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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发:摇滚七夕(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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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10 00:11: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疯了,全都疯了。梁锟看着狂欢的人群在心里说。

台上的歌手在疯喊,台下的歌迷在疯跳。这是一个气场。这是一个气旋。谁说台风“梅花”还在东海?它已经来到了黄海之滨的日照市,来到了奥林匹克水上公园的太阳广场!

rua——,rua——,用钢铁构件背水而建的“唐舞台”上,一个染了红头发的歌手光着上身,正一下下用话筒的尖尾戳向自己的裆部,整个身体随之一下下猛烈蜷曲。由于超常用力,他的腹背凸起大片的肌肉疙瘩。他的歌唱没有词儿,只有“rua”这一个音节。他的声音,像是从他用花裤子包紧的裆部迸发出来,经历了大肠小肠十二指肠以及食道和气管的挤压,又经过不知谁用石块砌在他喉咙里的狭窄通道的磨砺,粗糙不堪,类似兽吼。加上架子鼓的重重敲击,加上舞台两边像黑房子一样大小的音箱助纣为虐,梁锟耳膜的承受力到了极限,仿佛再增加一个分贝就会訇然洞穿。他多亏临来之前恶补了一下摇滚乐知识,知道这是“死亡金属”流派的主要唱法“黑嗓”,不然会被彻底吓傻。

人群的上方,是密匝匝的一片“死亡之角”。乐迷们捏住拇指、中指、无名指,只伸出食指和尾指,随着音乐节奏猛烈耸动。这个手势也可以视为猫头,据说是为了纪念摇滚巨星猫王。但不管怎样,人类与生俱来的死亡冲动与生命激情通过这个手势和“黑嗓”唱法挥洒得淋漓尽致。

梁锟想:向死而生,向死而乐,这大概是摇滚乐让某些人疯狂的深层原因。

乐迷们一边耸动手上的猫头,一边摇晃自己的人头。在这两层头的上方,还有许多旗子在大幅度挥舞,分别显示着“日照骨头”、“日照暴动”、“蘑菇”、“红领巾”等字样。其中“日照骨头”是一面白旗,上面似乎印着杰克逊的画像,但仔细看看,却是一个头骨。场外,不知是谁还放起了焰火,一声声爆炸,一阵阵硝烟,让唐舞台像当年“安史之乱”中的某个场景了。

梁锟的乡党桑彤彤早已被这如火如荼的气氛彻底点燃,她举起一只猫头,挤在人群里高声呐喊剧烈跳动,大红圆领衫里的双乳,像被摇滚乐手安上了遥控装置的两只魔球,一上一下跳个不止。梁锟想,我和她认识之后,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从没见过她如此疯狂。当然,身为小学教师,是要讲点儿师道尊严的,再说,那个位于关中平原最西部的小县城也不是可以疯狂撒野的地方。染锟在QQ上和桑彤彤聊天时,桑彤彤就多次抱怨生在这个内地小县城太郁闷、太憋屈。在梁锟看来,大学毕业后能考上小学教师,而且被分到县城重点小学,每月领一千六百元的工资,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也够幸福的了。可是桑彤彤却不这么想,她说,父母都是孩子王,我再当孩子王,天天教小屁孩唱《小燕子穿花衣》之类,这样的人生实在让人无语。

这个暑假,桑彤彤果然“无语”。放假后梁锟一直在乡下帮父母干活,把那些尼古丁达到最佳含量的烟叶擗下卖钱。他白天钻烟地,晚上必定用手机到育才小学教师QQ群里逛一逛,想看看同事尤其是桑彤彤在干什么。那些同事,有的在家闲着,有的出门旅游,有的学开车,有的做生意,桑彤彤却一直没有露面。平时,桑彤彤在QQ群里是十分活跃的,不是推荐她喜欢的流行歌曲,就是发表对校方、对社会的不满言论。而这个暑假,她竟然销声匿迹了。桑彤彤有博客,梁锟经常去看,发现最后一篇博文还是放假前贴出的。桑彤彤也开了微博,梁锟当然是她的粉丝,但假日里没见她发过一条。他曾给桑彤彤发短信,问她在忙什么,她只回了两个字:喘气。梁锟忍着笑问:喘气还成了活儿啦?桑彤彤回复:对,TMD简直要憋死了!

前天晚上,他突然发现桑彤彤在QQ群发了一条贴子:


2011海洋迷笛音乐节今日开幕,崔健与歌迷唱响山东日照!

偶稀饭老崔,偶稀饭摇滚!谁与偶一起去日照请报名,偶马上去买明天的火车票!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梁锟看见,有的同事跟帖说,老崔在音乐节上就露一次面,现在早已离开日照了。桑彤彤说,他走了,还有几十支国内外的乐队先后登台呢。有同事说,离日照那么远,赶不上了。桑彤彤说,明天下午坐火车出发,能赶上最后两场。还有同事说,台风“梅花”正沿着我国东部沿海一路北上,日照也会遭遇台风吧。桑彤彤说,去感受一下台风,也是今生有幸呵。我以为,人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一场台风!

