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微信扫一扫,快捷登录!

手机号码,快捷登录

手机号码,快捷登录

查看: 222129|回复: 1

赵德发: 鲅鱼圈的诱惑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2-2-8 17:22: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鲅鱼圈,诱惑山东日照人达百年之久。

十九世纪中叶,清廷撤消对关东的封禁政策,那些饱受战乱与贫穷折磨的山东人蜂拥北上,或走陆路出山海关,或走海路过渤海海峡,在东北那片肥得流油的黑土地上落地生根,开枝散叶。他们中的大多数,继承祖宗传给他们的农耕文化,在平原,在山区,开垦土地,以种粮为生。也有一些人从事渔猎,走向了森林与大海。

说不清是哪个年份,有一帮来自山东日照的流民,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了一片海。故乡的海在东面,这片海却在西边。他们饥肠辘辘,想到海边捡些蛤蜊生吃,不料走到岸边,却见浪打礁石,浪花中有许多小鱼跃出,又纷纷落入水中。“烂船钉!这么多烂船钉!”有认识海鱼的人叫了起来。他们还知道,这种俗称“烂船钉”的小鱼大号为“鳀鱼”,是鲅鱼的主食,有鳀鱼群必有鲅鱼群。他们看看水里,果然有黑压压的鲅鱼群在追捕鳀鱼,吃相凶猛。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鲅鱼!日照老乡兴奋起来,跃跃欲逮,可惜手头没有网具。见旁边有人正用网子往外捞鱼,就过去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人操着另一种方言说:鲅鱼圈。日照老乡问:为什么叫鲅鱼圈?那人说:因为这里鲅鱼多呀。日照人点点头举目打量,发现这是一个月牙形海湾,依傍着一座座小山,就说,鲅鱼圈有鱼吃,有柴烧,咱们就住下吧。于是,他们放下挑来的家当与铺盖,向当地人借来网具捞一些鱼,生火烤熟。还学当地人建窝棚,挖来土垡子垒墙,搭上树枝与芦苇,再覆盖一层一拃多厚的海泥,里面砌上灶台与土炕。他们站在窝棚门口向海南遥望,在心里向家乡的亲人们说:放心吧,俺在北海边上安下家了!

在这里生活,果然比在老家容易。这里有一些来自河北滦县的“老滩人”开着几家网铺,就是合伙打鱼的小团体,日照人可以入伙,凭力气挣钱。日照人将前辈们创造的坛子网技术带到这里,在海里定桩“打户”,拴上大网,拦截随海流游来的鱼虾。每天摇船过去解一次网,将网囊中的鱼虾倒出来,拉回去分捡、加工,等着商人过来收购。日照人挣了钱,买网,造船,也开起了网铺。他们托商人捎信给别处亲友,说这里鱼多人少,可以过来,便引来了一些在黑龙江、吉林等地的日照人。还有些光棍揣上钱,背上腌好晒干的鲅鱼,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娶个媳妇领回来,顺便也宣扬了鲅鱼圈的富足。于是,更多的日照人和日照以外的山东人就来了。民国初年,来此谋生的日照人越来越多;建国之后,还有日照人陆续过来。北边的海星村,南边的仙人岛,日照人占半数之多。那时候户口管理不很严格,况且几个村的干部当中就有日照人,有一位叫戴金生的石臼戴家村人担任海星村党支书许多年。他们对老家的人来者不拒,热情有加,海星村竟然扩展到一千多户,成为公社驻地。

鲅鱼圈,也诱惑了我三十年。我刚到日照时从文史资料上读到,晚清时期就有日照人到鲅鱼圈打鱼定居,渐成村落。读了之后我浮想联翩,猜度鲅鱼圈的样子。得知鲅鱼圈里鲅鱼多,更是感到好奇。因为我生在离海八十公里的鲁东南山区,小时候只在过年时才能吃到鲅鱼(我们那里叫它“马古鱼”)。要凭票购买,一家只能买一两条。劈成两半腌制的,齁咸。平时挂在墙上,母亲偶尔切下二指宽的一段,用油煎熟,倒进大量萝卜丝,熬出香喷喷的一锅,我享用时十分惬意。后来听朋友讲,因为鲅鱼好吃,在青岛有一习俗:用鲅鱼孝敬岳父,并有一句“鲅鱼跳,丈人笑”的谚语。在日照,鲅鱼和刀鱼是收获量大、品质也好的鱼类,1990年代以来每到春节,人们带着成箱的冷冻鲅鱼、刀鱼走亲访友,是最常见的做法。我还了解到,鲅鱼的学名为蓝点马鲛,广泛分布于北太平洋西部。鲅鱼有洄游的习性,每年春天等到海水温度上升,便从越冬的东海出发,浩浩荡荡向北而去,四月到达苏北鲁南沿海开始产卵,一边索铒一边继续前行。五月份到达山东半岛东端,一路向北,留在黄海北部;一路向西,进入渤海。莱州湾,渤海湾,辽东湾,到处都有。等到秋风刮起,水温降低,它们记起南方的温暖,便原路返回,再回东海。

