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运河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孔子喟叹的是流水般义无反顾的时间。其实那“奔流到海不复还”、日夜不息流失的逝水,亦足让人叹婉。科学和现实早已证明,水不仅是地球上一切生命之源,亦是维系生命、繁荣种族和国计民生不可或缺的血脉。所以古来人类都逐水而居,为水而歌亦为水而战。有道是仁者爱山,智者乐水,其实一切生命都对水有本能的亲和。而水又赋予人类无限哲思——“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而在我看来,水于一切生命,尤其是人类,实是患难与共、相互依存的。没有善于利用水的人类,水就只是漶漫无聊的流体,“白云千载空悠悠”;有了人类的规划利用,水亦成了有神性的生命。故而有史以来,从远古的大禹到历代帝王,无不重视水利。某种程度上说,中国的文明史也可说是一部水利史。如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四次都在宿迁驻跸,为的就是督导黄淮水利。他还钦敕宿迁建了座我所见过的最宏大的龙王庙,殷殷之情可见一斑。而今我站在洛社大桥畔,眼前喧喧流淌的京杭大运河,宛如秋风在不停地吟唱。但那一阵又一阵的船机之歌分外清亮,听上去喧哗却又安详,因为其中饱含着蓬勃的生机。而这条大运河的历史,分明也与中华文明史同步。因为其前身江南运河,或为大禹治水时贯通的三江五湖之古河。专家称其:“能直接沟通长江与太湖的水道唯有此渠”。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又命伍子胥开凿运河,先后筑“吴水”、“邗沟”。秦朝又凿破长陇(今镇江),开运道与古吴水相接,名之为江南运河。至隋炀帝开凿大运河,贯通至都城洛阳且连涿郡(北京)的运河,元以后便正式名之为京杭大运河。值得一提的是,无论大运河如何变迁,洛社古镇从来都是利用和观赏运河的最佳地方。因为大运河从洛社穿镇而过,流经其境达13.7公里。而我眼前的洛社段运河,果然分外开阔而热闹。说热闹是没想到现代交通方式如此先进的今天,运河运输仍然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河上的货船日夜不息,穿梭往来,多为数千吨位的大铁驳,突突突地,一艘接一艘驶来驶去,搅得河上波浪拍岸,没有片刻平复。有如此繁喧而发达的物资大流通,无怪洛社会成为全国最具活力的经济重镇,而这得天独厚的运河交通,无疑也是厥功至伟呢。 当然,运河固伟,更令人感念的还是开发、征驰运河的人。每观河景,我总会忆起一个深沉的雨夜:但见风冷雨摇,幽雾沉沉的河面上,犹自明灭跳荡着不眠的灯火。珠琏般长长的轮队中间,还活跃着点点渔火。那是渔民在捕捞着他们的生机。耳畔油然唱响古人的咏叹:“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想那蜿蜒千里、世代繁荣的大运河上,从来都浸润着船工和渔人的心血呵!观赞之余,我们的咏叹中,焉能忘了对他们的眷念与祝福? 李金镛 洛社人李金镛,无疑是洛社人的骄傲,同时也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有些汗颜的是,说来也算个关注史乘之人,但我是到了洛社,才知晓李金镛这位值得我们千秋万代仰视的晚清名臣的。虽说他官不算大(其实他死后也被朝廷追赠为内阁大学士的),却是满盘皆黑的满清官场一位不可多得的清流、良臣和兢兢业业、大公无私的实干家。他不尚空谈,专注务实,对国家和民族的贡献完全应该大书特书,却被时间冷落于历史之隅,不能不让我先为他叹一声屈。 好在洛社人从来没有忘记他。当时的清廷也没有漠视他。当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之际,李鸿章特别请旨加封他。清廷颁旨让李金镛的事迹在国史馆立传,荫袭一子(入监读书),并准予在漠河及原籍无锡建立祠堂,以示恩宠。而我就是从洛社李金镛故居纪念馆瞻仰到他的高风亮节的。 据馆志介绍,李金镛(1835年—1890年),字秋亭,号翼御,江苏无锡洛社人。早年随父经商,后在李鸿章的淮军中任职,因尽心尽力、务实苦干,得到李鸿章的保举。1876年—1879年,他因多次倡导义捐赈灾,安抚各地灾民,被提升为知府。1882年,吉林将军铭安很赏识他的才华,向上奏请,留他在吉林府任事,并让他担任了第一任知府,派他前往图们江口勘定界址。他有理有节,迫令俄方退还占地,重立了界碑。1883年,李金镛代理长春厅通判,在他上任的三年中,长春厅得以大安,因他广施德政,很合民意。1887年,又由李鸿章推荐,李金镛从吉林被调往中国最北疆、最苦寒的黑龙江漠河,筹建金矿。他积极奔走于天津、上海、烟台等地,募集资金,招聘矿师,购买机器,筹运粮食、**、招募矿丁,于1888年10月创办了漠河金矿;先后开设了三个金厂:漠河金厂、奇乾河金厂、洛古河金厂。 