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寻找自己的法庭 ——读赫尔岑手记之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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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6月巴黎血洗，距今已过去170多年，可我们隔着这遥远而漫长的时空，依旧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当时法兰西魔鬼政府调集十万自卫军队一夜之间封锁巴黎所有街道，后来又增加到二十五万围困和屠杀四万起义工人。当时大批起义者倒在血泊中永远起不来了，没被打死的统统被关进牢房，牢房人满为患，为了腾地方，就随意一批一批枪决，没有被枪决的，当局就对其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
起义队伍中有一个叫巴尔泰勒米的工人幸免于死。他在审判起义人的法庭上，根本没有想到为自己辩护，只是在被告席上揭露政府军队和警察杀人如麻的许多细节，被判二十年徒刑，押送到遥远的贝尔岛上服苦役。
闻知此事，赫尔岑愤怒而又无奈地说：“我们还能请求谁来主持公道，伸张正义，揭露谎言呢？”我们必须“寻找自己人的法庭”。
调动大批军队公开枪杀成千上万工人，而且监狱人满为患，为了腾地方，秘密、随意处决未经审判的所谓犯人。这是天大的罪恶！这是对整个人类的犯罪！可是干这样罪恶之事的政府及其首脑却逍遥法外！本来站在被告席上的应是政府及其首脑，可他们却变成正义的代表坐在审判席上审判妨碍他们胡作非为、阻止他们横行霸道、反对他们实行独裁专制的人。
法庭审判一切都应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但这是说给老百姓听的。权力的舆论工具握在他们手中，法庭又是他们的法庭，他们可以无耻地任意为自己涂脂抹粉——明明是他们这帮魔鬼作恶到极点，广大工人和青年学生起来反抗，他们却摇身一变成为救国救民的天使，而把反抗的工人和学生说成是图谋不轨的阴谋集团；明明是他们调动大批军队在广场夜间实行屠杀又在夜间把大批尸体运走、把血水冲洗干净，却能向全世界拍着胸口发誓：绝无此事，并对说出真相的人以造谣的罪名绳之以法。
所以，赫尔岑说我们必须“寻找自己人的法庭”。我想，如果赫尔岑在这里指的不是推翻或改变专制制度，而是指想在现存制度下来寻找，那他太幼稚了。
大约过了两年，那个当年在法庭上说出反动政府的军队和警察私下任意枪杀人的真相而被判了二十年苦役的巴尔泰勒米，从荒芜的贝尔岛监狱逃了出来。怕当局追捕，他就逃到了英国。这时，赫尔岑也移到英国伦敦居住。
又过了两年，巴尔泰勒米，这个被赫尔岑称为年轻而又精力旺盛的人，在艰苦的斗争和生活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才华横溢的人，被英国的法院不问底里地送上了断头台。
“他在监狱中的表现使英国人感到震惊：他沉着、镇静、悲伤但不绝望……他知道，对于他，一切都完了，他以同样的毫不动摇的镇定自若听取了对他的判决，就像从前他在街垒中冒着枪林弹雨视死如归一样。”
在这英国的法庭上像当年在巴黎法庭一样，他丝毫不想为自己辩解。他是穷光蛋，请不起律师，也不想请律师。他任随法庭的判决，只是对一个朋友说，就是死，他也宁可悄无声息地死，在没有目击者在场的情况下瘐死狱中，也不愿在大庭广众场所，在刑场上，死在刽子手的手下。他托了两个朋友弄毒药给他送到牢里，结果就像今天中国有人想死买毒药吃了因药假而没能自杀了一样，自杀未遂。
杀他的理由是他杀死了一个英国小商人，后来又杀死了一个企图逮捕他的警察局密探。他不作任何解释，一直三缄其口，他对杀死警察一事供认不讳，至始至终只停留在招认这件事上。
具体详情是：一天晚上，巴尔泰勒米带着自己的女友去一个英国小老板家，侍女听见他们谈话中突然吵了起来，越吵越激烈，小老板就把他往门外推，他从兜里掏出手枪，开了枪，那商人应声倒地，死了。见状，他夺门而出。正好迎面撞见那名警察，拦住了他，他用手枪威胁他，可警察还是不肯放他走，他就又开了一枪。“这一回多半他并不想打死这名密探，不过想吓唬吓唬他而已；但是他把一只手挣脱出来时，另一只手无意中扣了一下扳机，而距离又那么近，他使他受了致命伤。巴尔泰勒米拔腿飞跑，可是警察们已经发现了他，于是他被抓住了。”
