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健：访梅记

赵日超

     己亥正月，料峭春寒中的江南冷雨纷飞，恰似梅雨季提前降临，让众芳摇落的时节更显寂寥，唯有梅花独领**，给人世间增添几多生机，几许风雅。
      自古以来，将赏梅当作人生至乐的痴人不少，我即是其中之一。寻梅不难，公园、山野、河畔、路旁、墙角随处可见，访梅却需要一分情怀，一腔诗意，一些雅趣，一种意境。在数个假日，我披烟沐雨，踏上与孟浩然、林和靖、王冕、吴昌硕等往哲先贤跨时空共鸣之旅。
     正月初三，我携家人游览无锡浒山梅园。这个上千亩规模的江南赏梅胜地，满目是山水园林景致，梅树倚山临池密布。
     在梅园漫步，恍若进入大自然“神来之笔”创作的国画长卷里，但见水墨绘枝，以钩勒法淡墨细线写出梅的朵朵花瓣，敷以素雅亮白，再施以各种重彩染色，这边是白里透红，那边是粉色如霞；近处是艳如胭脂，远处是流金点缀……雨霏霏，雾茫茫，浸润梅花，丹青味就显得更为浓郁。以园景为画心，梅花始终是主景，点缀其中的太湖石、灵璧石、翠竹、幽兰、老藤、古松等客景，与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厅堂馆楼融为一体，处处流溢着诗情画意，抒发着高古清逸的韵味。梅花虽只开了三成，但仍不失仪态万方，朱砂梅风情万种，玉蝶梅高贵典雅，宫粉梅娇艳欲滴，黄蜡梅风姿绰约，洒金梅清丽脱俗，绿萼梅疏枝缀玉，墨梅浓色如黛……我闻着芬芳幽香，循着曲径缓步而上，浮想梅林间亭子里如有高士倾情弹奏古琴、汉服佳人翩翩起舞最为应景。正忖着，音响里传来醇厚的女中音演唱南宋词人李清照的《如梦令》，也是某部热播古装电视剧的主题歌，指示牌标注浒山梅园正是该剧主要拍摄地，我与妻子相视一笑，荧屏里俊男俏女游园的场景仿佛浮现眼前。我们轻松抵达山腰的念劬塔，塔顶是最佳赏景处，俯瞰四周，疑是神仙不小心打翻了调色板，满目泼彩般的疏影花海，密而不杂，繁而不乱，不禁感叹这恢弘大气之美，大家闺秀之美，倾国倾城之美。
     当晚，无锡静悄悄地下了一场小雪。
     正月初四早上，拉开窗帘，我们便惊喜地望见屋顶、树梢、远山上积起一层皑皑白雪。
     天空飘起时有时无的毛毛雨，雪随之渐渐消融，化成屋檐水滴落。
     老城区的二泉广场上，竖立着现代民间音乐大师瞎子阿炳的铜像，刻画出他头戴破毡帽，身着褴褛的长衫，坐在石头上痴醉般演奏二胡的形象。铜像上披着一层未融的雪，增添了主人公命运坎坷的意象。
      不远处的道观是阿炳的故居，里面除了他的遗物和生平介绍以外，最让我留意的是墙角那株蜡梅，瘦枝疏斜，却繁花满缀，素黄裹雪，幽独超逸地傲立着，清香四溢，别具风韵，真是一幅生动的“雪梅图”。
     故居播放着阿炳的传世名曲《二泉映月》，忧伤而又意境深邃的二胡曲调如泣如诉，如怨如恨，如歌如吟，回味悠长。在此情此景中赏梅，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心灵体验，我驻足在蜡梅前，想象它就是阿炳的化身，正向我们倾吐自己一生的辛酸苦痛、悲惨遭遇、爱恨情仇。我用心品读它，读出了凄冷之美，孤寂之美，哀婉之美。
     回到台州黄岩家中，雨仍然淅淅沥沥没消停。捱到正月十二早晨，我推窗一看，天地像好不容易止了哭闹的孩子，难得天阴无雨。
      正逢周末，我便散步去九峰公园，兴致勃勃地观赏报春园里的梅桩盆景。“黄岩梅桩惊天下”的美誉并非空穴来风，数百盆紫砂、陶瓷、石质花盆和托盘，衬托着盘枝错节、虬曲苍劲、龙鳞鹤膝、枯峰突兀的古梅桩，点以峰石，敷以苔藓，营造出悬崖式、临水式、丛林式、附石式、文人式、砚式盆景等众多类型，凸显古拙、典雅的风骨。梅枝之上疏花点点，千姿百态，白的秀而不媚，红的妍而不妖，黄的娇而不俗，雅趣盎然。这些都是盆景艺术师以慕古之心解读宋代《梅谱》，效仿古代国画中的梅花造型精心设计，几十年来锲而不舍培育的艺术作品。