我想,鲅鱼圈,中国最北方的鲅鱼驿站之一,到底是什么模样?在那里的日照人,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很想过去亲眼看看。前些年我去过几次东北,但机缘不巧,都没能到鲅鱼圈。从去年开始,我大量读书,广泛采访,想写一部海洋题材的长篇小说,去鲅鱼圈看看的念头更加强烈,但是因为新冠疫情,一直没能成行。

今年正月,我偶尔结识了日照市海洋与渔业局渔业技术推广站原站长朱志校先生,得知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经带领日照渔民去鲅鱼圈作业,便请他讲述去那里打鲅鱼的事。他将手一摆:不是去打鲅鱼,是打海蜇。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鲅鱼圈的鲅鱼已经不多,因为四十年前渔民的捕捞能力开始增强,鲅鱼群体在北上途中不断减少,能进渤海的寥寥无几,咱们千里迢迢过去会赔本的。1979年,涛雒公社有人去鲅鱼圈探亲,发现那里海蜇特别多,回来一说,第二年就有人去了。涛雒公社有十几条渔船过去,生产二十多天,满载而归。从此,日照渔民每年都去鲅鱼圈。

听到这里,我笑着点头:这是鲅鱼圈对日照人的又一轮诱惑。

朱志校,1951年生于日照渔村石臼,毕业于山东水产学校。因为是科班出身,并且经常出海作业,渐渐成为日照水产行业的技术权威。上世纪九十年代,担任日照水产集团群众渔业部主任的他,曾率领多艘日照渔船远赴赤道附近的帕劳海域延绳钓金枪鱼,到印尼海域捕捞杂鱼。说起去鲅鱼圈打海蜇,这位古稀老人意气风发,不时站起身来用手比划,形象生动地向我讲述了一次次去鲅鱼圈的经历。

他第一次去鲅鱼圈,是1983年。因为涛雒公社的渔民连续两年去那里打海蜇,收入丰厚,县水产局决定成立工作组先去调查一番,以便组织更多渔民前去捕捞。朱志校带领工作组,坐汽车到烟台,再坐轮船到大连,然后转乘火车北上,到熊岳城下车,花一块五毛钱坐当地人的毛驴车去鲅鱼圈。老朱说,十八公里路,两边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到了墩台山下,工作组的人下了驴车,从旁边一座海泥屋里走出一位妇女,朱志校发现,竟然是他的堂妹。多年未见的堂兄妹这样巧遇,让他俩十分惊喜。堂妹让他们进屋喝水,说一会儿话,然后带他们去见海星村的干部和老乡。老乡们听说老家的人今年还来打海蜇,纷纷表示支持。工作组住进鲅鱼圈的一家小旅馆,集体睡在一盘大炕上,自己用柴油炉子做饭吃。他们在当地做过调查,再租毛驴车去远处的渔村、渔港了解情况。他们发现,日照人在这里到处都是,不只是出海打鱼的,就连在街上摆摊卖肉的,路上赶毛驴的、开三轮的,都有好多。老乡们讲述来鲅鱼圈落户的历史,表达对“海南”老家的思念,让他们十分感动。到了仙人岛,受到该村党支部书记王建兴的热情接待,原来王书记是日照戴家村人,60年代到这里落户。他向工作组介绍了渔情,还带他们去营口见了市水产局长,取得了当地水产部门的支持。朱志校他们紧张工作一段时间,到鲅鱼圈村南的小邮电所发电报,向日照县水产局报告:鲅鱼圈海蜇呈旺发态势,建议在8月20日过来捕捞。水产局接到电报,立即动员沿海各公社做好准备,458只渔船于8月上旬出发。全是机器船,但马力大小不等,小的12马力,要走半个月;大的20马力,只需三个昼夜。他们先是北上,绕过山东半岛的最东端,向西进入渤海,然后拐弯向北,走了一个大大的“S”形。到了鲅鱼圈,停泊在海星村边。因为船来得太多,过于拥挤,有的继续北上,在二界沟等海湾抛锚。大家到岸上建起一排排简易窝棚,砌起一片片水泥加工池。此时的辽东湾成了海蜇的世界,岸边就有好多,可用网兜直接捞起;有的被海浪冲上沙滩,像一坨一坨凉粉。渔民们开船入海,或用坛子网,或用流网,每网都是满满当当。拉到岸上,用竹刀将海蜇的头与身体切开,分别放进池子,用矾使其脱水。“一矾”脱水百分之五十;“二矾”脱水至百分之七十;“三矾”脱水至百分之九十,成为可进入市场的成品。

