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荣那座桥 刘诚龙
时荣那座短桥,也可叫时荣那座长亭吧。
桥,或是短的,得得得,打时荣桥上走过,吟唱的是一阙青石板的小令。我对青石板,有一种固执的喜欢。水泥预制板,总是出不了韵;便是铁索桥吧,心头感觉缺了清音;木板桥可来槖槖古调,到底有点轻飘;青石板瓷实,浑厚,低沉,如男中音,曲终奏雅,或是女低音音域。时荣桥上的青石板,经了五百年,光而滑,滑而光,泛着那蓝天般的光泽,青石中含着白色纹路,有白云般的飘逸。雨雾天气里,打时荣桥上走过,恍惚间,两腋生风,你心底生发的,是慢行在天上的某座桥上。 算桥,或是短的,短如一阙如梦令,算亭,却是长的,长如一曲慢生活。家乡很多桥,不单具有桥的功能,很多还兼了亭的风韵。桥之上,筑了柱梁,柱梁之上,盖了青瓦;青瓦斜披,把一座桥变成了一座亭。亭两边,铺木板,木板宽宽展展;木板边,雕栏杆,栏杆空空疏疏。南来北往的客,累了,在此歇脚,河上习习轻风,洗尽过客仆仆风尘;河边依依细柳,抚慰游子驿路迢迢。而时荣桥的居民呢,酷暑午后,夏日月夜,或躺或卧,聆听麻溪河的潺湲水声,闲话农家乐的琐碎生活,日子在桥上不紧不慢,桥底流水一般;心情在桥上,不疾不徐,河里游鱼一样。 我常从时荣走过,外婆在一个叫水竹村的地方,去外婆家,总要打桥上走。走到桥上,纵或不累,也要一屁股坐桥上一会,不为别的,便是想吹吹河风,听听水声,少年不知什么是诗,少年却也能够感受诗意。我再从桥上走过去,时荣桥老街,已然不在,旁边老屋换了新房,一溜儿的豆腐作坊也看不到了。时荣桥的豆腐,润泽,浑厚,滑腻,爽口,活泼泼的,端在碗上,白花花地晃,而若油煎,不碎,不破。捉来稻田泥鳅,与豆腐清煮,是我老家一道名菜;时荣桥的豆腐,能硬,能坚,可以煎得两面黄。我家离时荣桥,有四五里路。父亲素来手紧,舍不得买肉,却常常想着这里的豆腐,已然中午,午餐时候了,忽思时荣桥美食,便塞两三毛钱给我,他去稻田里捉泥鳅,叫我跑时荣桥,端一版两版,豆腐当肉打牙祭。夏日炎炎,天似火烧,我端了豆腐,打坐在时荣桥上,心情若是特别闲淡,横直躺在桥上,睡他半晌。父亲在家,没电话,没微信,急得喉咙冒烟。我却优哉游哉,享受时荣桥兼时荣亭的片刻悠然。 时荣桥,是一座古老的桥。我原先也不知,这桥有多古老,但见其瓦檐,那么青灰,但见其木柱,那么灰褐;但见拱石,那么剥落。有好事者,从桥底挖出了一块青色料石,上面字迹漫漶,模糊不清,在石之尾,在那落款处,隐隐约约,刻着的是“嘉靖五年”,换成公历,是1526年,屈指到而今,五百多年了。五百年,换了多少人间?河边青青杨柳,不见当时桥;河边夭夭桃花,也没见当时亭。人生五百年间事,麻溪水声似旧时。听听,听听那水声,若听一张古筝,若听一张古琴,细细的声韵,泠泠的节奏,你可以听到有无数先人,打桥上走过的脚步声。 时荣桥,是一座有故事的桥。乡亲们代代相传,说是建桥之初,先人哼哧哼哧,抬一块大青石来压墩,抬,抬不起;拖,拖不动;撬,撬不了。正是无计可施,见了一个老者,操着一根稻草绳,持着一根竹鞭子,轻轻地抽在石头上,石头便如生了脚,自个动在起来,石头走在压墩处,不动了,这块青石,便稳稳当当,当了镇桥石。这故事,格外神奇,神奇在,每天修桥的,有一百修桥工,每餐吃饭,却只有九十九个人。另外一个人是谁?乡亲传说,是一个神仙。 我不太相信这些神道,我相信的是人道。百年前,我乡出了一位先贤,叫周叔川,他是辛亥革命的老功臣。1903年,他约同邑志士,结社于一字山,百年前此山树木葱茏,古树茂密,他与其同志歃血为盟,密谋起义,事败,他出走日本,与孙中山、黄兴共建同盟会,被孙中山任命为长江上游招讨使。誓死抗清,天不假年,卒于日本兵库医院。 地处湘西南偏僻之地的时荣桥,当年也因先贤周叔川,而成为了辛亥革命的一个小中心,当时叫大同镇现在叫坪上镇的我之老家,也就这样成为了一块红色热土。而周公最为家乡一直怀念的,是他离时荣桥三四里地一个叫三溪桥的地方,建了一所大同学校(现为新邵二中),这是湖南最早的几所新式学校之一,到2022年将满120周年了。这所学校的建立,为我家乡,营造了浓厚的文化氛围,我老家被称为文化之乡,教育最为鼎盛之时,坪上镇人口居县十之一,而考上大学者,占了全县三之一。时荣桥,是一座行人过路的桥;时荣桥,也是一座乡村度人之桥。 周公,是那个建桥在、吃饭不在者? 再到时荣桥,我特去凭吊周公故居。周公故居,有好几进,有好几出,里面有两三天井,走进故居,酷暑也是凉风习习,古风怡人,只是有点破败,青瓦遮不住房梁,房梁貌似快撑不起故居,天井那青石,布满青苔。若使天下皆青翠,不念我家独青苔。周公家一门九忠烈,其长侄周岐曾制炸药,赴京刺杀清廷顽固分子,制炸弹中失手而牺牲;其四侄周琨于1925年入党,在老家发展农民运动,马日事变后被捕,1928年被枪杀,解放后,政府为其补发了烈士证书,是毛泽东亲笔签名的。 我今还见古时月,我今不见古先人。周公若魂归故里,还会住在这栋老屋吗?也许,他不会有甚遗憾。石桥有灵,为人架桥铺路,把他人送之彼岸,石桥觉得是其使命;烈士有心,为世造福泽民,把苍生送达未来,烈士觉得也是其初衷。桥梁与烈士,其心相通,都是在普度世界。然则,人世沧桑,人间变换,到底让人生发小小伤感。 可以抚慰我心感伤的是,家乡后贤正在追怀先烈,多方奔走,要把周公故居修葺一新,后贤之心,亦如前贤之心也。 流水不倦,石桥坚牢,时荣桥,史之有荣,时之有荣,后世亦将有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