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叙兖：陈赓与任新民

赵日超

                                       陈赓与任新民
                                                 滕叙兖


       2017年2月12日，102岁的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任新民走完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他所以能为中国航天事业奋斗60余年，立下不朽的功勋，应该说他有幸遇到陈赓这位尊贤爱才高瞻远瞩的伯乐。

                          一

      1952年8月中旬，奉军委调令，隶属华东军区的南京军事科学研究室成建制调到即将在哈尔滨成立的军事工程学院（简称哈军工），任新民和其他专家一起奔赴北京，在陈赓将军的领导下，参加军工学院筹委会的工作。
      9月1日，哈军工筹委会在北京地安门恭俭胡同59号成立，任新民被任命为筹委会委员，尽管那时候他还不是党员。
     陈赓慧眼识英才，对办事稳重、认真负责的任新民十分信任，让他参与延聘教授的工作。除了向陈赓推荐德才兼备的老教师之外，任新民还负责接待从中南地区和华东地区调来的教授，连他们分别从北京和天津中转火车的具体事宜也由任新民一手办理。
      建国之初，人才奇缺，北京各单位都不愿意放人，哈军工调人是很困难的。
      有一次，任新民去中国科学院调罗时钧和庄逢甘两位留美博士，人事处长说什么也不肯放人，任新民回来向陈赓汇报，陈赓紧绷着嘴唇，在办公室踱了两圈，对任新民说：“你给那个处长打个电话，就说我明天登门拜访，当面请教。”
      任新民有点犹豫，憨憨地笑着，没敢碰电话。
      “就这么打！”陈赓用手点点电话。
      任新民照办了。“陈赓打电话”这一招儿还真灵验，第二天，科学院来了电话，客气地说，罗时钧和庄逢甘将按规定时间去筹委会报到。
      事后任新民听说，那位人事处长听说陈赓将军要来找他，可吓坏了，立马同意放人。任新民感触良深，常对同事们说：“哎，没有陈赓院长坐镇，调人的事就不好弄，哪个单位都不愿意放人呀。”
      除了调教授，任新民还负责到各大高校搜集学术期刊和科技资料，为哈军工的图书馆准备“粮草”，当时与教育部达成协议，首都高校凡是有两套的科技杂志就要分给哈军工一套，但实际上谁也不愿意白送。
      1952年底，任新民把北京的工作收尾后，匆匆北上，到了哈军工，陈赓院长任命他为教务处副处长，与处长曹鹤荪教授搭档，主要任务是制定全校的教学规划。
      翌年初，任新民的老母亲、夫人虞霜琴和三个年幼的孩子随南京军事科学研究室家属们来到哈尔滨。为了让任新民无后顾之忧地投入工作，老母亲和虞霜琴克服不适应严寒气候的困难，担起照护家庭、抚育孩子的重担。在哈一中当数学老师的虞霜琴曾因病晕倒在讲堂上，但仍坚持在教学岗位上。
      半年后，首批苏联顾问团来到哈军工，他们带来苏联五个著名军事院校的教学计划，专业不同的顾问都强调自己的意见重要。但哈军工必须有一个统一的教学计划，特别是基础课。于是，负责教学的任新民不免常与苏联顾问发生争论。好在陈赓支持曹鹤荪和任新民，在学习苏联的时候也要保持以我为主的态度。
      除了为全院教学工作操劳外，任新民出任炮兵工程系火箭武器教授会主任，讲授固体火箭课。不久，陈赓又任命他为系教育副主任。他把主要精力都用在教授会的建设和培养学生上，有在南京那几年的工作实践，任新民已经是哈军工首席火箭专家了。
      1955年秋全军授军衔，因为哈军工知识分子授衔偏低，时任副总长的陈赓经过努力，获准重新为他们授衔。任新民与马明德、梁守槃是全院瞩目的三位技术上校，这在当时是全军知识分子里的最高军衔了。陈赓对任新民的器重可见一斑。