海蜇旺季,本地渔民也是忙于“海里捞金”。船多网多,免不了挂蹭牵绊,出现争执。有一回,日照一艘船与当地一艘船的渔网相互碍事,当地人让他们赔偿。因为数额过高,船上的一个日照人接受不了,只好跪下求饶。一个鲅鱼圈的小伙子是日照人的后代,掏出一把刀子大吼:“不准欺负日照人!”当地人见状,放弃索赔走开。日照人见这位老乡如此仗义,感激涕零。他们在鲅鱼圈忙活四、五天,就装上一船加工好的海蜇回来,去青岛或南京卖掉,带着大捆的钞票回家。

此后,日照人去鲅鱼圈打海蜇的一年比一年增多,1984年,610条船;1985年,802条。有人脑洞大开搞技术革新,将20马力的船上加上插篷,机器与风力并用,顺风时50来个小时就到鲅鱼圈。朱志校先生讲,这年辽东湾的海蜇特别多,个头也大。岚山三村的徐从来开着20马力的渔船过去,带了十条网,只用三条,每天只捕捞一个流(一次潮涨潮落)还加工不完,四天就将带去的150公斤矾全部用光,收获成品海蜇一万多公斤,收入近两万元。1985年,日照人在这里生产成品海蜇2830吨,约占辽东湾当年海蜇总产量的十分之一。

然而在这一年,日照渔民遭受了重大海难。进入8月中旬,第9号台风生成于日本冲绳岛西北方向的洋面上,18日中午在江苏省启东登陆,时间不长回到海上,向正北方向移动,一路挟带狂风暴雨。经日照,过山东半岛,毁掉无数房屋,摧垮多处海堤。进入辽东湾后,于19日半夜在鲅鱼圈一带登陆。日照渔民虽然收到台风预报,事先靠岸,但因为港湾里船已停满,有一些船只好停在挡浪坝外。这天夜间风狂浪急,船船相碰撞上石坝,很快粉身碎骨。天亮后,日照渔民和当地人涌向海边,只见海湾里到处都是船板与网具。急忙清查,发现有22条船毁掉,有4人下落不明,40多人受了重伤。当地政府、港务局和边防派出所等部门急忙组织施救。港务局长见日照渔民都是赤脚,将自己穿的凉鞋脱下,递给了坐在石坝上哭泣的一位渔民。当地政府将70多名落水渔民安排在村民家中,将受伤者送往医院救治。4位失联者,尸体被陆续发现。朱志校亲眼看见,那位已经白了头发的派出所长,让一青年摇橹,坐小舢板去海里寻找尸体。寻到一具,他伸手到船外抓住死者的后衣领往岸边拖,拖上一看,原来是日照岚山镇的一位渔民。消息传到日照,家乡人含泪北眺,一位副市长和水产局长立即动身,去鲅鱼圈看望。

经此重大挫折,日照人还是抵挡不住鲅鱼圈的诱惑,第二年依然去那里打海蜇,共去了1086艘,而且都是40马力以上的大船,最大的为124马力。但他们去后,海蜇却像集体藏匿一样,不见踪影。辽宁省水产研究所的专家过去研究一番,认定两条原因:一是水温比上年同期偏低,不利于海蜇生长;二是7月20日洪水入海,降低了盐度,导致海蜇死亡。日照渔民只好改变计划,或者南下烟台,更换网具等着捕对虾;或者直接回山东,到家门口的海洲湾张坛子网,从事常规生产。
海蜇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海洋生物,它不能自主运动,只能随波逐流。它没有眼睛,却感觉敏锐,对温度、盐度特别讲究。有的年份它特别多,有的年份却特别少。鲅鱼圈的海蜇从1986年起呈现枯竭态势,此后再没大量出现。1987年,日照渔民再来这里,发现海里似有海蜇,但近前看看却是沙蜇。这种沙蜇,因伞盖上有沙粒一样突起而得名,长有毒刺。人被它蜇了,皮肤红肿,又痛又痒,有过敏体质的人还可能丧命。渔民们对它很反感,有的长吁短叹一番,掉头回转。但多数渔民依然留下,打起了沙蜇。虽然沙蜇的价格低,但它产量高。加工好了,以一斤一毛多钱的价格在当地直接销售,收入不菲。有的船一直干到十月初,才恋恋不舍开拔,回家过中秋节。这一年,日照渔民在鲅鱼圈共收获沙蜇1225吨,产值1100万元。

