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赋

杨再华

  夏雨赋
   满街的人都在跑。
   这时候，雨还没有来到。西边一团黑影，出现得那么缓慢，又来得那么突然，只见它披着飘散的黑发，把身子缩进浓黑的长发里，像一个妖精，从黔西苍苍茫茫的崇山峻岭之上铺天盖地地涌来，越来越近，仿佛要把整个繁华的城市颠覆。顷刻间，冥冥寰宇坠落在大地上，巍巍高山沉落到天空中。于是，原本混乱的世界一片恐慌，浑沌一团。
   下雨有什么可怕呢？我们安顺老百姓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只有那些曾经做了亏心事的人，只有那些弄虚作假的人，只有那些流氓、土匪、痞子、白痴、无赖，和那些未曾淋过雨的人，才会四处奔跑，逃避雨的惩罚抑或洗礼。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所有的强盗，所有的贪官污吏，难道不都“躲不过”吗？
啊，雨来了，终于掀开了黑色的面纱，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雨，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头，偏着头，歪着脸，吸一口辣丝丝的叶子烟，吐一个白色的优美烟圈。仅仅一个轻柔的动作，一切烟囱便死去了，一切入场券便撕毁了，一切根基便动摇了，一切污气便消释了。雨，把所有倒下的扶起，把所有挺立的压倒！
   雨不像那些披金戴银冠冕堂皇的所谓贵族们以卑鄙和下流的名义在历史的跑道上跳腾。它始终无言地裸露真实，捍卫真理，彰显真知；绝不允许玷污清白，颠倒是非，一千年一万年，一如既往。因此，那个指鹿为马并且“硬”逼着谋臣们说鹿就是马的秦朝丞相赵高，即使心再毒手再大，也无法一手遮天。世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又怎能蒙蔽得了？两千多年来，甚至再过两千多个两千多年，鹿还是鹿，马就是马，雨，也仍然是雨。
   风不停雨亦不停。暴风雨，以地球千万吨的疯狂，云集了即将爆炸的雷电的力量，要把远方的监狱掰碎，劈毁，捶击，砸烂，为一个叫高勤荣的记者呐喊。
   1995年，山西运城地方当局看中当地农民发明的一种抗旱土法渗灌技术以后，把它当作宣扬政绩的手段，搞了一场类似大跃进的突击修建渗灌工程大运动。但这项工程中，相当一部分根本就是在造假。《山西青年报》记者高勤荣怀着高度责任感，仗义执言，首次披露了这项劳民伤财的假工程。紧接着几家中央级媒体也随之跟进报道，使之大白于天下，致使运城当局丢尽了颜面，高勤荣也因此被称为反腐记者。
   然而，“邪恶与不法将仁爱恭瑾欺凌/强壮的汉子斗不过当权的跛子。”（莎士比亚《人世的不平》）1999年，运城警方以无须有的“受贿罪、介绍卖淫罪、诈骗罪”逮捕并判处高勤荣有期徒刑12年。消息传开后，包括《中国社会导报》、《南方周末》、《中国政协》杂志等诸多国内媒体纷纷发表相关报道以道义上的声援，可是，声援归声援，“舆论是个飞来飞去的东西”（美国女诗人狄金森语），谁会理睬？不过没关系，即使他的身躯被关进了监狱，他敢作敢为的独特精神也仍然屹立在我们这个法制还不健全的国度里。雨不会忘记高勤荣，历史总会记得高勤荣。
   刚刚阅历过上个世纪的雨，又在敲击我们的心扉。你听，巴尔蒙特说：“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难道，我们来到世上仅仅是为了看看阳光？不，我们还需要淋雨，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接受雨的洗礼。应该把我们身上的尘埃和心中的污垢以及骨子里那些不纯的骨质都毫不吝惜地清洗干净，不要让那些真正愚蠢的傻子摆出博学的架子指着我们的鼻子骂：“你们这些傻子。”
咒骂和挨骂的人多了，是时代的不幸民族的悲哀。
   雨扑打着路面，拍击着房屋，跑到我身边，俯下身子来对我耳语。它告诉我，它曾经怎样眼睁睁地看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利欲”二字，怎样将多少站立于暴风雨中的巨人腐蚀成堕落于屋檐下的侏儒。