梁锟马上跟帖,说他要去。见梁锟响应,桑彤彤立即发给他一个红唇。虽然这个吻是虚拟的,但梁锟还是激动不已。不过,随即有三个同事也要去,也一一得到了红唇。

其实,梁锟并不喜欢老崔,也不喜欢摇滚,他只喜欢想去看老崔和摇滚的桑彤彤。自从参加育才小学的招聘考试,他认识了在宝鸡师范学院音乐系毕业的这个小乡党,从此每一夜的睡梦中都闪动着她那双美丽的猫眼。一年来,他向桑彤彤频频示爱,发短信,发邮件,在QQ群里向她献殷勤,甚至直接打电话约她吃饭,可是桑彤彤对他不理不睬。梁锟追不到桑彤彤,却也没听说别人得逞的消息,便拜托同事马燕燕了解桑彤彤的真实想法。马燕燕告诉他,不用了解,我早知道彤彤不甘心在这地方过一辈子。梁锟想,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现在大学生就业难于上青天,能考上教师,有个固定工作,就是今生最大的造化。梁锟也曾想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干脆放弃桑彤彤另找别人吧,可是他一见桑彤彤那双圆圆的猫眼,心里就忽忽悠悠激动不已,就继续追了下去。他知道,如果这次不陪她去日照,肯定会前功尽弃。

然而,他在家里讲了自己的决定,父母却大摇其头。母亲说,俄的娃呀,人家桑彤彤是城里人,瞧不上咱的,俄看你就死了心吧。梁锟说,这次如果追不到,去看看大海也好。父亲说,那个大海有什么好看的,俄没看过大海,照样娶了你娘,生了你和你姐两个娃。梁锟气结,不再跟他们讲话,第二天一早就回到了县城。他发短信问桑彤彤到哪里集合,桑彤彤说,下午三点在宝鸡火车站候车厅门口。他坐长途汽车早早去了,却只等到了桑彤彤一个人。他问,别人怎么没来,桑彤彤的猫眼里闪动着蔑视的光芒:哼,一个个都是抱窝鸡,昨晚在QQ群里叫唤几声去,去,今天一早都变卦啦。梁锟心脏狂跳着问:你是说,就剩下咱们两个?桑彤彤说:你要是后悔,现在也可以撒丫子回家。梁锟说:让我也当抱窝鸡呀?要抱窝也得到海边去!桑彤彤将两只猫眼异常明亮地眨了几眨:好呵,走吧!在跟着桑彤彤进站的那一刻,梁锟全身酥软,腿都抖得走不成直线了。他心里说: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要知道,明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呵!

红毛歌手唱完一段,恢复人声,大喘着向下面吼道:“死亡之墙!快筑起你们的死亡之墙——”

梁锟借助舞台右侧的大屏幕看见,那位歌手的鼻翼上有一枚金光闪闪的鼻钉。

人群立即骚动起来,并急剧向外膨胀,梁锟急忙拉住桑彤彤的手以防挤散。转眼间,几千位乐迷勾肩搭背,成为一道道人墙。桑彤彤左手搭在一位男孩肩上,右手搭在梁锟肩上。不过,梁锟之外再无他人靠近,他只能是人墙的最后一块砖石了。

乐迷们将腰深深弯下去,将脑袋深深低下去,向着舞台,向着舞台后的大片海水,有节奏地甩动起来。那些长长短短、颜色各异的头发,甩出了一片恍惚一片怪异。几十道人墙,仿佛是台风从大海中吹出的一道道狂涛。

红毛歌手高喊:“台风来了!死亡来了!台风,台风!死亡,死亡!”接着再用“黑嗓”嚎叫:rua——,rua——

梁锟却无法让自己像桑彤彤和其他乐迷那样投入那样疯狂。他将脑袋甩过十来下之后,觉得自己的行为滑稽而荒谬,就停了下来,扭过头冷眼旁观。他见桑彤彤得意忘形,将一头褐色碎发甩得像扫地机上的圆形扫帚,便忍俊不禁。桑彤彤觉出了梁锟肩背的笑颤,将他一推:“笑什么笑,滚一边去!”

于是,梁锟就脱离“死亡之墙”,去一边站着作壁上观了。他发现,在场地四周做壁上观的有上千人,以中老年人居多。梁锟想,看来,我已经老了,融不进眼前这个年轻群体了。不过他又想到,自己无法放开,其实是父母教训的结果。他小时候,如果遇上让人高兴的事情忘乎所以,父母马上会板起脸呵斥:欢什么欢?狗欢没好天!久而久之,他就时刻忘不了把尾巴夹紧,整天提醒自己要老老实实做人……

红毛歌手终于吼完,指着下面大叫:“你们牛逼!”

乐迷们受到表扬,将“死亡之墙”拆散,一边重新集结一边狂喊:“牛逼!牛逼!”