此后两年,海蜇时多时少,与沙蜇此长彼消,日照渔民继续前来,但他们船上备有多种网具,一看形势不对立即转向别处。进入1990年代,鲅鱼圈的海蜇与沙蜇都不多见,这里很少再有标有“鲁日渔”字样的渔船出现。
听朱志校先生讲完这段历史,我更想去鲅鱼圈走一走,看一看。2021年3月23日,根据我的长篇小说《经山海》改编的电视剧《经山历海》在央视一套开播,大连海事大学团委邀请我31日这天作客他们举办的“有鹏来·读书沙龙”,谈谈《经山海》创作过程。我想,缘分终于到了,决定借机去鲅鱼圈。我通过日照的朋友,找到了几位鲅鱼圈日照老乡的联系方式,与他们约好,4月1日见面。

4月初的辽东半岛,已是花红柳绿。与前辈们不同,他们坐蒸汽火车从大连去熊岳站,我和老伴是坐高铁到鲅鱼圈站,只用40分钟。到预定好的旅馆刚办好入住手续,日照老乡戴玉江应约而至。

mmexport1644311852906.jpg

戴玉江个子不高,头发花白,喝一口给他泡好的日照绿茶,憨厚地笑一笑,开始接受采访。他说,是爷爷那辈人闯东北,才让他成为鲅鱼圈人的。爷爷是石臼镇戴家村人,从小就给人家补渔网。等到结了婚,生下两个孩子,靠补网不能养家糊口,就带着老婆孩子连同二弟一起坐船到了大连。他们先投奔在敦化的亲戚,在山里开荒种地。但爷爷却怀念大海,觉得扔掉补网手艺很可惜,听说鲅鱼圈有日照老乡,就独自来到这里。这里有网铺,也需要人补网,他就在这里飞梭走线,一天天忙碌。等到冬天辽东湾结冰,渔民们把船拉到岸上,将网铺锁上门各自回家,爷爷也回到敦化与亲人团聚。但这样终归不方便,爷爷让全家跟着他到了鲅鱼圈。戴玉江的父亲就出生在这里,长大后一直在此打鱼。
他的二爷爷,来这里也是补网。有一天他补着补着,扔下梭子就走,从此失踪。后来才知道,他去当了兵。这个名叫戴芳忠的日照汉子,一天学也没上,入伍不久得了个外号,叫“机灵鬼戴快腿”。他参加过解放营口的战斗,参加过抗美援朝,官至团长。戴团长回国后又去大西南剿匪,后来转业到兰州一家大型国营企业,2017年去世,享年九十多岁。


戴玉江1973年出生在鲅鱼圈。他说他十来岁的时候,每年夏天都有日照船来打海蜇,好几百条,港湾里停得满满当当。有一天他下海洗澡,爬到一条船上玩,船上一个日照人问他家里有谁,名字叫啥。听他一说,那人拍着大腿惊喜地说:你是我侄子呀!原来,戴玉江的母亲嫁到东北之前,在老家认过一个干妈,这人是她的儿子。那人说,要不是遇上你,我真不知道去哪里找我那个姐!戴玉江领他回家,母亲见了这位弟弟欣喜万分,好好招待了一番。

戴玉江说,那几年,每当日照人来打海蜇,鲅鱼圈的日照人几乎家家都要招待日照的家人和亲戚,日照话响在大街小巷和许多庭院。戴玉江说,他17岁那年开始下海,因为读书读烦了,就跟着父亲去拉蚬子(蛤蜊)。那时父亲已经置办了一条12马力的船,还雇了两个人。辽东湾是泥沙底,蚬子特别多,他们用船拉一铁耙,后面拴一网兜,在近海跑十来分钟、两三海里,就把网兜拽上一次,每次都有二、三百斤蚬子。拉满船舱,到岸上卖给收购的人,一天能赚两三百元。尽管晕船、劳累,尽管有风险,但他从不退缩,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靠海吃海。过了几年,有了积蓄,他家换了一条80马力的大船,还是拉蚬子,有时一天能拉两万多斤。那时鲅鱼圈没有渔港,大船停在海里,人上人下,卸货,都靠小舢板倒腾。拉一船蚬子回来,要倒腾十几趟,又苦又累,但是卖完蚬子点点钞票,又不觉得累了。

戴玉江本来认为,自己会和父亲那样当一辈子渔民,没有料到,他干到34岁就转了行。因为鞍山钢铁厂在鲅鱼圈建新厂,厂址定在海星村,全村整体搬迁到市区,选了一部分年轻人进厂工作,他2006年成为鞍钢的一名汽车修理工,直到现在。他上班,是干一天一夜,再歇一天一夜,见我的这天正好歇班。他说,海星村已经不存在了,但是仙人岛还是个纯粹的渔村,我带你们去看看。我说好呀,咱们吃过午饭就去。

