拍即合。素素雀跃着用双臂一下勾住了我的脖子,说你真是个天才,你该去当作家,剧作家。
    于庆东很不高兴的样子,说你这不是害你老同学吗?让他去当作家还不如让他去卖屁股呢……
    您肯定嫌我罗嗦了,您现在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打赤风凯。这是新本子出来后第三天晚上的事。那天,赤风凯陪外商喝完酒,让我直接送他去了县宾馆。记得那天他开的是502房间。我给他沏了茶,又给他放了热水。赤风凯说不知道剧组的戏排得怎么样了。我说要不要让于导跟您汇报一下。他说不必,汇报只会报喜不报忧。这么着,你去把素素老师接过来,看看她准备得怎么样了。
    说实话,我当时就有了某种预感,在宾馆的502审查节目算怎么回事?老小子不会有什么企图吧?所以我就多长了个心眼,在接杨素素的时候我顺便也喊了于庆东。可是于庆东推辞说自己有点不舒服,我只好把杨素素一个人接了过来。
    见我和杨素素进来,挺在沙发里的赤风凯阴沉着脸说:“素素啊,准备得怎么样了?眼看着洪老先生就要到了,不会有问题吧?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一台戏,有把握吗?”
    杨素素说:“都准备好了赤主任。不过阿娇和二少爷对话的一段我老是把握不好自己的感情。我想这么处理,干脆把现实中二少爷的情感也拉到戏里来。比方说您就是归国的游子……”
    素素跟赤风凯讲戏,我为素素沏了一杯茶。素素在赤风凯面前很飘逸的扭动了腰身。挺在沙发里的赤风凯情不自禁地不时绾一下兰花指。一切都很自然,歌舞升平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头。
    赤风凯突然说:“小秋,你就不要忙活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领导发话了,我就没有理由再待在那里了。我径直下了楼,等开车门的时候才发现车钥匙落在了502的茶几上。
    要怎么说一切都是命呢。上天为你安排好的一切,就由不得你不按它的轨迹走。我是个很注意小节而且细心的人,可偏偏那天落了钥匙,更可气的是当我返回502时竟然没有敲门就直接闯了进去——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十八)

    502房间里上演的那一幕,今天想起来都感到恶心。直到我闯进502房间的那一刻,我才真正看穿了赤风凯画皮隐藏下的丑恶嘴脸。
    ……茶杯打翻在了地毯上;各色衣物被零零散散的抛得满世界都是;迎面飞过来的一件黑色胸罩正好罩在我的脑门上……
    不要不要不要啊……杨素素无助地低声哀求着尖叫着反抗着。
    来吧来把我的小素素小心肝儿……赤风凯喘着粗气疯狂地撕扯着杨素素。
    他们已经从床上翻滚到了地毯上。赤风凯黑熊般健壮的身躯把柔弱的素素死死压在下面。
    不要啊不要……
    “赤风凯!我操你妈!”我怒吼着,一个飞身上去,没头没脸的就是一个下勾拳。我不知道那一拳的力量有多大,我只记得赤风凯是仰面飞出去的,他重重的摔在了地毯上,当时就昏死了过去。
    我本能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把半裸着瘫坐在地上的素素包裹住。脸色苍白的素素一头扑进我的怀里不住地抽搐着。许久,素素才喃喃地说你不会把他打死吧?你快跑吧!快呀。她焦虑地催促着。
    不要怕,素素不要怕,都过去了,过去了。
    我松开素素,走到赤风凯旁边,把了把他的脉搏。还好,脉搏虽然有点弱,但足可证明老狗日的还活着。那一拳打在赤风凯的下巴上,皮肉已经裂开,殷红的血正从伤口里流出来。
    当我回转身的时候,素素已经穿戴停当,她正用一只发卡把自己散乱的长发盘到脑后。
    我呆呆地注视着一脸倦容的素素,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素素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哀伤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终于,她的嘴唇抽动了一下,说秋恒,不要说出去,求你。
    怎么会呢?我对自己说。“你走吧,回家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两行冷泪从素素的眼眶中滑落下来,她依依不舍的离去了。
    素素离开以后,我才感到了后怕。不瞒您说,我真的害怕了,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我用凉水把赤风凯浇醒,帮他把衣服穿好,然后用肩膀挎着他的胳膊下了楼。赤风凯没有任何反应,他像摊狗屎样的任由我摆弄着。我真想把他直接拉到荒郊野岭活埋了。不过我说服了自己,我还是把他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说他严重脑震荡、下颌骨断裂。哈!狗日的至少两个月不能到酒桌上山吃海喝了。
    事隔一月,赤风凯让人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那场谈话很沉闷。开始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在低头抽烟,后来赤风凯先开了口。
    小子,你够狠的。听得出来他的下巴还没好利索。
    我没有吱声。
    喝多了,的确喝多了。这就是放屁了,真要是喝多了怎么不跑马路上跟汽车抵犄角去?
    我深吸了一口烟,还是没有搭理他。
    说心里话,我真是拿你当自己儿子看。
    放你妈的狗臭屁!你给我当孙子我都嫌丢人。我把半截香烟丢到地上,用力踩着,看都没看他地说您不用绕弯子了,说吧,怎么整治我?
    这句话说得有分量,我他妈怕谁呀?有屁脱了裤子放,来个痛快的,少他妈玩阴的。
    你都想哪儿去了?不管怎么说你有功于我们赤家,好歹你也跟了我那么些年了。我老了,就快到点儿了,不能老把你卧在翅膀底下,你也该到基层去锻炼锻炼了。
    我想天下当官的都这德行,真理永远在他们一方,明摆着是在打击报复,偏偏搞得冠冕堂皇的。他讲话的语调很有感染力,就像那天不是我打了他,而是我又为他们家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让我感觉还像几年前一样“秋——恒。好。好名字。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开车。”
    我没再说话,我也不想说话了。还说什么呀?话里的意识明摆着是为我今后的“前途”打算,咱能“不知好歹”吗?
    赤风凯端详了我半天,最后说县酒厂的效益不错,厂长是他的老同学,他已经和酒厂打过招呼。说酒厂正好缺一个保卫科长,大小也算个干部。让我第二天就过去报到。
    就这样我被下放了。赤风凯可真毒啊,表面上看我是被提拔了,可实际上我却捞了个充军发配。
    听起来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可是您不会想到后面发生的一切。我必须把它讲出来,要不然我心里堵得慌。您是个有情有意的人,求您再听我讲下去……