歌手去台侧摸出一瓶啤酒,仰着脸一气灌到肚里,将酒瓶向台侧的水中一抛,回头说:“今天是他妈的七夕,这会儿牛郎哥正和织女妹妹在天上发骚干好事呢!向他们学习!向他们致敬!我要沐浴着他们二位漫天抛洒的精液和爱液,献给现场所有的姑娘们一支情歌!”

台下欢呼雀跃。有人向空中挥洒饮料,还将饮料瓶高高抛起,引发了一阵阵骚动与尖叫。

音乐再度响起,台上的几位乐手一边奏乐一边大幅度甩头,架子鼓手发疯地敲打着面前的众多响器。红发歌手在舞台上蹦达一圈,再度开唱。他还是用“黑嗓”,歌词一句也听不清,但他通过吼唱发散出的荷尔蒙气息却弥漫了全场。

梁锟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他万万想不到,牛郎织女这个千古流传的动人故事,七夕这个浪漫至极的主题,竟然被摇滚歌手这样演绎。昨天,毕业于中文专业的他在火车上预谋了一夜,准备以七夕做文章来打动桑彤彤的芳心,今天一早躺在上铺念起了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躺在中铺的桑彤彤显然是懂了,开口唱起邓丽君的《七夕》:“问织女怎会热爱牛郎,泪隔几光年,悠长似饿狼……”听着桑彤彤的歌声,梁锟大着胆子,向下铺伸出了一只手。桑彤彤握住他的手继续唱:“这七巧佳节,渡鹊桥一趟,天规那管免,还是慌……”梁锟紧紧握住桑彤彤的手,趴在铺上泪水涌流……下了火车转坐汽车,刚刚上路,桑彤彤就眨动着她的猫眼对梁锟说:“谢谢你能陪我到海边听摇滚,过七夕。”说罢,将脑袋靠上了他的肩头。在桑彤彤的枕骨触及梁锟左肩锁骨的一刹那,梁锟觉得台风“梅花”整个地转移到了他的胸腔:香风狂飙,电闪雷鸣,成就感急剧膨胀,幸福感快速飞旋……

梁锟现在想,海洋迷笛音乐节就是为我和桑彤彤搭建的鹊桥,太阳广场南侧的帐篷就是我俩欢聚的天堂。到达日照之后,他本来想找一家旅馆的,出租车司机却告诉他,太阳广场有帐篷出租。桑彤彤说,好,咱们就住帐篷,住帐篷多浪漫呀。来到这里果然发现,在茵绿如毯的草坪上有几百顶花花绿绿的帐篷,出租帐篷的大叔说,每顶每天五十元。梁锟看一眼桑彤彤,壮了壮胆子,只掏出五十元给人家,桑彤彤却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梁锟心花怒放,一进那顶蓝色帐篷就把桑彤彤搂在了怀里。桑彤彤响应了他,倒在地铺上与他拥抱,热吻,而后与梁锟并排躺着,唱起了崔健的那首《花房姑娘》:“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并没有话要对你讲。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噢……脸庞……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梁锟不会唱这支歌,只是躺在那里一边聆听,一边偷看桑彤彤的两座乳峰伴随着她的歌声起起伏伏。等到桑彤彤唱完,梁锟说,彤彤,你就是……你就是我的花房姑娘。桑彤彤侧过身来将梁锟搂住,说,这话我爱听。梁锟热血沸腾,正要跃到桑彤彤身上趁热打铁,却有响亮的打击乐突然传来。桑彤彤将他一推:时间到了,听摇滚去。梁锟只好悻悻起身,陪她走出帐篷。

……红毛歌手献给姑娘们的歌还在唱着,乐迷们不知被谁带领,突然分成左右两群,相互冲撞起来。一下,再一下,或用肩膀,或用屁股。每撞一下,都伴随着男孩女孩们的尖叫。梁锟想,这样的冲撞很危险,会伤人的,急忙去看桑彤彤在不在其中。可是,桑彤彤已经找不到了。他想起,在“死亡之墙”解散的时候他就看不到桑彤彤了。他大声喊:彤彤!彤彤!可是他的声音湮没在海啸一样的狂欢声中,不起任何作用。他正万分焦急,人群突然停止碰撞,都看着舞台上嗷嗷大叫。原来,一位西方男人赤裸裸地蹿到了台上,展示着全身的雪白和一处棕黄,向台下嚷嚷着什么。不过,有两位警察很快跳上台去,用一块布单把他的私处遮住,带他下去。

红毛歌手终于结束演唱,向全场做了几个飞吻之后,和他的乐手同伴走向后台。

香港的一支乐队登场了。主唱高鼻鼓额,画了浓妆,长发拖到腰间。梁锟以为那是个女的,却听到他用男声说话。他用粤语普通话讲,他之所以来日照,是因为一只熊。说着,他将手指向了舞台左侧。梁锟这才注意到,那里有一幅招贴画,上面一只黑熊戴一幅潜水镜,右爪做出“爱”的手势,正在蓝色的大海里畅游。长发歌手说,这届迷笛音乐节把主题定为“爱熊行动”,抵制活熊取胆及熊胆制品,我们一千个响应,一万个响应!我爱月亮熊!拯救月亮熊!他高举双臂喊过几声,然后将长发一甩,亮起了他那纯粹的男嗓。

他唱了三首退下,芬兰的、台湾的、大陆的相继登场。

等到大陆的唐朝乐队上来,歌迷们齐声呐喊:梦回唐朝!梦回唐朝!

