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虚荣卑俗的证词 ——读赫尔岑随记之三十二

wx_纤指素_ZwyZA

十九世纪中叶，在所有德国热情的女人中，有一个普遍的特征，即盲目崇拜天才和伟大人物。据说这种宗教源起魏玛时代，始于维兰德、席勒、歌德的日子。然而天才并不多见，他们之后海涅住在巴黎，洪波尔特又太老，太实际，她们就只好怀着饥饿似的失望去追逐那些优秀的音乐家和不算坏的画家。弗南兹·李斯特的形象像闪电一般掠过所有德国女人的心头，给她们刻下了高高的前额和往后梳的长头发的印象，但能得到他的爱的没有几人。
鉴于全德国共同崇拜的伟人寥若晨星，她们就转而去注意那些有一点小名声的本地的天才，就像中国如今那些三、四流作家、诗人、艺术家。她们争着爱他们，为他们而疯狂，如痴如醉，迷得不知东西南北。她们热情认真地给他绣背带、绣拖鞋，她们倒贴钱为他秘密地购买各种纪念品。
有一位银行家的女儿，偷偷地如疯似癫地爱上一位三、四流的诗人。她从未见过他，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不像咱们中国女孩要打探对方的家境、父母是否有钱有势，本人从事什么职业、获得什么学历、长相如何、身高多少。就这点说，她一点也不虚荣卑俗。她只因在某个报角角读过他的爱情诗，她就认定她就是他的、他也就是她的了。她觉得她从此便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天职即让他快乐，她决心把家庭幸福的蔷薇花编在他的桂冠上，也让天下人看到他成功的背后站着一个无私奉献的她。为此，她要“使他享受豪华”，她愿意“成了他的保姆，他的管家，他的护士，她成了一个连一分钟也离不开的最下级的必需品”，也无怨无悔。
实际这个诗人，他不坦荡、不纯朴、不坚强；他没有开阔的心胸，喜欢贪图享乐，也没有进取心；他有一种柔弱的女人气，他重视琐碎的事情，拿不起放不下；他遇事苟且，没有担当，胆小如鼠，还是个典型的泼皮无赖；“他有一种极端的不顾一切的利己心，这种利己心到了天真和无耻的程度”。
这一切，银行家的女儿丝毫不知道，即使知道了她也依然会不管不顾的去爱，因为虚构的幻想，带着做作的文学的爱好，让她不会去管有没有充足的爱的理由，因为对诗人的崇拜，使得诗人的光环无限放大，其一切弱点都退位、消失，甚至弱点也成为美德。此时此刻，她一心想着是她这个心中的诗人，日后真如她意，成为歌德和海涅式的人物。
这个少女叫爱玛，是德国柏林一位银行家的女儿；这个男子叫乔治·黑尔威格，是德国一位没有多少诗作成就的末流诗人，他喜欢出入交际场合，尤其爱钻进能让自己混个脸熟的宴会和晚会里，忝陪末座，也乐得满脸开花。
爱玛果断、勇敢、猛烈地开始进攻。开始黑尔威格不想接招，“踌躇又踌躇”。因为爱玛那“刺耳的声音”、“笨拙的举止和瘦削的面貌”，让他不敢恭维。后来，他还是缴械投降了。这原因不只是爱玛进攻的炮火太过猛烈，让他招架不住，而是爱玛从她老爸银行金库搬出的金光闪闪的金子诱惑住了他。对他这样贪图享受，不思进取，专爱吃浮食，且又好虚荣的人，哪里能不在金钱面前跪倒！一条金光灿烂的前程，花天酒地的生活，一夜之间天降一般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岂有拒之之理！
果然，结婚后，爱玛领着他到意大利、到法国、到英国游玩一遍，还同他住在巴黎。“在巴黎她给她宝贝布置了一间书房，里面有的是柔软的沙发、厚厚的天鹅绒帐幔、贵重的地毯、小小的铜像：她给他安排了一种空虚闲适的生活。这是他从没有经历过的，他喜欢这种生活……”
“她当着每个人公开地爱抚她的丈夫，好像老年人爱抚少女一样：她看着他的眼睛，故意望着他，把别人的注意力引到他身上去，她拉直他的围巾，梳光他的头发。她把他称赞到惹人厌恶的程度。这使他在生人面前有点窘，但是在熟人中间，他就毫不在意，好像正在专心做事的主人，并不留心他那忠心的狗怎样舐他的皮鞋向他讨好似的。有时候他们在客人去了以后会为这件事吵一次架；可是第二天这个崇拜丈夫的爱玛又会开始她那种溺爱的把戏，他也会为了他的安适生活，为了她热心照料一切的缘故再忍受下去。”
她常常说：“我的乔治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他给宠坏了；可是谁比他更有权利给人宠坏呢？所有的大诗人一生都是任性的孩子，他们全给宠坏了。”是的，这位她心目中未来的大诗人真的被宠坏了，一直以来的穷光蛋，诗的灵感荡然无存。
法国二月革命的喊声把沉睡的德国唤醒了。人们心在悸动，议论和怨声传遍了德意志联邦。这时在巴黎的德国几百个工人成立了一个俱乐部，商量也做类似二月革命的事。但是，就缺一个领导人。
