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在众人皆醉中——读赫尔岑手记之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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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圣洁的老人”，一直活在我的心中。他一生勤勉、向善，在社会上拥有巨大的声望。每当他作报告，就人头攒动，人山人海挤满了报告大厅的走廊和前厅。整个会场，可谓是高朋满座，气氛热烈，掌声雷鸣。殊料，“他那巨大的声望是建立在人们对他所说的话的巨大不理解基础上的。”当他打开天窗，把话语之剑毫不客气刺向现实时，在一分钟之内，便葬送了他的巨大声望，因为他高贵的思想和善良的人性，让他直言不讳地说明了一切，而且是最危险的一切。

从此，他遭到了英国乃至欧洲社会整体遗弃。人们齐心协力孤立他、打击他，甚至当面嘲笑他，背地不停地写文章攻击他。然而，老人顶着人际的逆流，独立船头，迎势而上，我行我素，坚持他的学说60年，直到87岁离世为止。他时时处处，只要有机会，就宣传自己的 思想，一百次说，一千次讲，无尽无休。87岁那年，他头上的白发已经枯黄，脑筋已经迟钝，脸上已经有了死亡的印记。他还是硬撑着走上讲台，颤颤巍巍地、温柔地、充满爱地请求给自己一小时的时间。然而被拒绝了，区区一小时也不给。真够绝情。这位温和的老者，眼睛里噙着痛苦的眼泪，他伤心地摇着自己那十分苍老的头，似乎想说：难道这就是我应该得到的评价吗？他欲说还休，只能嚎啕大哭，然后又立即进入状态，讲述他认为宝贵和神圣的一切。也就在大家在台下不听他的讲话，窃窃私语嘲笑他时，他像一棵老朽的树一样，突然身子一斜倒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时，我的心颤抖了。人为饥饿而死，可怜；人为争权而死，可鄙；人为思想而死，可敬。也就是在这一刻起，罗伯特·欧文的名字嵌入我的心壁。
他引起众怒主要“因为他想剥夺他们挂在绞刑架上和观看别人挂在绞刑架上的权利；因为他想免除他们被从后面滚来的卑鄙的车轮轧死的权利，因为他想打开那个类似四面插着象牙的牢笼，那个挂着残酷无情的悲痛圣母像的精神樊笼，即人世的宗教裁判所，以此来代替四周插着刀子的隐修室的精神牢笼”。

这是多好的事啊！可是人们受罪受久了受多了，就习惯了，谁想帮他们解脱掉，从苦难深渊中捞上来，他们反倒不习惯了。好像他们自己被挂在绞刑架上或被关在四周都是铁针的笼子是幸福的事儿一样，别人想帮助他们推倒绞刑架、砸碎铁笼子，又好像是要摧毁他们的天堂一般，让他们锥心般的痛苦，从而生出巨大的仇恨和反抗的劲头。又是对欧文不停地发出嘘声，又是写文章对欧文进行疯狂的咒骂，又要用石头砸他，又要对他身上泼脏水。人啊人，是何等的犯贱啊，是怎样的愚蠢呀！非要让自己在绞刑架上被绞死、被从后面滚过来的卑鄙的车轮轧死、在铁笼子里煎熬死，才舒服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另一次，发生在1817年8月21日。欧文对那些假装虔诚的新教徒们，对那些喋喋不休、纠缠不清的伪君子们早就厌恶透了。有一个残酷无情、刁钻蛮横的棉纺厂老板菲力蒲斯，是个宗教狂，在议会的一个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上，无缘无故地缠住欧文，质问说：你信仰什么和不信仰什么？

欧文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聚集广众的大教堂门前，直接而又明确，响亮而又非常简单地宣布：“阻挠人们新的社会生活和谐发展的主要障碍是宗教。”“荒谬的宗教暴行把人变成了一只软弱的、傻头傻脑的野兽，变成了一个没有理智的狂信者，变成了一个假道学或者伪君子。”

此语一出，整个大教堂广场沸反盈天，似炸开的锅一般，涌动起愤怒的热浪。广大的宗教狂信者把欧文围得水泄不通，狠不得一下子把欧文撕得粉碎。

瞬间，传遍英国，传遍欧洲。欧文陷入巨大的孤立之中。
一片冰心啊！他看到那艘破旧的社会文明之船已经到处漏水，而且越漏越厉害，他还是希望竭尽一已之所能，给它补苴罅漏。可惜了，社会辜负了他。一手遮不了天，一手也撑不了天呀。尤其是在“荒谬的宗教暴行把人变成了一只软弱的、傻头傻脑的野兽，变成了一个没有理智的狂信者”的时候，谁反对这种宗教，谁就会遭到被宗教哺育起来的“野兽”和“狂信者”围攻和撕咬。

欧文当着荒谬的宗教熏陶出来的海洋一般广大的“傻头傻脑的野兽”、“没有理智的狂信者”的面，亮出自己的观点，太疯狂，也太危险了。但是，一个思想家、一个勇士，必然会这样，不可能不这样。事隔三十五年后，他对自己这样光明正大，圣徒般的行动，依然深感自豪，说：“这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一天。我履行了我的天职。”正是从这“最伟大的一天”开始，他被整个欧洲和汪洋一般的庸众推进一生不能摆脱的深渊，他从那次之后长期饱受疯狂地折磨和打击。