   秦王嬴政一纸逐客之令令多少政客魂不守舍！逐客令蔓延的时候，是谁挺身而出，为臣请命，直面威风凛凛的秦王，上了千言奏章《谏逐客书》？“太（泰）山不让（排斥）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挑剔）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抛弃）众庶，故能明其德。”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对秦王的峻急逐客提出理直气壮的驳斥：“弃黔首（老百姓）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诸侯成就事业），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向西投奔），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借）寇兵而赍（给予）盗粮者也。”“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安，不可得也。”如此义正辞严的奏章，只有秦代唯一可以称得上作家的胆略超群的李斯才能写得出来。假如不听取他的意见，秦王哪里还能这么快就实现统一？逐客令分明已经引火烧身。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好一个难能可贵的巨人李斯！
   然而，李斯没淋过雨，正如雨前狂奔乱跑的人们没有接受过雨的洗礼一样，所以，“利欲”二字很快就把他的灵魂啃噬掉了。
真的巨人，要能自始至终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像雨在农民急需的时候到来一样。而李斯做不到，上书秦王只为保全狗命而已（当时李斯也在被逐之列）。当秦王嬴政一命归西，国家命运处于生死攸关的时刻，曾经胆略超群的李斯不是挺身而出，而是跪倒在赵高（又是赵高！）“长有封侯，世世称孤”的利诱和“今释此不从，祸及子孙”的威逼这把双刃剑下，竟然为了爵禄弃国家命运于不顾，堕落成与赵高为伍的阉宦侏儒。他玷污仁义，上了更长的《上书对二世》，苟合秦二世胡亥骄奢施暴。使秦王朝匆匆而亡的，又是李斯！
此时的李斯，是躲进小楼的堕落得不成人样的李斯，是应该遭到千人咒骂万人唾弃的李斯！
   雨眨一下无形的巨眼，飞出青色的令众人头晕目眩的闪电。雨喊出了振耳发聩的声音：“不要再堕落！”
   记得沃苏斯曾不断地告诫他唯一的朋友——一匹叫奥漠的狼（是动物而不是人！）：“你千万不要堕落成人。”我常常焦躁不安，万分担忧那些一再执着堕落的人最终会成为对上阿谀奉承对平民百姓龇牙咧嘴心中只惦记着吃肉啃骨头的走狗。
   英雄云涌的时代，雨在兴奋的情怀里置下各式各样的琴弦，把阳光拉来伴奏，把流云拉来伴奏，把长风拉来伴奏，奏一支历史的曲高和寡的凯歌抑或悲曲。
   然而，英雄的时代，不是六月飞雨而经常是六月飞霜的时代。尽管真理和正义遭到无情的践踏与扼杀，呜咽不绝怨声难释，但历史的洪钟同样声震寰宇。解开蒙住眼睛的绷带，擂动重重深锁的铁门，甩掉长久轰鸣的耳塞，谁没有听到竹林贤士嵇康抡起铁锤狠狠砸向铁砧那响彻云霄的不屈之声？谁会忘得了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慷慨陈词？多少个夏天，雨也一直没忘记控诉日本南京大屠杀的罪恶。
雨是被解放了的力量，是无法控制的自由，不阿天，不媚世，追求的是一种境界：该来时来，该走时走。
   “我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作一个人”（北岛《宣告》），作不了英雄，就作一个人吧，作个像雨那样的人。
    啊，夏雨，我的夏雨。
　　　　　　　　　　　　　　                                   二○○六年五月二十八日

楼兰

1995年，山西运城地方当局看中当地农民发明的一种抗旱土法渗灌技术以后，把它当作宣扬政绩的手段

怎么总是山西不好呀,这几天看到山西不好的消息太多,让我真有点伤心,跑到这儿又看到,心里那股子难受,不能言表.

楼兰

到是喜欢作者对雨的赞美.一个爱雨之人，必是一个爱宁静，喜自由之人。

暖玉生烟

欣赏!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