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突然大难临头，一张渔网猛地收起，立马被捕；鸟儿在地上快乐啄食，不料祸从天降，一张大网迅即落下，瞬间被捉；兔子在田野专注觅食，突然听见人的喊叫，惊恐地狂逃，忽然应声倒地，钻进网里，被逮个正着。
它们哪里晓得，这都是人预先设伏好的。
人不仅会用网逮飞禽走兽虫鱼，还会用网捕捉同类。这多为专制者所为。他们很讨厌别人在身边聒噪，也不愿意别人在他们的最高权力中分得一杯羹，更痛恨乃至仇视有人觊觎他的龙椅，于是就布下天罗地网。
十九世纪中叶拿破仑三世——路易·拿破仑阴谋上台，时时怕人像他那样用阴谋篡权，就在全法国每个乡村、每座城市、每条街道、每幢房子，都布下监视社会异常动向的警察。让警察局挨家挨户摸底排查，每个人都是怀疑对象，对重点人则派警察重点跟踪监视。
这为当时流亡到法国的赫尔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他说：“在巴黎度过的最后两个月，真叫人无法忍受。我简直处在明显的监视下……不管我到哪儿去，总有某个卑鄙下流的身影在远远地盯梢，到了街角，又丢个眼色，把我交给另一个人。”
这种织网布网的警察统治在世界各国举凡是专制者掌权的并不鲜见，比如希特勒统治时期，“老哥”统治时期，还有什么什么统治时期。法国路易·拿破仑的警察之网也算得上人类的恶之奇葩。
趋炎附势是人性中一大恶瘤。都知道路易·拿破仑是个阴险歹毒的坏蛋和小人，可是他突然上位得手，大家一夜之间一股脑儿站在他一边，向他叩首作揖，充当他的卫士和打手。曾经疯狂咒骂他的、曾经在他上台路上放绊脚石的、曾经保守持中立态度的，更有一部分激进的革命者，还有社会上一些渣子如偷人者诈骗者**犯赌徒放火的等等，都迅速聚拢到路易·拿破仑周围，为他巩固权力编织一张监视网，并将这网张大，使其遍布法兰西。警察总部如一棵大树的核心，全国各城市、乡村、街道、楼房的警察就是这棵树的树枝，一枝动百枝摇，树干的核心立马就知道，使得任何图谋在起于青萍之末就被感知被剿灭。
整个国家在各级、各地布控警察都不算太可怕，最可怕的是普通居民的参与，他们在具体时间、具体人那里，能起到警察所不能起到的作用。警察总得要吃饭、睡觉、换岗，而普通居民则是国家布控的网络结点上永不休息的眼睛和永不熄灭的明灯。这才是最恐怖的。“能往哪儿躲呢？怎么躲得了这些小店主、看门人、裁缝、洗衣妇、卖肉的、姐夫和弟妹呢？尤其在巴黎，在那里，人们住的不是独门独院，像伦墩那样，而是住在一些像珊瑚树或者蜂房一样的公寓里，那里的楼梯是公共的，院子是公共的，连看门人也是公共的。”
曾经有一个学者、哲学家、启蒙运动者孔多塞逃脱了警察的追捕，幸运地逃到边境附近的一座村庄；他累得筋疲力尽，走进一家小饭馆，坐到炉火跟前，烤着手，要了一份烤鸡。饭馆的老板娘是一位和善的老太太，她是这么考虑的：他满身尘土，可见他从远处来；他要吃鸡，可见他有钱；他的手是白的，可见他是贵族。她把鸡放进烤炉就跑进了另一家酒店；那里正坐着两个公民，一个是蜜酒贩子，一个是裁缝，他们曾经都是反对专制暴君的英雄，但是，此刻他们都忠实而积极地当了警察的眼线。十分钟后孔多塞这位法国革命的最聪明的活动家便被投入了监狱，交给了一再宣称自由、平等、博爱的警察局。
谁能知道被民间不拿工资的警察告密而被捕的好人有多少呢？在人人都是奸细、密探、便衣警察的环境，于不知不觉中入网而产生悲剧的好人不知凡几。