                               (十九)

    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去看望杨素素。
    我在京剧团门口徘徊了很久。我很矛盾,我不知道怎样面对素素。如果当时我没说让赤风凯听汇报那句话、如果我当时说你醉了你该休息、如果当时我没按赤风凯的意图去做,那么一切就会是另个样子。
    但是没有那么多如果,也许上天就是那么安排的。我突然明白,在我的骨子里透着一股奴性,透着一股愚忠,透着一份阿谀,透着一份卑贱。事实上那种叫做第六感觉的东西已经提醒过我老狗日的另有企图,但我还是做了,简直就成了一个帮凶。或许那是上天给我的一个信号、一个转机,但我没有好好利用。我逆天而行,必遭报应。
    我瞅个没有人出入的空当才溜进了京剧团。杨素素住在一个小院子里,就是北方那种很典型的小院子:一套北屋加一个南屋的小厨房,厨房旁边就是大门。
    大门上上了锁,院子里没有灯光。我推断杨素素现在应该在京剧团的小剧院里。我推断的一点都没错,这时候剧院里灯火通明,于庆东正在给剧组的其他演员讲戏。杨素素穿一身白色的戏装在台上走着场子。她的身法行云流水的一般,很轻,很飘。
    杨素素已经发现了我,不过她没有声张,更没有和我打招呼,四目相对,让我又一次看见了从前的杨姗姗:她哀婉的眼神中明明有了一种暗示、有了一个约定。我突然明白,她同样希望我的出现。我从剧院里退了出来,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我想她应该知道我在等她。事实上这样的等待已经好多年了。事实上我一直都爱着杨姗姗。事实上我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一直储存在我的血管里,每时每刻都伴随着我的血液流淌。我要把姗姗抢回来,我要把属于我的爱抢回来。我想姗姗也是爱我的,浸在我肩头的泪水已经说明了一切。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我想,今天晚上就会发生一些事情,发生在我和杨姗姗之间…….
    说笑声从剧院里渐渐传出来,我知道排练已经结束了。果然,于庆东周围围着几个演员有说有笑地从剧院里走出来了。人堆里没有杨姗姗,她当然不会走,她当然知道我在等她。
    人声散尽,我又等了几分钟,才试探着走进了剧院。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很激动,心跳得特别厉害。期待和冲动鼓舞着我……
    “你鬼头鬼脑的干啥呢?”
     我被一个洪亮的声音吆喝住。我知道那是剧院看门的老头。
    “杨、杨老师不是在里面排练吗?我找她有点事。”我有点惊慌失措。
    “走了,早就走了。排练没结束就走了。”看门人指了指剧院的小侧门。
    走了?她怎么会走了呢?她怎么可以从侧门悄悄溜走呢?难道她在逃避我?她为什么要逃避我?
    接连几天,我都到剧院门口等姗姗。可是,我依然没有和她单独见面的机会。

    那天,孙锤来找我。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换一个工作吗?不知道为什么,那次我看见孙锤感觉他特亲,我突然好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他说了一大堆安慰我的话,还陪我去酒厂报了到。
    事后,孙锤用车把我拉到他们家,我俩海喝了一通。酒间,他说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他说大街上传言,我是因为和赤风凯争风吃醋才被赶出去的。孙锤劝我说别搭理那些混账话,咱身正不怕影子歪。
    那天我醉了,喝的酩酊大醉。

                               (二十)

