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2020年4月24日,清明节刚过几天,这是老部队63军参加解放太原71周年纪念日。每逢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一段战争史上撕心裂肺的故事,以及发生在我与战友间的一段往日憾事……
战友之诺
邓高如
战友李牟父子托办之事,一晃多少年过去了,直至前些天清明节时,才算了却。
十八年前,我调来重庆警备区任职不久的一个晚上,总机转来一个门卫电话,说是一位当年在北方部队服役的战友求见,我说请他进来。
门一开,原来是原63集团军188师563团的一名业余报道员。他一番自我介绍后,我想起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63军(当时还未改编为集团军)188师563团任宣传股股长。在团里的业余报道员中,确有一个叫李牟的干部子弟。他多才多艺,打球照相写文章,样样都会点儿。其父曾是本团的一名战斗英雄,当年在解放太原攻打首义门的战斗中立功负伤,后转业至地方工作,晚年又随妻迁至重庆休息。
李牟的来访,又使我们回忆起当年的团队生活。563团是一个战功卓著的团队,曾在解放太原的战役中担任主攻,立下赫赫大功,引出了太原城头“双猛虎”的许多动人故事。那时我们团驻守在太原以北的定襄县,而那个死冤家阎锡山的老家就在离团部二十多公里外的河边村(此村建国前隶属五台县,建国后改隶为定襄县。改革开放后改名为河边镇)。
驻守名人故乡,就容易听到名人秩闻奇事,什么“阎锡山傻看篮球赛”、“阎锡山愚问左行人”“阎父苦吃甜牙膏”等等大笑话,大都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好像这位曾上过山西武备学堂后又留学日本士官学校归来的早期同盟会员、陆军一级上将,竟是一个土老坎、大老粗。其中尤其不堪入耳的传言,就是他与堂妹阎慧卿的暖昧关系,乱伦之说。
八十年代初的一天,来队看望儿子的李牟父亲来到团政治处,与我们聊起了当年攻打太原的那场战斗。老英雄说,那个战斗的惨烈劲呀,不提了!咱们部队围着太原打了半年多,敌人的城墙还是毫发无损。直到辽沈、平津战役结束后,一、四野战军挟其风卷残云之神威,派人、派炮来增援,攻城部队的兵力就达24万多人,是阎部的三四倍 。其中还有四野开来的一个炮兵师,使我们的大炮由原来的百十门猛增至1300多门。总攻的那天,这些炮火对准敌人的城防目标牛头寨、双塔寺、首义门等牢固工事剧烈猛轰,这才撕开了几个重要口子。
我所在的一连是攻打首义门的尖刀连 ,我们在强大炮火的掩护下,向首义门发起猛攻,几番架梯爬城都被敌人压了下来,我们趁敌人一时弹药不济的机会,攻上了城头。敌人疯了,一个留着小分头的家伙,就用火焰喷射器向着城楼和我们开火,被我们当场击毙。随后便是更加残忍的巷战……
本来,我们连是最先冲上首义门的,按战前议定:兄弟团562团的六连和我们团一连同时担任尖刀连,谁第一个冲上城头,夺取城门,谁就领走那面“猛虎旗”。阴差阳错,两个连队几乎同时占领了首义门。“二士争功”也罢,二雄竞武也罢,上级为难了,就来了个“太原城头双猛虎”,于是咱团一连与562团六连就双双授予了“猛虎连”的荣誉称号。我便是这猛虎头上一根毛……
讲到这里,老英雄的脸色变得和缓起来。他说,上次我在重庆一所学校作报告讲到这次战斗的惨烈时,听学校一名老师讲,好像听人说,阎锡山有个五妹子,好生了得。她当时发给阎锡山一封描写太原战斗惨烈的电报,那才叫个文采飞扬。还有那些将士以死报国的忠义,临危不惧的气节,也令人感慨。我这次来团里的目的,就是看能否从你们的资料室、图书馆里找到这封电报全文,我再作报告时,就把这封电报上的内容念给大家听,让当时的对手来说当时的战斗情形,来说他们的顽强态度,不是就更有意义了吗?
