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宁建芳
十八岁时，我认识了易寒，那时他已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们开始了一段不该开始的婚外恋。八年后，因为受不了爱的煎熬，易寒和我逃离了家乡，本希望在异乡开始新的生活，易寒却在一个深秋的雨夜，给我留下一张薄薄的纸笺后悄悄离开，天未老，情未了，缘却已绝……
想不到，十年后......
（一）
茶水，漾出思绪挂在一壁墙上，阳光温暖的把我拥在怀里，易寒和我隔桌而坐，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很体面，很柔和。
十年没见面，很明显，彼此间有一份生疏感，这种生疏感强烈地充斥在我们之间，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像分别已久的恋人一样毫无顾忌的给对方一个阳光的微笑，长了皱纹的脸再也无法伪装青春的矫情，经历了沧桑的心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的纯真。
事实上，已届不惑的女人对感情已失去了一部分激情，或者说，已由情绪化转成理智化。我很清楚自己从前犯的错，因为这个错误，我已受到了惩罚，我耗尽了自己的青春和感情。我似乎也很清楚自己在易寒心中的分量，但不能否认的是，我无法完全忘掉易寒，无法忘掉和他生活的那段日子，无法忘掉那段日子自己所经历的痛。当落叶飘零的时候，我会更容易想起那个深秋的雨夜，想起那个雨夜深刻的绝望与心伤。
十年来，我像所有谨慎的小女人一样，只是在台灯晕黄的朦胧中想着一切美好的愿望，虽然曾无数次设想过和易寒见面的每一个细节，想着他宽厚的手掌会握住我的脆弱，想着他会紧紧的拥我入怀，为当初自己轻率的离开检讨，希望把现实中不能继续的圆满改写……但无论怎样设想，我都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像十几年前一样，把自己轻易交给一个自认为比上帝还好的男人，我对自己情绪的控制能力很有信心。
现在，当易寒真实的坐在我面前，我努力用冷漠压住了自己的不冷静，用无所谓装饰着自己深感的意外，我不想让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再次打扰我的生活，更不想让自己再次陷入感情的漩涡中。
“你还好吧？”易寒的眼睛毫不回避的注视着我，虽然眼角多出了许多皱纹，但依然明亮、依然充满爱意，从他的眼里，我甚至敏感地读到了从前对我的怜惜……我不自然的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回答易寒的问题，现在坐在这不就是很好的答案吗？
易寒用汤匙机械地搅动着茶水，被水温泡开了的茶叶像受了惊吓，乱纷纷散开，上上下下浮动，我的心一动，这种情景一霎那从我心底涌起，易寒舍我而去的前一天晚上，易寒就是这样默不作声地搅动杯子的茶叶，易寒不辞而别后，我曾细细回忆过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茶叶浮动的情景让我深刻的理解了易寒当时的矛盾、不安、焦躁。那么，今天呢？茶叶的飘动预示着什么？是对突然的相遇激动还是懊恼？
“她们都好吧？”我指的是易寒的前妻和孩子。
“嗯”易寒的回答很勉强，很含糊。在我和易寒的相处中，他的妻子和孩子永远是我们之间最敏感的话题，十年前，我们就曾极力逃避过，但这逃避对于现实来说显得那么弱不惊风。
“你一直在这个城市？”易寒的声音还是那么充满磁性，但明显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
“不是。”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城市温习自己被男人放弃的感觉，我为什么要返回这个城市祭奠自己流产的爱情。
人有时候总是做出一些连自己都意外的举动，我执意返回这座小城，难道就是想让某种奇迹发生？期待某种奇迹出现？我无法解释，真实的结果是，在十年前我和易寒曾经生活又分手的城市，我遇见了易寒，不知道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还是我生命中的又一次意外。
易寒搅动茶水的速度渐渐放慢，茶叶开始有规律的慢慢下沉，杯子里的水变成了一种桔黄色，清澈透亮，茶叶成为了水的过去了吗，易寒像这茶叶一样，把我的生活改变，然后又静静退出，是这样吗？我注视着茶叶，茶叶此时已悄无声息落在杯底。