    再一次和杨素素单独会面是我搬到老仓一周后的一天下午。那天,我把杨素素堵在了剧院里。当我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是这么执着。
    舞台上只有杨素素一个人在走戏。她依然穿着戏装,那是一件白色丝绸做成的袍子,轻若蝉翼,洁白如雪;在她的脚上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小巧如椒,红似烈焰。一切如传说中的不相上下。素素的脸色苍白了许多,疲倦了许多。我敢肯定,这些日子以来素素肯定在痛苦与屈辱中煎熬着。她边舞边唱,悲悲切切诉说着自己的凄凉。那一刻我的心碎了,就像一支玻璃水杯在水泥地面上的脆裂。
    我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台前,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远走他乡的人儿。
    素素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停止她感情的宣泄,她婀娜的舞姿已经把我带进了戏里……
    ……一脸脂粉半老徐娘鼻翅上的黑痣长得苍蝇般大小的老鸨,嬉皮笑脸的诱惑着阿娇。太师椅上端坐着形态丑陋一脸淫亵的嫖客……
    阿娇手握一把剪刀,蜷缩在角落里……
    老鸨鼻翅上的“苍蝇”抽动了,她突然面露狰狞,向下一挥手。
    立刻,从后堂窜上两个健壮凶狠的打手。老鸨尖利地吼道好你个冤家!你吃老娘的穿老娘的住老娘的敢不给老娘干活?!
    ~你当你是哪家的大家闺秀~你当你是什么了不得的金枝玉叶~下贱的骨头你不识好歹~老娘不熬你三层肉你就觉得妈妈是那省油的灯~
    小的们,家法伺候着……
    两名打手一拥而上,抢下阿娇手中的剪刀。阿娇被按住。阿娇被拔去外衣。阿娇被束在条凳上。阿娇身上被涂满蜂蜜……
    几只家猫窜上去,疯狂地舔噬。阿娇痛痒难挨。她痛苦地笑。她悲切地叫。她愤恨地骂。阿娇昏死了过去……
    阿娇被松开了。老鸨颤抖着一身赘肉讪笑着过去,问一声阿娇从还是不从。阿娇愤然跃起,一把抓在老鸨的脸上……
    老鸨恼羞成怒。
    ~骂一声不识相的丧门星~叫一句不开窍的泥猴石~有那上界的蟠桃你不食~偏找臭沟的泔水用~~~
    老鸨大叫一声老娘赔就赔了!她一脸诡秘地吩咐道,小的们这个小丫头可就便宜你俩了,给老娘好生调教。
    两名打手欣喜过望,一阵的厮打争抢……
    阿娇猛然抢起地上锋利的剪刀,照准自己的咽喉,猛然刺下……恰在这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房门猛然被撞开……     
    住~手~~~
    ……
    别唱了!别唱了。我痛苦地向素素喊道。
    素素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我。
    别唱了,别唱了姗姗,求你。
    秋恒,我不是姗姗,姗姗已经死了。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寒楼院深廖无情~凄苦难耐余残生~孤灯寒毡独行单影~怎奈那日月昏淡心如纸灰生若浮萍~~~
    杨素素如泣如诉的吟唱,把我的心都搅烂了。我最后看了一眼台上的杨素素,满心凄苦地离开了剧院。就在离开的那一瞬间,我心里产生了一种使命感,那种感觉来的强烈,来的癫狂,来的义愤满腔。我必须做一件事情,必须去做,一天都不可以耽搁。我要让所有恶人知道,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休看我~带铁镣锁铁链~锁住我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的雄心壮志冲云天~~~

                             (二十一)

    我在公用电话亭给孙锤打了电话,让他把车给我送过来。
    孙锤问我用车干什么?我说到市里去一趟。孙锤又问都这时候了到市里干什么?我火了,说你他妈就说给不给用吧?!
    孙锤害怕了,问我现在在哪儿呢?我说在地球上。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孙锤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站在老城墙上看夕阳。那天的夕阳是绛紫色的,很黯淡,很沉重,像被大漠烘干的鲜血。
    “一猜就知道你在这儿。”孙锤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说。
    我的目光追逐着一群从夕阳下飞过的麻雀说:“我不在这里还能到哪儿?”
    “好了,哥哥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走,给你换个地方。”
    孙锤连拉带拽地把我从城墙上弄了下来。我说你他妈不是想绑票吧?孙锤说你除了一套被窝任嘛没有绑你有个屌用?陪哥哥喝酒去。
    孙锤拉我到了一个叫“滚石”的酒吧。酒吧的灯光很黯淡,红红黄黄的让人感觉就像在阴阳界间穿行。酒吧里很乱,仨一堆俩一撮的坐了二三十人。有的已经喝高了,说话的语调比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还要高亢。
    我有点眩晕。对孙锤说你他妈怎么带我到这种地方来?
    孙锤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可是个好地方,靓女美酒随便你。这条街可是咱们沙城有名的婊子街。随便你怎么玩,今晚算哥哥的。
    我说这他妈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天下吗?孙锤说当然是,这才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地方。
    服务生走过来,把自己的脑袋恭恭敬敬地凑到孙锤的耳边,说先生需要点什么?
    孙锤说问我哥们儿。
    我说随便。服务生笑了笑,看样子有点为难。
    孙锤说你没听见?!我哥们儿说了,他要随便。就是有什么好的都上来。
    看那意思孙锤这小子是要大出血。都他妈跟谁抖阔呢?好!让你小子嚣张。我对服务生说先给我来瓶xo漱漱口,再给我来瓶路易十三。服务生呆呆地看着孙锤。孙锤说你发什么愣呀?拿去!
    行,有品位,这才是我兄弟。孙锤捣了我一拳说。
    我说谁让你是狗财主呢?不共你的产共谁的产?
    接下来,孙锤很严肃了。他说谁动他一分线他都想跟人家玩命,唯独我秋恒。他说他这一辈子谁都不欠,就欠我的。他说他们俩毁了我一辈子。
    算这小子有良心,我还能说什么呢?当年他俩是消停了,可褚云的肚子始终是个悬案。这一悬案始终就悬在我的头上,所以报考军校、入党根本就没有我的份儿,要不然我也弄不到今天的地步。这是命。
    孙锤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我要去上访。
    孙锤说你算了吧,人都让你打了,你还能讨到什么好?你斗不过赤风凯的。官官相护,不会有谁为了你一个小人物大动干戈。
    我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搬倒一个赤风凯就可能扯出个黑风凯、黄风凯,就这么一环一环扯下去,保不齐中国的腐败问题也就解决了。
    拉倒吧兄弟,你的仇不在中国的腐败,你就想教训赤风凯,这我知道。可你也不想想,胳膊扭得过大腿嘛?真要对簿公堂,你的舌头长得再长能拐过腮去?再说了,你告他什么?
    我无言以对,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不会是真的跟杨老师有一腿吧?孙锤突然问我。
    我说你放屁,我打赤风凯根本就没有杨素素什么事。
    孙锤说行了兄弟,少跟哥哥逗闷子,你在502弄那么大动静,你以为宾馆的人都是聋子?听哥哥的话,千万别再瞎折腾,那样对谁都不好。你得替杨老师想想。
    这酒真他妈难喝!我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蹲,起身离开了酒吧。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孙锤追出来,在我背后喊道:想想哥哥说的话。