又瘦又高的主唱果然唱起了他们原创的那首著名歌曲:


菊花古剑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嚣的亭院
异族在日坛膜拜古人的月亮开元盛事令人神往
  风吹不散长恨
  花染不透乡仇
  雪映不出山河
  月圆不了古梦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今宵梦醒无梦
  沿着宿命走入迷思梦里回到唐朝

……

梁锟让这首歌深深感动。他想,有文化内涵,有历史厚度,有生命激情,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摇滚。

受感动的不只是他,是全场所有的乐迷。他们跟着歌手一起高歌,一起吼叫,许多人还打出了“我爱你”的手势。

梁锟发现,人群中有两块纸牌高高举起,上面分别写着一个手机号码,举牌的都是女孩。他忽然明白,这就是摇滚音乐会上常见的“果儿”——乐意为摇滚歌手献身的女粉丝。他在网上资料中看过,没承想能在这里亲眼见到。

歌手唱完一曲,嘶哑着喉咙指着举牌女孩说:“号码记下啦,统统记下啦!我爱你们!”说罢向她们连打飞吻。全场又是一阵尖叫。

梁锟想,今夜,歌手与“果儿”会度过一个怎样迷狂的七夕呵。

正这么想着,那位主唱突然跳下舞台,跨上横在乐迷前面的铁制围栏,把话筒塞进嘴里,背对着人海四肢大开仰面倒下。梁锟知道,这叫“跳水”。果然,一大片乐迷的手组成水花接住了他,并把他向别处传递。台上,几位乐手疯狂奏乐,下面,男女乐迷与歌手疯狂地“零接触”。梁锟看见,有一些女乐迷等到歌手到了头顶,热烈地跳着高去亲吻他的身体。

歌手在乐迷手上转了一圈,主动落地,跑回台上,拔下嘴上的话筒继续演唱。下面的围栏上,则有一个又一个的男女歌迷学他玩起了“跳水”。梁锟担心,如果有人仰倒,下面没人去接,岂不是很危险。但他看到的是,每当一个跳下,都会自然而然地漂浮在人海之上,尽管人海一直在喧嚣,在沸腾。

有一个女孩在围栏上高高站起。梁锟惊讶地发现,那人竟然是桑彤彤。俄的神呀,这个小乡党真够野的!心里刚闪过几个惊叹号,桑彤彤就像惊叹号一样飘浮在人海之上了。梁锟怕她吃亏,踮起脚来一直瞅着她,眼见她飘到了人海中间,又打了一个旋儿去了右侧。梁锟急忙跑过去,在人丛中挤来挤去,终于找到刚刚落地的桑彤彤,拉着她的手腕走到了人群外面。

他问:“怎么样,伤着了没有?”

桑彤彤依然兴奋异常:“没有,真他妈的过瘾!”

梁锟看了看表说:“都九点多了,咱们还没吃晚饭呢,快到那边吃点吧。”

桑彤彤回头看着沸腾的人海,依依不舍。梁锟说:“吃了饭再来玩好不好?”桑彤彤这才跟着他往餐饮区走去。

走出一百来米,到了太阳广场的人工河畔,见一群年轻男女正扯着写有“日照骨头”的旗帜站在那里,前面有一个光头青年以唐舞台为背景,在接受电视记者的采访。

光头青年挥舞着拳头,向摄像机镜头大声道:“什么是日照骨头?日照,是我们生长的地方!骨头,就是坚硬的骄傲的年轻的心!我们热爱带着咸味的潮湿的空气!我们热爱每天涌起又退去的海水!我们热爱酒瓶碰响时敞开了嗓门的那一声‘哈!’……燃烧起来吧!我们的小宇宙!沸腾起来吧!我们的热血!你看,通红的血光映亮了我们僵硬麻木伪善的脸。我们相信还有能够依仗的信仰,让活的盎然的该死的傻逼消失!我们相信还有能够迸发的力量,让我们逆着时间的风暴所向披靡!我们更相信,我们身边有坚硬的我们,让我们立在尘世之巅坚定不移!我是骨头!我们是日照骨头!”

听到这里,桑彤彤向他一竖拇指:“牛逼!”