                                二

       1955年10月，著名旅美科学家钱学森回到祖国。为了熟悉国内情况，他接受中科院领导的建议，启程去东北参观。11月23日上午，钱学森在哈尔滨市向接待单位提出，他有两个朋友，一个叫罗时钧，一个叫庄逢甘，听说在一所军队的大学里工作，希望能见到他们。下午省委回复说，军事工程学院请示了北京，欢迎钱学森博士来学院参观指导。
       11月25日上午八点，小轿车把钱学森送进哈军工大院，只见一大群身着将校军服的军官们走过来迎接他，为首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笑颜悦色的首长，伸出右手，大声说：“欢迎啊！钱先生！我是陈赓啊！”
       钱学森大吃一惊，在北京总参办公的陈院长怎么突然从天而降？
       陈赓又把副院长刘居英等院领导介绍给钱学森，大家这才走进楼里。宾主落座后，刘居英告诉钱学森，陈院长是今天清晨专程从北京乘军用飞机回来欢迎他的。钱学森连声致谢，陈赓大将在军务繁忙之中，风尘仆仆地从北京专程赶回来迎接他，使他深受感动。
陈赓乐呵呵地说：“哎呀，今天我起了一个大早，总算赶回来和钱先生见了面。我们军工学院打开大门来欢迎钱先生，对于钱先生来说，我们没有什么密可保的。”
      上午，陈赓亲自陪同钱学森参观学院。看完空军工程系后，陈赓不顾双腿隐痛，又陪同参观炮兵工程系。
      任新民请钱学森参观火箭武器教授会的几个试验室，特别是室外的固体火箭点火试车的试验，任新民的工作引起钱学森的极大兴趣。
       任新民指着几个10多米高的铁架子，谦虚地说：“不怕钱先生笑话，我们做比冲试验，方法很原始，另外用火箭弹测曲线，也是笨办法上马。”
       钱学森认真地说：“不容易！你们的研究工作已有相当的深度，尽管条件有限，已经干起来了嘛！迈出这一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任新民拿出美国空军的一份短期训练教材，就固体火箭燃料配方、柏胶装药中的材料和工艺等问题向钱学森请教。
       钱学森对陈赓说：“任教授是你们的火箭专家，我今天有幸认识了他！”
       陈赓介绍说：“任教授这几年一直在搞火箭方面的研究和教学。”停顿了片刻，陈赓缓缓问道：“钱先生，您看，我们……能不能自己造出火箭来呢？”
      钱学森不假思索，脱口而答：“有什么不能的？外国人能造出来的，我们中国同样能造出来，难道中国人比外国人矮一截不成？”
陈赓脸上掠过一丝惊诧，旋即眉峰一扬，开怀大笑，他立即趋前一步，紧紧握住钱学森的双手，以语到石穿的豪迈声音说：“好！我就要你这句话！”
      钱学森离开试验室时，与任新民道别，充满感情地说：“我们一见如故，希望不久我们再见面，深入探讨一些问题！”
       中午已过，陈赓说：“钱先生，今天中午先在学院里吃点便饭，晚上在大和旅馆再正式为你接风。”
      大家谈笑着走下台阶，后面追上来两位年轻的少校军官，气吁吁地赶到钱学森面前，一个标准的军礼，几乎是齐声喊道：“钱老师，您好啊！”
      钱学森定睛一看，正是罗时钧和庄逢甘，多年不见，两位学生变成英气勃勃的军官了。
      钱学森的眼睛笑成了弯月，一手抓住一个，使劲地摇着。
      陈赓对罗时钧、庄逢甘说：“正好，你们俩也来陪老师吃饭。”
      下午，钱学森为哈军工教师们做学术报告。
      晚上，大和旅馆小餐厅里摆着两张大圆餐台，水晶吊灯发出柔和的光线，户外虽是数九隆冬，室内却温暖如春。陈赓和钱学森并肩坐在一起，陪同的有院部系领导、任新民等老教师，罗时钧、庄逢甘在场执弟子之礼。
      席间，陈赓三句话不离火箭，他向钱学森提出更深层次的问题。钱学森谈到如果研制射程为300~500公里的短程火箭，两年时间可望解决弹体及燃料，关键问题是自动控制技术，恐怕难以一下子突破。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任新民，问道：“任教授，是不是这样？”
      任新民点点头，他把今天火箭教授会同钱学森讨论的结论简单说了一遍，大家的话题都围绕着火箭，这个晚宴实际上成了科技研讨会。
       陈赓听大家和钱学森谈得投机，很是兴奋，他朗声道：“钱先生的话让我心里有了底，我们一定要搞自己的火箭，我可以表个态，我们军工将全力以赴，要人出人，要物出物，钱先生只要开口，我们义不容辞！”说到这里，陈赓举起盛满红葡萄酒的高脚杯站起来，大声说：“我提议，大家举杯，为欢迎钱先生参观我们学院，为发展我们中国自己的火箭工程事业，干杯！”
        钱学森晚年在回忆文章中深情地说：“我回国搞导弹，第一个跟我说这事的是陈赓大将……陈赓接见了我，还吃了顿晚饭……”