午后,我们坐出租车上路。如果说,鲅鱼圈这处海湾像个月牙儿,仙人岛就在月牙的最南端。在仙人岛村头停下,只见沙滩平平展展,海水退去千米之外,有许多人提着桶来此赶海。戴玉江指指岸边停着的大片车辆说,这都是城里来的。有人从海滩上回来,我见他们的桶里有蚬子,有螃蟹,收获多多。转身看看仙人岛村,楼屋错落,在海边大片排开。因为没有预先联系这里的老乡,我们决定去村委会寻找线索。找到村委大院,办公室却锁着门。正站在那里商量怎么办,一辆豪华轿车突然开进院里,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帅哥。他问清楚我们的来意,说他也是日照人,是老爷爷那一辈来的,但他不清楚当年的事。他有急事要办,就让刚刚进院的一位大嫂领我们去找老乡。这位大嫂说,我带你们找老马,他当过多年会计,他知道。

我们就跟着她,走进旁边一个院子。一个头发乌黑、面容清癯的老者迎出来,听说是日照来人,立即让我们进屋,十分热情。经攀谈得知,他叫马祖新,今年69岁。他的祖籍是日照石臼镇马家庄,祖上也当渔民。当年父亲带领全家闯关东,先去敦化林区,听说有个本家爷爷在这里下海,就投奔他来了。那时这里没有多少人,只有几家网铺,有“老滩人”开的,有“旗人”开的。父亲他们到网铺打鱼,立夏前后打黄花鱼,小满过后打鲅鱼,两个“大海市”过去,就日复一日打毛虾。因为这里有辽河、浮渡河等大河入海,饵料丰富,毛虾旺生。他们在海里选那些有沟有流的地方,立起“衍杆”拴上网,用泥坛做浮子。“小墙子”、“大墙子”、“岗上”、“岗西”等等,都是有名的网地。把小船划出去,使篷借风,辅之以橹,一两个点儿(小时),三四个点儿,才能到达自己的网地,将一张张网拽起“倒户”。拉回来分捡,将毛虾放进大锅加盐煮熟,晒成“虾皮”,装进芦席包。虾皮篷松,装包时要进去用脚踩实。一百斤一包,卖得了分钱,卖不了直接分虾皮。有的人赌钱,输者没有现金,就用成包的虾皮抵债。后来山东人到仙人岛落户的越来越多,有三、四百户,多亏海里的毛虾打不尽,能养人。仙人岛土地有限,各家只能开辟一点用来种菜,粮食要拿钱买,靠毛虾换。粮食不足,就吃毛虾,掺上一点高粱面、玉米面,烙虾饼,做虾丸子,有人吃伤了,一见毛虾就想吐。但是,他们还是恋着这片海,一直守在这里繁衍生息,经历了新中国建立,经历了集体化,经历了“大包干”。眼下,仙人岛村不只靠打毛虾为生了,还从事海参育苗,买大船去远海捕捞,办家庭旅馆做旅游业,挣钱的门路多种多样。兔儿岛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你们应该去看看。

mmexport1644311863995.jpg

兔儿岛?原来这是老地名。村外有座山,是个半岛,远看像一只兔子趴着。岸边都是礁石,远看像兔子牙齿。潮水拍打礁石,浪花很高,响声很大,过去的“盖县八景”,“兔岛潮吼”就是其中一景。大概是一百年前,有一艘三桅船在辽宁湾夜行,遇上风雨,迷航难行,船老大忽然发现前面有个亮点,就向那边行进。走了一会儿,忽然到了一个可以避风的海湾,天亮后看看,山上有个洞。他们认定这个洞里住着仙人,为夜行船指路,从此把这里叫作仙人岛。

我们告别老马,出村上山。登高远眺,只见碧波万顷,风平浪静,“兔岛潮吼”的景象是领略不到了。远望刚才去过的海滩,此时已经涨满潮水,赶海的人都已撤退。山顶上,有一尊妈祖像,一座龙王庙,都是新建的。岛子下方的石岸边,则有一座小庙。下去看看,小庙建在一个洞口,洞壁已被香火熏得乌黑。

