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棋缘

田润明

  昨天晚上，棋友老高有点儿神秘地讲，小东门的修鞋老头儿可是个象棋高手深藏不露。
   我不信。
   老高急了，说：“不信你去杀一盘，他可是修着鞋背对棋盘连赢我三盘。”
   我大吃一惊，老高的棋艺虽不如我在我们小区的棋摊儿上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我们小区的东门两个月前来了一位修鞋匠摆摊儿，高挑个儿长方脸，头发和胡子都白了，慈眉善目。修个零碎活从不收钱，很有人缘。听口音还是我曾下乡插队过的昌黎老乡，如今心态势利，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想：认作老乡对我有何好处？只能添麻烦。
   知他是象棋高手心便发痒，几次到他摊儿前，想杀一盘都被谢绝。看来这次只有认作老乡让他抹不开面子。
   “老哥，听口音是昌黎县人。”
   “嗯。”
   “哪庄的？”
   “夏庄。”
   “三十多年前我在牛富庄下乡插队只离夏庄五里，咱们是老乡呢！”
他立时面现喜色说：“老乡、老乡。那时在牛富庄下乡的学生有几十名呢，有个叫章建国的学生经常到我们庄，找夏先生学棋不知他如今到哪了？快坐。”说着放下手里的活，递过一个板凳。
我接过板凳说：“我就是章建国。你是……？”
   “哎哟，我是夏先生的侄子小昶呀！”
   “岁月悠悠，时间弄人。怎么也想不到是你呀！我说怎么看着有点面熟呢！快，收拾摊子到家里喝酒去！”
   “不，就在一旁的小酒馆叙一叙。”夏昶边说边收拾修鞋摊。
   我没强拉硬拽，怕老伴不知就里，冷不丁领回一个修鞋老头儿回家喝酒，让她不高兴慢待了夏昶。等老伴下旨后再叫到家里喝酒杀几盘不迟。
   我叫了两盘小菜一瓶白酒先喝着，另点了一大碗昌黎人爱吃的酸菜汆白肉。
   三杯过后我俩话匣子打开，夏昶年轻时因成分高没能说上亲，一直打光棍到改革开放才娶妻生子。如今儿子大学毕业在省城找了工作便把他们老两口接来，他闲不住拾起老本行一来解闷，二来补贴家用。问起夏老先生，夏昶叹口气说：“命苦哇，早死了。如今的好日子他是一天没有过上。”
   夏先生的象棋棋艺在上世纪名震棋坛，只因成分高，解放后便赋闲在家，不肯出山。我得知后，死皮赖脸要拜他为师。几次拒绝后，见我诚心诚意，人又忠厚老实，只得勉强答应。但只是点拨而已，不得师徒相称。我千恩万谢，每晚收工后必去学上两招，棋艺大增。
   夏昶岔开话题问我这几十年的经历，我告诉他，我一九七八年考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城工作，一九八八年下海经商，四年前上岸洗手，如今闲在家里除了玩棋便写些文章消遣。
   一瓶酒喝完，天色已晚，说好明天杀上几盘助兴便各自回家。
   分手时夏昶不经意的一瞥，眸子闪出火花直射我的心底，一颤，恸然忆起一个人来……他也是个修鞋匠，我儿时的象棋启蒙老师。可他是南京人，国民党的将军，再像也不可能搭边。我一边往家走一边摇了摇头。
   夜里睡不着，想起手里还藏着夏先生一本古籍善本《象棋古谱》保存至今。如今老了，它成了块心病，总掂着送还夏先生的后人，将来好有脸去见夏先生。它如今可是值钱。几次下决心跑一趟夏庄，不是有事错过就是想着时日还多将来会有机会，一个人莽撞地去了，有个闪失我可真成了罪人。现在机会来了，交给夏昶带给夏先生的后人不就得了。可又一想，一个摆摊儿修鞋的能不见钱眼开吗？最好能瞒着他搭伴去一趟夏庄亲自交给夏先生的直系后人心里才踏实。有了办法心病便去了一半。想起四岁时教我象棋的修鞋老头，他的眸子竟和夏昶的何等相似，难道修鞋匠们的眼神因职业习惯竟也形似不成？