电视记者将镜头对准了她,她“咯咯”笑着跑走了。

二人来到餐饮区,见这里坐满了歌迷,大家吃烧烤,喝啤酒,闹闹嚷嚷。梁锟好不容易挤上去,买了两个盒饭和两瓶啤酒,找到空位坐下,却见桑彤彤站在那里揉着肩膀,嘴里“咝咝”地吸气。梁锟问她怎么了,她扯起圆领衫的短袖让他看,原来肩膀上出现了一块青紫。梁锟说:“人群冲撞得那么猛,我就担心你会受伤。你看,果然。”桑彤彤拍了拍左胯:“这儿还有呢。”梁锟说:“快让我看看。”桑彤彤娇嗔地瞪他一眼:“这儿能随便看吗?”梁锟遗憾地摇摇头:“唉,看你再敢疯,让人撞得骨折你就老实了。”桑彤彤顿着下巴说:“就疯,就疯,人生难得几回疯嘛!”

吃完盒饭,把两瓶啤酒也喝掉,梁锟建议回帐篷休息一会儿,桑彤彤却不答应。她说,这个音乐节有三个舞台,咱们只看了唐,还有宋和元没看呢。说罢向人打听另外两个舞台在哪里。问明白之后,拉上梁锟就走。

宋舞台在目标塔那边。梁锟在网上看到,太阳广场是日照奥林匹克水上公园的一部分,这个有9.2平方公里之阔的水上公园也是世界帆船比赛基地,许多全国和世界性的赛事都在此地举行。目标塔,是为在海上比赛的船员们提供方向座标的。2007年1月,一个叫翟墨的人从这里出发,用两年半的时间完成了自驾帆船环球航海一周的壮举,成为“单人无动力帆船环球航海中国第一人”。梁锟一边走一边向桑彤彤讲这件事,桑彤彤说:“可惜四年前我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一定陪着翟墨去航海。”梁锟笑道:“有你陪同,翟墨肯定半途而废。”桑彤彤点点头,捂嘴而笑。

目标塔离唐舞台有几百米远,让蓝莹莹的饰灯勾画出船帆一样的轮廓。塔下,果然有一座舞台和大片歌迷。他俩走过去,见舞台上有一支女子乐队正在演出。桑彤彤兴奋地说:“我认出来了,这是中国著名的女子朋克乐队巫女,我在网上看过她们的视频!”梁锟看着舞台上五位女子的打扮并不太出位,演唱风格也不像“金属”之类那么闹腾,就说:“她们不像巫女呵,倒像几个淑女。”

一会儿,巫女结束演唱。一个大胡子男人带着几个乐手上台,全场人立即鼓掌欢呼。

大胡子走到麦克风前面,平平淡淡地说了几句开场白,就弹着吉它唱了起来:


我们今生有缘在路上

 只要我们彼此永不忘

 朋友啊让我们一起牢牢铭记呀

 别在乎那一些忧和伤……


他一开口,桑彤彤就跟着唱。多数歌迷也唱,舞台下面和声一片。

梁锟却不会唱,他站在那里惭愧地想,我真是个乐盲呵。

唱罢一曲,大胡子又唱起了一首《幸福里》。梁锟听见他用歌声叙说,有个楼盘叫幸福里,四万多一平米。我每天赚钱很努力,花钱也很小心,可是要住进这幸福里,需要三个多世纪,我买不起呀……

听着他的歌唱,梁锟想起了他的房子问题。他工作的那个县城有个楼盘叫幸福花园,每平米只要四千,是北京幸福里的十分之一,可是他也买不起。光是首付的十万块钱,他就不知到哪里讨弄去。听着听着,梁锟心里酸楚难奈。

头两首歌,大胡子是坐着唱的,拨弄着怀里的吉它像在向朋友说着心里话,聊着家常。唱罢《幸福里》,大胡子站了起来。他把麦克风调高,默立片刻,而后说,我要把下面这支歌,献给7月23日在温州铁路上遇难的同胞,愿他们在天堂里安息!说罢,他高举右手向天上一指。

歌迷们齐刷刷举起右手,指着头上阴云笼罩的夜空。

梁锟想起那个两周前发生的大事故,心中疼痛,也高高地举起了手。

大胡子收回手,弹起了前奏。那种力度,差一点就要让琴弦断掉。当他嘶哑着嗓子唱出第一句时,所表达出的愤怒与悲怆立刻感染了全场,歌迷们无不动容,如林的手臂齐刷刷指向天空。

梁锟想,原来摇滚歌手并不只是玩世不恭、放浪形骸,他们也有人文关怀,也有社会责任感。他听着大胡子的歌声,仿佛觉得在乌云之上,那些遇难者的灵魂眷恋着亲人、惦记着未竟的事业或者学业,在俯瞰大地,长歌当哭……

他手指天空,泪满面。旁边的桑彤彤也是如此。

大胡子唱到最后,简直是在咆哮在怒吼。把最后一句唱完,他将吉它高高举起,在舞台边沿“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而后转身离场。

舞台下一片哭喊。有一些人则拥挤到台下,抢捡那些吉它碎片,警察急忙上前驱散了他们。

又一支来自德国的乐队登台演唱。日耳曼民族的面孔,爵士乐的风格,让现场的悲壮气氛有所缓解。

他们唱完之后,舞台后面的大屏幕上出现了蓝底白字:


摇滚七夕!

