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刘玉荣

怀念父亲

今天是父亲节。

打开网络，铺天盖地的父亲节祝福从各大网站首页、微博跳入眼帘，平实的，煽情的，裹挟着你，重新审视自己的亲情。

而我的祝福，早已无法送出，能表达的，只有怀念。

父亲在家里享有绝对的权威，他说过的话，对全家来说，就是“圣旨”，谁都违抗不得的，包括母亲。

那是自然，村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像父亲一样的能干。

叔伯们常提起一件事，农忙休息时，一溜人对着晒场上一个碾麦的石滚子打赌，看谁能搬动它，结果，一圈人试下来，没一个能搬动，结果，父亲轻巧巧地搬动了。因父亲姓刘，大伙从此便叫他“牛老大”，简称为“老大”。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户口薄上清晰的写着“务农”二字。

因此，我们家的庄稼里村里长势最漂亮的庄稼，啥时施肥，肥量多少，啥时杀虫、分苗，村里人基本都自觉地跟着我们家后头走，“看老大的，老大会种地”，叔伯们常说。

父亲又不止是个农民。

农闲季节，父亲也从没闲时，他每天一早，便将他的木工工具装在两个狭长的大箱子里，箱子两侧分别特制了两个弧形的大挂钩，将箱子挂在自行车后座的两侧，于是，骑着笨重的自行车，外出做木工活，天黑方归。也有人将木工活儿送到家里的，于是，院子里，堂屋里，便布满了长长短短的、打成卷儿的木头刨花儿、变成粉末的木头屑儿，还有奇形怪状的小木头片儿，这些便是我们姐妹几个童年时期最好的玩具，我们的童年时光便氤氲在浓浓的木头香味里。

因为父亲木工手艺好，做的家具结实、耐用，更难得的是还兼美观，他总是不屑于将家具做成生硬单调的方块状、长条状，而喜欢适当点缀流水线，在门楣呀，窗框呀，床头呀，椅子背呀，大橱门呀等等显眼的位置，刻上自绘的龙凤呈祥、喜鹊登梅、鸳鸯戏水、福星寿星等木雕，漆上花色的油漆，“买也不买不到这么漂亮又耐用”，看得主家常常笑得合不拢口，而父亲总是掩饰不住得意，微笑着一边收拾家什儿，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因此，找父亲做活儿的，总是提前排了队预定的，好多人家甘心将半拉子工程搁那儿，就等父亲来做。父亲倍感遗憾的，便是家里没一个继承他的手艺，他的儿子我的弟弟当然是走读书之路的，务农的女婿竟也没一个肯学手艺的，“都怕动脑筋呢！”父亲有点愤愤地。

即使没有大的活计，父亲在家也从来没有闲的时候，庄上人瞅父亲在家，便眼明手快地将家里坏掉的家什呀，漏水的铁锅呀，吱喳响的自行车呀等等各种物件拿到我家请父亲修补，也就是一支烟的报酬而已。父亲最恼火的便是他的各种工具常常被借出却总是有借无还，人家见实在好使便留下了，只得再零星置办和加工，但是庄上人每每至我家借东西却总也不空手，“庄上人，咋说呢？”我看别人家的农具，总是觉得歪鼻子斜眼的粗糙难看。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可是，我们家却是穷的，因为，父亲辛苦做工却总是难得现金，他的工钱，多数变成了他的记账本上的一个个数字。而且，他从不跟人要账，他总是说：“有钱，人家会给的。人要厚道。人不死，债不烂。”每年过年前，也总有陆续过来还钱的乡邻，数字，还是父亲账本上的那数字，只是，猪肉价格已经涨了好几倍，而父亲毫不在乎，总是在人走后，将账本上那一串数字划去。

家里境况实在窘迫时，父亲便会和村里叔伯一道出远门打工赚点钱贴补家用。少则几个月，多则大半年，父亲便拖回来一堆沉重的家当，除了他自己的工具，还常有一小堆废木料，当然，过一段时间，这些东西便在他敲敲打打间变废为宝了。

除了这些，父亲带回来最多的，便是各种半新的、很旧的、大大小小的书籍了，这些书籍，便成了我们的宝贝。村里偶尔有人家里来客是读书人的，便总是从我家借书招待客人。

父亲自己也喜欢看书。忙碌了一天下来，父亲便会就着昏黄的油灯，专心地翻看他的那些书，他看过的书，文字有横排的小字，有竖排的大字，他都看得津津有味，有时还会跟母亲说上一些，不识字的母亲只是专心而崇敬地听着，末了，父亲总是用一句收尾：“跟你说，你懂什么！”

也许，占着这点文气，村里叔伯常爱找父亲聊聊，有时讨点主意，有时发点牢骚，有时甚至互相什么也不说，就对坐着抽烟。兄弟妯娌间有些口角，也爱找父亲排解。孩子取名儿、婚嫁掐日子，基本都找父亲。我至今不能理解的就是，未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也老找父亲算算，而父亲竟然很少有算错的。

父亲说话举止也常有文人式的清高和迂腐，他最不屑于和人吵架争执，遇到三大姑四大婶无理取闹的，他总是坐着默默吸烟不以为然地看着，颇有点居高临下的味儿。

我对父亲是既敬畏，又埋怨，竟至好长时间都有隔阂。

父亲一向大男子主义，我们家里，父亲母亲男主外女主内那是分得清清楚楚，干净利索。父亲挑了秧苗，均匀抛在满田里，然后便坐在田埂上看着母亲和姐姐们栽秧，再忙，他都不会去插一棵。同样，家里的事儿，那真是油瓶倒在脚边也不会去扶的，但家里大事儿重活儿，他则按时按点安排得妥妥贴贴，从不拖泥带水的。