“很意外吗？”易寒问。
“是。”
我不知道易寒想说什么，但我心里有无数个理由告诉自己要听下去，不管怎样，易寒都曾经是我生命里最珍惜的男人。
“我一直希望在这里遇见你。”易寒看上去已完全恢复了平静，“我在找你，今天刚打听到你的手机号，没有想到真的会遇见。”
“噢？”我瞟了易寒一眼，易寒眼里竟含满了泪。
我本来握着茶杯的手不由抖了一下，茶水溢出流在我的手上。
“烫着了没有？”易寒立即起身用手去摸我的手。
“放手！”我低吼了一声，重重的甩了一下，手碰在桌子上，生疼生疼。
“服务员！服务员！”易寒马上叫道。
服务员很快把桌子收拾干净了，我们又静静的对面坐着，我一直低着头，但能感觉到易寒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我身上，能感到易寒的眼光像一团十分奇怪地燃烧着的火焰一样，也在燃烧着我的同样受到痛苦煎熬的心。
午后的阳光很暧昧的缓缓的从我们身上移动，茶水渐渐冷却了，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把玩着精巧的茶杯。茶叶没有了水，顿时丧失了生气，很生硬的贴在杯壁上，刚才上下浮动的飘逸顿失。
都说女人是水，男人是茶吗？
易寒的手也移到了桌面上，他的两只手交叉着互相握着，像是在聚集能够讲出来某种事实的勇气。
我觉得自己不想听他任何解释，但似乎又期待他做出解释。
易寒却什么也没有讲，我们就这样静静的坐着，阳光没有任何烦恼，很爽快的要去赴夜的约会，便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一种黄昏的味道充满屋里每一个角落。
灯光总是缺少自然光的真实，白天的一切游戏都该结束了。
（二）
我在路边等车，易寒默默跟在身后，我们似乎已丧失了选择语言的机能，谁也没有说话，就在我关车门的一瞬间，易寒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第五句话，“小雅！你别走！”我没有理会，只是叫司机快开车。此时，泪水终于冲破了自我克制的堤坝，像激流一样夺眶而出。出租车司机很惊讶，随口说道“夫妻间有话好商量，冷静冷静明天就好了。”
我没有说话，近四十岁的女人还在为爱哭泣，我真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手机在响，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猜得到是谁打来的，我拒绝接听，我没有勇气听易寒的声音，十年前落雨黄昏的痛苦，让我刻骨铭心，握在掌心的也只是一种不能久长的承诺，对我来说，爱一次就足够了，伤一次就足够了，恨一次就足够了。易寒不辞而别后，我剪掉自己留了二十几年的长发，就是内心里希望剪掉自己的烦恼丝，剪掉所有的过去，剪掉不该属于自己的妄想，更重要的是要剪掉易寒曾经给我的温暖与伤害。十年来，我做着繁杂而维艰的工作，一点点冲淡心中的隐痛，很多时候，我会一个人静坐在雨中，想着迷朦的将来，我希望自己就这样平静的生活，也许会在老年时，选择一个男人打发寂寞的岁月，但至少在现在，我不需要男人，不需要男人打扰我的生活，包括易寒。
手机依然在响，渐渐的，我的心里竟产生了一种虐待的快感，我想要知道，十年后的易寒对我还有多少耐心，这耐心值多少时间？这样想着的时候，手机突然停止了呼叫，我的心一凉，就像正准备看演出时，幕已拉上，心里空落落的，这样容易就耗尽了易寒的耐心，十年的伤换不来一夜的执着？
我有点沮丧的拿起手机，手机没电了，我开着机充了电。
手机铃声继续响起。
我捧着手机流了泪，刚才一瞬间的快感已经消失，我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小雅，我的心已是千疮百孔，十年间，我一直在为自己破坏易寒的婚姻内疚，很忌讳谈起别人的婚变，我不能忘记自己是怎样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怎样把自己的生活改变，怎样用爱伤害了别人，又被爱伤害了自己。我也曾以为，“尝过了痛的心会静如止水，去了的痛会轻如尘烟，”但事实上，我的斜阳一直停留在烟柳断肠处。我每夜的梦依然固执的出现易寒，安排一些生活中永远不可能出现的情节……
遇见易寒，使我一夜无眠。
我想，易寒也是一夜无眠。
手机响到凌晨六点。