   四岁时我住在姥姥家。姥姥家在开平城里，划成份时定了个地主兼资本家，虽没扫地出门，也把二门以外的十几间房归了政府。政府把几间分给了姥姥家的长工，剩下的便出租。记得是春天，院里的杏花开得正浓，我爬上树正在折杏花枝，赶上一位新房客搬来，领他来的是管房人杨奋儒，大伙跟他开玩笑叫他“羊粪”。我儿时顽皮，远远见了他喊了“羊粪”就跑，他佯装追两步也就止步。今天见我在树上，“嘿嘿”一笑，大声吓唬道：“我看今天你还怎么跑！”我赶紧往上爬。他佯装要上树捉我。我一急，便从树梢上摔了下来。新来的房客身手敏捷，扔下行李一个健步把我接在怀里。从此我便经常到他的小屋玩。他叫白占江，听他对我姥爷讲，是南京人，一九三七年底日本鬼子大屠杀，全家只有他一人逃出，从此流落江湖以修鞋为生。
   一天晚上我去他的小屋，见他独自摆棋谱，便凑过去看。他举起棋子老将问我：“认得这个字吗？”
  “将。”
一连问了几个我都认得，他很吃惊。
我说：“我还会下呢！”
   我姥爷好下棋，我三岁时他便让我认棋子上的字，字认完又教我下棋的规则。四岁时我已身经百战，可惜没赢过。白爷爷见我聪明伶俐，闲暇时便教我，日子不长我竟能赢了姥爷。妈妈见我常去找他学棋，便要阻止，说跟一个修鞋匠能学出什么好来。姥爷说：“此人气宇轩昂，吐字不凡，不是等闲之辈。误不了你的儿子。”
   妈妈见姥爷发话，不敢再说什么。那时我父母离婚不久，妈妈卖了家产田地带我到姥姥家住她哪敢不听我姥爷的。后来白爷爷每天早晨又教我武术，五点准时起床，不能耽误一刻。我一生受益不浅。
   转眼又是春天，也是杏花开的季节。白爷爷一反常态，中午竟然回来。他中午是在外面吃，晚上才回来。他把我叫到他的小屋，拿出一个古色古香的木盒子，说：“这是我家祖传的玉制象棋，你先给我藏一藏，谁也不要告诉。将来我只要不死一定来取。”
   见白爷爷说得恳切我满口答应下来，白爷爷抱起我亲了亲，急忙带上行李走了。我那时小，还以为他晚上会回来。我把挺沉的木盒藏在了我盛小人书的箱底。
   不知为什么，我过了五十岁竟添了个毛病，只要酒喝的不够量准失眠。翻来覆去真是难受，只得起来倒了杯酒喝了好睡。放下酒瓶看到客厅悬挂的黎老师给我写得条幅，不禁思绪翻腾……慢慢呷着酒，黎老师浮现在眼前……
五岁时母亲带我嫁给了我的继父，他是荣转军官，在一家大型企业财务科任副科长。新家在早年英国人建得员司房，对门便是黎老师家，他的小女儿和我同岁叫黎晓明，我俩很快玩耍在了一起。黎老师在附近的一中教书，晓明的母亲在幼儿园当老师。没想到黎老师也好玩象棋，夏天胡同口的棋摊儿准少不了他。开始谁也瞧不起我这个小孩，一出手全傻了眼。黎老师喜欢上了我，叫我“象棋小神童”，我去他家更勤了。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时见他写字画画，我便给他研墨。原来墨也不是随便研得，拇指和中指掐墨时要尽量往下；按在上面的食指用力要钧均；研起墨来胳膊要平行于桌面；要向一个方向转不能来回乱转。他要教我写字，我偏要学画画。他便从素描教起，可我不要学铅笔画，偏要学他的毛笔画，搞得他哭笑不得。只得拿出象棋来哄我，可他又输棋没面子，急得满脸通红。最后我俩商定，他教我画画我教他象棋。现在我的书法和水墨画的造诣全是那时打下的基础。
   小学四年级，我在黎老师家看到《苦儿流浪记》一下就迷上了小说，每天晚上看到深夜。那时也不知什么古典名著，外国文学经典，凡是抓到手的就看，如醉如痴。没想到我的作文却大有长进，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宣讲。五年级时，一次作文比赛，竟获全国大奖。暑假被邀到北戴河参加了全国少先队夏令营，风光一时。谁知，从此漂亮的女孩在我的眼里失去光彩，黎晓明的文静、典雅，书香门第的气质让我痴迷。
   六年级时，老师把小队长们安排到靠左墙单成一行，她坐第一桌，正好我在她右行第二桌，近在咫尺。每次上课我都要痴痴地盯着她，因她必须右侧面对黑板，余光能看到我。盯得她面现红潮，转脸向我莞尔一笑，我才安心去听课。至今想起她那红潮、微显两个酒窝，甜美的一笑，还能引起我心头一荡……当时我是不笑的。不知为什么我非得绷起脸面对我的最爱？封建意识？自尊？怯懦？还是怕亵渎她？至今说不清道不白，让我懊恼不已。
