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多歧路，今安在？——读赫尔岑手记之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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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一寓言：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

这则简单的寓言故事蕴含了一种深邃的悲哀。因为这种“不知所之”的迷茫和迷惘几乎笼罩和困惑着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人。当一个时代或一个人抱着一个纯洁而虔诚的理想前行的时候，往往会不自觉地发现自己本能地变成了邻人，而理想则变成了那只走失的羊。理想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不沉溺于世俗，而人却永远是社会的、现世的，我们既不可能像上一世纪的人那样生活，也不可能像下一个世纪的人那样思索。我们只能依据当下去判断明天。但谁也说不准明天的路在何方，可能是左前方，也可能是右前方，抑或是正前方，还可能是斗折蛇行之后的什么方向。选择的多样性增加了判断的难度，而每一次判断都意味着可能步入歧途。人的智慧哪怕是最伟大的天才也不能准确透视和预测一切。所以永远有人像“邻人”一样在找寻中迷茫和迷惘、失落以致在黑暗中痛苦、绝望地消逝，甚至连伟人也不能幸免。

对此，赫尔岑有几段金玉良言，很开眼界，值得永远铭记：

“无论是自然界，也无论是历史，都没有固定的前进目标，因此它们到哪儿去都成，只要有这可能，也就是说，只要没有什么东西妨碍它们，它们是由无数个局部相互作用、相互会合、相互制约和相互吸引逐渐形成的……历史是一支杂乱无章的即兴曲，它既没有乐谱，也没有给定的标题，也没有不可避免的结局，它可以跟每个人一起前进，每个人也可以把他自己的歌词填进这支曲子，如果它音调铿锵，它就可以成为它的歌词，只要这支歌不中断，只要过去流淌在它的血液和记忆里。在历史和自然界里，第一步都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插曲和新发展。”

“未来是没有的，未来是由千万种必要和偶然条件的总和组成，何况人的意志又会赋予其一些出乎意料的戏剧性结尾和戏剧效果。历史是一种即兴表演，鲜有重复的情况，会利用任何意想不到的情况，还会同时叩击千座门……而且千座门都有开启的可能……谁知道呢？”

“剧本是没有的。而如果有剧本的话，历史便失去了全部的意义，成为不必要的、乏味而且可笑的东西；塔西佗的悲哀和哥伦布的欢欣便变成了小玩闹、出洋相。历史伟人们也就和剧场英雄们同座并列了，而后者无论他们演得好坏，都必定会走向确定的结局……”

“单是追求，什么也保证不了。我们必须着重指出可能和不可避免之间的区别。只是知道我们讨厌某种制度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知道，我们希望实行什么制度，它能否实现。在我们面前有许多可能性：各国的资产阶段可以走完全不同的道路，最富有诗意的民族——也可能成为小店主……”

赫尔岑再明白不过告诉我们，社会在历史前进中，没有固定的道路和确定的目标。因它们是由各个方面和各种原因相互会合、相互作用、相互制约、相互吸引形成的。历史没有写好的剧本，没有确定的结局，也就是说不能想以任何单纯或终定的抽象概念解释人类行事，一切欲使人类促进任何抽象观念实行的企图，无论该观念如何空前崇高，如公道、进步，而且充满着纯洁无瑕的利他主义，都不可行。因为人是复杂的、人类的生活与关系也极为复杂，世界各个民族的历史、风俗、习惯和地域不同形成的不同性格、心理等等，决定标准的公式与工程的解决法无法应付和解决。所以，欲图改造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全体，把他们都嵌入任何以抽象概念推演出的理论理想为依据的理性图式，让整个人类在这种图式中运行，是不可能的，即便人为的强制达到了，也是暂时的，终会解体，而且“最后往往必将导致屠杀牺牲与活人献祭……最后往往必对人类造成恐惧的戕害，导致政治上规模与日俱增的活体解剖”。

不能不佩服赫尔岑思想的深邃、目光的敏锐和天才的预见。他这些话是1849年至1865年之间先后说的，是那个被认为是人类崭新学说和主义的代表作《宣言》刚刚发表一年时就开始说的。应该说，这个崭新学说和主义只是个幽灵时，他就洞察幽微，对它的发展和后果作了英明的预言。

果然，此后170年的历史被赫尔岑不幸说中了。

自从这一人类崭新学说和主义的代表作出现后，世界风雷激荡，不断出现腥风血雨，不少国家先后推翻了旧的统治，建立了新的政权，长时间引起世界范围的骚动，乃至疯狂，使得世界分成红与黑或红与白两大阵营，那真个是轰轰烈烈，蒸蒸日上的景象。殊料忽然间大厦倾颓，阵营解体，江河日下，那个最早按照新学说和主义行事的“老哥”，活了70年之后，突然驾崩，撒手人寰，使得整个阵营“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170年历史堆积了一层又一层不忍目睹的血块和白骨。“我们的思想把我们引向一些无法实现的希望，引向一些荒谬绝伦的期待，我们带着这些作为我们最终劳动成果的期望一起，正随同一艘被吞没的轮船一起被疯狂巨浪打翻沉没。”一代一代人许许多多参加者，是带着追求幸福自由的渴望和对新学说的迷醉，而蒙蒙眬眬被巨浪狂涛带走的。他们是怀着满腔热血被打败，然后被埋葬的。临死时，他们还高喊这个学说和主义万岁，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这个学说和主义指出的理想最终一定会实现。