摇滚台风!

据气象部门预报,台风“梅花”明天傍晚到达日照,明天的演出提前在上午11点至下午3点举行,请广大观众届时入场,祝各位朋友七夕幸福!

晚安!

梁锟抓住桑彤彤的手用力一握,在她耳边说:“摇滚七夕。”

桑彤彤将他的手捏弄一下,向他暧昧地眨眨眼:“摇滚台风。”

二人手牵着手,随着大群乐迷向太阳公园的出口方向走去。

来到唐舞台,这边也是人去台空。梁锟说:“快十二点了,咱们回帐篷吧。”桑彤彤说:“好。”

往帐篷区走时,梁锟心跳气喘,脚步发飘,似乎自己已经被台风吹到高空,正走在连接成桥的无数喜鹊翅膀之上,成为真正的“鹊桥仙”了。

走了一段,却见一辆大卡车从另一条路上缓缓开出,且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再往它后部看去,原来那是个小型舞台,上面站满了随着音乐扭动身体的年轻人。

桑彤彤问旁边一位乐迷,这辆车是干什么的,那人说,这是“元舞台”,也是一辆电音车,每天晚上在这里的演出结束后,都要开到万平口海边举行派对,让乐手和歌迷们通宵狂欢。

桑彤彤瞪大眼睛道:“是吗?我们也去!”梁锟说:“通宵狂欢太累了,咱们还是别去了。”桑彤彤却像没听到一样,扔下梁锟跑向了电音车。

梁锟看一眼离他不远的帐篷,很不情愿地随她而去。

到了那儿,车上的人纷纷伸手,将他俩拽了上去。随后还有好多乐迷跑来,但车上已经站满,无立足之地了。

电音车开出太阳广场,驶向海边。路上,梁锟看着这个城市的夜景,忍不住感叹:“俄的神呵,这么漂亮!”桑彤彤说:“就是漂亮呵,不然,联合国怎么会能给日照颁发人居奖?”她沉默片刻又说:“不走了,就留在这儿了。”梁锟说:“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咱们还有工作呢。”桑彤彤皱起鼻子指着他说:“哼!真不愧是农民子弟!”

梁锟刚要辩解,旁边一个女孩指着前方嚷嚷:“看,潮汐塔!”他转脸一瞧,只见前面有一座横跨水上公园的弓形大桥,大桥的东南方有一个圆锥样的建筑,上面矗立着像玻璃柱子似的小塔,有蓝红两种灯光闪烁。女孩向她的男伴讲,这座塔的颜色,会随着海潮的起起落落而改变。今天是七夕,傍晚的时候落潮,现在是半夜,又到高潮了。

她那光着上身的男伴扬起双臂喊道:“我要高潮!给我高潮!”

一车人大笑不止。

电音车驶过一片树林,停在了海边。远处,大海黑森森一片,无边无际;近处,海浪带着啸声向岸边扑来,被路灯照出一片璀璨。

歌迷们随着电音车上摇滚乐的暴烈节奏,开始在沙滩上狂欢。有的乱扭乱跳,有的歇斯底里大喊,有的在沙滩上翻起了跟斗。有两个男的,紧紧抱在一起狂吻;那个讲解潮汐塔的女孩,被他的男伴搂在沙滩上滚来滚去。

桑彤彤扯着梁锟面对面跳起了迪斯科。梁锟跳得拘谨而笨拙,桑彤彤却舞姿奔放激情飞扬。她那小蛮腰,前后左右剧烈摆动,让梁锟看得眼神发直血脉贲张。他大声说:“回帐篷好不好?”桑彤彤摇头道:“不好!”听她这么说,梁锟只好咽一口唾沫,陪她继续跳了下去。

沙滩上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都是从哪里来的。大家又跳又叫,电音车前面一片喧嚣。

梁锟正和桑彤彤跳着,一个红头发男人跳到桑彤彤的身后,用屁股撞了她一下。桑彤彤回头一看,惊叫道:“啊?是你?”梁锟认出,那是今晚唐舞台上第一支乐队的主唱。

红毛歌手向桑彤彤单独眨一下右眼,扇动着戴了金质鼻钉的鼻翼,又用髋部去撞桑彤彤。桑彤彤不但不生气,还带着一脸兴奋与他对撞起来。

梁锟火冒三丈,拽着桑彤彤就走。到了人群外面,桑彤彤气恼地问:“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梁锟说:“咱们回去!”桑彤彤说:“要回你自己回,我不!”她想挣脱梁锟的钳制,然而梁锟就是不放。桑彤彤恼了,质问梁锟:“你干嘛这样?我来这里一趟,就是要玩个痛快!”梁锟说:“我不愿看见你和别人骚情。”桑彤彤说:“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你的婆姨,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梁锟听她这么说,只好松开手,任她像滑溜溜的海鱼一样从人缝里钻了回去。

梁锟喘着粗气离开人群,坐到了沙滩上。他想,桑彤彤说得对,她不是我的婆姨,我没有资格管她,我只是随她来看迷笛音乐节的同事加乡党而已。

可是,既然这样,她为什么在路上要枕着我的肩膀,来日照之后又同意我只租一顶帐篷,而且还在帐篷里与我亲热了一番?

