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平：题诗黄鹤楼

赵日超

      

     有人到武汉，声称登楼，下雨没登成，被我奚落。但他说下雨是借口，原因是那楼离“圣地”太近。白露刚过，我到汉还是多雨，住的客栈漏水，把夜洗的裤头都打湿了，易一家下榻，却还是雨。武汉快餐是各样菜肴摆的一溜屉笼，下面加热，热气腾腾。打好菜老板娘是要称一称的，电子小平镑约约，小勺簸簸，给你添几粒花生米，凑个整额，钱一付就可以吃了。多用一次性纸塑盒，菜极油腻，也不知啥油，长江水一样地舍得；以白粥为汤，免费分享，也是一次性饭盒。

     我吃完时获赠纸巾，来自女同桌的答谢，起身加饭时，让我帮她瞟着点行李。得其指点，当我乘上561路公交，被一座虹形橙桥吸引，便知是晴川桥了。她还告诉过我，晴川桥没啥看头，大桥呢好看，却是个凶险的“圣地”，便是那黄鹤楼她也作了呵呵一笑。过江，在公交车上望那楼，远看黄褐色，甚是高危，待车近了却惧它似的“吓得”拐个大弯而去，与它背道而驰。武汉道路建设太“凶”，觉得把那楼挤得似无路可达。

     王羲之一笔“鹅”字碑，立于公园门后的池前，行至搁笔亭时，便听导游在念什么“李白不题黄鹤楼，崔颢题诗在前头”。我闻之作了一笑。进门左首是溜长廊，林林立立，尽栽诗碑，那诗也无非步“楼愁”韵脚，实也是步崔诗之“脚”吧。有游客跟孩子道：看看这些诗哟！搁笔亭对联为名人所撰：楼未起时便有鹤，笔从搁后便无诗。我读了又要笑，只怕蹩脚的诗更多了。1945年毛泽东赴重庆谈判，一阙《沁园春 雪》引蹩脚诗词无数，然越多越只是陪衬。崔颢诗后，何止千万，千古千万诗人勇当炮灰，前仆后继。

    黄鹤楼，高五层，“楚天极目”斗大的字，高悬楼顶。楼外，女导游小喇叭响道：道士白吃一年的饭，饭店的老总也不说他。某天道士说我白吃你饭，给你画只鹤吧，就拾片橘皮画了起来，成鹤，竟会跳舞劝酒。这只鹤老总用来谋利，某天道士说你展览好久管饭钱也够了，我要带它走了。于是黄鹤就飞了，飞过汉朝到唐朝，崔颢题：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我一旁蹭听着，细观她的扩音小喇叭，我在小说里写到人物梅的纤腰上也挂有一只，对不起——我到哪都想着她，在汉正街进货看模特儿裸脱试衣，我都会联想到小说里的她穿上将是啥样子。人物是虚拟的，作者的心呢？我神思飘忽间又闻推介楼景，说四楼可一展您的书法才艺呢。闻言心就激荡了，狂跳了，人嘛是要有点才艺的，雅嘛是要有人附庸的，但是诗呢，我待会写点啥？

    入楼，一楼瓷砖壁画黄鹤，人争留影；二楼有工艺品店；三楼展历代黄鹤楼模型；每层我都转了转，远眺不知晴川、鹦鹉洲所在，请教几位穿制服的巡楼女职员，都道：看不到了，都被盖了楼了唦。黄鹤楼史上建毁五次，屡毁屡修。一九五几年，武汉长江大桥通车，南桥头堡位置便是清黄鹤楼遗址。大桥通车时不知毛泽东伫立哪个位置，当他吟诵“极目楚天舒”观察“龟蛇静，起宏图”，那时肯定是没有黄鹤楼的。我在楼上各方览了一览，极目所见大江已被挤得一如窄线，诚如伟人一九二七年端的所道：“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现如今，满目所见全是楼，遍是楼，所谓的武汉三镇不就是个楼吗！那些楼与江的交集，愈远较高，近处显矮，多是旧楼，简直望得见斑班驳驳的雨迹流墙，那也是历史的流迹吧。

    六月六有晒霉之习，某位无物可晒的诗人（据说是吴敬梓）牵着肚皮说：我晒一晒这满肚诗文。在下区区，肚里憋得慌的亦是它们么？以为会许多人排队，像那些羸弱老人排队享受电梯登楼福利一样的。谁知偌大书案旁，仅一小伙站值，道：题字六元。我说还要付钱呀，拿张二十元币递他，又找枚硬币，方便他找回15元整钱。我字是丑的，丑至极，人如其字，字比人丑；似也从过师，不肯用心临习，每练一回皆生悔意，觉得半天白费了，如弄小说呢……二弟某日发幅字来，我看了叫好，问何人手笔。答某某龙的。妈妈呀，老家隔壁邻居的儿都有如此墨宝了？特朗普驾专机我不嫉妒，隔壁王二买三蹦难免心里不舒。爹早逝，娘守寡拉扯一家，那矮邻没少使坏主意欺负，想而今他儿子的字都来欺负我们了。当年日本侵略中国占领武汉肆掠文化瑰宝，今天据说其热爱汉字书法的人口比例快赶超中国了，武大的樱花啊年年开放，于我们有么样的启示应么样的办？真想给阖家人说：发奋呀搞文艺，搞出点名堂来。可我回复二弟：你字好，好得像王羲之；我字丑，丑得像我自己——贾平凹说的。然而，贾的字丑吗？据言贾氏书房近日告示，每平方尺涨至N万，谢绝还价。我小说里附言“错过俺就像错过老贾”，是调侃一种决心吗？贾著作等身，墨宝漫天飞，他也是人，每天也只有十二个时辰，子丑寅卯也要吃喝拉撒睡，他烟瘾大拉屎耗时必不短，德艺双馨，字文俱佳，是如何做到的呢？他能做到你为何做不到？人比人，怎不气死人！

