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者：赵家庄（节选）

赵日超

长江文艺·好小说长江文艺杂志社2022-05-09 17:12发表于天津



赵家庄
□张  者








一

他大舅赵建斗是一个炸油条的。一天，他来到我家，很突兀地说：“我要拯救故乡赵家庄。”
我望望他大舅，以为自己听岔了。扫了一眼茶几上的那捆油条，不搭他腔。站在我面前的赵建斗也被油浸透了，一张油脸闪着光，双手沾满了油腻，水洗不净。
我和赵建斗都是赵家庄人，属于老乡。我大学毕业娶了他的表妹、我的大学同学、支书的闺女赵桂花。赵建斗很会攀亲戚，进城后和我家走得勤，冠冕堂皇地成了孩子他大舅。赵家庄的人际关系极为复杂，七大姑八大姨的。这复杂的关系由老家带进了省城，其中和我家来往密切的还有：他二舅赵建桥，他三舅赵建明，他四舅赵建光，他五舅赵建心……我叫赵建设，在省建筑设计院工作。他们都是赵家庄进城打工的，也不是什么亲兄弟，七拐八拐的，比照着赵桂花成了孩子他舅。根据年龄排行赵建斗最大，就成了他大舅。
他大舅赵建斗每次上门总要带来一捆油条，并且一再声明不是地沟油。我对那捆用报纸裹着的油条充满了疑虑。
他大舅赵建斗见我不搭腔，又说：“我们要拯救故乡赵家庄。”
我听出来了，这句话加了一个“们”字，看来，有这想法的不仅是赵建斗，还有其他人。
要拯救故乡这种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说的。我知道他在油锅里捞了不少油水，挣了不少钱。他炸油条有一个绝技，那就是徒手从油锅里夹油条。炸油条成了江湖人的杂耍，引来顾客无数，生意好。按我老婆赵桂花的话说：“他至少挣了一百万。”
即便挣了一百万又如何，就能拯救故乡赵家庄了？
我睥睨着他问，你拯救故乡来找我干啥？
赵建斗“咦”了一声，瞧你说的，拯救故乡人人有责，难道恁不是赵家庄人？
我承认自己是赵家庄人，可是我只能把赵家庄放在心里了。前几年，过年我也回赵家庄看看，不回去想回去，可回去了就伤心。赵家庄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故乡了，现实的赵家庄和心中的故乡已经相去甚远。这几年我也不回了，老宅子已经房倒屋塌。我把父母接进城，住进过去集资的小户型。为了让赵桂花满意，我又按揭了一套大的。
我们有了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我的故乡赵家庄曾经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有一首歌唱道：“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这是电影《上甘岭》的插曲，我不知道这首歌唱的是哪条大河，可我和青梅竹马的赵桂花坚信就是我们村头那条河。村头的那条河虽然没有白帆也没有艄公的号子，却河水清澈，鱼虾繁忙。两岸稻浪翻滚，处处可闻稻花香，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最重要的是有像花儿一样的姑娘赵桂花。赵桂花是赵家庄公认的一枝花，我们一起考进了县重点高中。为了不让鲜花插在牛粪上，我这个胸怀宽广的小伙儿在中学时就和赵桂花秘密早恋了。早恋没有影响我们的学习，恰恰相反，让我更奋发图强。
为了离开农村，高考我们填报的专业都是和城市有关的，比方“城市建筑设计”或者“园林规划”专业。这是我的点子，这些专业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只能留在城市，那时候农村不需要建筑设计，更不需要园林规划。最终，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毕业后如愿留在了省城。我在建筑设计院工作，赵桂花在省建委。
赵家庄人进城打工，干什么职业的都有，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混好了。赵桂花告诉我，他们都发了，至少挣了一百万。在赵桂花的眼里，挣一百万是最大的数字，说到谁发了，顺口就是一百万。