手机突然响了,日照老乡叶庆柱问我在哪里,说他已经回到鲅鱼圈,晚上请我吃饭。我们回到村中,坐公交车回去,老叶很快开车到了我住的宾馆。他59岁,看上去很精明,也很有活力。但他说,五年前得过一次大病,虽然好了,还是要定期到北京复查。他昨天去北京,今天见了约定的医生,一查完就坐高铁赶回来。我听后十分感动,与他紧紧握手。他与戴玉江相见,二人感慨不已:原来都是海星村的人,搬迁后很少见面,他俩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老叶带我们去一家饭店,点了多种鱼虾,说要让赵老师和嫂子尝尝鲅鱼圈的海鲜。我尝了一样又一样,味道果然不错。我与他边吃边谈,才知道他们家来鲅鱼圈较晚。他老家在日照城南二十五公里的海员村,全村都是渔民。父亲当过兵,参加过淮海战役,复员后上船打鱼。建国初期,日照人听说东北生活好,纷纷闯关东,十九岁的父亲也动了心。他写信与本村在这里的一个人联系好,然后坐汽车去烟台,坐船到大连,再坐火车到芦屯站,最后步行走到海星村。那时候这里有了生产队,一来就到队里上船打鱼。干了一年回去,经人介绍在邻村找了对象。叶庆柱说,他父母成亲时,父亲没说还要去东北,结婚后说了,母亲很不乐意,但经不住父亲的一再动员,只好在一年后过来。母亲生前说过,她一来就后悔,觉得远离老家亲人,对这里的生活也不适应。但是等到在这里生下孩子,她只好安心过起了日子,直到二十年后她才第一次回老家。

我考虑到老叶刚从北京回来,不能劳累,建议明天再谈。他答应了,吃完饭开车送我们回宾馆。这时我发现,路边好多地方火焰明亮,仔细看看,原来是一些人在那里烧纸。老叶叹口气说,马上到清明了,他们不能到亲人坟前祭奠,只好这样寄托哀思啦。我看着那些火堆,火堆旁悲伤的面容,心想,此时此刻,有多少日照老乡的心飞越大海,回到了老家?

第二天上午,老叶来到宾馆,与我继续交谈。他说他小的时候,父母经常给他讲老家,讲的时候很动感情。母亲因为想念亲人,经常眼泪汪汪。他九岁的时候,父亲把他送回老家,住在大爷家上小学,三个月后才回来。大爷是海员村的渔业队长,是当地有名的船老大,出海打鱼很有经验。叶庆柱从老家回来,多年没再回去。想不到,1979年夏天,大爷突然来了,挑着花生米和白面馒头,给他们全家一个惊喜。大爷是来看弟弟的,在这里住了十来天。他到处转悠,跟老乡们啦呱儿,看这边的渔情。发现这里的海蜇特别多,回去向公社领导做了汇报,第二年就有几十条船过来。

我听到这里说:日照人来鲅鱼圈打了十年海蜇,原来是你大爷发起的!

老叶听了连连点头:对,对,是他。那些年,老家每年都来好多船,后来这里没有海蜇了,他们才不来了。我母亲每到夏天就念叨,老家也不来人了,你说那海蜇,怎么就藏起来了呢!老家不来人,我母亲却一次次回去,因为五个孩子都大了,她有时间了。母亲回去伺候老爹老娘,看望兄弟姐妹和亲戚,一去就住好长时间。可惜她走得太早,1993年就去世了,还不到70岁。三年后父亲也走了,活到72岁。但是大爷很长寿,活到2016年,94岁。大爷在世的时候,我经常回老家,开车去大连,人车一起上船,到了烟台再开车回日照。在老家住一段时间,感觉十分亲切。不只是喜欢日照,还喜欢整个山东,有一回我开着车,看了曲阜、泰山、济南等多个地方。

我说,你怎么有那么多时间回山东?老叶说,我早早让自己退休了。我下了多年的海,经了那么多风浪,把好多事都看淡了,只想悠悠闲闲地过好下半生。

他讲,他从小就跟着大人出海,后来正式成为生产队的劳力。集体化的时候,海星村有三个生产队,每个队有二十多条风船,每条船负责二三十块架子网。这里的海,“小雪”结冰,“惊蛰”化冻,海上无冰的大半年里,渔民要每天出海。春夏之交,先打一茬黄花鱼,再打一茬鲅鱼。这两种鱼可多了,渔民们早起出海,下上“流网”,过一会儿起一次网,网上都卡住大量的鱼。他们把鱼摘干净,再把网下到海里,每天都是满舱回去。黄花、鲅鱼这两次渔汛过去,就下坛网捕毛虾,一年一年都是这样。但是,海上有风有浪,搞不好就出事,有人在海上遇难,尸体都找不回来。六十年代来过一场台风,海星村死了二三十个人。1983年,这里实行“小包干”,分组作业;第二年实行“大包干”,分船到户。开始是至少14户一条船,保证家家有船份,后来有人挣钱多了,就买船单干。过去这里有句老话,“舀不干的海水,捕不尽的鱼”,想不到,船一多鱼就少了。过去每年都大量出现的黄花鱼几乎绝迹,鲅鱼也很少能捕到,有些渔民就买大船,去远海。1985年,他连货加借,筹集17万元,买了一对120马力的大船。他当船长,再雇一个船长开另一条船,每条船上雇八九个人,大副、二副、大车、渔捞长等等,一应俱全。他带船到秦皇岛一带,到莱州湾,到黄海,到东海,哪里有鱼去哪里,哪里打了哪里卖。辽东湾不出海蜇了,江苏射阳那里出,他就去那里打。但是,养船太累,风险也大,他干了七八年就决定不干了,把两条船卖掉,在鲅鱼圈“包滩”。