   我俩都考入了离家很近的一中。她分到甲班，我是丁班。两班教室紧邻，我经常在课间休息时去寻找她的身影，远远地凝视她。虽两家住对门，但那时的封建意识很强，初中的男女同学间，根本不说话。
   初二时，我们两班的辅导员曾组织过一次足球赛。我是中锋，终场前，突然看到她在操场观战，我立时兴奋起来，从中场带球，使出浑身解数冲破重重防守，把球踢入网窝。终场时我顾不到擦汗喝水向她望去，见她正和甲班的女同学离去，只剩下我们丁班的女同学在欢呼雀跃。我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那时的少男少女到了青春期竟封建起来都矜持互相不说话，其实爱情的火苗已在心中燃起。我心中无时无刻不想她却又怕单独见到她，远远见她心便发毛，又虚又痒又扎，即难受也舒服。她的一个眼神掠过心便颤抖，怕她看又怕她不看。更可怕的是她的余光飘过来扫过去，仿佛在透视自己又仿佛去注视别的男孩，我便妒火中烧，恨得牙痒，要一口口把她嚼碎吃进肚里让她再不能看别的男孩。有时熬不过下决心要对她说，可事到临头又怕她心里藏得不是自己，只得不说。
   前年春节我回去探望父母，特意去看望黎老师，他的眼睛还是炯炯有神，不象七十多岁的老人。谈到当年我学画练字的事，非要给我写一幅，我怎能拂他美意，急忙答应。
   现在挂于我客厅的是黎老师写得一幅唐诗集句：
                      君自故乡来，望灯思往事。
                      孤蓬万里征，忽逢青鸟使。
                      何年致此身，高卧南斋时。
   下面一行小字：以上六句从唐朝王维、杜牧、李白、孟浩然、马戴、王昌龄诗中各摘一句，是为集句。用以描述弟子孤身奋斗数十载成家立业后的喜悦。
   一觉醒来，将近中午。小保姆打下手，妻子亲自下厨，鱼香飘出。见我起来，妻说：“凉盘都已切好，快去请夏昶。人家早早就出了摊儿，你还在睡懒觉。”
   我心里想：前几年我要是没挣下钱，敢睡懒觉吗？匆匆洗漱一下，急忙去请夏昶。
   夏昶说自己这个样子太邋遢，让嫂子看了堵心。我告诉他，你嫂子也是农村来的，正在下厨做菜呢。他这才收了摊子随我回家。
   老伴和我的结合说起来也是棋缘。那还得从我回继父的老家说起。一九七二年五一节我从牛富庄回家过节，母亲和我谈，回老家吧，去伺候你奶奶。原来我二姑来信说，我奶奶（爷爷已去逝）因我继父端午节寄回老家二十元钱，我二叔（鳏夫，和我奶奶两人过），偷偷从邮局取出后给了我三婶。后来我奶奶听说后，告到公社，这才从我三叔手里要回二十元钱。从此，我二叔去和我三婶一家过，七十多岁的奶奶没人管，每天只能提着罐子到井台等乡亲们挑水时，要罐儿水艰难度日。
   母亲一说，我便想起了爱我的秀妹，她那如花似玉的面容浮在了眼前，我便答应下来。八月底办好户口迁移证，我便回了继父的老家，谁知秀妹早已嫁到县城。
   说起秀妹我俩早已相识，一九五七年我们一家四口，那时我已有了个妹妹，回过老家，不嫌麻烦还来回托运着新买的自行车，算是继父衣锦还乡吧。那时的人和事都已忘记，只记得老家邻居有一漂亮小妹，叫秀。嘴甜，整天跟在我的后面“哥哥”地叫个不停。我时常凝视她那双水灵的大眼会走神，她便问我，哥哥，你怎么了？我答，心里舒坦。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武斗渐起。继父怕我遭不测，硬把我从学校拉回了家。见我不安心、蠢蠢欲动，便把我送回了他的老家。那时想到秀妹也十七岁了，一定更漂亮了！没她，我才不会跟继父回“老家”。到了老家，不见秀妹的踪影，便问。原来她已是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住在公社。