至于在此过程中,李金镛的具体事迹,不是本文所能尽述的。但凡当时与其相处过的人,无论是官宦还是普通矿工,都说李金镛是一个豪爽正直、富有民族气节的传奇人物,这就相当地难能可贵了。而其诸多细节,亦都深深打动了我。如1890年9月14日,李金镛因操劳过度而积劳成疾,在漠河金矿与世长辞之际,他的家人和僚友们守在身边,李金镛挣扎着坐起,慷慨叹曰:“大丈夫视死如归,有什么遗憾的。我所抱憾的是金矿刚见成效,苍天不给我年华,使我不能见到三年后的盛况。望诸君好自为之!”说完,吐血数升气绝。临咽最后一口气,他也没论及半句自己的私事。僚友们无不伤感流泪。据说直到现在,采金人在开挖矿井前,都要首先顶拜李金镛的亡灵。用一根木棍系一块红布,当成李金镛的偶像,以表示对他的敬服。 再者,李金镛后任者检点金矿账册,竟发现他从金矿开创至死,几年中居然未曾在矿上支取分毫薪金!仅此一点,在那“千里当官只为财”的黑暗时代,就已如高天爝火,足以点亮多少人心!亦足以让李金镛成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中国脊梁一类的人物。而他那“兴办实业,求富以达强”的雄心与艰辛实践,更是证明了,他是在特殊大历史背景下仍然保持清廉本色且身体力行的最杰出者。李金镛同时代人为他所送的挽联称其:“启国家开矿之任,安边兴利,默运精心,功业迈古今”;无疑也是他当之无愧、亦深合我心的。
诗意 “仁者爱山,智者乐水”。那么凡夫俗子如我者,又将爱何呢? 我亦爱山,我亦乐水,乃至花木与小草;总之我钟情于一切自然的形态。尤其是在楼宇挤迫、空气污浊的现代都市之间,哪怕是一星绿草,几枝红梅,在我看来,都要比摩天大厦或群鱼般参梭的豪华轿车来得赏心悦目。其理由十分简单,因为我是人。一个人,如圣经所言:“来自泥土,终将回归泥土”。而一切有情亦无不诞自“泥土”;一切诞自“泥土”的生态,无不令我们有从深心里焕发的本能的亲近。至于一座城,我们或生于斯,或客于斯,最值得我们回眸流连的是什么呢?难道不是整洁的环境、清新的空气、优雅的生态所酝酿的诗意么? 无疑,灯红酒绿、摩天大厦和车水马龙亦是我们的向往。它给我们喧腾和鼓舞、令我们舒适而满足,甚至还是一座城是否发达或现代的直观象征。可是当这一切归于现实,当许多古风悄然流逝,当一座城和另一座城几乎分不出伯仲,当尘烟充塞我们的呼吸,当心灵数点我们的所得时,你是否也会如我一样,或浓或淡地有些怅然,似乎悄然缺失了些什么呢?也许你也会如我一样安慰自己,有所得便有所失,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然当我有机会徜徉巴黎时,我的看法动摇了。巴黎无疑是最发达的都会之一,却也是最宜室宜家的都市。若以繁华或现代的眼光度量,她的楼不高,她的路不宽,甚至她的灯彩亦未及我们煊赫。令人驻足叹羡的,却正是我们以高楼大厦飞速蚕食着的绿树、红花、古典建筑和不能买卖的新鲜空气! 或许正因这样的背景吧,当我作客洛社时,最令我动容的不是那越发现代的丰姿,而是那整洁的市容和春芳般星星点点遍布城乡的花木、绿荫。它们是那么轻易地撩拨起我的温情,令我油然欢欣,怎么也看它不够。以至在尚田小镇晚餐时,我也忍不住溜到饭店外围去观赏诗情画意。是的,那连片成陇的蔬菜地,充满了诗情画意;令空气中都洋溢着丰收和成熟的意味。看那一排排士兵般佩满饱硕穗棒的玉米地,多么生机勃勃。那叶片间缀着乌油油果实的茄子田,多么令人疼爱。而青绿的辣椒、连片的红苋菜、欢势地蔓延不已的南瓜藤也不甘示弱般争艳着,让我流连不已,久久不愿离去。 说得偏激些,若非这些随处可见的田园气息和红花绿草,我或许都不太会觉得洛社有何较从前更值称道之处的。因为不断新生的大厦和街道,几已是当下中国任一座城的寻常景观,而充满绿色的生态环境,才真算得是一座城的“诗眼”所在呀!个中原因很简单,我们谋求发展之根本目的,乃是要如海德格尔所言:“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若缺少了绿意,诗意云乎哉! 顺便提一句,当我离开洛社时,正是清晨。朝晖与公路两旁树梢和小村上萦绕的炊烟,溶合成一副静寂的水墨,徐来的清风里有硕果累累之桃园的清香。更让我稀罕的是,远处那一方方明镜般灌了水,即将插秧的水田里,竟然还栖着那么多四面八方飞来的白鹭。而我的车头前,还两度有黄鼠狼悠然穿越。若非生态良好,百姓也顾惜生命,何来这般景象?而这景象,令我这“惯看秋月春风”之人,也情不自禁地引颈长吁一声:好美呀! 这就是诗意。而诗意乃生活之盐。其形固千变万化,其根则断不能离弃“自然”。 end 《洛社散记》为“羲之杯”《大运河畔的赞歌》全国散文大赛名家专文。 作者简介: 姜琍敏,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原副会长,江苏省散文学会会长,江苏《雨花》杂志原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