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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末代私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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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3 21:44: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清风朗月,不期而遇

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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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为《北大与时间之外》书中的一节。
      早年辰光,老头儿都是白胡子。我祖父是白胡子。祖父的朋友是白胡子。我父亲(名华洞,后改华栋)的胡子,也是看着看着由黑转灰,由灰转白,卒至白中透银,飒亮飒亮。父亲身材高大,将近一米八,远远望去,一派仙风道骨。


家父



     这里需要插叙一段。苏北人续家谱,祖上都是来自明初苏州阊门赶散——朱元璋发动的大移民。据我祖父手记,一世祖落脚在盐城南乡,创一丹堂;我这一门的祖上,先是迁徙到阜邑东沟,继而迁徙到洋河东兴庄。东沟我熟悉,洋河东兴庄不知指的是何地。而据我所知,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兄姐,祖籍都是阜邑陈良。据我母亲(母亲无名,因为娘家姓曹,故户口簿上写的是卞曹氏)讲,老老太爷(曾祖父)时候,卞家是大户。民国初年遭土匪抢劫,房屋烧光,财宝抢光,从此败落下来。老老太爷没几年就下世了。老太爷(祖父)是读书人,为了生活,就把家搬到合德(现在为射阳县县城所在地),以行地理(即看风水)为业。
      我出生时,是在船上。父母那时弄一条小船,来往于合德、陈良和上海之间,俗称跑单帮。我从小跟祖父祖母过。陈良老家有十一亩水田,每年栽秧、割稻,父母都要回去,我也会跟着他们玩一趟。
      言归正传。五岁,祖父送我进私塾。塾师姓陈,名长云,隔着我家十来户,是祖父的知交,不用说,也是白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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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陈老先生




      白胡子老先生家有一个院子,这在当地算阔绰的。篱笆墙,院门朝南,入内,右侧是一个小花园,有奇花异石盆景之类,我那时小,叫不出名堂,认得的,只有靠边长的喇叭花、鸡冠花。记得还有一种草木的浆果,红得发紫,揉碎,可以作画画的颜料。走到头,是一排正房,中间作课堂,两侧为家人的起居室,西南角,接出两间生火做饭堆杂物的厢房。
      在我之前,已经有七八个学生,男女各半,都比我大一截,有两位女生,一名吴棠芬,一名孙开芬,在我眼里,俨然是成人了。
     老先生教我的第一本读物,是《百家姓》。
     书是我自带的。首天上午,他老人家拿朱笔在书上圈了四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让我跟着念了几遍,然后退下去熟读。
      老先生哪里知道,这难不住我,我三岁就启蒙,念过《百家姓》《朱子家训》。念《百家姓》时,我大哥(长我二十岁)还教过我顺口溜,帮助加深记忆。比如这四句,我学到的是:“赵钱孙李,先生没腿。周吴郑王,先生没娘。冯陈褚卫,先生没肺。蒋沈韩杨,先生没肠。”句句押韵,句句又都是耍弄先生,特上口,特好玩。
     当然,不能念出声,只能闷在肚子里。
     下午,习字。毛笔,仿纸,字无帖,纸无格,内容是上午点的课文。
      老先生在我写的“赵”和“王”两字上加了红圈,以示合格。
      接下来打算盘,从小九九习起。
      没有音乐,没有美术,没有体育,没有自由活动。
      唯一的放风是上厕所。厕所在正房东北角,紧邻马路,马路外就是小洋河。你可以趁机溜回家喝口水,吃点东西,也可以在河滩耍一耍——我在河滩就有过意外的收获,捡过一枚谁家鸭子留下的蛋,还有一个随浮浪漂上来的干葫芦。老先生书案笔筒插着一支竹签,需要如厕的,前去拿。控制时间,没有钟表,以一炷香为限。香熄了,人没有按时交回竹签,就罚打。用的是戒尺,手伸出去,搁在案上,老先生用一根竹板,或轻或重地敲打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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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前的小河