我不懂什么是包滩,老叶说,就是包下一片海域养蚬子。2003年他包下五、六亩海域,办了使用证,买了一条200马力的船,雇了五个人。买来蚬子苗撒进去,两到三年长成,捞出来卖掉。他把那片海分成若干区域,轮流放养,每年都有收入。比起打鱼,包滩的好处是没多少风险。雇的人在海上值班,他不用天天去,可以在家休息,可以出门走走。但是到了2008年,他又不干了,因为养蛤蜊的太多,不怎么挣钱了,国家也不让养了。他买了几套门面房,每年有一些租金收入。一对儿女都已经成家,女儿在交警队,儿子在银行,工作都挺好。他平时没有多少事情,主要任务是接送孙子和外孙女上学。

我让老叶介绍一下鲅鱼圈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他仔仔细细讲给我听。他说,来鲅鱼圈的山东人把老家的风俗也带到了这里,逢年过节,和老家一样热闹;红白喜事,和老家一样办理。鞍钢建厂,海星村搬迁,海星村的人也住在一个小区。但是时间一长,有人换了更大更好的房子,搬到别的地方,相互之间联系就少了。不过,无论住到哪里,大伙都忘不了海星村,有时候过去瞅瞅。

我说,你也带我们去瞅瞅呗?

他说,那是必须的,咱们吃过饭就去。

吃过午饭,老叶带我们出了市区,到了墩台山下。只见荒草遍野,道路泥泞。路右边是钢厂的水泥高墙,墙内有两根涂成蓝色的大烟囱直插云天。往左前方瞧,那里也有两根大烟囱,却涂成红白相间的颜色。老叶说,那是华能营口电厂。往里面走一段,见路边有旧船,我让老叶停车。下去看看,发现旧船不只一艘,有的靠在厂外,有的卧在路边,船身已朽,与荒草为伴。高墙边,还有一排圆形水泥池,直径约有两米,深一米多。老叶说,这是当年加工海蜇的池子。老伴向南一指:那里还有船。我抬头看看,山坡上果然有一条。我见那船位置高高,船头向着西面的大海,心想,它被遗弃在此近二十年,已成老朽,还在向往着大海?
mmexport1644311866488.jpg
再往前走,就到了海堤上。前面有一道挡浪坝,坝内尽是淤泥,有一条船烂在里边,只露出半圈船帮。老叶说,过去这里是海星村的港湾,船那个多呀,真叫一个壮观!他的话音里,流露出浓重的怀念之意。


我问:村庄搬迁之后,海星村还有没有人打鱼?老叶说:有,但不多,都是养大船,出远海。政府专门给鲅鱼圈渔民建了渔港,叫珍珠湾码头,但除了休渔期,平时停靠的船很少,船都出去了。

mmexport1644311870451.jpg
看罢这里,我们去了旁边的墩台山公园。山顶有一座用青砖垒起的烽火台,是明朝初年为防倭寇建的,传说当年由白姓姐妹俩看守,一旦发现敌情,立即举火报警。还有一座上红下白的灯塔,由海事部门管理,为辽东湾的来往船只导航。在烽火台与灯塔之间,则有一座更高的钢结构观景塔,有旋转楼梯可以上去。但入口处挂了牌子,说是正在维修,谢绝参观。老叶说,因为去年的一场台风刮坏了玻璃,加上疫情紧张,这塔好长时间不开放了。旁边的牌子上有文字介绍,塔高55米,一层是营口开发区历史博物馆,二层是观光休闲厅,三层是开发区城市规划沙盘和观光平台。我不能进去看,甚感遗憾。


但是,站在山顶照样可以观光。往北看,钢厂方正广阔,高炉座座,占据了海边很大一块地盘。老叶说,当年搬迁的不只是海星村,还有另外两个村,削平好几个山头才垫起了厂址。我知道,鞍钢是受了鲅鱼圈的诱惑,才来此建新厂的,因为通过海运可以大大降低物流成本,进口铁矿粉能够直接进炉冶炼。鞍钢1916年始建,前身是日伪时期的鞍山制铁所和昭和制钢所,1948年鞍山解放后由东北人民政府接管,被誉为“新中国钢铁工业的摇篮”。因为有了鲅鱼圈分公司,鞍钢这家大型国有企业又焕发了新的生机,2019年位列中国制造业企业500强榜单第35位。