欧文的一位传记作者讲了一个故事。他说，这就像关在医院里的一个疯子所说：“全世界都认为我疯了，而我则认为全世界都疯了；我的不幸在于站在全世界那一边的是多数。”这位传记作者的本意，是暗示欧文是疯子。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比喻有多么深刻，又多么具有远见。一个把先知先觉者、把深刻解剖了社会的思想家，说成是疯子的世界，这个世界一定疯了，这个世界的人一定不健康。这位传记作者引用疯子话的后半句说对了，欧文的“不幸在于站在全世界那一边的是多数”。

一个人思想正确与否，不在于获得多数票，而在于真理和理智是否站在他一边。如果真理完全没有作为被认识的真理而存在，即使是全民族全世界认为这个真理是谬误，它还是真理；相反，不是真理而是谬误的东西，即使全民族、全世界一致认为是真理，它还是谬误。

最可怕的是全民族一致接受谬误、排斥真理。多数站在谬误一边，力量就在谬误一边，人数越多，力量就越强大。人越愚昧，越无意识，尤其是整体愚昧、整体无意识，就越可怕，越容易疯狂，越容易被利用，越难驯服。对一个疯子，我们可以躲避，可是对于一群疯子，要逃走就难了，而在愚昧的、无意识的、无理智的广大人群的自发势力面前，任谁都无可奈何。

欧文何罪之有？巴黎圣母院那位主教弗罗洛外表道貌岸然，实则阴险狡诈，他正是宗教界层楼里伪君子的代表。瞧瞧今天那些名曰吃斋念佛的和尚什么坏事恶事不干？！意大利哲学家、思想家布鲁诺（1585-1619）因反对天主教的地球中心说，在罗马被宗教裁判所判火刑烧死。此类事不胜枚举，难道说宗教不残暴？！这还需要人们五体投地向那个“宝贵的信仰”顶礼膜拜吗？！而这在当时可是受到万民叫好，热烈支持的。
赫尔岑写道：“智慧必定在数量上永远自叹弗如，在重量上也永远居于劣势；它像北极光一样，照得很远，但只是依稀存在。智慧是最后的努力，是人的发展并非经常能够达到的顶峰；因此智慧是强大的，但却经不住拳头的打击。智慧作为一种意识也许在地球上就不可能有；它与年高德勋的阿尔卑斯山长老，与那些地质变迁的见证者、参加者相比，不过是刚出生的娃娃……”

赫尔岑说得对！智慧是极少数天才独有的，人类中绝大部分人永远也领悟不了，当然更达不到。所以智慧永远也难为广大庸众所接受，永远势单力薄，孤力无援。广大的蚂蚁一般的庸众，由于眼界的狭隘，永远也测量不出伟大的横的边际线和竖的高度的。太高，他们看不清；太远，他们同样看不清。

赫尔岑把人类比喻成“刚出生的娃娃”也非常形象准确。欧文就“坚信人类还处在庄严地穿上成年男性衣服的前夜。而我们觉得，所有的监护人和牧羊人，叔叔和阿姨之所以能够饱食终日，高枕无忧，无非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成年。不管人民会提出什么荒诞的要求，在当今这个世纪，他们还不至于要求什么成年权。人类还将像儿童一样穿着翻领上衣生活很久”。

人类的儿童阶段同一个人的儿童阶段一样，最易生乱子、出麻烦。“一个三岁孩子的手里拿着毒药和火，就像拿在三十岁的疯子手里一样，同样可怕。他们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人的疯狂是病态，另一个人的疯狂则是一个发展阶段，是胚胎发育的一种状态。”而正处发育成长状态的人类却愚昧而又疯狂认为他们能懂得非常复杂的道理，其实什么都不懂，天才说的道理必须符合传统、习惯、具有神秘意味，适合童年时代幻想的，与所受教育的道理相符的，他们才认为是真理，才接受。

遗憾呢。欧文自己认识到人类还处在穿开裆裤阶段，他却又在行动上把人类当成成年人对待。他认为，只要向人们指出它们的陈腐和荒谬，就足以使人们从中解脱。怎么可能？幼稚岂能立即成熟，愚昧怎能一下开启，习惯和传统的牢固性更不能一夜之间被摧毁，既成偏见的惯性既拔不起来又拉不回来。人们的醒悟，是一个长期的缓慢的过程。对于沉睡不醒的人，生气也是白搭。想急欲求成，就叫你欲哭无泪。你说自己说的是真理，他们就硬是认定你是百分之百的谬误；你说自己发现的是走向天堂之路，他们就同你死磕到底，咬定你是别有用心，要把他们引向苦海。奈何！奈何！

欧文够坚韧的，面对阔大无边的沼泽，他毫不气馁，只要能活动，他就活动，只要别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就说个不停。尽管得到的总是沼泽们的摇头、耸肩、拍砖，甚至詈骂，可他从没想过退缩、低眉。他一天一天老去，也越来越深地陷入沼泽浊泥之中，慢慢地、慢慢地，他的努力，他说过的话，他的学说，一切都消失在阔大无边的沼泽浊泥中。

写到这里，我不由感慨，人最大的衰老，不是苹果肌下垂，眼角皱纹，发现白发，有了肚腩，而是精神颓废，思想被时间之石磨得无棱无角，一改当年锐气。欧文六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四海无人，仍然挺立于夕阳之下，无人相伴，依旧不惧。历史远去，身影卓立。这种精神如璀璨的星河，虽经岁月流转，仍然激荡不息。与之相比，吾辈汗颜。

黄森林

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