   第二天，我特意带上“一中”校徽，到公社去找她。她竟一眼就认出了我，高兴的像只小鸟，蹦到我的面前，攥住我的双臂说，真想不到你回来了！昨天夜里我还梦见哥哥。搞得我面红耳赤，只是凝视着美若天仙的她，说不出话。她莞尔一笑说，怎么，没长大，还像儿时那样看我？我笑了。
   她请了假，随我回家。我俩绕道水渠，这条人工水渠直通村南。堤岸树木成荫，渠里清水潺潺。正是歇晌，田里一片寂静，只有树上的小鸟在欢唱。我给她讲我们红卫兵是怎样冲破阻拦，赶上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一日毛主席在天安门的检阅。说到我们几个同学散场时被狂热的人群冲散、鞋子被踩掉后的狼狈样，她也开心地笑了……从此，我俩中午经常到水渠上约会。我给她讲《苦儿流浪记》，讲《人面桃花》，讲《西厢记》……望着她那崇拜我的眼神，我心里又美又甜高兴极了！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我把秀妹约到渠上，告诉她我一早要走。她楞了一下，哭着扑到我怀里说，我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可是今天一别，怕是没有再见面的缘分。哥哥，你能永远记住我这个乡下妹子吗？我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劝慰道，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面的。
   沿着大堤我俩走了很远，渐渐远离了村庄。那时这里还没有电，漆黑的夜里只有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她靠在一棵树上，眼望着星星，用手指给我看牛郎织女星，眼泪一串串掉在我手上。我伸手去给她擦泪，她竟捉住我的双手放在她的双乳上……我情不自禁地轻柔起来……似有一股电流直击我的全身——酥酥的、麻麻的，美妙至极……正当我眩晕着，享受着第一次与少女双乳的肌肤直触所带来的快感时，它的双唇，正碰上我低下头的唇，刚感到一阵香甜地酥麻，我俩的舌已互搅进对方的嘴，交缠在一起……我俩都颤栗起来，巨大的快感让我的腿发软……我俩紧紧地搂抱着倒在了树下，舌还搅在一起……突然，感到她在解我的腰带，我一惊，听到她喃喃耳语，哥哥，我爱你，我想把贞操给你，我是心甘情愿，不求你的回报，我知道我这个乡下妹子不配得到你的爱……这时我暗恋着的黎晓明浮现在眼前，妈妈在我来时说的一句话也响在耳边——在乡下不要和女孩子交往太深，后患无穷！我攥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说，妹妹，你长得很美，将来会有好归宿的，不要莽撞。她没有言语。我默默的把她送回住地，心里祝福她将来能有一个好姻缘，一生幸福。
   我和年迈多病的奶奶过日子，每天出工回来挑水做饭、伺候奶奶，很累。离我们村十五里有个位伯镇，逢五排十的大集，我便时常去逛一逛解闷。春节前的一天，集上有一个五十左右的老头儿摆残棋，输赢十元。我凑过去一看，他摆的残局走好了是和棋，他保赢不输。不一会儿他便赢了二十元。那时农村一个壮劳力干上一年也只能分到几十元的红，他也太欺负人。我蹲下去对他说：“老伯，咱俩玩盘整的二十元一盘如何？”他抬眼瞧了一下看我是个毛头小伙，露出不肖。围观的人便七嘴八舌撺掇起来，老头儿也是个顾脸的汉子，说：“玩就玩三盘。”
   我说：“我只带了三十元。”
   “那咱们十元一盘。”
