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华：创业叔的“年画”

赵日超

     小时候过年，除了能穿上新衣，兜里有可以随意支配的压岁钱，可以吃到甜滋滋的冰糖葫芦和大块肥肉以外，我记忆最深的是创业叔家门口的“年画”。
     创业叔和我家是多年邻居。两家的关系处得鱼儿离不开水，不等美味佳肴的香味飘过来，雪燕婶子就一路小跑端着大碗把好吃的送过来，这是刚出锅的猪头肉，让孩子们趁热吃啊。她腰里的伙裙来不及解，卤肉的油还挂在嘴角，闪闪发亮。
     创业叔那时候还年轻，个头不高，身材结实，总是步履匆匆，手里有忙不完的活，好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
     每年除夕夜，创业叔都会在自家门前用石灰粉做画。大门两侧是两把弓，弓是满的，箭在弦上，好像两架随时可以发射的导弹。问创业叔才知道，画弓箭寓意是把一切妖魔鬼怪都挡在门外，新的一年全家就会顺水顺风。两把弓箭之间是一个大大的耙子，有点像天蓬元帅的九齿钉耙，耙齿朝门的方向，长长的耙杆一直伸到门内，耙齿下面画着两个元宝，耙杆两边写着“金银财宝”。整个图画构图合理，栩栩如生，并且充满神秘感。
      图案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大概是除夕夜至凌晨某一个时刻。为什么不在白天画？我想他是害怕过路人笑话。那个时候改革开放不久，农民思想还没有完全解放。每年除夕夜，放完零星的炮仗，母亲喊我们回屋睡觉的时候，他门前地上还空空如也。但是初一大清早我走出家门第一眼就看到他家门口新鲜出炉的画，好像还冒着热气。
      我父亲那时还是民办教师，他不信这些，所以我家门口就没有创业叔家门口的画。初一早上起床，我们第一件事是放炮仗，我用竹竿挑起红彤彤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在火光里响。大哥让二踢脚带着哨音直冲云霄，还有各种小焰火轮番上阵，你方唱罢我登场。富含油脂的柏树枝火焰把孩子们的脸映得通红。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长辈先上桌，然后下面的人按照辈分依次落坐，新年第一顿饭充满仪式感。吃罢饭大人领着我们挨家拜年。我总是留意创业叔家门口的弓箭和耙耙画好了没有。我蹑手蹑脚，生怕踩住弓，箭会发射出去，或者把耙齿踩掉一个。过路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围观着，欣赏着创业叔的杰作，说着祝福的话，脸上堆满笑容，整个村庄被浓浓的年味包围着。
     听父亲讲创业叔是个能文能武的人，因为成分不好没能走出农村。在农业社的时候，他一直是队里的劳动模范。创业叔年轻力壮，浑身的腱子肉让人觉得他一手能拖住天，他能把碾麦场上两百多斤的碌轴举过头顶。夏收期间，打谷场上他摇扇车速度比电动机转得还快。生产队盖库房，后背墙有两丈多高，他两手摔起一摞砖，扔到瓦匠手中，不高不低，不偏不斜。他扔上去的瓦片不分家，一个也不破。
     不要以为创业叔是个粗人，他的床围油漆手艺在方圆村赫赫有名，过去农村婚房里都是土炕，炕周围都要用桐油漆画上风景画或者戏曲里的人物肖像。创业叔面情软，经常不收或者少收工钱。儿子大了，盖房子娶媳妇要花钱，他就放弃了那门手艺。村里人说创业叔是粗中有细，难怪他把门口的弓箭、耙耙画得那么形象逼真。
     农民的思想解放了，生产积极性被激发出来。正好遇到几年风调雨顺，农民的生活过得越来越滋润。每年大年初一创业叔门口的图画依旧让我期待。弓箭还是那两把弓箭，耙耙一年比一年画得大，过去是九个齿，现在耙齿更多了，更细密了，好像分分钱也别想从耙齿下漏掉。只是耙齿下面的“金银财宝”换成了“中国人民银行”，这成了全村一道靓丽的风景，路过的人都在笑，各种笑都有。创业叔才不管这些呢，他说笑比哭好，我想起这是一部电影的名字。
     过了几年，耙齿下面的“中国人民银行”换成“亚洲开发银行”创业叔也与时俱进了。九十年代，这个银行风头正劲，曝光率极高。我问，创业叔，你家里有多大地方，能装下亚洲开发银行的钱吗？他说银行有多少钱他家就能腾出多大地方。
     又过了几年，创业叔的耙子下又换成了“世界人民银行”路过他家的人，嘴都笑歪了。说这老头想钱想疯了。
     后来我离开家乡，去城里定居，但是每年除夕晚上，我就会想创业叔家门口的耙子下面更新成什么内容？
     农民一旦思想解放了，行动就像撒欢的野兔，在致富的道路上狂奔。创业叔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把致富的梦想和和对未来的期望都展现在新年第一天门口的图画中。
     创业叔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时不我待”。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加上老伴全家五个劳力，他承包了生产队没人愿意要的盐碱地，从此一家人风餐露宿，吃住在田间地头，在土地上挥洒汗水，播种希望。他投资打井，买灌溉设备。硬是把几十亩盐碱地变成了良田。他喜欢种棉花，我记得有一年他家种的棉花喜获丰收，他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还被评为售棉模范，登上领奖台，披红戴花，让全村人好生羡慕。大家说，创业叔家门前过年画的耙耙顶事了，才让他家财源滚滚。他又建了一座新院子，两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此后几年，村里好多家跟风创业叔，也在门口作画歪歪扭扭的耙耙下面写的内容五花八门，胆大的年轻人写的是“联合国银行”，还有人写外国的“花旗银行”等等。
     晋南农村讲究过年不出初五，不下地干活。创业叔闲不住，初一就扛上锄头去地里转悠，好不容易捱过破谷（过了初五），他就迫不及待吆喝家人上地干活。天气转暖，土地也早早醒来，空气中的湿气凝聚成水珠渗进土壤，丝丝细细的小草就冲破地皮露出嫩绿的尖儿。人勤春早，创业叔套上耕牛，摇响鞭子，田野里能听到犁铧翻开土地的声音，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
      我在家过年的次数越来越少，不知道创业叔每年除夕还在门口做画吗？我打电话问在农村生活的大哥，他说，创业叔今年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拄上了拐杖，走路颤颤巍巍的。去年得了一场大病，医院说是他年轻时候用力过度，也没有办法根治，让回家静养。他现在每天坐在村里新修的公园内和一帮老头天南地北地胡侃。他大儿子买了前四后八大汽车跑运输，二儿子在村中间开日杂水果蔬菜商店，生意还不错。
      大哥说，创业叔每年初一照旧在他家门口作画，依旧是弓箭和耙耙。儿子挡也挡不住，索性不去管他，由着父亲的性子来。



      赵光华，男，山西省永济市人，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驻会作家，中国地质大学（北京）首届驻校作家。1992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中国自然资源报》《山西日报》《山西自然资源》《大地文学》《三峡文学》《河东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6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