      第二天清晨上早读,哇里哇啦念一阵昨天教的课文。念熟了,到老师案前,从头到尾背,背上了,回家吃早饭。饭后来,布置新课文。背不上,继续念,直到背熟为止。
      一本《百家姓》,我用了不足一月,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其间和一位姓殷的同学打赌,从最后一句“百家姓續”(他本有作“百家姓终”)往前背,我背出来了,他输我一支粉笔。那时,粉笔是高档玩艺。
     第二本读物是《三字经》。课本是老师给的,我是初次照面。它讲历史,讲文化,讲天文,讲地理,讲人伦,内容比《百家姓》有趣多了。有些话,是家里大人常常挂在嘴上的,像什么“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人遗子,金满赢。我教子,唯一经。彼既老,犹悔迟。尔小生,宜早思”。我如饥似渴,课上,课下,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念完了,兴致也过了,若有所失,觉得大人的知识也不过如此,翻来复去唠叨的,差不多都是书上的意思。
      第三本是《千字文》,也是老师给的。内容部分和《三字经》雷同,但它每句四字,讲究对仗,注重文采,读起来更加琅琅上口。书上没有注解,老师也很少讲解,点到为止,我不得不勤翻字典。最后都得背熟,死记硬背,是私塾**的基本功。许多话至今仍历历在目,张口即出,比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空谷传声,虚堂习听”“尺璧非宝,寸阴是竞”等等。尤其后两句,有意无意成为了我的座右铭。
     《千字文》而后,零星读过一些《论语》《孟子》,书是家里原有的,好像没有读完。其它还读过什么,忘了,记忆被尘灰覆盖了。最后念的是《幼学琼林》,这错不了,书是长兄念过的,然后它伴着我从射阳到北京,再到湖南,又回北京,至今仍搁在我的书橱,上面有祖父的手泽,有长兄的笔迹,有陈老先生的圈点,有我随意的涂鸦,也算得是一件家宝级的文物了。




毛笔字是祖父的&  钢笔字是作者涂鸦




      三年私塾,那把戒尺从没尝过我手心手背的滋味。我想它是不甘心的,但我不给它机会。我老实,恭谨,循规蹈矩,书也念得熟,背得利索。


      早读是我最风光的时刻。当那些大学生,一个个因背得结结巴巴,被老师罚退下继续念。唯有我一人,一遍即顺利过关,兴冲冲回家吃早饭。走在路上,感到那从小镇东方天空升起的日头是为我而耀,那穿巷而来的清风是为我而拂,那北邻南舍家**叫的黑猫,墙角互相搭肩又互相推搡的槐树,长竹竿上晾晒的花花绿绿的衣裤,屋顶上喜气洋洋随风四散的炊烟,都在用它们相互听得懂的语言,分享我一步三跳的快乐。
      老师中午轮流到学生家吃派饭,轮到我家,祖父总是备下酒菜,我在下手作陪。两位老人平时一本正经,酒到酣处,竟然会站起来,拂着胡须,拿腔拿调地唱上几段京戏。我老家是淮剧的发源地,奇怪,就没听他俩哼过淮戏。老人家当面从不谈起我,仿佛我是空气,压根不存在。
      三年中,除了规定的课程,我还偷读了许多闲书,如《神童诗》《千家诗》《说唐全传》《封神演义》。有一册写明代解缙的,实在记不起书名,但幼学如漆,终身难忘。有一故事,解缙小时候,家贫,过年写对联,他看到对面人家有一片竹园,遂借景抒怀:“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写罢贴了出去。对面竹园的主人很不高兴,心想,我家的景色岂能让他借用作联?便命家人把园中竹子砍去一截。解缙见了,笑着在上下对联各加了一字:“门对千竿竹短,家藏万卷书长”。竹园主人更生气了,索性叫人把竹子全部砍光。解缙旋即又在联后各加一字:“门对千竿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这下,竹园主人再没辙了,由衷佩服解缙是个奇才。还有一故事,也是小时候,解缙雨中走路,不小心滑倒,引得路人哈哈大笑。解缙爬起来,随口吟道:“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解学士,笑坏一群牛。”闹得嘲笑他的路人好不尴尬。
     另外,也涉猎了若干风水方面的书。自打祖父行地理,父亲,长兄,也相继接过这一行。我从小耳濡目染,渐渐产生兴趣。文革北大打派仗,我躲回老家逍遥,还认真钻研了一番。我眼中的风水,其实就是人与建筑的关系,建筑与自然的关系,讲究的就是和谐,眼里瞅着舒坦,心里想着惬意。泛想开去,一镇是一地的风水,一国是一洲的风水,在浩瀚无垠的太空,星球也是宇宙的风水,掌握这秘密的是上帝。


