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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 : 说朱辉,谈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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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10 17:07: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源:《扬子江文学评论》 


关键词:朱辉 语言
我认识朱辉有二十二年了,看熟的一张脸,哪怕一两年不见,他的表情和表情后面自带的细微情感也是历历在目的,仿佛昨天刚见过面。同时代的人,又是老朋友,说话自然浑不在意。开会见了,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更是增加友情的方法。时间在朋友的身上是停滞的,你不会觉得他已功成名就,也不会在意他双鬓白发。你记住的是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和他内心感动你的地方。


江苏作家中,他实在有些另类,大家在一起胡吹海聊的时候,他经常是沉默的那个人。朱辉不是嘴慢的人,但是他经常保持沉默,保持着他那种稳定的淡然表情,游离在语言之外。他是理工科出身,大学里学的是农田水利,我们都知道他的妻子是水利专家,他的亲弟弟是一位科学家。朱辉先生要是不写作的话,一定会成为一位农田水利专家,或是别的什么类别的科学家。我不能妄评他的身体里流动着理工男的血液,但我能确定的是,理工男的身份造就了他文字的严谨、节制和朴素。他经常的沉默和游离,也许是理工男的特性。这样说的话,还可以说到他的衣服的趣味,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的衣装风格和他的表情一样,几乎没变。要么西装,要么T恤,款式中规中矩,色彩保守,永远像刚从实验室里走出来一样。江苏的男作家里,帅气的不少。作为江苏的女作家,有福了,开会开累了,找谁看上一眼,也是对枯燥会议的一种补偿。朱辉也是公认的帅哥一枚,但我每次看到他那种淡然的稳定表情,首先涌上的念头是:这个人,是不是跑错了地方?他以为到了实验室吗?


我的结论是,一个理工男,很有可能把文学事业当成了一项实验。我很想知道,他的实验有哪些内容。


于是想看他的长篇小说《我的表情》,可惜没有找到。但是我不着急,风过留痕,何况他有那么多的文字发表,他的表情无法隐藏。


以前也看过他的许多优秀小说,《红口白牙》《暗红与枯白》《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包括他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的《七层宝塔》。那时只是单纯的阅读和欣赏,现在要以作家朱辉为例,进行一番探究,所以都要重读。


《暗红与枯白》代表着朱辉文字里的温情和忧愁。《红口白牙》彰显他的尖锐批判。《七层宝塔》,我是在朱辉得到大奖之后看的,写的是生活的失去和无奈。我最喜欢的是《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以前喜欢,现今重读之后,还是忍不住地喜欢。这篇小说,有温情,有忧愁,有尖锐的嘲讽,有生活的无奈,有男性对女性的深刻迷恋。你想知道朱辉是怎样的小说家,一定要去看这篇。它在技巧上几乎完美,如一台精准的开颅手术。在这一篇里,他以惊人的镇定,不慌不忙地把文字一一展开。这里面有无穷无尽的星期三,有尴尬的呢衣,有时光里的光圈,有高脚酒杯在桌上落下的两个焦点,有男主人公心中的一丝突然而来的疼痛……如果你没有心理准备,一头撞进这篇小说里,还以为撞进了一个万花筒。但其实是,朱辉并非给人设置了万花筒,这位理工男的笔,已幻化成实验室里的器皿,他一会儿朝里放一样东西,一会儿又朝里放一样东西……现实就在他的手上无穷幻化,他永不厌倦,我们看得目瞪口呆。