还有,犬子李牟在部队学写新闻,让他也学学这篇奇文,估计对他的写作也大有帮助……
老英雄来团查电文,我们一听就是一个高层次的举动,是一种有胸襟、有情怀的表现。这比起那个年代个别老同志一来部队就要待遇、要补助显然就不是一个层次了。我们当下查遍了团里可能存有这类文案的一切地方,自然没有找到。老英雄临别军营时,又带着儿子李牟来到机关,找到我说:邓股长,电文的事,拜托,拜托。不想打了半辈子仗,对手里还有这么一位能文能武的大美人!真是幸运、幸运!
继而他又避开儿子小声说,不知怎么后来有传言,说那五姑娘(阎慧卿)样子乖,但人品不好,还与阎老西乱伦。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你也顺便了解一下。另外,我们当年可不是与那些土莽杂痞、蝇营狗苟之辈打仗!国共争夺天下,各为其主。我们的对手,特别是那些战斗骨干和阎军将领,应该大多是耿介忠勇之士,血气方刚人,决不是熊包!你说对不?
在那个年代,“文革”刚结束不久,改革开放才开头,要一口肯定阎军将领、骨干的忠勇刚烈,还真难;要尽快查到那种电报原文和五妹子传言的真实情况,尤其困难,但出于礼貌、好奇和职责所在,我们还是一口答应下来。后来尽管我们也走访了阎氏老家的乡亲,问寻了县、地区的一些党史工作人员,电报文稿并未找到,五姑娘与阎锡山的真实关系,更是扑朔迷离。阎军的勇猛忠烈,特别是夸大了的阎军守城的所谓“五百壮士殉国”的传说之类,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李牟退伍,联系中断,此事也便从记忆中逐渐消失。不想今晚李牟来访,他告诉我,由于他长期受家父影响,也成了军迷,尤其对军史特别是太原战役那段历史,很感兴趣。很可惜家父已于一个月前因病去逝。临走前几天,老人家还在念叨:那年子我在老团队托负你们邓股长查问的事情,也不知结果如何?哎,托人不如托己呀……
我说,兄弟,实在对不起老人家和你了。这些年来,我们都各飞东西,各自忙于工作,这事我也就搁下了。这样吧,今年暑期已近,我正好要休假,顺便回老部队办点事情,也借此机会去了解一下此事。尽可能给老首长和你一个明确的回答!
那个假期,我如前所诺,跑了定襄县河边镇的阎锡山故居陈列馆,63集团军军部及所属188师并563团军史馆,军史有关撰写人,在太原图书馆查阅了山西省有关太原战役的文史资料,还有当事人的录音证明,电文图片的复印件等等。一应整全了,结论也明白了,的确可以向我们的老英雄、老战友回话复命了。
当我回重庆后第一时间拨通了李牟的手机时,接话者不是李牟本人,而是他的妻子。我正要说明通话意图时,却听她说,前两天李牟出车祸不幸去世,我顿时懵了。多好的战友啊,怎么会这样呢!我忙改口安慰她,要她节哀顺变,而那些千辛万苦查找回的资料和结论,现在变成了无孔的钥匙,用不上了。我只好无奈地将它塞入书柜之中。
此事一晃几年、十年、十几年过去,虽偶感不安,但也无愧于心。近来一场大病初愈后,变得夜里梦多。一天晚上,我在梦中似乎见到了李牟父子,二人面带愠色,齐声问道:“与人谋而不忠乎?听回音而无果乎?君子一言而驷马能追乎?人去楼空而情可断乎?”
我立时大汗淋漓,五脏俱碎,睡意顿消。我差点骂出声来,李牟小子,你是知道的,你父亲第一次要找这些资料时,国家许多档案未公开,那时又有几个敢说真话的人!后来我找到了,可你父子先后乘鹤而去,无缘听到结果,你们怎么能指责我呢?不过好在下周清明节就到了,我一定玉全此事吧!