   说好，我俩一人掏出三十元压在棋盘下。第一盘他让我先走，我也不客气，拿出白爷爷教我的看家本领，先跳马。他以当头炮应战，我窍喜。本来破解当头炮屏风马便是正着，如今我先走哪能不赢。第二盘他先走还是当头炮开局，我以顺手炮应战。中盘时我已反先，大冷的天他的额头冒了汗。长考后他想对子谋和，见他手软我抓住机会很快又赢了第二盘。他憋红了脸说：“这位小弟高手，我甘拜下风。”说着他拿出棋盘下的六十元全递给了我，我急忙退给他十元说：“第三盘没下我怎么能收钱呢。”然后我把赢来的二十元退给了刚才输在残局的那两位。老头一见面现愧色，拉住我的手非要让我到他家喝酒交个朋友。我自报了家门赶紧脱身。没想到不久，他便托媒人上门给女儿说亲。我一口拒绝。后来本家婶子软硬兼施，只得见了一面。她长得倒也清秀，本来只想回城再定终身的我，渐渐动摇。继父回来把订婚之日定下后，便把他远在新疆工作的四弟，我的四叔叫回。四兄弟见面后便提出分家。不管我二叔、三叔怎么反对、捣乱，继父硬是叫村支书把家给分了。我二叔、三叔分得西边六间北房，我继父和我四叔分得东边三间北房和四间空房基地及一扇大门，三间厢房。分单写完都按过手印后，我继父便亲自动手，带领我、四叔和我两个姑父，把大门和三间老厢房拆了，搬到我和奶奶住得院子。搞得老弟兄们仇人一般，看着继父已是花白头发，为了我竟不顾弟兄亲情而动手，真让我感动。那时我想，如果是我的亲生父亲，他能做到吗？
   听妈妈讲，她二十岁时由我太姥爷做主，许配给郊区一地主家的三子，就是我的生父。父亲比妈妈小两岁，正在城里读书。一年后他考入燕京大学，临去大学前，他俩完了婚。可父亲一去不返，后又音信全无。风传他参加了共产党，去打日本鬼子了。当时妈妈根本不信，一个懦弱书生能去打仗？妈妈一直想，他可能去国统区读书了。可日本投降后也没他的音信。一九四九年春节，全家正吃年夜饭，父亲突然返家，还带着全副武装的警卫。原来他真的参加了共产党，南下正好路过家乡。只住了一夜便匆匆走了。直到一九五二年才接到他一封来信，却是要求解除父母包办的婚姻。那时我爷爷为了躲避土改家产被分，早已分家，把最好的房产田地和浮财分给了我们这一股。原来爷爷有个哥哥娶亲后不久病逝，我大奶奶没改嫁也没儿女。这次分家把我父亲过继给了我大奶奶，家业便按两股分得。妈妈大哭一场后，又和我大奶奶分了一次家，然后变卖了房产田地，带我回了城里姥姥家。我父亲当官后便抛弃了我和妈妈自己享福去了。
   定亲后，继父和四叔便回去了。对我一见倾心的她，订婚后便来伺候奶奶。一来二去，两人感情渐深。村南的水渠，堤岸满是高大的洋槐，五月花开的一天，奶奶想吃槐花馅的玉米面团子，晚上我牵着她的手来到堤上，袭人的花香甜丝丝的让人心醉……摘完槐花我手指天上的星星叫她看牛郎织女星，给她讲了牛郎织女的传说，告诉她牛郎星两边的小星正是牛郎挑着的一儿一女并说你也要给我添一儿一女，她彻底的醉了倒进我的怀里……两人滚进堤下的草丛第一次偷吃了禁果……
   奶奶突然翻脸，不承认我这个孙子。二叔出面把我赶出了家门。我心里清楚，当时的农村太穷，饭都吃不饱，他们省吃减用盖下的房由我占了，能甘心么？搅黄了我的婚姻便有希望拿回家产。我只得返回父母家。三个月后奶奶无人照顾死去，继父和我回去发丧了她。可婚事没黄。一九七五年春节，我带她回了趟千里之外的父母家，就算完了婚。原想在城里多呆些日子，会一会谈得来的老同学，以后再见面的机会不多了。没想到个个惟恐避之不及，我醒悟——人心鄙夷，世态炎凉。一个在农村结婚了的汉子，有何出息？寂寥独处，不禁哀凉……悲哀的我又遭到母亲地冷嘲热讽。心想，走罢。我向母亲提出要在她卖掉的房产、田地中分一杯羹时，她竟说，爹有娘有不如老婆汉子有；老婆汉子有不如自己手攥着有。我的心彻底凉了，我已臭的连母亲也不闻——她已看扁我这个穷坑永填不满。想想也是，一个结了婚的农民会有出头之日？那时鬼都不信。那时我早已又有了两个弟弟。我只得携妻狼狈返回，到家只剩三十元。那时的农村很穷，有的人家连买灯油的钱都没有，有三十元攥在手中不花，也算富足。命该我是穷鬼，一天晚上我看书时，妻怕浪费灯油，拉我睡觉。黑暗中我俩嬉闹，竟一拳打在她的乳房上，立时肿了。几天后化了脓，她怕去医院开刀，我只得请郎中下了药捻儿。五天一换，不但收五元钱还要酒菜招待。幸好三十元花完，化脓处也收了口，没借债。