      我透过园墙漏窗，将园景视作一幅幅清雅的国画小品，品读出“剪取东风第一枝，半帘疏影坐题诗”的意蕴。其时，满园淡雅幽香，游客寥寥无几，这静谧自怡的光阴值得倍加珍惜。
      正出神地品味着，发觉细雨再次飘落，只好避到廊檐下，但烟雨遮不住暗香浮动，挡不住美妙心情。
      雨丝交织如丝，如蒙上一层神秘的薄纱，宛若小家碧玉的梅桩盆景更添古典韵味，透散着娉婷婉约之美，婀娜恬静之美，矜持内敛之美，让人百赏不厌，久久不忍离去。
      正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还是细雨绵绵。
      我突然想去临海的江南长城**梅。这座始建于晋代、扩建于隋唐、修缮于明代的城墙，沿山临江，足有6000多米长，俨然是北京八达岭长城的浓缩版，明代名将戚继光曾在此抗击倭寇，留下九战九捷的传奇。紧挨城墙内的小山坡上，有一座小梅园，两百多棵梅树枝干纤细修长，纷纷与城墙比高，花色红、白、粉、黄缤纷而至，深浅相间，花含雨更显娇艳欲滴，令人悦目赏心。
      古城墙与梅花搭配堪称天造地设，它们不但在审美视觉上刚柔相济，相得益彰，而且在精神内核都象征着中华民族坚韧不拔、自强不息、铁骨冰心的意志与气节。在台州人的心目中，它们还有另一种美好的隐喻，江南长城是民族英雄戚继光的象征，梅花则是戚夫人的化身，将门出身的她随夫征战杀敌的故事至今仍在广泛传颂。
      我伫立在烽火台上，勾起悠悠怀古之情，并从倚城绽放的梅花中感受到巾帼英雄之美，铿锵激越之美，坚贞豪迈之美。                    意犹未尽。午后我驾车几十公里，从临海抵达天台山麓的国清寺。
      古木森森，流水潺潺，环绕这清幽静穆的隋代古刹。从大雄宝殿右侧的小拱门进入，就见那棵名显于世的隋梅盘根错节傲然挺立，树皮状如龙鳞，粗干苍老遒劲，苔藓封身，虬枝盘曲，无数分枝斜出墙外，伸展于空中，绽放密密麻麻如雪的白花，幽香沁人，生机盎然。它多像一位满头银发、须眉皆白、饱经沧桑的老龙王，正襟危坐，铁骨铮铮，静默地注视着我，迎接我的又一次造访。
       那日之前，隋梅刚送走寺里圆寂的老方丈，凄风冷雨中落花铺地如霜，是在表达对故友的怀念吧？！1400多年了，自从天台宗五祖章安大师将它亲手栽植，隋梅与多少人经历了辞迎送别的日子。唐代时，它眼见寺里的诗僧寒山和拾得情深谊厚，留下佳话，被民间推崇为“和合二仙”；南宋时，它目睹永宁村少年李修缘来寺里出家，法名道济，乐善好施，后来转投杭州灵隐寺，迄今还能听到人们尊称其为“活佛济公”，流传他扶危济困、惩恶扬善的故事；明代时，它望见“千古游圣”徐霞客风尘仆仆而来，白昼登临天台山，晚上在禅房奋笔疾书游记，在流连多日以后，重又踏上万里征途……更多的岁月，隋梅静听晨钟暮鼓、渺渺诵经声，闻着袅袅香烟，接受佛法的沐浴，结下千余年的佛缘。它永远是那样神采奕奕，似乎通了灵性，生发出独特的禅意。
      雨渐渐停了，一阵风吹来，梅花纷纷飘零。我站在隋梅冠盖下，产生无限的遐想，感慨万物在它面前都不过是匆匆过客，寒来暑往，朝代更迭，也只是过眼云烟。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只有宋人谢君直的禅诗才能表达出这般空灵之美，玄秘之美，无极之美。
      原本还想去余杭超山寻访十里“香雪海”，忙完琐事后，蓦然发现天放晴多日，气温也上升了，迎春花、杜鹃、广玉兰、桃花、杏花等竞相开放。
      梅花行将凋零，只能留待来年再寻访。妻从花店里买了最后几枝蜡梅，插在龙泉窑青瓷花觚里，置于书案上，与砚台、笔洗、菖蒲、寿山石摆件相伴，活像一幅《清供图》。蜡梅缕缕幽馨弥漫在书房内，闻之心旷神怡。我凝望着它，领悟让懂梅者敬为知己、惜梅者奉若珍宝、爱梅者寄托情愫的，终究是梅花在不同的环境下产生不同的意境，其超凡脱俗的神韵，高标孤洁的气质，能与人互相品读、对话，甚至是灵魂的碰撞。
      回味在烟雨中访梅的情景，何尝不是一种至真至纯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