                                 (二十二)

    孙锤说得没错,我告他什么呢?赤风凯做过的事根本就没有把柄在我手里。即便有一些我知道的事,那也都是些隐隐约约,到头来也是些查无实据。这个老狐狸太精明了,要不然他也不会在我们党内隐藏那么久、潜伏那么深。比方说他在西城花园小区供养着一个女人,但是我从来就没见他去过。因为送粮送煤的粗活得我替他去干,所以,我跟那女人很熟。她是从四川来沙城打工的女孩,操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她长得可真不赖,小巧玲珑的。她让我管她叫“幺妹儿”,只要我半生不熟地用四川话喊她一声“幺妹儿”,她的脸马上就能绽成一朵鲜艳的牡丹。可那又说明什么呢?搞不好还会让赤风凯反咬一口。至于其他的,我就更说不清楚了。
    我瞻前顾后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出于无奈,只好放弃了上访的念头。多行不义必自毙,离地三尺有神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坚信一点,总有一天他赤风凯会得到报应。
    有些事就是那么出人意料。当我的愤恨稍有平息的时候,却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赤风凯被审查了。而带给我这个意外惊喜的人竟然是杨素素......
    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牵挂一个人既痛苦又幸福,既冲动又无奈。自从素素说了让我走得远远的话,我就再也没敢靠近京剧院半步。我每天都在设想素素在干什么、怎么样了,有时候赤风凯凌辱她的场景会突然跳出来。我无法让自己癫狂的思维停滞下来。我的情绪难以镇定,我开始失眠,甚至痪上了可恶的偏头痛。我每天用“天将绛大任于斯人”的进化论麻痹自己,但是不行。我有了明显的心力交瘁症状。
    后来,我那家倒霉邻居闯进了我的生活,暂且缓解了我的孤独和寂寞……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稀里糊涂就迎着灯光去了雪儿家。当我意识到走错了方向准备返回时,雪儿家的大门却敞开了。
    是秋科长吧?久仰久仰。院内闪出一个形似皮球的中年男子。
    我说你谁呀怎么那么别扭?我把他伸过来的手甩到一边说。
    他说他免贵姓张。
    我没再搭理那位“免贵姓张”的皮球,转身回了老仓。可是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免贵姓张就登门造访了。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免贵姓张一进门就眉飞色舞的,就像我是他们家供的财神爷。他把两瓶酒放到我办公桌上说:“秋科长,早就知道您过来了,可您看我这每天忙着在外面跑,也没顾上过来和你打声招呼。失礼、失礼。”
    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
    我说:“张先生对吧?没什么失礼的,要说失礼那得是我,我怎么着也得先跟您报个到去。”
    好汉不打坐地婆。免贵姓张一脸的妩媚,我也不好老撅着冷屁股迎人家的热脸。就这么着,我们两家算是认识了。
    自那天以后,我应约去免贵姓张家喝了几次酒(没办法,我就这么一家倒霉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嘛。)。那一日,免贵姓长把自己的女儿雪儿正式托付给我了。我说没事,都那么大孩子了,也用不着我操心。免贵姓张特别强调了一点,说他们再忙晚上一定会回来。这当然是句假话,自从我搬过来之后,就没见他们晚上正经回来过。那句话他强调了好几遍,有点马虎(方言:狼。)看孩子——放不下心的意思。我暗笑商人心地的龌龊,我她妈真要有个想三想四的时候,大白天比晚上更长。
    雪儿当然没有她爹那些弯弯肠子,她大摇大摆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真拿我当了自己人。她在我面前的跋扈劲,有时真让我感觉自己像她爸爸。看得出来,雪儿忒需要家庭的温暖、父母的呵护了。雪儿曾对我说,她恨他们的父母。她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意,各自都有各自的情人。除了钱还有孤独他们几乎什么都没有给过她。渐渐的,我和雪儿找到了同命相连、相依为命的感觉。她就像一个失去父母的狼孩儿,而我就是那匹关爱她的恶狼。
    恶狼总归是恶狼。恶狼不是木头,更不是圣人。不瞒您说,对她紧绷绷的躯体我动过心。就因为有过那些一闪即逝的小想法我才苦恼,我骂自己是畜牲。我开始强迫自己从心里爱她,拿她当亲生闺女去爱。
    就在我煎熬着的时候,杨素素突然出现了。来得很突然,我有点措手不及。

                               (二十三)