（三）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行装，我要离开这座城市，我在这个城市盲目的期待变得越来越清晰，我不能延续这种痛苦，不能继续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我没有打车，一个人顺着街道往前走，我踩着厚厚的落叶，像踩着自己曾经的幸福于哀伤。深秋的风寒意已浓，肆虐的扫着树上残留的干枯的黄叶，经历了春夏绚烂与辉煌的叶子只有顺着风的飘零寻找着自己姑且的落身之处。
“小雅！”易寒从我身后赶来，挡在我的面前，我木然的停住，易寒什么也没有说，却突然一把扯过我，紧紧的抱住我，紧紧的，用他有力的双臂抱住了我，“你真傻，你真傻！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我的手提箱掉在地上，我感觉到易寒的泪流进了我的肩胛，路人投过诧异的目光，这算什么？在清早的大街上，一对中年男女相拥，不是一种荒唐吗？
在我和易寒之间，易寒永远是主角吗？
我推开了易寒。
枯萎的枝叶一夜间能长出花吗？
我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易寒。
我确信自己不需要男人来改变生活。
易寒毫不理会我的冷淡，拉着我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酒馆，小酒馆早晨刚刚开张，酒馆里的服务生带着浓浓的睡意吃惊地望着我们这对看上去不太正常的男女。
“请随便给我们上两个菜，一瓶酒。”易寒吩咐。
易寒把我按在椅子上，这似乎和我们昨天见面时他的温文尔雅不太一样。
我却不能清晰的找到自己离开的理由。
我无法拂袖而去，时间并没有让我忘掉易寒，在相遇的霎那，我就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因为此刻，我也有了喝酒的欲望。
我确信。
酒比茶更让人清醒。
酒比茶更让人想起一些事。
酒比茶更让人忘掉一些事。
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我们优雅地喝着茶试探着对方的生活。
第二次见面，我们却喝着杯里的辣酒寻找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在酒面前，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失态。
“我从来没有给过你要的幸福，小雅，我求你说几句话，哪怕几句。”
易寒今天说这些话，我不知道自己的感受，十年来，被痛苦和悲哀包围着，我像漂浮在寒冷和寂寞的云雾之中，易寒的话触动了我的伤痛，激发了我长期忍受着的全部怨艾，但是我说不出话来，我害怕自己会对易寒倾诉一切，因为我觉得，一旦开口，我就忍不住要投到他怀里，要大哭起来。我大口的吞着酒，什么也没有说，和自己想要发泄的感觉进行着斗争，和想要重新爱他信赖他的强烈欲望进行斗争。十年前我是抱着多大的信心和易寒开始新生活的，这些都还历历在目。十年间，所有的无法言传的失落、揪心的痛苦、痴心的妄想已让我不堪负重，曾经拥有的幸福也让我不忍回忆，都说受过伤的女人会变得坚强，我不知道是不是说感情叶我只知道我的爱情没有等到花好月圆，我的一生再不会有花好月圆的季节。
有些问题一刻钟就可以想明白，但有些问题却要穷尽一生也无法明白。
“我要带你走，小雅，十年了，我们已失去了太多的时间，太多的东西。小雅，现在我再不要什么虚伪的东西，我要带你走。”
我不知道十年间，易寒的生活改变了多少，他和他妻子，准确地说，是和他前妻之间发生过什么，尽管理智告诉我不要改变自己的想法，但我还是宁愿相信易寒一次。
“那夜离开后你去了哪里？”
“我和她在一起。”
我总算找到了自己立即离开的理由。
我和易寒的一切似乎都停留在那个凄冷的雨夜。
我起身准备离座，易寒从桌子对面一下抓住了我的行李箱。
“小雅，你别走，小雅！”易寒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争辩的味道。
我没有信心继续听下去，但行李箱被易寒紧紧地握在手里。
我没有理会易寒，摔下行李箱径直返回了小屋。疲惫心伤时，有一间小屋暂避都是一种幸运。
（四）
两天后，有人敲小屋的门。
很意外，在这做城市，我并不认识太多的人。
“阿姨，我想和您谈谈。”一个帅气的男孩站在门口。
“你是？”我疑惑的看着他，好像有些面熟，但又确信自己从不认识他。
“我是雨豪，您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雨豪？”这名字惊得我心里一震,不由张大了嘴巴, 易寒的儿子?
