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强的父亲

苏宝大

　　文●苏宝大


　　我曾经用很多的文字写过天堂里的父亲，我也用各种的方式祭祀过去世的父亲，但所有这些又都不能把我对父亲的感恩表达出来。换句话说，我只能用我的文字把我父亲一生的苦难记录下来，传给我的子孙，让他们记得，有曾经这样的一位祖辈，生在那个匮乏的年代，是怎样把他的五个子女抚养拉扯成人的艰辛经历。所以，父亲是我永远也写不完的话题。
　　我的祖辈们均以务农为生。父亲当然也没能脱胎换骨，与黑土地打上了一辈子的交道。面朝黄土背朝天是父亲一生的命运。
　　父亲个子一般，但很结实，为了我们劳碌一生，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常年吃得比人差，做得比人苦，睡得比人迟，起得比人早。脾气时好时差。
　　父亲平时寡言少语，不善交际，与人交往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父亲一生没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和天下所有的农村平民百姓一样，过着极其俭朴的日子。只是去世后，得到了村里很多人的眼泪，我同时也亲眼见到村子里的人，有比哭自己的亲人伤心的。
　　我懵懵懂懂的时候，就听我的二爷爷苏荣华常说起我父亲苦难的童年。
　　我的第一个奶奶叫张等弟。在生我父亲三年后，23岁那年就因霍乱去世了，丢下我孤苦伶仃的父亲。命运从那时候起，也就注定了我父亲苦难的童年。
　　我听老人们常说，父亲在幼小的时候，得了个怪病，蛋皮溃烂，流血水，痛苦不堪，生命奄奄一息，四处求医无果后在家等死。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的二爷爷苏荣华得了个民间的土方子——取冬天房屋北墙根下的青苔涂在患处。此时的父亲也只能死马当个活马医了。但在我父亲顽强的躯体上，奇迹竟然出现了：涂上后，痊愈了。老天爷竟然让他活到了71岁。
　　父亲没读过一天的书，然而，家道的艰难并不能压垮父亲。由于家境所迫，他很小就只身去了江南，跟人打苦工去了。
　　童年的苦，让父亲养成了不怕苦、不怕脏、不怕累的坚强性格。他一生不辞辛劳，抚养我们兄妹五个，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风里来，雨里去。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经常起早贪黑，在田埂里捡树枝、挖草根来弥补家中柴火之不足。
　　父亲罱泥是高手，载重约5吨的水泥船，一会儿工夫，满载而归。那时，大集体按吨位记工分，他每年都是名列前茅。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由于他的辛劳操持，我们家并不比别人过得差。每年，我们都能穿上崭新的衣裳，过上幸福愉快的新年。
　　父亲一生无嗜好，唯一的是香烟，而且是出了名的“瘾君子”。烟是他唯一的消耗品。但他从没抽过什么像样的高档烟，只抽一些劣质的过过瘾罢了。
　　父亲一生不打牌，没上街买件新衣裳，但取鱼、摸虾他是高手。一有空闲，就会提着个篓子和小提罾（取鱼用具），一摸一个准，从没空着个手回家过。在那困难没钱买的年代，有了他源源不断的“供给”，我们的生活才有滋有味。
　　我19岁前的人生，都是由父亲安排的。他在家说一不二，他决定一切。我最叛逆的青春期与父亲的更年期交织在一起。记得我12岁的那年，经我的那个“三寸不烂之舌”的四姨父说媒，就帮我找到了我现在的老婆。做亲的前提：到我的岳父家招婿。那时我还小，我听在心里，弃权。我不知道父亲当时肚里装的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一向节俭到苛刻的父亲，后来让我不停地读书。或许他以此来弥补我吧。
　　哪知道，父亲的算盘全落空了。1979年的冬天，我19岁，抱着远大的理想，我渡了江，我扛上了枪，到上海当兵去了，一去就是六年。后来我退伍返乡，招婿的事也就泡了汤。
　　我当兵走的那天，是父亲冒着大雨依依不舍地送我上了大轮船。我这时才看出，一种既无奈又心疼的复杂心理刻在了父亲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父亲的无奈是他的算盘落空，父亲的心疼是他的儿子将要远行千里。我记得当我在雨中的那个晚上，当我穿上橄榄绿的军装将要跨上大轮船的那一刻，再回头看雨中的父亲时，我看到父亲在流泪。这场景我终生难忘。
　　最不能让我忘记的，是父亲71岁那年在南通市的肿瘤医院查出食道癌晚期后，他对死亡如此的淡定以及做出的几件事，简直让我不可思议，简直让我们做晚辈的永远也想不到的。
　　先是他自己最后的“归宿”骨灰盒，竟然是他自己从本村老木匠的家捧回来的。那天正好与我碰上，我瞄了一下父亲，从他的面部表情，看不出有任何的沮丧。我不知道当时父亲捧在胸前时的心境如何？当我那天看到这情形时，心情糟透了，只觉得眼眶发热。
　　其次，我亲眼看到他蹲在自家的门前，用草纸擦拭着手提的马灯（马灯是我们这儿的风俗，用于死了的人送葬作引路上黄泉用的）并装油。也就是说，他在忙着为自己准备后事了。
　　我还记得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困在床上多日。我的妹妹、妹夫从扬州赶回来看望他走后，父亲仍硬撑着站起来，跟在后面目送着他心爱的女儿女婿，我看到坚强的父亲在擦拭着眼泪。打我记事起，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坚强的父亲在流着眼泪。
　　妹妹、妹夫回扬州没几日，父亲一日不如一日。到了该给父亲安排后事了。一天，我跟大哥合计商量，跟父亲道明了吧，让他离开自己的蜗居，住到我大哥家。他也估计到了他的末日，爽快应了我们。当我和大哥搀扶着他，准备离开他用一生的心血亲手营造的蜗居的时候，那种依依不舍的情形，那种揪心的场面，生与死的离别，实在让我做儿子的无法动手。他在整个屋子里，上下左右乃至于整个角落，不停地一一扫视。刚要跨出屋门，他突然让我们停住。他肯定意识到了这一步迈出去将意味着什么。我们满足他最后的要求，让他多看一眼吧！后来父亲真的再也没回来，只留下我孤零零的母亲独居老屋至今。
　　坚强的父亲来到大哥家，一月未进饮食，后期全靠吊水补充他的能量，延续他的生命。但他在疼痛难忍到了实在对生的希望渺茫绝望时，自己毅然咬牙拔掉吊水管。父亲终究没能逃脱死亡的降临，时间定格在2001年7月17日下午2时左右。他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孑然一身地上了黄泉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人世。
　　父亲虽然离开我们多年，可他的名字永远刻在我们的心间。父亲姓苏，名春标，享年七十一岁。

昭阳千垛

对父亲的深情缅怀！祝愿你辛苦一生的父亲在他乡安好，不再操劳。再祝福你的母亲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