拿破仑三世遍布全国各种行业各种人群的警察起源于拿破仑一世。老拿破仑不仅善于打仗，而且实行专制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他让自己的将军们变成他的密探和告密者，他让他的警务部长富歇创立一整套特工理论、特工体系，“通过警察局长或者不通过警察局长——通过烟花女子和恪守规范的老板娘，通过佣人和马车夫，通过医生和理发师，都可执行密探和告密者的任务。拿破仑下了台，可是武器却留了下来，而且不仅是武器，还包括持有这武器的人；富歇归顺了波旁王朝；密探的势力却丝毫没有消弱，相反有修士和神父的加盟而增强了”。再加上前文所说那些乌合之众和小市民中的半数都成了它的密探和警察的合唱队，拿破仑三世再让警察之间互相窥探，互相监视和告密。这么一来，他布下的天罗地网就更加严密更加强大，连一只苍蝇也逃不去了。
在政权频繁更替，一会儿你上台、一会儿他上台的巨大政治动乱中，人们会普遍变得道德上冷漠，观点上摇摆，不知道应该跟谁走，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在那反反复复不停地骤变中，人们今天干的被认定为高尚正确的事，明天就会被定为罪恶耻辱之为；同样一个人今天被当局戴上桂冠，是英雄或正直之士，明天就会被送去服苦役甚至断头台。人们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于是，为了生存，都逐步陷入投机和无情争斗与互害之中。久而久之，人们见大家都这样干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这样干也情有可原；到大家都觉得这样干情有可原的时候，就会发展到不以为耻、习以为常了；当大家都觉得习以为常、不以为耻的时候，大家就会完全没有是非地选择站在权势者一边，谁在台上就听谁的、跟谁走、为谁办事。这样，一个大家都当密探的民族也就赫然形成了。
这让我想起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个人被当局事先内定是爱说反动言论者，可还没有能够坐实的证据，头儿就私下密定用不同的人诱他入套。这些人统统对他表示亲和友善，会下棋的邀他下棋，爱散步的约他散步，好喝酒的还请他喝两杯，领导还找他写写画画，表示信任他，看重他的才能。总之，人人都对他好，见他都是笑脸，只是在这样做的时候，常常出其不意，神不知鬼不觉地掏他的心里话。他觉得他们都对他笑，就认定大家都是再好不过的善人，就对他们无话不谈。他做梦也未想到，他们对他的笑是笑里藏刀，他们对他的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等到所谓证据收集齐全，上级突然宣布他犯反政府罪！他惊呆了，抬头看到平常对他好的那些人都突然变了脸，才豁然明白，这些人都是密探。而这时那些齐心协力一起把他送上坟墓的人，看着他被上了镣铐拖走的背景，个个露出得意而又诡秘的笑容。干丑事恶事习惯的人，哪里还能以丑为丑以恶为恶呢，他们正为自己陷害别人得逞又能被上级看重又能得奖赏而心安理得而心满意足呢！
想想人若活到大家都是密探，都监视别人，又都受到别人监视，随时随地都可能进入别人下的套子里，随时随地都可能被网住入狱，这该有多么恐怖！
密探成了自己的影子，形影不离，自己无论走到哪里，总也摆脱不了；任凭自己是站在阳光下，还是月光下，还是什么角落，无论自己何时何地，怎么调整位置，但影子总是睁着眼睛，或不怀好意地笑看自己，或阴森森地盯着自己；自己快走，影子也快走，自己慢行，影子也慢行，总是不即不离，总是用妖魔般的手指戳着自己紧绷的神经，让自己惊恐不安——年年岁岁，没完没了，怎么得了，谁能忍受得了啊！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

好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