好吧,重新回到《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话说朱辉先生在里面放了那么多的东西,这个短篇,几乎可以构成一个小长篇了。但是且慢,真正的核心还不在此。真正的核心在于,朱辉先生在这个短篇小说里,居然设置了一座虚构的城市。我看过这篇小说多次,但每次看到这座虚构的城市,还是会忍不住地心慌吃惊,随着电闪雷鸣感到身体寒冷,牙齿发紧。这座虚构城市实在怪异荒诞,也实在温情脉脉。这座城市是男主人公虚构出来庇护自已、老婆和情人三个人的,但其实在这座城里,既没有他,也没有他老婆和情人。于是我们又看到了现实中有一张撒谎的碟片,这张撒谎的碟片带来了虚幻中的寒冷、风雨、玻璃屑……沉重的荒芜,冲击着读者的身心。人啊人,人的复杂和辉煌。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男主人公,从小说中走到现实里,会有怎样的结局。他虚构的一座城,将于何时何地倒塌?或者竟是这座虚构之城拯救了男主人公?我从没有想过要问朱辉,因为这是我的问题。我知道,朱辉除了在写作中是没有困惑的,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容易困惑的人。有许多次,我发现了他的困惑。有时候,为一件事,有时候,为一句问话。他的困惑都来自于外界,而不是来自于自身。他当然有理工男的理性,有成就事业者的坚韧,但是在他心里,还有着一个真正写作者才能感受到的困惑。他沉浸在自已的世界里,沉浸在外界给予他的困惑中。我相信他的源源不断的灵感,有很大部分来自于他的困惑。五十多岁的他,是否还沉浸在他五岁那年碰到的困惑中?


我看朋友们的小说,会寻找小说中流露出来的地域风情。每个作家或多或少都带着他们家乡的影子。朱辉的小说,家乡的影子不多,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写的一批小说中,家乡的影子还清晰可见。譬如《看蛇展去》。到了新世纪,他小说的家乡味道已然淡不可辨。他收起了朝外拓展的小说地域,更专注于人物的内心世界。小说的场景也越来越小,甚至可有可无。简单的场景下,人物的一举一动,一个意念,更能引起读者的注意。这种貌似枯燥的写法,有点像一个个话剧实验舞台,又像中国传统的折子戏,简单的布景,少数的人物,矛盾和冲突就在方寸之间娓娓道来。这样的小说更考验作家的耐心和基本功。所幸的是,我们在朱辉先生的小说文本中看到,他对此种写法游刃有余,并且炉火纯青了。


《看蛇展去》是我很早就读过的一篇小说,这篇小说不是朱辉最好的小说,但是我一直都念念不忘。一来他笔下的少年和家乡情调是我所熟悉的;二来,我是从这篇小说开始对他的语言发生观察和学习的兴趣。


《看蛇展去》的语言有着真实生活中那种活泼生动:


门里的灯“啪”地一声亮了,奶奶在里面问:是谁呀?


是我,奶奶,我是金良呀!


奶奶听见了,一时不相信,说:是我的金良乖乖吗?


我童年跟随父母亲“上山下乡”,乡村里,农民的语言大都活泼生动,善于表达真情实感,一句“是我的金良乖乖吗?”不用别的交待,就尽显奶奶的个性和对孙儿的疼爱。生活中生动有趣的话浩如沧海,只有写小说的人,才知道抓住一句合适的话有多么不容易。


《红花地》是朱辉1999年写的,里面也是妙语连篇:“满船的小鸡稚嫩地叫着,你啄我一下,我推你一把,仿佛是载着一船吵闹的油菜花。”


这种妙语,在朱辉的小说里一直没有消失。他2011年写的《吞吐记》,从头到尾妙语迭出:


世界在变,吵架也该与时俱进。


……老婆要离婚,就如同老牛要下河,拽尾巴你能拽住吗?


……没想到离婚的人里竟也有欢天喜地的。这似乎不合逻辑,但懂行的就知道,这是解脱,是解放,你没见过几十年前本市欢庆解放的照片吗?


再严肃的人看这篇也得笑,虽说《吞吐记》在夫妻和合与分手的事例上,描述得略嫌简单化、脸谱化。但你看的时候,从头笑到尾,还有什么时间去挑剔别的?