往西往南看,营口新港尽收眼底,塔吊密集排列,像一条长长的橘红色林带。这个大港,也是被鲅鱼圈诱惑来的。营口港原在营口市区,1861年开埠,但因为处在几条大河的河口,淤积严重,发展受限。国家有关部门经过考察发现,鲅鱼圈湾阔水深,条件优越,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在这里建设营口新港,现在这个大港的年吞吐量已经超过两亿吨。

我遥遥望见,港区之南,仙人岛之北,有一片银色沙滩。老叶说,那里是山海广场和月亮湾,很漂亮,我带你们去。他一边开车往市区走,一边向我们介绍路边景物。经过一座大楼,门口挂着边防检查站的牌子,他自豪地告诉我,他姑爷在这里工作。

沿着辽东湾大街往南走,右边是港区的一个个大门,左边则是高楼林立的市区。我说,鲅鱼圈是个挺大的城市了,老叶说,主要是有了港口和钢厂才发展起来的。这些年,有许多外地人在这里买房落户,黑龙江、吉林、内蒙,来的很多。听他这么说,我想起昨天从高铁站下车,乘坐的出租车司机就是黑龙江人。他跟我一路唠嗑,说他原在国企,后来企业拍卖,他下岗后拼死拼活把儿子送进大学,然后就到鲅鱼圈了,因为这里有海,气候宜人。现在儿子在北京上班,他在这里开出租车,日子过得挺好。

来到山海广场入口,我对老叶说,你回去吧,我们慢慢逛。他与我握手道别,说放学时间快到了,他要去接孙子。看着他的车影,我心生感动。鲅鱼圈现在是营口市的一个区,但过去属于盖平县(后改为盖县,又改为盖州市),我从网上购得1930年出版的《盖平县志》,临来时读了一遍,上边讲:“(盖平)居民除旗族外,大抵由山左关里迁徙而来者为多,习俗每沿用故乡惯例,不失幽冀坚强邹鲁朴厚之风。”九十年过去,我来这里感受到,山东人的后代依然“朴厚”。

山海广场规模宏大,建造精良,我们边走边看,一大会儿才来到海边。近处是大片沙滩,远处是“鲅鱼公主”雕塑,路边则排列了“海上十二生肖”大型钢制雕塑。设计者把鼠、牛、虎、兔等等换成了海牛、海兔、虾虎、海马等十二种海洋生物。我赞叹这个创意,因为这种新颖视角会让人意识到,无论陆上还是海里,都是生生不息;每一种生命,都应得到尊重。

踏上长长的栈桥,我们来到一个巨型贝壳模样的观景平台。在这里往海上看,60米高的“鲅鱼公主”雕像立于碧波之上,很有视觉冲击力。她两手托举一颗白色的大珍珠,下身化成美人鱼的样子在海面上弯曲,且将尾鳍高高翘起,造型十分优美。

mmexport1644311874650.jpg

旁边有一群游客,年轻女导游正向他们讲一个传说:东海龙王派大将鲅鱼王统辖渤海湾,鲅鱼王的小女儿有一天忽然遭到鲨鱼攻击,慌乱中进入一个年轻打鱼郎撒下的网中。她哭求打鱼郎放了她,被放走后爱上了打鱼郎,整天思念。后来,鲅鱼公主用修炼所得宝珠又救过打鱼郎的命。经过各种磨难,二人终成眷属。“

鲅鱼公主,我也爱你!”一个胖小伙突然大喊,引来一片笑声。

“鲅鱼公主”,以及鲅鱼圈的美景,对天南地北的游客也成为诱惑了。

“呜——”,响亮的汽笛声从港口传来。

望着停在一个个码头上的一条条大船,我眼前恍惚一下,忽然幻化出百年之前大量鲅鱼在这里聚集喧闹的画面。                                    2021.5.1    刊于《中国作家》纪实版2022年第2期



赵德发, 1955年生,山东莒南县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日照市文联原主席。至今已发表、出版各类文学作品800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人类世》《经山海》以及长篇纪实文学《白老虎》《1970年代 我的乡村教师生涯》等,出版有12卷《赵德发文集》。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 优秀作家贡献奖等。长篇小说《经山海》获全国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入选“新中国70年百种译介图书推荐目录”、第四届中国长篇小说金榜、“百年百部红旗谱”丛书,已拍成电视剧《经山历海》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


发表于 2022-2-11 21:20:28 | 显示全部楼层
鲅鱼如鱼人般生发出诱惑。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手机版|小黑屋|Archiver|东方旅游文化网 ( 苏ICP备10083277号|苏公网安备 32080302000142号 )
东方文旅百家集,天下风光一网中! 电话:13196963696

GMT+8, 2024-5-6 04:43 , Processed in 0.064237 second(s), 30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