   那年“五·一”节，秀妹回村看望父母，听说了我的窘况，回去便求在县委任组织部长的丈夫给我找工作。那时百里外的省城正有一新建单位在县里招工。部长一句话，我便顺利通过。我把结婚时姥姥送妻的一枚戒指卖了，置办了必需品，一九七五年八月一日我到省城工作，抛下身怀六甲的她在家艰难度日。那时我只有三十多元的工资，一个单身汉吃食堂，抽烟喝酒，每月下来所剩无几。她为了要儿子，不顾罚款，竟生下第三个女儿，日子更加艰难。争强好胜的她除了养鸡喂猪还起早贪黑揽些纺线织布的活儿，没和我张嘴要过钱，任劳任怨地哺育着三个女儿。为此像头拉磨的驴，想悠闲地喘口气都不能，让人看了心痛。
   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我考入大学中文系。我毕业后土地承包，她更苦更累，但七亩地的收成也着实令人欣慰。第一年卖棉花的钱，给我买了件呢子大衣，令我汗颜。
   一九八八年，我停薪留职到出生地经商。那时的商机遍地，一中的老同学在各个阶层当官的不少，我又实在，肯奉上大笔回扣，便站住脚。公司很快发展起来。我拿出十万，翻盖了老家的旧宅；把七亩承包地转包出去，让她活得扬眉吐气。看到认识的老板，发财后个个变心离婚。防己步其后尘，我把不需周转的资金，每次都存成八年的定期存款，交给妻保存，让靓妹们没了觊觎之心。好心有好报，如今有几家公司不是靠别人的货款运转。那笔数目不小的存款，早翻了一番。
   长女大学毕业后，我托关系在省城给长女安排了个满意的工作。购了套商品房，把家定居到省城。二女、三女分别考进省城大学。一家其乐融融。
   喝着酒我向夏昶打问夏先生后人的状况，夏昶告诉我，夏先生只有一个女儿嫁到婆家不久病逝，后来夏先生把他过继到家里。
   原来夏昶便是夏先生的唯一继承人，我一块石头落地，急忙从保险柜里拿出《象棋古谱》激动地递给夏昶说：“这是我从夏先生手里借得，如今终于找到继承人，多年的心愿了矣。夏先生九泉之下得知必欣慰。”
   没想到夏昶推辞说：“我要它何用，还是你这个读书人留着吧。”
  “这可是古籍善本，如今价钱不可估量。”
   夏昶翻开扉页，见上面有夏先生的手迹和印章，说：“你留作纪念吧。你能几十年信守诺言，算作夏先生的奖励，他如果九泉之下得知会更欣慰。”
   我惊呆在那里，又一次看见夏昶眸子一闪让我想到白爷爷。
   夏昶坚决不要，没办法我只得先收起来说：“暂存我这里。”
   夏昶临走对我说：“明天我叫犬子开车来接你到我的舍下杀几盘哥俩过过瘾如何？”
   我心想，他儿子大学毕业定知《象棋古谱》的价值，明天我拿出交给他，也算完了我的心愿，便点头应允。
   夏昶走后，白爷爷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那年他走后不久传来消息，让我们一家大吃一惊，原来他是国民党的将军，从东北战场逃出，假扮修鞋老头儿已流浪多年。这次被他一老乡认出，幸亏报告的快，没让他逃脱。
   妈妈后怕不已，生怕当初他下手把我害死。姥爷斥道：“真是妇人之见，人家一个将军为何无缘无故害死你的儿子？”
   “他可是国民党的将军，杀人不眨眼。”
   “国民党那时说共产党共产共妻你现在还信吗？”
   妈妈便不吱声。我告诉了姥爷藏在小人书箱底的秘密，妈妈吓得变色，忙不迭说，可别是炸弹。姥爷瞪了她一眼，她才闭了嘴。姥爷打开古色古香的木盒，只见里面分成三十二个格子，每个格子都用丝棉包着。打开，是一枚枚晶莹剔透的玉制棋子。十六枚殷红；十六枚翠绿，煞是好看。
   姥爷说：“这是古玉不知那个朝代玉石大师刻制，它可价值连城。”姥爷家曾几代开过当铺，姥爷对古玉颇有研究。
   妈妈要交给政府，姥爷沉吟一会儿说：“如果交给政府，我们这样的人家还能说清和他的关系？”指了指我，又说：“你答应人家保存，就要负责到底。是福是祸看你将来的造化。”妈妈见是宝物便再没说什么。姥爷把它又放入小人书箱底。
   白爷爷您在哪里？您如果活着为何不来取你家传宝物？你说过，只要活着必定找我取回。可几十年的沧桑巨变你还能找到我吗？……又是个翻来覆去的不眠之夜……