    杨素素来的那天刚好是公元二零零三年农历八月十五。巧得很,那一天也是阳历的九月二十四号。我说过的,我对二十四号特别敏感,就像我一生中发生的每件事都于“二十四号”有关。
    那晚的夜色很美,特别容易刺激起男欢女爱的冲动。月亮升起来了,很大,很圆,很饱满,像用透明软胶囊兜住的一汪橙黄色的液体。没有一丝风,三两朵云彩就像着了色的丝绒,安详地悬浮在月光里。
    我在城墙根下很虔诚地为阿娇化完纸钱,然后把一只破木箱摆在月光下,那是我的小饭桌。晚饭依然是清水煮面和一盘小咸菜。
    我习惯的望望城墙垛子,我希望在这个时候那个飘忽不定的白影子会从墙头上飘落下来。可是阿娇并没有出现,我想这个时候阿娇肯定躲在城墙的某个角落数我化给她的纸钱。
    雪儿家的院子里黑着灯。已经整整一天了,这个疯丫头还没有回来。雪儿的爸妈已经有些日子没回来了,我想他们定然在这样的月圆之夜幽会他们各自的情人。
    我为自己斟了一小杯白酒,喝酒就咸菜,自个儿图自在。我边喝着小酒边等雪儿。
    城门那边的路灯下闪过一个身影,沿着城墙下那条小路向老仓这边走来。城门洞离老仓不过百多米,所以我完全看得出那是一个女人。不过那绝对不是雪儿。雪儿走路没有不妨碍她的地方,这儿揪一把,那儿踢一脚,往城墙上扔半拉砖头,吓唬吓唬在城外流窜的猫狗。实在没的玩了就咋呼我:臭秋恒没见我回来呀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还隔着八丈远呢,你以为自己是慈禧呀我就得大老远下跪?
    那女人走得很犹豫,有两次脚步还停了下来。那也绝对不会是雪儿她妈,雪儿她妈走路就像是赶着去救火,胯骨拽的就像安装了轴承。
    那个女人近了,我端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是杨素素。那个女人竟然是杨素素。怎么会是杨素素?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没错,是她。她瘦了,很憔悴,但她略带妩媚的微笑依然那么迷人。
    不欢迎吗?素素歪着脑袋很清纯的样子。我这才如梦方醒,喃喃地说了句进屋吧。
    我摸到灯线轻轻一拉,老仓里亮了,是那种混沌的亮,粘呼呼的,很蛊惑人心。我很紧张,说话都有点颠三倒四了。
    你、你来了?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素素惨淡的笑了笑。她环顾着宽敞的老仓,问了句你就住在这里呀?
    我说挺好,我挺知足。
    素素的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了下来。她可真是泪水做成的女人,我见不得别人流泪,只要看见别人落泪我的心就忍不住的发酸,特别是女人,漂亮女人。
    我说真得挺好,真的,县委书记也住不到我的标准。
    素素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我说怎么会呢?你可真傻,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没有谁害我,真得挺好。
    说着说着,我竟然把素素揽在了自己怀里,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那么水到渠成。
    素素顺从地依偎在我的怀里,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健壮的胸肌。她轻轻的抚摸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我的心跳在加快,我的手脚开始抽筋,我大汗淋漓,我燥热难耐。而那只柔软的手突然变得粗暴了起来,它像一团烈焰随风逐流,不断扩大着吞噬的范围,我的衣扣被解开了,它伸进来了,我的胸腔被它撕开了一道口子。它像一群骚动的蚂蚁在我身上狂躁的奔跑着,我的脖颈,我的肩膀,我的脊背,我的腹部,它在向我的下身进攻……天哪!地震了!天旋地转。我就像触了电,四肢发麻,头晕目眩。我一把将素素推开,踉跄着用力把笨重的仓门关上。来吧,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事实上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事实上我已经无数次模拟了这一情节。她来了,她终于来了。此刻我们彼此都渴望着对方的肉体……   
    她可真坏,当我被撩拨的火花四溅时,她却泥鳅样的从我手里滑掉了。我喘着粗气追赶着,素素就像一只灵巧的山羊一次次逃脱了。终于,我把她逼到了墙角,一下把她抱了起来。
    素素瘫软在我的怀里,软得就像水,热得又像火。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二十四)

    素素说你可真坏,什么样的女人嫁给了你那可就有罪受了。这话很鼓舞人心,我知道她一定很饱。吃得饱那是因为可口,只要感觉可口我就不会失去她。
    素素问我为什么不结婚。我说不想,真的不想。
    素素又问我为什么不想。我说不想就是不想没有为什么。
    素素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等你爱的人。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话。她说你肯定有很多女人,她说她已经感觉到了,她说我经验丰富久经沙场。
    这话刺伤了我。我想哭。我想告诉她这是我的第一次。我想告诉她一个生理、心理素质绝对正常的三十岁的大男人,迄今为止没有跟女人上床的经历,就是为了等待她的出现。
    素素说别不高兴,知道你想说你在等我。那话说得很随便,很无足轻重,很敷衍了事,就像嫖客与妓女事罢之后免不了的一句客套。
    素素想要第二次,但是任凭她怎么撩拨,我再也没有感觉了。我无法解释这种想象,我只是感觉躺在我身边的女人很陌生。我躲闪着她,就像一种本能的自卫。她不是杨姗姗,不是。她更不是阿娇。她只是杨素素,唱戏的杨素素。
    怎么会是这么个结果?为什么我对她近乎完美的裸体丧失了感觉?我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我的思维混沌了,心里就像堵上了一道墙。
    我们穿好了衣服。好多了,我不再胡思乱想了。
    素素突然很严肃地问我是不是我告的赤风凯。我说怎么了?素素说赤风凯被审查了。我激动了,我说真是老天有眼,你可以出一口恶气了。素素说真的是你干的?其实我一猜就知道是你。我说你错了,我根本就没有告他,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素素很失望的样子。我赶紧解释说我的确想告他来着,可是我行动晚了。
    “这么说真不是你干的?”
   我很肯定地说不是。
    素素突然站了起来说她该回去了。我没有挽留她。临出门的时候素素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她说用不了几天赤风凯还是赤风凯。看得出来,她对我极端失望。这让我一下记起了医院接生婆说过的一句话“你们男人都作了些什么?上床的时你们都是英雄,可生活中呢?拿我们女人当人了吗?!”。
    我很惭愧,感觉自己根本就不是男人。我突然明白素素为什么用无足轻重的语气说那句“知道你想说你在等我”的话。

