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不会冷凝的血——读赫尔岑随记之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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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法国著名的悲剧女演员拉雪尔异常动情、悲壮地唱起了《马赛曲》。“这个喜欢沉思的瘦瘦的女人：她不戴珠宝，只穿一件白色衣服，一只手放在脸上支着头，素面朝天；她慢慢地向前走着，带着阴郁忧愁目光，开始低声地唱了起来。”歌声中含的痛苦哀伤音调差不多到了绝望的程度。她召唤人们起来参加战争，可是她自己并不相信会有人响应她的呼声。这是恳求，这是良心不安的声音。突然，从她羸弱的胸腔响起一种充满愤怒、醉意、悲泣的呐喊：
“武装起来，公民们！……”
“拿不干净的血来浇我们的耕地……”
“然后她又是对血腥战斗的呼吁和号召，忽然达到了最高音，只见她双膝跪倒，那血腥的号召和呼吁变为闪电……她把红旗搂在胸口……于是她跳下来，挥舞红旗跪在台下……嘴里还喊着‘公民们，请拿起武器……’观众再也无法让她返场。”
“那天”是哪天？是6月的日子里或是6月日子后不久的一天。拉雪尔为何唱的如此悲壮激昂？是因为6月的巴黎出现了最黑暗的日子，出现了最残暴的震惊世界的大屠杀。
亲眼所见这场大屠杀的赫尔岑忠实地记录道：
“我耳边还响着枪声，马队的践踏声，炮车经过死寂的街道的隆隆声；个别的详情细节不时地在记忆中浮现：一个受伤的人躺在担架上，一只手按着腰，几滴血流到手上；装满了死尸的大马车，双手绑着的俘虏，巴士底广场上的大炮，爱里赛大街圣·德尼门的兵营，还有，在阴惨的黑夜里的人声……”
“束手坐在家中，不能够走出大门外，只听见四周远远近近的枪声、炮声、叫声、鼓声，知道在你近旁血在流，人们被刀砍、枪刺，知道人们就在你旁边死亡——”
“……23日下午四点钟、午饭前的时候，我沿着赛纳河岸散步，向市政府走去；店铺关着门，一队一队的国民军带着凶恶的面孔朝各个方向开走；天空布满浓云，落下一阵小雨。”
“……我在新桥站住了，一道强烈的电光从浓云中闪出来，雷声接连地响着，在这中间我还听见圣许尔毕斯礼拜堂钟楼的拖长的有规律的警钟，又一次被出卖了的无产阶级用警钟声号召他们的弟兄拿起武器来。礼拜堂与河边的一切建筑让几道从密云下面射出来的灿烂的日光照得非常好看；钟声在四面八方响起，炮队从加鲁塞尔广场慢慢地开过来。”
“在河对岸，人们正在大街小巷里堆障碍物。女人和小孩在给他们帮忙。一个年轻的工艺学校的学生爬到一处显然是堆好了的障碍物上，插起一面旗帜，用悲痛严肃的低声唱起《马赛曲》，所有那些堆障碍物的人也加入了合唱，从障碍物后面升起来的伟大歌曲的合唱打动了人们的心……警钟一直在响。炮车带着隆隆声经过桥头，伯多将军站在桥上用望远镜观察‘敌人’的阵地……”
“6月26日的晚上，……我们听见每停一会就响起来的有规律的枪声……我们互相望着，大家的脸上都没有一点人色……‘在枪毙人’。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都移开眼睛不再彼此相看了。我把我的前额压在玻璃窗上。这样的几分钟会激起人十年的憎恨，一生的复仇：宽恕这几分钟的人是应该倒霉的！”
“战斗一共继续了四天四夜，以后便是安静的**状态；街道仍然封锁，很难看见一辆马车；傲慢的国民军兵士们脸上带着残暴和愚蠢的凶恶表情，守护着他们的商店，拿枪刺和枪托来威吓人。……加威聂雅克（当时的陆军部长）把一个屠杀了几十个法国人的坏蛋放在他的马车里到处展览。资产阶级胜利了。然而在城外圣安东乡的房屋仍然在冒烟，炮弹打坏的墙壁倒塌了，房屋的内部暴露出来，给人看见石头上的伤痕，残破的家具还在燃烧，穿衣镜的碎片还在发光……屋主到哪儿去了呢？居住的人到哪儿去了呢？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们……人们在有些地方撒灰沙，可是血迹还看得见。先贤祠附近不许人通过，因为先贤祠给炮弹打坏了；大街上张着帐篷，马在啃爱里赛大街上平日小心培养的树木；在协合广场上到处都是干草、胸甲骑兵的胸甲和马鞍，兵士们在堆勒里王宫花园里栅栏旁边煮汤。甚至在1814年（3月31日英，俄、普、奥联军攻陷巴黎的事）巴黎也没有见到这种景象。”
光天化日之下，在广场敲着军鼓公开大肆杀人、一批一批地杀人，似野兽，比野兽还野兽。
靠手中掌握的政权和军队对广大人民群众实行血腥镇压，就能巩固自己的宝座不被掀翻吗？社会物理学与机械物理学有一个同样的原理，即力的对等和平衡。机械物理学有作用和反作用，这个力是对等的，不对等就会失去平衡，失去平衡又会产生新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循环运动。社会物理学亦然。不能只有屠杀的作用力，没有被屠杀的反作用力。一切罪恶都会遭到报应的。
砍掉人民群众的脑袋很简单，但却不能清除了他们的思想和愤怒的情绪。他们人死了，可他们代表的整个社会弥漫的思想和愤怒的情绪却不会自然消失。
所以，屠杀者屠刀溅起的血，不会冷却凝结，不会死寂消失，会生根发芽，长出刺，长出牙，长出长矛和大刀，长出子弹和大炮；死去的英灵们会同活着的被压迫者一起，形成不能割断、阻挡不了、无坚不摧的精神和思想的巨流，冲向屠杀者；被屠杀者的思想和精神的光芒，会照亮黑暗和愚昧的社会，会哺育和滋养世界上一切活着的人们及死难者的子孙后代，从而认清屠杀者的嘴脸和罪恶，更坚定地走属于人的路，让专制、压迫、禁锢的世界开出鲜艳的民主、自由、幸福的盛世之花；一时疯狂的镇压，只能使反抗的火焰受到抑扼，却很难将其熄灭，它们会转入地下，形成暗火，聚焦着，燃烧着，奔涌着，寻找着出口，一旦到一定的时间节点，就会如火山喷发一般，冲破地壳，烧毁专制者自以为万世永固的魔鬼般的宫殿。
所以，一切专制者对人民群众的压迫、禁锢乃至屠杀，都是在为埋葬自己挖坑；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所做的所有坏事恶事，都是在加快自己进入坟墓的步伐。也就是说，他们所有的阴谋手段和残忍行为，充其量只能使自己苟延残喘，而绝对不能挽救其彻底灭亡。
不是吗？拿破仑三世通过种种卑鄙无耻的手段上了台。在他统治期内安稳过吗？最后不还是狼狈地从龙椅上滚了下来！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