   玉制象棋两次失而复得浮现在眼前……
   第一次是在一九六零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大饥荒随着大跃进的失误扑面而来，人人措手不及。那时大弟出生不久，妈妈已饿得皮包骨哪还有奶喂他，急得妈妈团团乱转。那时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巧的是竟有一文物贩子是我们员司房一家的亲戚拿粮食换文物。妈妈心动，便背着我拿一枚棋子换回半袋玉米面。等我知道早已吃了大半，急得我大哭。我如法炮制，偷了妈妈的一枚金戒指去换那枚棋子，可文物贩子不换。没办法我只得又偷出我家祖上传下来的麒麟金锁这才换回那枚殷红的棋子。等妈妈发现，贩子已走，妈妈臭揍了我一顿了事。我扬言如果再有人动我的棋子我便去死，妈妈知道我天生的拧脾气，说到做到，从此不再打棋子的主意。
   第二次是文化大革命武斗期间，那家和文物贩子有亲戚的儿子是我们对立派的头头，知道我有一付玉制棋子，乘我不在家，带人抄走。我知道后，召集人马，闯到他们的司令部。几个正围着用玉制棋子杀得正酣，见我们杀气腾腾人多势众，不得不乖乖交出。那次差点出了人命，我的绰号——“拼命三郎”从此叫响。这才有继父送我回老家的事发生。
   那以后我把它深埋地下，回城结婚时挖出，带回老家保存至今。
   第二天十点，夏昶的儿子小磊按响了门铃。只见他高挑个儿、剑眉杏眼，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人喜欢。只是一身名牌西装虽然很帅但我觉得和一位打工者不般配。老伴见他手里拎着礼物马上笑逐颜开迎进客厅。我一见有茅台酒和大中华高级礼品烟时心想，买这么贵的礼品肯定是冲着善本《象棋古谱》来的，这下算了了我的心事。可我取出他却坚决不要，说父亲已告诉他让章伯伯留做纪念。我不知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得随小磊下楼，心想等到了夏家便知分晓。到楼下一看竟是一辆高级加长奔驰，想来小磊是给老总开车。上了车我问他在哪个单位开车，他说在“澎湖湾大酒店”。那可是台资建得酒店在省城数一数二工资肯定高了。汽车直奔“澎湖湾大酒店”，看来是要先还了车再到家里，夏家一定离酒店很近。没想到车没进停车场开到了大门前停下。
   门童毕恭毕敬打开车门竟说：“章先生请光临‘澎湖湾大酒店’。”我正吃惊门童怎么知道我姓章，夏昶已迎了出来。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只见他新理得发、新刮得脸，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一身笔挺的名牌西装哪还有一点修鞋老头儿的痕迹，十足一个董事长。另一位门童恭敬的对小磊说：“总经理好。”然后接过车钥匙把车开走。我立时蒙了，以为在梦中，偷偷掐了掐胳膊很痛！……糊里糊涂就进了电梯，出了电梯我才缓过神来拽住夏昶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进屋再说。”
   漂亮的小姐打开房门恭敬地说：“章先生夏董事长请进。”
   进屋我又拽住夏昶急问。
   “来，我先让你看一幅画，然后告诉你事情的始末。”来到客厅只见正面墙壁上挂一幅工笔彩色人物画，只见白爷爷一身戎装端坐在桌前，桌上是一盘将要取胜的残局，棋子便是白爷爷的家传宝物，白爷爷手拿一枚殷红的马正要落子卧槽，此马一落对方必输无疑。画面隐去对弈的另一方。只见画面上题字：马到成功。下面一行小字：赠夏鼎将军。民国三十六年春于南京。竟是一位逝去的国画大师的墨宝。
   难道?……是了，“白占江”——战败的将军，南京人必是掩人耳目。看来我是要改口叫夏伯伯了。