                           三

       与钱学森相识不久，任新民萌生了中国应该发展可控地地火箭和地空火箭的设想，在陈赓院长的授意下，他与周曼殊、金家骏两位教员一起联名写了一份关于研制火箭武器和发展火箭技术的建议书，经学院党委转呈陈赓院长。
      不久，任新民的建议书由陈赓转报中央军委，摆在彭德怀部长的案头。彭德怀很重视任新民关于研制火箭武器的建议，阅毕当即批给黄克诚和万毅阅处。1956年1月20日，彭德怀主持军委会议，讨论通过了这个建议，拉开了中国发展导弹的序幕。
      是年秋，有一次，陈赓请任新民吃饭，席间开玩笑说：“哎呀，任教授，你现在在全军名声大振！”
      任新民不解，只是笑。陈赓补充道：“你们三个人的报告登在军委的简报上啦！”
      1956年春，在周恩来总理亲自主持下，国务院组织了全国数百名专家集中北京，制定《1956—1967年科学计划发展远景规划纲要（草案）》，确定了57项重点任务，其中第37项是“火箭和喷气机技术”。任新民参加了这一部分的起草工作，在武器装备规划中，特别提出开展地对空、空对空各种防御性战术导弹的研究。
       陈赓对火箭、导弹着了迷，1956年春，由他牵线搭桥，在周恩来总理、彭德怀、叶剑英等军委主要领导人大力推动下，中国的导弹研制事业迅速提升到实施的阶段。2月17日，钱学森起草的《关于建立我国国防航空工业的意见书》提交中央，在《意见书》中，钱学森还开列了一批拟调来参加这一宏伟事业的21名高级专家的名单，首位就是哈军工的任新民。
      为了保密，所有敏感的名词统统用“航空工业”来代表，领导机构也称“航委”，由聂荣臻挂帅。
       5月10日，聂荣臻提出了《关于建立中国导弹研究工作的初步意见》，其中包括建立以钱学森为院长的导弹研究院，对外称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以便尽快开展导弹研制工作。中央军委迅速批准了聂荣臻的方案，并指定由聂荣臻负责具体落实。
       选调科技骨干是组建五院的燃眉之急，陈赓鼎力相助，带头向聂荣臻推荐哈军工的专家，把任新民调给五院，早是他思考成熟的计划。
       6月上旬的一天晚上，在北京出差的任新民和庄逢甘穿着便装，到灵镜胡同看望院长陈赓。
       陈赓一边吃饭，一边和任新民、庄逢甘闲聊着：“怎么，苏联去不成了？”
      任新民说：“听说去不成了，本来让我们俩来准备规划，要跟着李富春副总理去苏联谈判呢！”
      庄逢甘叹口气：“苏联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陈赓把筷子一放，摆摆手道：“不奇怪，火箭技术就那么容易给了你们中国人？总得有自己的小九九嘛。”他看看有点沮丧的庄逢甘，鼓励道：“不怕他们赖账，我们自己干嘛！”
     陈赓又神秘地盯着这两位哈军工的拔尖专家，轻声问道：“你们在北京待了这几天，没听到点什么消息？”
       一个上校，一个中校，两人相视一笑，支支吾吾，不敢捅破窗户纸。其实，他们这次在北京开会，从上层已影影绰绰地听到一点关于中央要办个专门搞导弹研究机构的消息，但这只是小道消息，院长是不是指这件事？
       “哼，还装糊涂呢！”陈赓故作嗔怪道：“我要把你们从学院调出来筹办五院呀！”
      任新民和庄逢甘从心里想干一番自己喜欢的事业，但没敢开口。现在院长说明白了，任新民瘦削的脸颊泛起红润，庄逢甘毕竟年轻些，高兴得两眼放光，“嘿嘿”地憨笑着。
      陈赓又说：“其实学院舍不得放你们走，你们都是创建军工的元老喽，第一批老教师嘛！但我们得顾大局呀，这次我们军工挑选最优秀的专家支援五院。逢甘呀，钱学森同志要出任五院院长呢，你就跟着你的老师好好干吧！”
      任新民和庄逢甘离开灵镜胡同，初夏的习习晚风拂面而来，顿时令人神清气爽，带着对新事业的憧憬，他们踏着路灯投下的影子，昂首阔步地走着。
      规划会议结束后，任新民和庄逢甘商量好，先不回哈尔滨，他们直接去五院筹建地——黄带子坟一个野战医院腾出的房子里，报到上班了。
     那天，聂荣臻的助手安东少将一早来看他们，只见两位留美的大教授，找来两块铺板，用几摞砖头当床脚，搭成两张小床，他们不顾条件简陋，一头扎进工作里。
     安东回去向聂荣臻汇报：“任新民是第一位来报到的，庄逢甘第二，条件实在太差，两个人都打地铺啊！”
聂荣臻叹道：“这就是陈赓同志带出来的干部啊！军工的专家们来打先锋了，怎么能让人家打地铺？你赶快在附近给他们安排个旅馆住！”
      安东回到黄带子坟，再三动员任新民、庄逢甘两位住旅馆，任新民说：“我们既然是调来这里工作的，怎么能住旅馆？”他们一直没有去住旅馆。这件事给聂荣臻留下很深的印象，多年以后，晚年的聂帅还对别人说：“我对任新民和庄逢甘打地铺不住旅馆的事极为感动，始终铭记不忘。哈军工送来这么好的科学家，如果不信任，咱们还能相信谁呢？”
       6月底，任新民回哈军工搬家。前不久，学院为老教师分新房，任新民和梁守槃是正副分房主任，任新民待人诚恳，办事公道，在全院的口碑极佳，现在他要离开了，大家都舍不得他走。7月1日，院系领导和许多老同事们在大和旅馆设宴欢送他，一片依依惜别之情。是年秋，哈军工又向五院支援梁守槃和朱正两位教授。
       1956年10月8日，五院正式成立，任新民在大会中聆听了聂荣臻元帅的讲话，聂帅的话铿锵有力：“我们要以自力更生为主，力争外援和利用资本主义国家已有的科学成果，一定要艰苦奋斗，发愤图强，把我国的尖端事业搞上去。”   
       任新民出任总设计师室主任。除了为五院选调科技人员，他还要开办导弹技术知识训练班，为年轻人讲课，工作异常繁忙。