爱玛灵光大发，想到她亲爱的丈夫，“倘使不是这位大诗人，背上背着七弦琴，手里拿着宝剑，骑着他在他的诗中所梦想的‘战马’，还有谁呢？……他会在战争之后歌唱，在歌唱之后战胜；他会被选做独裁者，他会出席各邦君主的会议，向他们宣布他的德国的愿望；在柏林他的铜像会在菩提树下建立起来，在老银行家的住宅里也可以望见，他的名字也会流传无数年代，让人歌颂不绝……在那些诗歌里，这个忠诚的好爱玛，她跟着他像他的一个佩刀剑的随从，一个仆人，一个传令兵，她在行军中一直保护着他，她也许不会被人忘记的。”于是，她立即跑到店里订做了一件黑、红、金黄三色（德国国徽）的女用骑马军服，买了一顶有黑、红、金黄帽章的黑天鹅绒帽子。
同时，她又积极到工人俱乐部活动，向大家推选了黑尔威格作为起义军队的领袖。她太高看自己丈夫的本领了。“她忘记了她的丈夫听见一点声音就会惊跳起来，遇到任何灾难都会改变脸色，受到一点肉体的痛苦就会心灰意冷，碰到任何危险都会惊惶失措。”
他自己则也没有自知之明。他以为他是中国的陆机和辛弃疾呀！诗人与将军是两码事。能写几句歪诗距离一个起义领袖相距十万八千里呢！需要敏锐而正确的判断力，需要周密可行的部署及洞察一切临机应变的才能，需要超常的冷静与镇定，还要有异于常人的勇敢……他哪条都不具备呀！
果然，刚刚开火，他就吓得脸色苍白，眼里含着恐惧的泪水，准备丢开指挥军刀逃跑。爱玛见状，立即冒着炮火站在他的前面，自己甘愿冒着受伤、被杀、被俘的危险，也要掩护她的丈夫“未来的大诗人”逃出危险之地。
他呢，也真好意思丢下起义部队，丢下爱玛自己跑了。他跑到附近村庄一个农民家里，哀求把他隐藏起来。为了不被搜查到，农民把他藏在一个空桶里，躲过一劫。然后农民报信，让爱玛来，帮他换上衣服，把他藏在一辆大车里，又逃回了法国。
爱玛让他丈夫黑尔威格当独裁者的狂想彻底破灭了。她不仅没有使得王冠戴到诗人头上，还祸及到他的父亲老银行家，导致银行倒闭，使他们彻底失去经济来源。
失去金钱的支持，这对华而不实男女的生活瞬间从天堂掉进地狱。也巧，他遇到了赫尔岑。极短时间内，他把赫尔岑拉成他最亲近的人。他一再表白我“无限的爱慕”你，“请你支持我，做我的哥哥，做我的父亲……我的友爱都集中在你的身上……”从此，他们夫妻两人就黏在赫尔岑身上了。
这时，爱玛依然如故热爱她的丈夫，感到有这样的诗人做丈夫无比满足。在她们这里一切变故都等于没有变故。好像她们刚刚凯旋似的。只是没有钱了，让她挺难受。这时，“她随时都是小心提防着，留心看她的丈夫的脸色，她把他个人的任性看得比一切主要的生活必需品更重要……”而黑尔威格呢，也依然如故需要爱玛做他的向导、他的奴隶，不需要她就让她忍受责备和冷淡的待遇，需要她时她就必须一招手就马上来，而且还必须带着笑容顺从地听从他的一切命令。
生活日益艰难，爱玛挣扎着，哭着，用尽方法来使他满足，借钱给他用；用完了他还伸手向爱玛要，也根本不问钱是怎么来的，如何艰难。
另一面，天天去赫尔岑住处，在那诉苦、黏着赖着不走，吃赫尔岑的，拿赫尔岑的，不久竟然又爱上赫尔岑的妻子，而且死叮活缠，撕破脸皮，一定要把赫尔岑的妻子带走，不然他就要自杀。
赫尔岑气得要坚决同他断交，赶他走开。
出这类事，妻子一般都受不了，不是大吵大闹，就是要分手。可作为黑尔威格妻子的爱玛并不难过，好像一点气也没有，竟跑来找赫尔岑哀求说：“他的纤弱的体质不能在他跟她（赫尔岑妻子）分开以后，也不能够在他跟您决裂以后继续活下去……”
她看没有说服赫尔岑，就脸都不红一下表示：“让她走，也让他走，——我会跟你同孩子们留在这里。”为此，她还立即去找赫尔岑妻子让她跟她丈夫一起走。劝说不成，她立即回来告诉赫尔岑：“娜塔丽不肯走；——她为了虚荣心毁掉了一个伟大的人物……”为了她认定的未来的“伟大的人物”，她甘愿让自己的丈夫把别的女人带走。
他们终于不光彩地走了。可是临走时让人把他们赊欠人家店里的麻布、手帕、小孩的贴身衣服之类账单全部拿给赫尔岑付款。气得赫尔岑讽刺说：“德国人的确是了不起的民族。”
离开赫尔岑后，黑尔威格整天要死要活，又是绝食，又是要服毒，又要用刀自裁，什么怪样都出尽了，就是没有死去。闹腾得爱玛终日提心吊胆，六魂无主。他哪里会死去！像他这样贪图享乐、胆小如鼠，见流血都能吓晕的人，岂能自杀？
就在她妻子爱玛天天担惊受怕的时候，他瞅准机会勾搭上一个年纪不小的、路易·拿破仑的情妇，而且大把大把的花着她的钱。“他日夜跟她在一起，他用她的钱过奢华的生活，他坐在她的马车里面到处跑，并且在旅馆中大吃大喝。”
到这个时候，爱玛还会认为“大诗人都该宠”吗？她的黑尔威格还能写出诗来吗？还能成为未来“伟大的人物”吗？按照她一贯的逻辑会的，一定。
赫尔岑问她：“您为什么一生都做奴隶呢？”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
不过，为了满足她那虚荣的心和虚无飘渺的幻像，她怎么不可以一生都做奴隶呢？！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