     然而，有哪一座艺术的小楼，不是功夫的笨砖砌就？

      献之写了三缸水，仅有一点像羲之。

      猴掰包谷桃瓜兔，小子胸无点墨时。

      带着惭愧和羞耻感，扔下背包的我，笔架上挑一管城子拈起，煞有介事蘸墨，便开始打造墨宝了。没想一下子呼啦围了许多人，宾客们像驾云乘鹤飞临都为观我落笔，仿佛我是中心，正天做棋盘星作子，地当稿纸江为墨，书在舞台中心仙鹤般起舞。宾客们哪，您是那观看公孙大娘舞剑之行家么？“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各位里手，愿你们都长进。这感觉好极了，也他妈坏极了，当最后涂一“牛”字，我觉得笔和我都战栗了，连黄鹤楼也随落笔而战。一女士全家一直拥趸，不停鼓励厉害、棒啊之类，她这会儿喊：“先生啥内容，可以念一念吗？”她们都师鼓励生般要我念，本生就不客气了。于是不顾羞读道：

      一楼二楼三四楼，我登五楼诗还愁。

      唐诗之后皆粪墨，白云黄鹤崔颢牛。

      她们啪啪鼓掌，我稍作释，便闻高声嘶喊：“棒啊！棒！”“先生能照个相，合个影吗？”游人争涌若大江之浪花，使我有明星幻觉了。约半时后，给朋友圈发图，竟也被谬赞一片。

      黄昏时分，景区一路浏览下来，最后一站岳飞广场。岳元帅歇立马下，很帅地手握书卷。雕像说明，精忠报国的他，欲收复中原在武昌屯兵达七年，其举世闻名的《满江红》即在汉完成。我数年前游杭州岳庙，见秦桧夫妇裸身而跪谢罪，曾留两句：

     她铸铁的**，耷拉着南宋生锈的柔软。

     然而我终是无知的，竟不知岳武穆有另一首《满江红 登黄鹤楼有感》，它镶嵌雕像后一方整壁，我瞻仰拜读：“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武昌烈火般夕阳里步出公园，乘上回程的503路途经大桥时，眺望老桥和江水，很想下去观瞻一番。武汉大桥上世纪五十年代苏联人援建而成，听说甫一建成便成为了“自杀圣地”，每年有较多轻生者慕名而来于桥面上悠悠一飞，投身滚滚大江。一个小说里描述：自杀者都会在大桥护栏上留句话给这世界，如“我来过，我走了……”字迹无论新旧，一律谦卑纤弱。

     题壁，乃古人传播诗作、言辞和思想的一种发表方式，白居易思念元稹“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今天的旅游者总被反复提醒涂鸦是不文明行为，金字塔涂鸦事件后有人鼓噪要在讨伐的口水中立法。然而武汉大桥的护栏却仍能提供这样的“发表”机会。身经桥上我不由想到，王羲之巨大的一笔“鹅”到处被展览，去一偏旁，便包含了绝笔者谦卑的“我”字，便遭到围攻与讨伐。游杜甫草堂时曾见桂竹竿上小刀雕刻“我爱某某”，这爱的宣言随竹拔节变得胖乎乎的可爱。想来，“我”与“鹅”也只无非少个“鸟”字罢了，那鸟为黄鹤乎？鹦鹉乎？

      公交车经过大桥时，一辆简易的环卫车正与之擦身过，翻斗里盛着“暴裸”的一次性饭盒，风乍起，如鹤样翩翩起飞，使满车人都紧捂鼻子。

      鹤住鹤飞，此鹤非彼鹤；楼建楼毁，此楼仍彼楼？

      旅程结束，天仍然阴着，有人来电，问到哪了。我说：已安全乘坐返回的列车。

       胡大平，安徽枞阳人。中国作协会员。鲁院安徽作家班学员。2003年“非典”期混入写作队伍，作品野见《山花》《安徽文学》《北京文学》《飞天》《雨花》《星火》《阳光》《黄河文学》《青春》《北方文学》等刊，约发表文学作品110万字。散文《放娘一条生路》获《散文选刊》年度提名奖；非虚构《驻乡笔记》遭议论；小说《插秧》《父亲》遇反响；出小说集《**阴森的正午》《蛇》。2019年8月，因写作长篇小说《爱黄山》，被热搜。

     懒，孤独，爱文学，漂栖江南，心灵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