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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稻花里坐下来
卢仁强
月光如雨，网住了天，网住了地。我在稻花里坐下来，和大地一道，沐浴在稻花和着月光里。不远处的桥头，枕着稻花，昏昏欲睡。这座生我养我的村庄，因一座石拱桥横跨在穿村而过的小河上而得名。六年了，这样的夜晚，如初恋的情人，在有形的空间里，我被无形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击中。
现在是凌晨了吧！——到桥头来，除了一些糖果，我什么都没带。我的时间在手机上，可是，我把手机丢在了小城。
树木。山坡。河流。田野。庄稼。像母亲怀中的孩子，吮吸着乳头，睡得很沉。今天是几月几，月亮很圆，偌大的蓝天，除了一些云彩，就只有月亮一个人。月亮总是匆促，走呀走——，依然没有走出我的眼睛。月亮之上，一个老妇人，坐在一棵老树下，她在望什么呢？是远方的儿女，还是那个正在向土地膜拜的老伴呢？
她看到了吗？她听到了吗？在上千亩的桥头田坝，我独自一人，坐在稻花里，那些远行的歌谣，如我一样，回来了。
月亮婆婆
点点哟哟
张家喝水
李家唱歌
……
那是什么时候的夜晚，一群孩子聚拢到桥头的大院坝上，我们或三个一群，或五个一伙，牵起手，围成一个圈，伸出左脚，如编头发辫子一样，缠在一起，一边跳，一边唱：
莲花板板翘
火烧对门坡
雷打板凳脚
扯也扯不脱
还有玩打仗，捉迷藏，八月十五偷老瓜——月光下的村庄，天真无邪的童趣演绎得如月亮般圣洁。
我从小城回来了，独自一人回来。大院坝变成了六间平房，在稻花里坐下来，我守着月亮唱儿时的歌谣，想童年的趣事。我的伙伴们，或在南方，或在北方，远在千里之外，那里的天空，有月亮吗？在小城，我很难见到月亮，不是霓虹灯会遮住了我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挡住了霓虹灯——月亮一直在小城的天空下，而这些歌谣和往事，就在我的影子里。
天地之间，月亮和我，还有回家的歌谣，是孤独的。我有些激动，我的心脏怦怦地加速。蓝蓝的天上，月亮躲进了白云之中，我站起来，又坐下。
“呱呱呱——”
“呱呱呱——”
月亮躲起来，我才注意到了稻田里的青蛙。稻花开了，青蛙的使命，已基本完成。水稻走向结果，青蛙走进土里。远远近近的鸣叫，像是在歌唱，又像是在哭泣。喜悦和伤心是一对孪生兄弟。你方唱罢，我登台。白天，它们一直在稻田里劳作；月光下，竟然忘记了疲惫。在这花前月下，唱吧！哭吧！
“分手吧！”
“为什么？”
“不现实。”
“我们同属安顺市。”
“但是我们不同属一个县。”
我沉默了，她走了，我瘫坐在稻花下——月光打湿我的身体，稻香缀紧我的心灵，还有呱呱呱——呱呱呱的鸣叫塞住了我的耳朵。
十年了，月光下埋葬在稻花里的初恋。像是从土里冒了出来，爬到了我的心里。月亮从白云里穿过，它没有看见我的泪水。
空旷的田坝里，轻风挟持着花香袭来，撩起头上短短的发丝。青蛙如歌如泣的鸣叫，时强时弱，时隐时现，如大海里涌起的波浪，起伏跌荡。月光如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透过五百度的镜片，抵达眼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稻花香里说丰年
听取蛙声一片
坐在稻花里，我在大声诵吟中想起了辛弃疾，一个一生“梦里挑灯看剑”的人，在郁郁中了解了此生。
“呱——呱——呱”
在一个没有蛙鸣的空隙，从身后传来了一只青蛙的叫声，忧郁。悲怆。那只青蛙，它是不是走失了自己。我站起来，遁声寻去。稻花下，除了稻田里的水，就是小草上的水。
顺势一倒，我四脚长伸，月亮，已走出了我的眼睛，它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草上的露，是它留给我的吗？——晨露轻轻浸湿了我的衣裤，一股股清凉，如潮水一般，涌进了我的心里。
闭上。张开。张开。闭上。我的眼睛，很随意，漫无目的。母亲说，在草地上睡久了，会得风湿病。住在小城，我常常喝醉，别人口诛笔伐，我听不见，看不清；摔到在地，我不知疼；有时撞得头破血流，除了晓得血在流，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风湿病，症状就是风湿麻木——尽管老师和书本证实了我的错误，可是，我还是将错误进行到底。
小时候，和父亲去守水，困了，他就把我搂在怀里。在父母的怀里慢慢长大，再苦再累，他们都把风湿留给了自己。父母亲老了，总是说身体上的这里或那里得了风湿病。我没有和父母亲住在一起，他们的风湿病发起来，会是什么样的症状呢？我不知道，他们疼起来，很少叫我，有时，我责怪他们，母亲说：“儿啊！慢慢地，就习惯了。”
出门时，母亲说，少在田埂上坐，怕得风湿病。但是，出了门，我常常身不由己。或许，母亲一直没睡，就坐在门口，像月亮婆婆，远远地看着我呢？我躺在湿漉漉的田硬上，我嫌自己在小城发作的症状不像风湿病，乡村能赐予我吗？母亲一定在流泪，我流着她的血，我的一举一动岂能逃脱她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比水还透明。
“在后寨教书，清清静静——”
我恐慌静。我惧怕闹。但是，我还是选择了后者，像物品一样，借进了城，在一间不足五平米的屋子里，做一些文字游戏。我常常因违反规则而受到处理。城市的夜晚总是那样暧昧，我总是在朦胧中迷失方向，有一天，我会迷失自己吗？这个夏季来得太早，在“副热高压”下，我请了假，来到了桥头，我就想到稻花里坐坐。
站起来走——，月亮熄了，太阳还没点燃，放眼四望，有一盏灯，在远方亮着，那是母亲为我燃着的吗？
“我给你亮着灯。”出门时，母亲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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