清明那天,照例下雨,一早起床后,我就开始各项准备。买回了电子蜡烛,书写好二位亡者的灵位,找出了当年调查到的一切材料,后院本有一石桌,现改为灵案。
入夜八时,妻儿随我案前左右站定,他们原以为今年因疫情原因故而改为“家祭勿忘告乃翁”了吧,因而也来加入了祭祀的行列!但当看案桌上的牌位很陌生时,顿生疑窦,要问根由。我说,别问。今天先祭一对亡灵,后再祭祖不迟。这对亡灵,是我多年的战友父子,现还他们一个情,了他们一个愿--一个拖了39年、少说也有18年的情愿。我是主祭,你们作陪祭,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合适吧。听我如此一说,他们也只好随我同跪尘埃,细听恸述:
亲爱的李牟战友及其李老英雄千古!
实在对不起你们了。你们父子先后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和2003年6月,曾两次托我调查了解当年解放太原时五姑娘的电文和阎氏兄妹的关系等一些情况。其实,结论早有了,但因种种原因,未能及时报告你们,十分愧疚!在此向你们道歉赔罪!
随后 ,我说:李老英雄,您当年带儿子李牟来到咱团政治处查询电文时,我就深深被你的一种情致感动了。我细想过,你与阎锡山、五姑娘不是一个级别平台上的人,对方是权倾朝野的四星上将和显赫一时的内亲宠妹;而你只是一名普通战士、一名基层指挥员。你和你的战友攻上城头,成了英雄,成了胜利者,但你胜利后多年,还一直关心着对手的人品、情采、文化等等。听到一些有污对手名节的传闻时,你就心有不悦,难以释怀,借看儿子的机会,千里迢迢赶到老部队穷究事理。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彭德怀、徐向前等高级指挥员身上,发生在一批党史军史专家身上,我不以为奇;但它发生在你这样的基层战斗人员身上,且后来又影响到你儿子的价值取向,我就尤为感佩、堪当深思了。
我由此看到,真正的军人,真正有文化的军队,需要的是与高格调、高素质的对手较量,需要“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拼杀,而不屑于与那些下三烂的对手交锋。其实,你那次来团时已经谈到,如果阎锡山带的是下三烂的军队,能与解放军隔城对峙半年之久吗?太原城能在三大战役已经结束后还能孤悬华北一隅吗?能顶到南京城破、国民政府南迁时才失守吗?足见,敌人是顽强的敌人,对手是一流的对手,你与这样的对手交锋,你内心是自豪的。对于一个女人留下的文采飞扬的电报(当时尚不知为人代笔),你内心敬佩,不仅想一睹为快,还想让儿子也学习学习。由此便可看出,在血与火的殊死拼杀中,人性的光辉、人道主义的本真在真正勇士的心中,是不会湮灭的。刀光剑影与人道主义,许多时候如魔鬼和天使一样,也是对立统一的。
我取出一份从河边镇阎氏陈列馆人员的谈话记录稿说:首先申明,你关心的五姑娘就其形象而言,决非美人。她脸大身胖,个头不高,真名叫阎慧卿,是阎锡山之叔阎书典的第五个女儿,12岁时就来到阎家,由子嗣不旺的阎锡山抚养,兄妹相称。阎锡山让她上学读书,后到省城上洋学堂,逐步成长为一名懂礼貌、有文化、粗通文墨的新女性。
抗战开始后,阎锡山军务繁重,得了胃病,与两任夫人关系又不好,于是就把五姑娘留在身边,担任起了他生活秘书的角色。阎慧卿比阎锡山小27岁,加之聪慧机灵,善于察言观色,还会安排伙食缮养,爱讲民间故事供其取乐。久而久之,阎的胃病竟然好了,于是更得其兄赏识。