                               (二十五)

  素素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皎洁的月光下只剩下我和自己的影子。我知道她不会再来了,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我很想再去找她,我一直想问她一句话,问她是不是爱过我。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傻,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那段日子我迷上了酒,每天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只要我没喝醉,只要我还是清醒的,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走到京剧团门口。我很不甘心,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甘心。终于有一天晚上,我把自己弄醉了。我踉踉跄跄地进了城。
    城里很闹,闹得我找不到方向。我稀里糊涂的走进了一条闪着霓虹的小巷。巷子里稀稀落落的站着几个妖艳的女人,她们拉扯我,嗲嗲地诱惑我。我知道她们都不是好女人,好女人不会在深夜里拉住一个醉鬼说玩玩吧小哥哥。我说小哥哥没空。她们嗲嗲地说进了屋小哥哥就有空了。我说真好,真好。我摇摇晃晃地跟她们打招呼,跌跌撞撞的往前走。我看到谁了?巷子尽头的那间酒吧。是一家酒吧,孙锤带我来过的。那是谁?素素?没错。几个醉鬼在纠缠她。我听到了她的尖叫。我冲上去了。我拉住了她的手。几个醉鬼把我围在中间。我前胸后背挨了拳,不痛,一点都不痛。我傻笑着问她还手还是不还手。她说你是不是让人打傻了?还手呀!我说你们都听到了,她说让我还手。话还没说完,我的拳脚就到了。我听到了麻包重重地摔在马路上的声音。一块砖头从后面拍在了我头上,碎了,鲜血顺着我的面颊流了下来。我在脸上抹了把,自言自语地说流血了,够劲儿!话一出口,眼睛也红了,前勾后扫左抓右挡,一通的拳打脚踢。都趴下了,死猪样的一动不动。我费力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她用力拽着我说别数了傻瓜,还不快跑。我们跑啊跑的,我被带进了一个山洞,山洞里闪着粘糊糊的光线。我抱住了她的腰,把脑袋埋在了她的怀里。她很惊慌,她问我想干嘛。我说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爱过我吗?她抚摸着我的脑袋很肯定地说,爱。知足了,我说我知足了。
    那一夜我睡得特别塌实,她就那么抱着我,还在我后背上轻轻拍打着。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娇来和我告别,她说她该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她说她在我的枕头里留了一件东西,让我想她的时候再拆开看。说完,阿娇就消失了。我一阵剧烈的头痛,突然清醒了过来。天亮了,我惊讶的发现,雪儿竟然躺在我的床上。老天爷,这是怎么了?!我推了她一把,雪儿梦呓般的说了句醉鬼,别碰我,我还想睡一会儿。
    我回忆着夜里发生的一切,认真推测每一个细节。出事了!我把雪儿当成了别人。我忐忑不安地站在老仓门口,等着雪儿醒来。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决定去投案自首。
    雪儿终于醒了。她很得意地对着我吹了一声口哨,说想不到你还真能打,从今儿起你就陪我上街,这可是你答应我的。
    我哭笑不得。我问雪儿我昨晚怎么着了。她说没怎么着,打架了,干趴下五个。我又问,我真没怎么着?雪儿一皱眉说什么怎么着?
    走了,嘴里哼哼着“不见不散~”回她们家了。

                            (二十六)

