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被肢解的唐诗

东方红

一首被肢解的唐诗

丁驾龙

“锄禾当日午，汗滴禾下土；谁念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四句唐诗，传诵丢掉，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现在常见的唐诗选本和少儿读物，都以五言绝句列于李绅名下。其实，它不是李绅的作品，而是聂夷中的《田家》诗的肢解物。

从版本上看，目前我们看到的最早收录这四句诗的是《万首唐人绝句》。该书在第五卷李绅名下有《古风二首》，其中之一即后来被人命名为《悯农》诗：“锄禾当日午，汗滴禾下土；谁念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而在聂夷中名下又以《田家》为题，截取其开关四句，“父耕原上田，子剭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而把后十二句全部割弃，破坏了诗的完整性。该书最初是洪迈的进御本，于绍熙元年（1190）11月编定。其时，洪迈已“身入老境，眼意倦疲，不复观书，”其书“失真”之处“不可计”（洪迈《万首唐人绝句》诗序）。全书编次太乱，遗漏也多。明人赵宦光对洪本提出尖锐批评：“惜于尔时洪公旋录旋奏，略无诠次，代不摄人，人不领什（诗）。或一章数风有之，或彼作误此者有之，或律去首尾者有之，或析古一解者有之。至若人采七八而遗二三，或全未收录而家（诗人）并遗。若些诖误，莫可胜记。”（《万首唐人诗句·刊定题词》）黄习远对些也提出类似的批评。他们在洪本的基础上，加以整理增补，“总得一万四百七十七首”、仍名为《万首唐人绝句》，共四十卷，成为绝句总集中较好的本子。但赵黄本也有错误。本为聂夷中所作的《田家》诗，就被他们将其“锄田（改“禾”）当日午”等四句稍作改动，误植于李绅名下。

《万首唐人绝句》造成的这一错误，到清康熙年间彭定求等十人用一年编篡《全唐诗》时，不但未得到校正，反而有所发展。该书将“锄禾当日午”等四句作为五言绝句既弄于聂夷中《田家二首》的“锄禾当日午”等四句诗后，编者注曰：‘此篇一作李绅诗。’而在李绅《古风二首》的这四句诗后，编者未作“此篇一作聂夷中诗”的注释。后来注家们在先注聂夷中诗时，干脆把“锄田日当午”等四句勾销了，甚至将其选入教课书时，编者也不加说明，以至谬误沿袭至今。

最近，我看到农业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出版的宋刻影印本《全芳备祖》，才得以窥见聂夷中的《田家》诗的原貌。该书卷二十五载聂夷中《田家二首》和《咏田家》对读，除“五月粜新谷”与“五月粜秋谷”一字之差外，其余均同，可《全唐诗》辑入李绅名下的“锄禾日当午”等四句，文字就有三处差别；“锄田”改“锄禾”；“当日午”改“日当午”；“谁念”改“谁知”。

我们把《万首唐人绝句》、《全唐诗》和《全芳备祖》加以比较，认为《全芳备祖》收录的聂夷中的《田家》诗，保留了作品的原貌。陈景沂编纂《全芳备祖》约在宋理宗即位（1225年）前后，虽比洪迈的《万首唐人绝句》晚出约30年，但陈景沂治学严谨，“晨窗夜灯，不倦披（批）阅。记事提其要，篡言而钩其玄”，经历“萤几聚，雪几聚，剡溪之藤凡几阅”，才于1225年前后脱稿，又经20多年润色审定，并将书稿进皇帝览阅，约在宝佑癸丑至丙辰（1253至1256年）间付刻。该书订正者祝穆，是（生平）“刻意问学，于书无所不读”的严谨学者。梁家勉先生在《日藏宋刻（全芳备祖）影印本序》中说：“是书所辑集的资料，不少是人世间罕见或不传的珍品”，许多“无传本”书都凭此作重要的“辑佚”工具之一。”他还指出：“这一版本保存了700年前所引材料原貌，与今天屡经辗转传刻的同一材料，鲁鱼亥豕，出入不少，亦可借此相互校勘……其余大量现存的诗词、散文和别的古书见于是书引用而文字有所异同的都不少，同样也是一种重要的校勘工具。”我们依据《全芳备祖》来校订，恢复聂夷中《田家》诗的原貌，是可信的。

再从生活与创作的关系来说，我们认为，把“锄田当日午”等四句定为聂夷中《田家》诗的一部分，也是符合聂夷中的思想实际和创作实际的。艺术是社会生活在艺术家头脑中的反映，艺术家的世界观与他所处的阶级地位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聂夷中，家境贫寒，社会地位低下，一生仕途不得意，仅做过华阴县县尉这样的地方小官。据《唐诗纪事》载：“咸通十二年，高堤和牍内弧贫者夷中，公乘乙、许棠，夷者尤贫苦。”《唐才子传》也说聂夷中“奋身草泽，备尝辛楚。”他生活在贫苦农民中间，对他们的疾苦、要求和愿望体会较深，因而揭露与抨击剥削现象，也就比较深刻、尖锐、有力。《全唐诗》收录聂夷中诗一卷，而像《田家》这类反映农民痛苦生活的诗就约占四分之一。再看看李绅，他早年虽写过“春种一粒粟，秋成万粒子”那样反映农民痛苦生活的诗，但无和年间他中进士，武宗时又拜相，进入上层社会，成为封建皇帝的心腹，被派到淮南做节度使。随着社会地位的上升，他与广大贫苦农民的距离越来越远。特别是他晚年，脱离农民，生活空虚，无病呻吟，写了不少内容平淡、庸俗无聊的诗。据此，我们认为，把“锄禾当日午”等四句定为聂夷中的《田家》诗的一部分，是符合聂夷中的思想实际和创作实际的。

再次从结构上看，聂夷中的《田家》诗，结构谨严，层次分明，步步递进，逐层深入，首尾一贯，无懈可击，是一个完整体。全诗16句，可分四个层次，前四句是第一层，写一家父子垦荒种田，辛苦异常，可是庄稼尚未成熟，“官家”已修好仓库，准备征收他们的粮食了。五至八句为第二层，写农民收的粮食是他们用汗水换来的，来之不易，他们的劳动果实，应该受到社会的尊重。九至十二句是第三层，写封建统治者残酷剥削农民，一月刚刚养蚕，他们就逼迫农民“卖新丝”，五月秋谷尚未成熟，就逼迫农民“粜秋谷”。农民们东挪西借，卖了“新丝”，粜了“秋谷”，这不是“剜却”他们的“心头肉”吗？十三句至十六句是第四层，写诗人的愿望。他们希望最高统治者封建皇帝能明烛高照，“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他希望皇帝同情贫苦农民，这当然是幻想。尽管这样，我们认为，诗人的出发点是好的，是站在贫苦农民立场上讲话的，在当时还是有进步意义的。全诗四个层次紧密联系，都围绕“悯农”这个主题写的，而且是逐层加深入的。《万首唐人绝句》和《全唐诗》将聂夷中的《田家》肢解开来，搞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破坏了诗的完整性，是不妥当的。

东方远见

“锄禾当日午，汗滴禾下土；谁念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四句唐诗，传诵丢掉，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现在常见的唐诗选本和少儿读物，都以五言绝句列于李绅名下。其实，它不是李绅的作品，而是聂夷中的《田家》诗的肢解物。

新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