让我们掬泪的是，这些人那么高尚正直，忠诚坚定，聪明睿智，才华卓越，多少人还是当时社会的精英，可他们为一个无望的新社会，或死在战场，或死在监狱，或服苦役，或上绞刑架，或遭驱逐，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望着他们这些像流星一样从历史的天空划过去的人物，我痛彻心扉！同时又想，他们这样换得了什么，值或不值？他们中有几人明白这些？

赫尔岑无限惋惜地说：“我其实是在惋惜他们那众目所见的公然的迷误，为他们对于无法实现之理想的忠贞不渝的信仰，为他们那热切得像堂吉诃德的骑士精神一样如此纯真而又如此透亮的向往而感到可惜。我对他们的惋惜，犹如一个医生在惋惜那样一些人，他们竟然也不怀疑自己胸前有可怕的疾病。这些人为自己预设了何等沉重的道德痛苦，他们将像英雄一样终生拼搏，将终生辛苦劳作也不得安息。”

是啊，是啊！他们一直沉在迷误之中而不自知，他们所从事的事儿已把自己推向绝境而不知晓。一个身患绝症的人一点也没发觉，这该是何等可悲！他们为此献出鲜血、生命、才气、家庭和幸福的代价，都不知是因为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造成的，竟然还肝脑涂地、无怨无悔，觉得伟大、光荣，将永垂史册。多么荒唐、可笑、可悲！

法国有一幅漫画，是从前讽刺傅立叶主义及其热烈的爱好者、追求者的：画上画了一头毛驴，它背上绑着一根竿子，竿子上则挂着一束它看得见的干草。这毛驴想够到干草，就必须往前走——不用说，它跟在干草后面，干草也在动。也许，这头善良的动物会继续这样走下去，但是它毕竟受人愚弄了，终究也吃不到那干草。

历史已经证明，那两位青年学者对社会发展的未来理想是可望不可及的，就像那头毛驴背上绑的干草之于毛驴永远吃不到一样，只能在想象中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即使这理想能实现，那么这条路也是无尽伸展的，谁也说不好有多遥远，是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抑或更长，也许要渡过波浪滔天的浩瀚海洋，渡到海洋那边还要翻越无数崇山峻岭，还要……这又何必呢？为什么现在硬要做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以后的事呢？知其不可而硬行为之，只能徒劳无功，岂不傻乎？！

诚然，当年德国两位青年学者总结三大源头祖师爷的成果提出新的学说和主义，想让社会发展更美好，人类更幸福更自由。他们的学说在当时确实有其真理性。如果资本主义不是在发展中改变了轨迹，它的灭亡是必然的。它后来的自救，为它自身的发展又注入了生机，这是当时两位青年学者始料不及的。这恰好也证明世界的发展并不是应着某一个伟人、权威的笛声跳舞的，任何一个拯救社会的方法都不是唯一的，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定新世界只有按照我们的计划才能建成。

两位青年学者设定理想社会的动机是好的，但是当这种社会出现地平线后，其效果和面目人们才真正看得清楚。作为与两青年学者同时代的赫尔岑当时给俄国诗人和莫斯科大学教授弗·佩切林通信中就曾预言，说这种“主义也可能是尼古拉专制主义的变形”。后来在复信中又强调写道，请不要以为我把这种“主义”“称之为军营是一时失言，不，所有至今出现过的……学说与流派，从圣西门一直到一味否定的蒲鲁东都很贫乏，这是幼儿的牙牙学语，这是童蒙时代的开蒙识字……”他在别一个地方更直接更具体也更残酷地写道：“被人所设定的未来将会和腐败的往昔一起死亡，早产的民主会在对冷却而又干瘪的濒临死亡的君主制的乳头的撕咬中死掉。”后来的历史不就是这样用血淋淋的事实证明了吗？新型政权的掌权者成了穿着新时代衣装的皇帝，早产的民主被早早地扼杀在摇篮之中，自由和幸福被抛到九霄云外，“老哥“和有些国家残酷专制百姓喘不过气来，各级官员成为国之大盗，民之魔鬼。这也证明社会发展从来没有写好的剧本。如果那两位青年学者在世一定会修改甚至否定自己的学说和主义。

要勇于把我们过去长期对之顶礼膜拜的东西抛在半道上，长期以来崇拜的偶像该坠落就让其自然坠落，不要任性、不要一厢情愿地不舍。“死亡本身那一场面是非常庄严的——其中包含着最伟大的教训。”老老实实地接受教训，“意味着对于历史的恭顺，意味着承认历史”。相信“历史会行进得比人们的期望更好”。没有必要为一种病态的、不健康的和使人疲倦万分、行将就木的东西而憔悴地萎靡地死撑。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我们人类仍然处在“幼儿的牙牙学语”、“童蒙时代的开蒙识字”阶段，老老实实地寻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