    一周之后我就打听到一个坏消息,说赤风凯又耀武扬威的坐着大奔出入京剧团了。
    “回来了,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这他妈跟谁抖威风呢?!
    真他们没说理的地方了。
    我给素素打了电话,对她说我一定要把赤风凯扳倒。杨素素在电话里冷笑了一下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知道素素对我丧失了信心,不过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我就这么个人,只要是自己认准的路,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往前闯;是万丈深渊,我也敢往下跳。
    是该我出手的时候了。我站在城墙上,扯直了嗓子高歌了一曲“誓把那反动派一扫光”。斗志昂扬了,我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不可穷尽。
    我每天都待在城里到很晚才回来。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是搜集证据,二是躲着雪儿。自从那天晚上我喝醉之后,雪儿算是讹上我了。她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扬脸望着天自言自语,快长啊快长啊,长大就可以嫁人了。我说你再瞎胡闹我可真恼了。她冲我摆着张无所谓的嘴脸,说恼就恼呗。快长啊快长啊长大就可以嫁人了!她竟敢揪着我耳朵在我耳根上大喊大叫。要命了,裤裆里粘了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是我大爷,我躲着你行吧?
    搜集证据的工作很不顺利,只要我与那些平日里和赤风凯关系比较密切的人一接触,他们马上就是一脸的警惕。我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带上,去了西城花园小区找“吆妹儿”。我想好了,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买“吆妹儿”一句实话。可是我扑空了,“吆妹儿”住过的那所房子换了主人。
    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可行了,那就是“迎亲筹备委员会”的那笔专项拨款。根据我的推断,那笔专项拨款,赤风凯已经大部分挪用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赤风凯在为洪氏家族另立祖坟时,也为自家立了祖坟。我到他家祖坟上看过,气派得很,不比洪家的差。当时我就很气愤,恨不得把他们家祖坟给挖了。不管树上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我写了一份材料,直接寄到了市纪委。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竿子打着了。三天后,市纪委就来了人。
    那天太阳很好,我坐在城墙垛子上仰望着幽兰的苍穹。两辆帕萨特扬着一路的尘埃,杀气腾腾的停在了老仓门口。先下来一位弥勒佛似的长者,紧接着就是一批酒囊饭袋(瞅瞅他们腆在外面的腐败肚子,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弥勒佛笑眯眯地环视了一圈儿周围的环境,最后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他冲我一扬手说小伙子,知道秋恒去哪儿了吗?
    我攀着枯藤从城墙上下来,一下跳到弥勒佛面前。你是谁呀?秋恒游方去了,有话您对我说得了。
    弥勒佛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乐呵呵的把嘴叉子一直咧到了耳朵根。他缓了口气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秋恒吧?
    我说算你有眼力,说吧,怎么个情况?
    你给市纪委写了一封信对不对?
    我说没错,怎么了?
    从弥勒佛背后上来一位(那人我见过,好像是县纪委的一个什么狗屁主任),说这是咱们市纪委的王书记。
    我有点小感动了,就像没娘的孩子找到了亲人。我紧紧握住王书记的手,千言万语口难开。
    王书记说,秋恒同志,你反映的情况很及时、很重要,我代表人民代表党感谢你。
    我百感交集,说,同志!如果我们党的干部都能像您一样,那我们党的宏图大业就指日可待了。
    王书记说,我们党的一贯政策就是大力发展人民群众的监督作用。放心吧秋恒同志,我们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轻易放过一个坏人。
    我说,说得好,像赤风凯这样的人渣我们必须铲除,要不然我们的国家就会毁在这些蛀虫手里。那么,我们就成了人民的罪人、历史的罪人。
    王书记斩钉截铁得说,对!必须铲除!伟大领袖毛主席曾教导我们说: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我说,说得没错。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旗帜鲜明地反对腐败,党中央也是下了决心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不警钟长鸣,就会有第二个赤风凯、第三个赤风凯。
    王书记表示要坚决痛打落水狗打倒一切反动派。
    最后,王书记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秋恒同志,党不会忘记你,人民更不会忘记你。你就放心吧秋恒同志,剩下的工作由我们来做。要安心养病按时吃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秋恒同志。
    说罢,一行人等呼呼啦啦上了车。两辆帕萨特卷着尘土扬长而去。
    这他妈说谁呢?谁他妈有病?
    我操你妈!你们才他妈有病呢!我冲着远去的帕萨特跳着脚的破口大骂。

                             (二十七)

    我真的病了,大病了一场。雪儿说你就别再瞎折腾了,现在是建立和谐社会,你说你不看书不读报国家大事不知道,闲着没事出什么妖蛾子?你这不是没病找病吗?安安心心做你的作家梦多好,大不了咱们自产自销。至少还有我这么一读者吧?
    我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雪儿说,那您就咽气吧,每年的今天我到你坟头上烧纸。爹呀,你死得好惨啊~~~说着说着,雪儿就假模假样地嚎上了,还一把一把地往我脸上抹着鼻涕。我被她气乐了。
    那天晚上,阿娇突然来找我。我说你不是走了吗?走了就走了还回来干嘛?
    阿娇凄凄凉凉地道了一句白:苦~~~啊~~~
    我劝她说鬼有鬼的不如意,人有人的不痛快。三百六十五里长路你就饮尽那份孤独吧。
   
    第二天我进了城,在大街上意外的遭遇了杨素素。她更消瘦了,眼窝深陷,颧骨高凸。我长叹一声,上前问道,怎么没排练?
    杨素素很失落的样子,说剧组解散了。
    我说,怎么会这样?你为了饰演阿娇付出了那么多艰辛,怎么能说解散就解散呢?
    杨素素说,那又怎么样呢?演给谁看?洪锡錾死了,二少爷不存在了。
    他怎么可以死呢?!洪锡錾不可以死。我想起了夜里的阿娇。
    你可真傻。洪锡錾的小公子回来过,扫完墓就回去了。投资的事泡汤了,剧组也就解散了。说完,杨素素惨淡的笑了笑,问我,你还在做那件事?
    我说你知道我的性格,在没有结果之前我是不会罢手的。
    杨素素说,算了,你斗不过他的。放弃吧,就当是为了我,我不想再揭那道伤疤了。放手吧秋恒,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杨素素突然凑上前,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想你了,这段日子不要乱跑,有机会我会到老仓找你。
    眼巴巴瞅着杨素素匆匆离开的身影,我心里涌起些甜蜜。
   