我总觉得父亲并不喜欢我，因此对他总是敬而远之。听母亲说，她分娩我时，一向不做家务的父亲竟欢天喜地地为水缸挑水，一听生下的是女孩，一气扔下水桶睡大觉去了。母亲是作为玩笑话说着的，而我，心里却打了个结，认定父亲不喜欢我，对父亲一向是疏远的。

而我对父亲更不满的，便是他竟然糊涂地为我订下一门娃娃亲。其实，这也就始于一个玩笑而已，但是，对方竟然当真作为亲家走动了起来，父亲婉拒几次未果，见他常说“弟兄们处得好，就当亲戚走动呗”，便也由着他了。从此，我所谓的“公公婆婆”便常成为我家的座上客，大小节日家里大小事儿，总少不了他们的微胖的身影和笑眯眯的面孔，照例总是给我带一身衣服，尽管我从来没有穿过，总是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他家的女儿穿，尽管我和所谓的“小对象”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们却也成为小伙伴们取笑的对象，让我感觉很是灰头土脸，于是这股怨气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父亲，反抗的结果便是，我很少和父亲说话聊天，更别提什么承欢膝下了。最后，终于，我自己鼓起勇气，到“公婆”家去表明立场，而父亲，也没有阻拦。我清楚地记得，第二天，“公公婆婆”一起来到我家，先是对我一阵劝说未果，又见父亲也没有逼我的意思，不由得恼羞成怒，对着我和父亲劈头盖脸一阵痛骂，大约便是他们在我的身上付出了那么多热情，而我竟然忘恩负义成女“陈世美”。父亲只是端坐在凳子上，紧锁眉头，默默吸烟，任由他们发泄怨气，直到他们扔下一张天价账单嚣张而去。父亲制止了我再去理论的举动，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想欠人家的。”最终，竟然一分不少地将那笔不合理的钱交给了我的“公婆”家。

父亲也试过发家致富，却因为他的不精明的性格而未取得成功。既然木工活无法发家致富，他决心要买一台手扶式拖拉机，兼营运输和农活。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整个村庄十里八乡也找不出几台拖拉机，所以，父亲对通过这台拖拉机来改变家庭经济是寄予厚望的。可惜，几个表叔们听说了此事，便一齐来游说父亲，让他和一个更加贫穷且不安分的小表叔合股，“拉你兄弟一把”，父亲知道小表叔根本不是安分守己苦钱的主，可是却经不住亲戚们劝说，便勉强同意。然而这次合股，彻底将我家里经济拉到谷底，小表叔基本拿不出钱，算是向父亲借了半台拖拉机的钱，成本一半，收益对半分成。其实表叔相当于入了“干股”，整台机器都是父亲一人东拼西凑借债而买成。因为父亲还是要常年做木工，所以拖拉机基本是归小表叔一人所有，他利用这台拖拉机赚钱并自己将钱挥霍一空，而父亲却踏上了漫漫还债路，账本上记得密密麻麻，好几次忍无可忍的父亲要求“分割”这台拖拉机和债务，然而，那些表叔们又是一阵苦劝，父亲终究一次次屈从于情面，“也罢，为人要厚道。人不死，债不烂。”父亲无奈地叹气，只得用做木工赚来的钱和农田收入，好几年才还清了债务。“老大太厚道，不值得。”乡邻们如此说。三十多年来，直到父亲去世，表叔都没有还上欠下的半台拖拉机的钱。

父亲平常话不多，对我们，也不爱说教。他爱喝酒，酒多了，话也便多了。于是，从他的酒话里，我慢慢开始理解父亲，也知道了他在外闯荡的艰难，理解了他生活压力下的坚强，也懂得了他博大的豁达胸怀。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留恋家的味道，留恋家里父亲母亲各司其职的氛围，留恋家里浓浓的木料香味，无论身在何处，眼前总是浮现父亲默默劳作的身影，耳边总是回响起父亲片言只语的朴素的教导。

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最热的那天，父亲出了意外，突然间倒在了家里的地上，再也没有醒来。而这，缘于电击，缘于农村不规范的用电引起的电击。

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彻心扉，我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无助，那个午后，成为我接下来几年的梦魇。

十五年来，我倍尝了人世的苦楚，我想，成长之痛，也许就在于，上天给你一些最珍贵的东西，然后再一点点从你身边拿走。

十五年了，我几乎从不写父亲，只是因为，不想去揭那最深的痛。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今天，是父亲节，我絮絮地书写父亲，就像对着喝酒后变得更温和的父亲，絮絮地说着自己的心声。

王孟海

因为父亲木工手艺好，做的家具结实、耐用，更难得的是还兼美观，他总是不屑于将家具做成生硬单调的方块状、长条状，而喜欢适当点缀流水线，在门楣呀，窗框呀，床头呀，椅子背呀，大橱门呀等等显眼的位置，刻上自绘的龙凤呈祥、喜鹊登梅、鸳鸯戏水、福星寿星等木雕，漆上花色的油漆，“买也不买不到这么漂亮又耐用”，看得主家常常笑得合不拢口，而父亲总是掩饰不住得意，微笑着一边收拾家什儿，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惟妙惟肖！深刻！撼人的一篇佳作！真是刚刚的！{:soso_e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