雨豪看上去很沉稳,这一点像极了易寒。
我无话可说，不管怎样，在易寒的妻儿面前，我总感觉自己像罪人一样，雨豪想怎样，我不知道，在一个因我而受到伤害的孩子面前，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要求。
“我知道爸爸妈妈分手是因为你，我恨你，我一直认为如果不是你，爸爸就不会离开妈妈，那年，我上初一，爸爸离开后不久，我妈妈就发现得了肝癌，妈妈不让我告诉爸爸，妈妈说希望爸爸得到幸福。但我还是忍不住，爸爸有一次打电话到学校时，我告诉了爸爸妈妈的病情，一个月后，爸爸返回了家，承担了所有家务，很好的照顾着妈妈，我上大学那年，妈妈去世了，妈妈去世前，曾对我说，希望我以后帮爸爸找到你，妈妈还留下一封信让我交给你。”雨豪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信封已经很旧了。
“阿姨，对一个破坏了自己家庭的人，妈妈还留下信，看样子也不太记恨你，我太不理解了，这封信我就没说，也没当回事。现在我长大了，也逐渐明白爸爸妈妈之间的感情了，大二放暑假回家，有一次半夜我醒来时，看见爸爸拿着你的相片边看边哭边喝酒，我第一次见爸爸那么伤心的流泪，从那时起，我就下决心找到你，帮爸爸找到你。”
听到这些话，不管我面对的是谁，我都会泪流满面，和易寒十几年的婚外恋，第一次得到了理解，而且，这理解来自易寒的儿子，这是我想都没有想到的事。
“我和爸爸只听说你在这个城市，大四毕业我选择来这个城市实习，更多的原因就是帮爸爸找到你，帮爸爸找回幸福。”雨豪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我，在孩子面前，我羞愧自己给他带来的伤害，但我更知道，物是人非，十年的隔膜，继续一段爱情是多么不可能的事，孩子们想得太天真了。
雨豪走后，我拆开了信封，“小雅，我是在病床上给你写这封信，我知道，易寒是因为感恩才和我结婚的，虽然我希望和易寒安安静静过完这辈子，但我也知道自己的泡沫爱情遇见你也是在劫难逃。现在，易寒虽然在我身边，但我们已无夫妻之实，我现在只想早点走，我没对易寒说这些，易寒不能因为我失掉一生的幸福。小雅，拜托了，我会在天堂祝福你们的。”
泪滴在信纸上，一圈圈漾开，纤秀的字体开始变得模糊，我到底是遇见了什么样的爱情，老天爷，你为何这样惩罚我？
现在，我和易寒之间还有爱情吗？纯粹的爱情还会有吗？继续这段感情有意义吗？
十年了，优美又忧伤的无望，岁月拉长的不仅仅是目光与目光的空间，还有心与心的距离，我的爱在旷野里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就像那年易寒不辞而别的黄昏雨，击得人心乱，我打开屋门，想在雨中寻找一个答案。
雨中，易寒撑着伞站在前方，伞很大，粉红色的伞，我记得曾对易寒说过，粉红色会让我想起爱情。
雨中的粉红色不会褪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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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21 14: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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