他忽然明白,桑彤彤这次来日照,其实就是要让她的生命中来上一场台风。而台风的形成需要热量和动能,她一开始也曾把我当作能源,可我这个天性保守的农民子弟满足不了她,她就遵循内心的呼唤,扑向了更加强悍的目标。

唉,摇滚呵,大海呵,台风呵,生命呵……梁锟坐在那儿一个劲地感叹。

坐了一会儿,他到底放心不下,就起身去人群外面站着,踮脚延颈去寻桑彤彤。可是,他用目光将现场几百个人扫描了一遍,却没发现有他的乡党。不只是找不到桑彤彤,就连那个红毛歌手也不见了。

梁锟心中发慌,绕着圈儿再找,但哪儿也没有他俩。

完了,桑彤彤让那红毛领走了。

梁锟离开人群,又到旁边的沙滩上去寻。沙滩上有人,多是成双成对。有坐着的,有躺着的。光线微弱,看不清楚,梁锟不好意思到跟前去辨认,只能大声喊叫:“桑彤彤!桑彤彤!”然而,哪一对情侣也没做出反应,都在那里我行我素。

万平口海滩长达千米,梁锟从南端寻到北头,始终没见桑彤彤的影子。

他知道,桑彤彤今夜肯定是做了“果儿”。

这个果儿现在在哪里?红毛正在怎样品尝,怎样消受?

梁锟想到这里,心脏像要爆炸,全身像要着火,只好转身奔向了大海。他一溜烟跑到水边,仆倒在沙滩上,让浪涛呼啸着将他掩埋为他灭火……一波海浪退去了,他觉得胸腔内还是硝烟弥漫,就趴在那里等待着下一波的到来……

有人跑来将他拉起。他睁眼看看,原来是两个男孩,其中一个正是在太阳广场代表“日照骨头”接受采访的那个光头。另一个男孩烫着酒红色纹理发型,文质彬彬。

梁锟甩着下巴上的海水说:“不好意思。我不是要自杀,只是遇上点事,心里难受。”

光头拍拍他的肩膀:“哥们,咱们喝酒去。”

梁锟说一声“谢谢”,离开了水边。他把衣服脱下来拧干,只穿一条短裤,跟着他们走了。

走到路上,有一个戴眼镜的漂亮女孩迎上来看看梁锟,关切地问:“没事吧?”

光头说:“没事,这哥们真逗,他想到水里听听,梅花现在到了哪里。”

眼镜女孩瞪大眼睛看着梁锟:“是吗?就像《让子弹飞》的开头,姜文听钢轨等火车那样?你能听得见台风不?”

梁锟非常感激光头为他撒的这个谎,尴尬地笑道:“听得见听得见,梅花已经到了上海了。”

四个人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吃摊,光头要了几串烤海鲜和一箱啤酒。他拿出几瓶打开,分放在每个人面前,举起其中一瓶对梁锟说:“哈!”

梁锟这才明白,日照方言,是把“喝”叫作“哈”的。于是摸过一瓶和他“咣”地一碰,“咕咚、咕咚”喝下几口。

烫发头男孩问梁锟是从哪里来的,梁锟说,从陕西来的。光头说:“陕西好,陕西的黄土埋皇上。”梁锟说:“对,欢迎你们到陕西去看坟头。来,哈!”说罢,一仰脸干了半瓶。

他把酒瓶放下,问:“你们日照是不是经常刮台风呀?”

烫发头说:“很少,今年来了这么一次,让你给碰上了。”

那个女孩说:“其实,迷笛对于日照来说,也是一场台风。”

光头将她一搂:“小蘑菇说得深刻,迷笛就是一场台风。这个夏天真他妈的给力,这个城市突然间就变得活力四射、动感十足。”

梁锟从网上早已看到,从5月份开始,日照的每个周六晚上都有一场摇滚音乐,一直持续到9月初,称作“迷笛音乐季”。而四天的迷笛音乐节,则是音乐季的高潮部分。

梁锟问眼镜女孩:“美女为什么叫小蘑菇?”

烫发头男孩说:“她是日照大学生乐迷团‘蘑菇’的成员,叫康小丽,家是武汉。”说到这里,他凑近梁锟的耳朵悄悄说:“光哥这个夏天收获可大了,采了这么个小蘑菇,够鲜嫩的吧?小蘑菇放了假也不回家,一直在这里听摇滚。”

梁锟看着小蘑菇想:看看人家。同样经历台风,人家是得,我却是失。

他抓起酒瓶,向着他们三个大声道:“哈!”