朱辉的小说语言,如果能用手触摸的话,一定是一整匹沉甸甸的丝绸,“呯呯”地用力打开,是如水的丝滑轻盈。这使得他的每一篇小说都显得平整、光滑,闪烁着丝绸的萤光。你以为他只是在织一面语言的网,其实他是在织一整面的丝绸。丝与丝互相勾连,又使得他层层剥开的人物关系,也如丝织物一样密实难分。


在小说创作中,为数不少的作家会犯“结尾的歧视”,就是注重开头和中间部分,而对结尾有着轻视。因为很多时候,结尾就是水到渠成或顺水推舟,可供作家发挥的余地不大。还有的原因可能是到了结尾处,作家的文字已然疲惫,因而勉力应付;少数作家也会因结尾的一目了然而感到乏味,所以草草了事。


我阅读朱辉小说,一开始是对他的语言感兴趣,但读得多了,发现了他的小说结尾,有着很深的讲究,体现了一个优秀作家的思考和控制力。


《郎情妾意》的结尾一段,突然中止了情节的发展。写作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故事已经到了路的尽头,如果不中止的话,其实不是“发展”,而是下坠。普通的“下坠式”的结尾,朱辉的小说中也有,如《驴皮记》:娘说,“我去给你做饭吃。今天你早点睡觉,养养精神,明天帮你爹去收猪皮。这几天杀猪的人家多”。这样的结尾有点像说书先生的“且听下回分解”,让人满心期待下回,实际上说书先生嫌钱少,不告而别了,没有下回分解了,只有满心遗憾了。在《郎情妾意》的结尾处,朱辉先生果断地中止,但故事还是在延伸。他的笔离开了路的尽头,朝路外边荡开,漫不经意地谈起了“有朝一日”“如果”“要是”。这就是一个有趣的开放式的结尾了。没有了路,不等于没有风景。他引着读者朝路的外面走去,路还在那里,但我们看到了别的风景。我很注意地看了他写作的年份:2011年。我之所以注意,因为在他之前的小说里,结尾时突然荡开的情形委实很少。这样的结尾方式,使得朱辉先生像个逃脱大师了。是的,逃脱大师。写作的人,身陷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的语言垒成的地宫,谁能背负着自己的语言一起逃脱,谁就是最大的赢家。


《要你好看》是朱辉另一篇比较重要的小说,写于2016年。这篇小说延续了朱辉的写作理念:小说地点集中(茶馆和旅馆),小说人物少(男主人和女主人),矛盾靠两个人的对话和心理活动推动,偶尔引入外界的因素把故事的矛盾朝前推。这篇小说的高潮部分在要结束时,一男一女各种试探后旧梦重温,女的沉睡之际,男人剃掉了她的头发,实施了报复。结束语是:


临出门时,他忍不住再看了她一眼。


小说里的这一眼,把我们这些看小说的人带出了眼泪。这就是朱辉的精准之处:这不是简单的报复,这是爱的报复。人生之复杂,人生之璀璨,莫过于此。如果说《郎情妾意》的结尾方式是逃脱式的,《要你好看》就是马车停下时的一鞭子,不是用来警醒马,而是用来警醒读者。《七层宝塔》《看蛇展去》《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都属于“响鞭式”的结尾,但是效果没有《要你好看》那么显著。


在给朱辉写这篇人物小记前,我一度想写生活中的朱辉。但是我后来放弃了这种想法,我觉得,谈他的小说,也许比谈他这个人更有话题性。或许,理解了他的小说,就理解了他这个人。


好吧,回到最初的话题:在文学世界中,朱辉到底想干什么?他在自已的实验室中,想寻求什么东西?


他在为《要你好看》写的序里有这么一段话:我现在的想法是,继续写,造砖瓦。……我终将建成自己的房子,甚至是塔和碑。


这篇序里,有矛盾的地方。既说他中年写作喜欢“点穴式”,对人与人之间的裂隙感兴趣,又说他终建成自已的房子,甚至是塔或者碑。从局部和细微,跳到宏伟和不朽,看上去不能自圆其说,其实是事物的两个方面。你可以想像,一个理工科出身的男作家,他在建造自己的房子时,对细节是何等专心、用心,讲究科学性、合理性和逻辑,力求无瑕可击。


是的,他在他秘密的实验室里,用极端的耐心建造他文学的房子。这是一个理工男的终极理想,也是一位优秀作家的真实心声,合而为一,为着人生的华彩而奋斗。


2020年2月8日


发表于 2022-11-11 20:09:01 | 显示全部楼层
合而为一,为着人生的华彩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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