这时，有人妄加推断：这“是一种杀人越货行径，巴尔泰勒米想抢这个英国人的钱”。但是这个英国人根本不是有钱的主儿。如果不是完全疯了，很难想象一个人带着女人，公然入室抢劫——而且这一切就为了抢劫区区的一百英镑。因在被害人的柜子里根本就找到更多的钱。巴尔泰勒米为啥掏枪打死小商人，等等，法庭都没有调查，就那么随便的判了一个人的死刑，给绞杀了。
事后，英国的《泰晤士报》称赞说杀了巴尔泰勒米是“人类的正义感得到了满足”。
对此，赫尔岑气得牙齿儿在捉对儿厮打。他无可奈何地叹息：“自己的人在哪里呢？”
是的，“自己的人在哪里呢？”在法国没有找到，在英国也没有找到，放眼全球，当时只有瑞士和美国除外。这个问题在有的国家更为严重。衙门朝南开，有理无权无钱莫进来。他们可以任意制造冤假错案，而且谁也不会谁也不愿对冤假错案负责。普通的无权无钱人的命是不值钱的，谁死和死多少，与他们何干，再冤枉也不会有人出手相救。
根治污染的河流，只在中下游清理河床污泥还不行，必须从源头下手。离开社会制度的彻底改变，离开真正的民主和设立多重严格的互相监督的闸门，无论到哪里，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找不到秉公执法的“自己的人”和“自己的法庭”。偶尔有一二正直之法官，也无法摧毁黑暗的法庭，也无法抵挡众多的黑心法官、专制卫士法院的围剿。有一个国家发生了千亿大案，顶级法院庞大的法官队伍及一大批法院高官，竟只有一人正义在胸。在案件审理中有人竟能成功把关键案卷偷出烧毁，还能让作案的录像变成黑屏。这是谁干的？又是谁指使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干？谁又能在森严壁垒的高院干成这样的事？事发之后，有关人员层层上报至最高主儿那里，却被一拖再拖，始终不见回音，这又是为什么？只有一个法官追问，还被以“灭口”相威胁，这又是为什么？
廉耻，限制了人的想象力。这只是冰山一角，只是豹之一斑，由这“一角”想象整个“冰山”，由这“一斑”想象全豹，让人恐惧、绝望。外表一流艳，内里万分烂。里边，整个儿，到底有多黑、多脏、多坏、多恶，不敢多想，不能多想，也想象不到，怎么想都不过分，最富有想象力的天才也无法猜度实际之万一。别看他们穿着法官的制服，道貌岸然，人五人六，装得比谁都正派，实际不是鼠就是蛇，不是狼就是狐狸，而且是一窝一窝、一群一群的。而法院法庭就是窝点，就是交易场，就是操纵的暗箱。法官本应手持法律之剑，立义于庭、秉公于庭、持理于庭、昭雪于庭、惩恶于庭、降魔于庭、止邪于庭，结果使法庭成了正义公理得不到伸张，冤假错案得不到昭雪，邪恶嚣张、群魔乱舞之地。
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话有时是对天网的嘲讽，因为它多半是对无钱无权的人说的，对于有钱有权的人而言，有时半毛钱都不值。这网是用来逮小鸡的，大老虎却能一穿而过。我们听到和看到有多少蚁民像巴尔泰勒米那样不调查不要人证就被随便处死了呀。法庭说得振振有词：杀人就要偿命。可是，当他们保护罪大恶极的巨贪时，他们也说得振振有词：“刑法的本质是为了保障生命、自由和财产，而非是为了剥夺这一切。惩罚只能是手段，而不能变成目的本身。”这样，法律变成了邪恶之人的两片嘴唇，专门为自己的恶行开脱罪责。这些贪官，依法受贿几千万、几亿、几十亿、几百亿竟然可以不判死刑！谁能计算出他们的金山银山是用多少白骨堆起来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钻入国家各级政权机构里危害巨大、作恶多端、贪得无厌、罪恶累累的蛀虫，真不知喝了多少人的鲜血，欠下了多少条人命！竟然一个个不判死罪，正义在哪儿？公理在哪儿？为坚持公理和正义的“自己的法庭”和“自己的人”又在哪儿呢？“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古人尚且知之并行之，今人岂不更应躬行不怠？！
任何人犯罪都不能赦免，站在审判位子上的法官犯罪更不能赦免，而且更加罪不可恕，永远。当然，从追根上说，不能全怪法官们坏。在一条污浊的河流里长大的鱼，必定身上充满毒素；在一个大便池里长的蛆虫，一定是浑身充塞脏物。恶劣肮脏的土壤，让他们坏、允许他们坏、教他们坏，他们怎么可能不坏，他们不坏也得坏。所以，我们要找到并清除使他们变坏的“源”。只有把这个“源”找到并彻底清除掉，才能真正寻找到“自己人的法庭”和“自己的人”。到那时才能真正实现《泰晤士报》所说的“人类的正义感得到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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