   夏昶告诉了我发生的一切：一九四七年春节刚过，家父夏鼎接到命令，调东北战区任战区参谋长。那时家父已看出败局，可军令如山，不得不从。当时家父在南京的邻居是位画家也是棋友听说后便作了墙上的这幅画给家父壮行。家父有一弟弟，在总统府任侍从长官，叫夏鼐。父亲把南京的家产全部托付给了弟弟，只带了那付祖传玉制象棋。因他自小携在身边，黄埔军校毕业后便步步高升，几次化险为夷，认为它是吉祥之物，有祖荫庇护。
   家父到任不久国军便节节败退，眼看城破，只得换上早已备好的一身鞋匠的衣服，推独轮车混在逃难的百姓之中逃出城外。不敢走大路，单挑乡村小路走村过寨，以修鞋为生，一步步向家乡走来。几次险象环生都躲了过去，让家父更相信家传宝物对他有护身之灵。一九四九年一天半夜，家父摸进家中，把我母亲吓了一跳，随后认出，抱成一团。民国政府早已发了讣告，没想到九死一生到了家中。在家中藏了几天，眼看风声越来越紧，只得在半夜又扮作修鞋的老头儿逃出家中流落江湖。就在开平城中摆修鞋摊儿时，一天上午被我村民兵连长撞见，他俩是小时的伙伴。家父虽一口咬定不相识，心中也知这次是逃不过了，只得先回你姥姥家中把宝物托付给你，免得落入共产党手中。家父刚刚逃到唐山便被抓。
   一九五九年大赦，家父出来后到开平找你，可你姥姥家已成区敬老院。他的身份又不敢多问，只得返回家中。一九六六年临死时家父嘱咐我务必找回家传宝物，我点头答应他便死在我的怀中。
   我叔叔夏鼐到了台湾后，一九五四年台湾当局得知家父并没战死疆场，是个弃城的逃兵，很恼火。我叔叔失宠，心灰意冷便解甲经商。有从南京带去的我父的大笔资金，很快站稳脚跟。借着台湾经济腾飞的东风成为大财团之一。大陆改革开放后我叔叔是最早来投资的台商之一。叔叔找到我这个在大陆夏家唯一的后人，告诉我夏家在台湾的股份有我家父一半，我一夜之间成了亿万富翁。想起父亲临死时的嘱托，便组织人员调查，万没想到你就是护宝之人。虽认定宝物在你手中，但也不敢贸然相认。如今人心叵测，怕坏了大事，我便扮作修鞋老头儿佯和你不识。让你先认作老乡再一步步交往探清你的想法后再对症下药。几天下来，知你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让我惭愧万分。我这里先向老兄谢罪，说着连连作揖。
   我这才恍然大悟，说：“昨天夜里我还想白爷爷为何还不取他的家传宝物，让我心悬至今。这下好了，五十年失散在外的宝物终于回家了，我也一块石头落地。”说完我和小磊一同去取宝物，并按夏昶的吩咐把我的老伴也一同接来了。
   夏昶把家传宝物放在夏伯伯的画像前，跪下去说：“爸爸，如今宝物取回，了了你的心愿。我要让小磊拜护宝功臣为义父、义母，我们夏家将永世不忘章先生的护宝之功。”
   我推辞不过只得让小磊拜了。小磊起来拿出一张支票递到我的手中说：“父亲、母亲，这是一百万元，略表义子的孝心。”
   我立时把支票撕了，转身要走。
   夏昶拽住我说：“我刚刚向台湾的叔叔报了喜讯，他要和你说句话。”
   原来夏鼐总裁已从夏氏财团的股份里划出一千万元的股份归于我的名下，并提名我为下届董事会的董事。

蒙山

围绕玉制象棋,讲述了一个传奇故事,"我"与修鞋匠修鞋匠与我,似乎是命中注定.
小说故事性很强,在阅读中极具诱惑力.让读者总想在"我"身上得出棋缘的由来.
<棋缘>某些情节安排承接转换不是很连贯.仔细修改下是一篇好小说.
感觉作者写这篇小说时,处于很兴奋的一种状态,而且是一促而就.不知是否正确?

邱冬夏

当我读过田润明的那篇《月夜》，又来读这篇小说，我发现作者很善于营造故事，这是写小说极其珍贵的素质和能力。
看了蒙山版主的评点，我有同感。本刊尤其欢迎故事性强的小说，所以我选稿特别强调可读性。
因为还没有看细，先下载后再多读两遍，如果有不同看法，再做进一步交流。
提给其他朋友继续评读。

吕和义

今晚时间不够，先顶下，后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