这一下,他的酒瓶见了底儿。

喝到最后,梁锟身边有了四个空瓶。他再摸起一瓶,涨红着脸说:“感谢日照朋友到水里捞我,感谢你们请我哈酒。现在,我要为你们朗诵一首古诗,以表达我的心声……哎,你们这里,过去有没有七夕乞巧的风俗呵?”

光头说:“有呵,我小的时候,每年到了今天晚上,都要跟着姐姐到眉豆架子下面,向织女娘娘祷告,让她赐给我们一些机巧……”

梁锟打断他的话:“对,山东陕西都一样,我小的时候也这么干。你们听着呵,这是一首关于乞巧的诗——未会牵牛意如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年年乞与人间巧,不知人间巧已多。”

三个听众热烈鼓掌。梁锟却将手一挥:“鼓什么掌呀?你们统统不明白!年年乞与人间巧,不知人间巧已多——什么意思?是说,人间的‘巧’,他妈的太多太多了……可是,这些‘巧’都在别人那里,我却是一个笨蛋,十足的笨蛋……”

说到这里,梁锟声泪俱下。

光头把手搭上他的肩头,抚慰了一会儿,说:“哥们,别伤心,我唱几句老崔给你听听。”

说罢,他放开嗓子唱道:


也许这就是生活,失去一切才是欢乐
    相聚时没有天地,分手后又无事可做
    不敢想将来和过去,只得独自把酒喝
    忘掉白天和黑夜,没有正确也没有过错
    ……

梁锟点点头:“谢谢哥们开导!哈!”

转眼间,又一瓶啤酒进肚。

这时,光头问他住在哪里,问了好几遍,梁锟才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了他。

两个男孩扶起梁锟,走向了他们的车子。

找到太阳广场上的那顶帐篷,梁锟迷迷糊糊向三个人道过谢,一头扎进去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帐篷外鸟叫声此起彼伏。他爬起来呆坐片刻,走出帐篷,到公园门外叫了出租车,直奔万平口而去。

广场上空无一人,只听前面有奇特的声音传来:“砰!哗……”“砰!哗……”

走到海边看看,只见东南方向黑云成阵,正驱赶着一道一道像山岭一样的巨浪向岸边涌来。那浪到了岸边陡然站起,想继续往前跑却像被什么绊住了脚,“砰”地一声就扑倒在沙滩上,而后“哗……”地一声再退回海里。一波一波,前仆后继。

梁锟明白,这是“梅花”将要来了。台风旋转着行走,速度很慢,而它搅起的海浪,会快速地到达远方。

梁锟想,台风来了,人都走了。我把桑彤彤找到,也该走了。

可是,她昨晚去了哪里?现在会在哪里?

他一边观望着惊涛骇浪,一边往昨晚乐迷们狂欢的地方走去。走到一个用胀拉膜扯起的白帆样的雨篷旁边,他突然发现,桑彤彤正背靠一根粗大的钢柱,面向大海独自坐着。

梁锟心情复杂地喊她一声,桑彤彤回头看看他,淡然一笑。

梁锟走过去,站在她身旁问:“你怎么在这里?”

桑彤彤说:“看梅花如何开放。”

梁锟望着海面心想,桑彤彤的比喻很恰切,那一波一波的海浪,不正是台风“梅花”正在绽放的标志吗?不过,这朵梅花真是宏伟巨大,铺开的面积相当于中国的好几个省呢。

梁锟说:“梅花开到了日照,咱们该走了。”

桑彤彤说:“你自己走吧,我不打算回去了。”

梁锟惊问:“为什么?”

“他说,明年这个时候,他还会来。”

“他?他现在在哪里?”

“已经走了,赶飞机去了。”

“他走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在这里找个工作,等着他。”

“他能来吗?”

“能来。”

“真的?”

“真的。他说,他的话,像给我的鼻钉一样,百分百的含金量。”说罢,桑彤彤向梁锟扬起脸,让他看到了她鼻翼上那枚一夜间新添的鼻钉。

鼻钉金光闪闪,让梁锟头晕目眩。他只好扭过头去,怔怔地看着大海。

“梅花”的花瓣儿,繁繁复复,纷纷扬扬,正落在日照的金色海滩之上。


原载《青年文学》2012年第5期
赵德发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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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德发, 1955年生,山东莒南县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日照市文联原主席。至今已发表、出版各类文学作品800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人类世》《经山海》以及长篇纪实文学《白老虎》《1970年代 我的乡村教师生涯》等,出版有12卷《赵德发文集》。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优秀作家贡献奖等。长篇小说《经山海》获全国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入选“新中国70年百种译介图书推荐目录”、第四届中国长篇小说金榜、“百年百部红旗谱”丛书,已拍成电视剧《经山历海》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


发表于 2022-3-26 20:45:01 | 显示全部楼层
赵主席下笔有神。问好赵老师。愿读到您更多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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