五姑娘先后有过两任丈夫,一任因病去世,一任关系不好,这就更让她专情于照顾其兄的生活起居,琐碎事务。于是便传言五姑娘是山西的宋美龄,既漂亮又专权,还是狐狸精邀宠阎锡山,二人丧德乱伦等等,这全是谎言妄语,是各类对手和不知真情者泼给阎氏兄妹的污水。特别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种传言更是如鱼得水,越传越不着边。当时阎慧卿在侍候其兄期间,她的情人――阎锡山的侍卫官、姨表侄子、阎军重要将领梁化之就在她身也。她在照顾其兄时,梁化之多有陪同,常是成双成对,同出同入。由此可见,在伦理道德上对阎氏兄妹的恶语相加,只能是无稽之谈,不怀好意。
1949年3月29日,阎锡山飞往南京,阎慧卿与梁化之在机场送行
(图片来自网络,侵权即删) 我继续诉说:李老英雄,你和你儿子李牟关心的电报《阎慧卿致阎锡山绝命书》,经我查证,确有其事、其文。但电文不是出自阎慧卿之手,而是另有其人代笔。
情况是这样的。2003年8月,我在太原图书馆查到了《山西文史资料》第60辑,这是相当权威可靠的资料,我当即复印下来。
资料说,1949年3月29日,解放军集中24万兵力和1300多门重炮对太原市进行了包围和攻击。之前几天,阎锡山因种种原因已带部分身边人员乘机飞到南京,守城重任便交给了阎军骨干、重要将领梁化之、孙楚、王靖国、赵世铃、吴绍之五人共同负责。而梁化之、阎慧卿还担负与阎锡山的电报联络工作。
1949年4月24日晨,解放军对太原城发起总攻。其时敌我拼死争夺阵地,战斗异常激烈。在解放军总攻前的两天即22日,阎方已知情势紧急,危如累卵,于是经梁化之代笔、阎慧卿参与、“省政府秘书长”吴绍之润色后完成了待发电文。24日城破前,由机要处发给了刚从南京逃到上海的阎锡山。据说,阎氏看完电文后“泪如雨下,悲痛莫名”。而梁化之与阎慧卿此时,即在太原绥靖公署地下室床上服下氰化钾身亡,卫士们便按他们生前要求,在他们双双同卧的盖着被子的床上,浇上汽油焚尸灭迹。
我继续深情地说,长眠地下的 李老英雄及其爱子李牟,请允许我全文诵读这篇你们父子甚为关心的《阎慧卿致阎锡山的绝命电》 (注,电文请排楷体):
吾兄百川将军麾下:
连日炮声如雷,震耳欲聋。弹飞似雨,骇魄惊心。屋外烟焰弥漫,一片火海;室内昏黑死寂,万念俱灰。大势已去,巷战不支。徐端(笔者注,即阎军特务处代处长)赴难,敦厚(即梁化之,其时为山西省政府代主席,已立下死志)殉城。军民千万,浴血街头。同仁五百,成仁火中。
妹虽女流,死志已决。目睹玉碎,岂敢瓦全?生既未能挽国家狂澜于万一,死亦当遵命尸首不与匪共见。临电依依,不尽所言!今生已矣,一别永诀。来生再见,愿非虚幻。妹今发电之刻,尚在人间;大哥至阅电之时,已成隔世!前楼火起,后山崩颓。死在眉睫,心转平安。
嗟乎,果上苍之有召唤耶?痛哉!抑列祖之矜悯耶?
妹 阎慧卿
民国38年4月24日 晨
电文诵毕,后院静寂,细雨初歇,妻儿完全陷入沉思与哀伤中。手中文稿我本想点燃,让缕缕青烟伴随片片纸蝶轻飏而去,但又觉违犯了文明祭祀的规定,便轻声道:纸不化了,但心意已到。英雄,战友,你们安息吧!过些时日,也就是4月24日,便是老部队攻下太原城、解放太原市71周年纪念日了。届时,我们人神再聚,战友共会,一起举杯同庆那个来之不易的胜利节日吧!
切切!哀哉!
(写于2020年清明节后)
作者简介:邓高如,重庆警备区原政治部主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重庆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冰心散文奖,解放军长征文学奖,三屇四川省散文奖,全国报纸副刋一、二等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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