                            四

      1957年4月8日，苏联派来五位导弹技术专家，在北京航空学院为中国同行讲课，任新民和五院的同志们抓住这个好机会，充实自己的专业知识。
       5月，中央批准陈赓的请示，同意哈军工牵头组团，出访苏联、波兰、捷克三国，这是新中国第一个军校参观访问团。陈赓心里总有任新民，特地关照五院，让他以哈军工教授的身份随团出访。
        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任新民访遍了当时苏联陆、海、空三军中顶尖的五个军事工程学院，他就是想亲手摸一摸苏联的最先进的导弹。年初苏联供给中国的两枚P-1教学导弹样品有点落后，基本是二战德国V—2火箭的修改版，引不起任新民的兴趣。在捷尔任斯基炮兵工程学院，任新民仔细参观火箭弹教研室，觉得他们的水平还不如哈军工炮兵工程系的教研室。在茹柯夫斯基空军工程学院，他听说有一个导弹教研室，那儿有“真家伙”可看，校方说参观这一绝密教研室，要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批准，自然，任新民没有摸到真导弹的体温。
       8月中旬，陈赓请访苏归来的代表团成员吃了一顿饭，任新民说起苏方婉拒他参观导弹教研室的事。陈赓眉头微蹙，沉思一会儿说：“看来还要靠我们自己干，不过现在再尽力争取他们的合作，哪怕给个教学用的家伙也好。”
       1958年9月，中央军委任命陈赓兼任国防科委副主任，作为聂帅的第一助手，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总是全力支持任新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