镇上的大桥




     七岁,我在四邻已小有名气,大家都叫我小先生。竟然也有人家请我代写书信。一日,随祖父到镇上一家熟人开的东方旅社串门,大人谈话,我在一旁翻看旅客的登记簿,所载姓名,莫不认识。恰巧有一北方客人新到,自报姓名叫Huángfǔhóngyì ,店家不知怎么写,那北方人的讲话也不易懂,我听着是四个字,猜想是复姓,《百家姓》上和Huángfǔ音近的,应该是“皇甫”,hóngyì,音如宏义,虹翼,红艺……琢磨都不像,突然一个激灵,想到《论语》上的“士不可以不弘毅”,我就在纸写下“皇甫弘毅”。客人大惊,说江苏人真是不得了,你一个小娃儿光凭话音,就能把我的名字写对,佩服!佩服!店家大喜,感觉我给他挣足了面子,赶紧端出一碟果子,作为对我的嘉奖。
      一九五二年,我八岁。新式学堂占领教育舞台,私塾生源难以为继,面临关闭。陈老先生和我的祖父商量,说你这三孙儿(我在兄弟中排行三),内秀,搁在从前,是秀才的料,应该让他上学堂。
      这一着棋走对了。我感谢陈老先生在转折关头帮我做了正确的决策。
      而帮我联系学堂的,是陈老先生的三孙儿陈高桥,还有西邻家的郭金祥。他俩当时在射阳县实验小学,读三年级。
     学堂当时在小洋河北,老县政府院内,我被带去见陈觉老师。
      陈老师摸了摸我的毛头,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就说,欢迎你插班,二年级,三年级,随你选。
      我捉摸,私塾只教算盘,不教算术,怕跟不上。因此,就认下二年级。
      我离开不久,私塾就关门大吉了。剩下的师兄师姐,大都辍学回家。有位姓陈的师兄,力气大,花头经,砸铜板,滚铁环,打陀螺,踢毽子,样样玩得滑溜。后来承父业当了铁匠,学堂在二年级下学期搬到兴南街,我日复一日打他家铁匠铺前走,常见他在炉旁叮叮当当挥锤锻铁的背影,我指望他有朝一日掉转身来,没有,一次也没有,他的生活于我只剩下背影。还有一位忘了姓名的师兄,小楷极为工整,作业每次都被老师圈得一片红。一天,有人趁他上厕所,在他刚写好的作业本上随便加了几笔,他回来发现,大为光火,嘴里骂骂咧咧,骂归骂,并不追究,只是拿了粉笔,将乱加的笔划仔细涂去。日后当上了菜农,蔬菜社就在我家西边的小河对面,五十年代末期,常见他挑着粪担,哼着歌,晃晃悠悠从我家门前经过,偶尔相视一笑,仅此而已,再没有哪怕一句话的交流。我倒是老惦着他那手小楷,如果搁在今天,那就是书法,搁在名人腕底,那就是名人书法。
       这就是命运。      人生紧要关头,差别只在一步。若不是五岁起,阴差阳错念了三年私塾,我不会比同龄的孩子认识那么多奇离古怪的汉字(也就多认几个字而已,倘若人生能从头来过,我还是选择上学堂,因为私塾沉闷,单调,妨碍儿童天性的自由舒张);若不是三年私塾后,回头是岸,及时插班进了学堂,我也会和前边提到的两位师兄一样,成为一个半大的劳力,一个过早自食其力的少年。那将是另外一个我自己——最大可能,是小镇又多了一个在旧轨道上踽踽独行的地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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