    一天,两天,三天……
    我等不住了,我又进了城。我想往素素家里打个电话,但是我克制住了。我心里有鬼。我怕接电话的是于庆东而不是杨素素。
    那天是公元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二十四号。天气预报上说今晚有暴风雪。
    我希望能在大街上与杨素素不期而遇。但是我落空了。那天我回来的很晚,我一直在京剧团墙外徘徊。第二天,雪儿把被子送来之后,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这是命,命中注定我和杨素素之间隔着一道天河。
    雪儿很讨厌,她没头没脑的根本就没有察觉我的失落,还在我面前喋喋不休,说秋叔叔,看样子你跟那女人可不一般,你们是不是那种关系呀?
    其实我也看得出来,雪儿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酸溜溜的。哈,这丫头,她根本就不懂。有种病叫“恋父症”,八成雪儿有这种倾向。青春期的孩子什么奇思妙想都可能产生,别理她就是了。出不了几天,她就会把自己曾有过的可笑想法当成故事讲给你听,为了加强故事的真实性,她还会很认真的加上一句说“真的,我当时真就这么想的”。
    那天早上雪儿一直赖在我的被窝里。没办法,我只好离开了。雪儿一直追出来好远,还可怜巴巴的问我晚上可不可以早点回来她一个人害怕。
    她会害怕?听着都新鲜,恶鬼也得回避她这活阎王。
    我进城了,我去找素素,我必须找到素素。我想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在这个世界上找一个能体贴你、爱着你的女人太难了。
    我在京剧团附近游荡了一上午,终于,我看见素素走了出来。她穿了一套紧身的装束,红红艳艳靓丽脱俗,腰胯婀娜神采飞扬。她步履轻盈,落落大方。她谈笑风生,应对自如。她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她穿过大街。她转入小巷。她若隐若现。她走进了宾馆。
   她去宾馆干什么?
    我尾随着她,一直上了五楼。她进了502房间。她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我糊涂了,我一脑子浆糊。
    502从里面反锁上了,房门手柄上悬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那四个字很扎眼,很嘲弄,很幸灾乐祸。我隐隐约约听到了房间里的打斗声。热血冲上来了,我完全丧失了理智。我飞起一脚。502房门洞开。
    惊呆了,都惊呆了……
    茶几翻倒在了地毯上,各色衣物被零零散散抛得满世界都是……
    猥亵的挑逗,猛浪的撩拨……
    淫声浪语,颠鸾倒凤……
    杨素素赤条条挂在赤风凯脖颈上,两腿死死缠在赤风凯腰间……
    两双惊恐的眼睛与我呆滞的目光对峙着。
    天啊!怎么会是这样?!我闭上了眼睛。我希望自己什么都没看到。我希望那只是幻觉,幻觉,幻觉……
    我咬着牙,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诅咒道:“荡妇淫夫!你们会有报应的!”
    我走了,流着两行冷泪走了。
    我的心剧烈地抽搐着、疼痛着……
    讲不下去了,就到这里吧。谢谢您听我跟您唠叨。耽误了您不少时间,您真是一个好人,谢谢了。
    以后的事没什么可说了。于庆东被抓了,因为它私吞公款被判了五年。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替人顶罪。
    二零零四年七月二十四号,沙城出了一起车祸,疯女人被一辆飞驰的小汽车给撞死了。小汽车后坐上坐着新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杨素素。
    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就在这一天,雪儿妈和雪儿爸正式离婚了。雪儿一点都没伤心,她只告诉我说:“我已经长大了。听到没有?在跟你说话呢,我说我已经长大了。”
公元二零零五年夏末,一场迟来的暴雨下了五天五夜,整个沙城浸泡在一片汪洋中,老城墙在这场暴雨中坍塌了。从那之后,阿娇再没出现过,哪怕是在我梦里。我很怀念阿娇,记得她曾告诉我她有东西留在我的枕头里,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枕头打开。有些东西不知道反而更好,至少可以保留住一段美好的遐想。
    我一直是老样子,除了每天跟雪儿周旋,就是躲在老仓里写我的小说。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一篇四万余字的小说,小说的名字叫做《残墙》,截稿日期是二零零五年十月二十四号凌晨一时五十一分。


[ 本帖最后由 胜日寻芳 于 2007-6-19 22:31 编辑 ]
发表于 2007-6-23 22:03:52 | 显示全部楼层
真长啊,得慢慢来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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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26 10: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多少字呀?大概是小长篇小说了吧?下载下来慢慢看了,最近工作忙,实在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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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26 11: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好楼主,文章太长了,我已经看了两回也没有看完呢,并且接着看时还得反复看一下前面的。总是不顺畅。只能先说话了。
就前部分看来,作者的文笔功底相当丰厚,用笔行文也比较老练,娓娓道来,有条不紊。这篇文章该是玄幻鬼神篇吧?(因为后面还没有看) 有意思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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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27 16: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改错:最后杨姗姗占到我面前说-----应是“站”。
看完一遍了,上回的理解有错误。不是什么玄幻鬼神篇。呵呵~
只是一场发生在某个特殊环境下的命运与爱情交错的悲剧故事。看一遍似乎不能准确道出其中的深意,不敢乱说,恐见笑,还是等日后得空再细读了来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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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29 16:41:01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一办,还没有看完,这几天差不多成醉猫了,只能慢慢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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