我很奇怪，赵家庄的老乡挣了钱不在城里买房，却回赵家庄盖楼。盖楼还攀比，一家比一家高。我到过他们家，整座楼也没有什么设计，内部也不装修，水泥抹面，乌漆抹黑。用的都是过去的旧家具，杂乱无章，就像一个破烂仓库。外观却贴着各种颜色的瓷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很难看。那些楼里住着一些老人和孩子，只有打工者回来过年才像个家。家里有楼，他们却在城里租房子住，在城乡接合部，居无定所，时常搬家。我完全不知道这些老乡都住在哪儿，平常手机联系，有事他们就上门。
我毫不客气地对赵建斗说：“你拿什么拯救故乡？”
赵建斗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们有钱。”
有点儿臭钱就说大话，我冷笑着问，你有多少钱？赵建斗改口道，我们测算过了，钱不是问题。我说，既然钱不是问题，你找我干啥？我反正没钱，不但没钱，还债台高筑，不但是房奴还是车奴。赵建斗说，你就别叫穷了，我们又不让你出钱。
“那你找我干啥？”
“你有技术呀。”
赵建斗说，你现在是著名设计师了，这个城里最好的别野区“丹弗尔湾”是你设计的吧？据说是东欧风格，还得了一个什么“右奖”。网上说这是建筑设计界最权威的奖项，是中国建筑设计的最高奖。
我不由笑了，内心还有些小得意。赵建斗说的什么“右奖”，其实就是“詹天佑奖”。可见赵建斗来找我之前还是做了功课的，肯定搜过了百度，这些消息网上都有。可是，这和拯救故乡有什么关系呢？
赵建斗说，当然有关系了，我们要把赵家庄建设成别野小区，你们城里人怎么盖我们就怎么盖。
我说什么别野小区，那是别墅小区。赵建斗笑道，啥别墅不别墅的，你知道我没文化，没考上大学。还是叫别野好，别野就是乡野的小洋楼。我说，你们不是都盖过楼了吗？又不回去住，还盖房子。赵建斗不屑地说，过去盖的楼太难看，不够档次，扒。你把咱赵家庄好好设计一下，我们将来都回去养老。
赵建斗抓起我茶几上的茶壶，牛饮了好一阵，然后打开话匣子。我们都计划好了，整个赵家庄有三百户，我们设计成六百栋小洋楼。土地都是我们荒废的老宅基地，都在宅里，不出宅沟，不用征地，不毁耕地。我们的地不花钱，光盖房子用不了多少钱，满打满算一栋小洋楼加上前后院，建筑成本也就十几万，再加上整个小区和房前屋后的绿化，不超过二十万。六百套小洋楼才一亿二。你们城里的房子贵不就是贵在土地上嘛，那些地王，上来就是几十亿上百亿，我看哪一块地王也没有我们赵家庄的风水好。
赵建斗见我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轻蔑，便非常恳切地说，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在吹牛。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一亿二真不算啥，最后咱不花钱还赚钱。赵建斗又抱起茶几上的茶壶猛喝一大口，说，三百户六百栋，咱住一栋卖一栋。一栋成本二十万，咱卖四十万，相当于咱白捡了一栋小洋楼住。你想呀，现在城里人谁不想在乡下有栋楼，有个前后院，种花、种菜、养鸡、栽果树，绿色无公害。咱赵家庄有山有水，离省城不足三十公里，开车走高速几十分钟就到了，花四十万买栋小洋楼，周末度假，得劲得很。在北京、上海一套别野没有几千万下不来。
房地产项目从立项，然后建筑设计、施工、销售，是个系统工程。任何环节都需要审批。我告诉赵建斗，你别做梦了。搞房地产不是在你家的宅基地盖房子，你这不合法。
咱只是签租赁合同，一次性交几十年的租金。我们统计了一下，六百栋小洋楼咱赵家庄人已经认盖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差设计了。我们要求的不高：四周有水系，门前有草地。家家后院有果树，前院还要停车坪。小洋楼要三层，白墙立面灰瓦顶……
我望着赵建斗，很无语，他对赵家庄的憧憬完全是我设计的丹弗尔湾别墅小区。他要把省城的高档小区直接搬回赵家庄。
赵建斗给我勾画了一个美好的蓝图，如果真能实现，我完全可以给故乡一个充满情感的完美的设计。赵建斗要求四周有水系算个啥，宅沟完全可以利用，再加上有故乡的那条河，不缺水。现在我梦回故乡，梦到的还是那条河，顺着河才能找到赵家庄。
我和赵桂花都喜欢那条河，特别是赵桂花，喜欢在村头的河边洗脚，一双秀足呀，踢打着清凌凌的河水。河水正哗啦啦地流进宅沟，有小鱼逆水而上，去叮咬赵桂花的脚。赵桂花洗脚的地方是一个用方石砌成的围堰。那围堰相当科学，宅沟里水位低了，河水漫过围堰引进宅沟；雨季宅沟里水位高了，可以漫过围堰排涝。宅沟绕赵家庄一圈，沟里养鱼。在夏季风云变幻之时，你可以看到一尺多长的大鱼绕着宅沟一圈一圈地追逐白云的影子。赵家庄在河水的滋润下旱涝无虞。
赵桂花用脚拍打着河水，唱《一条大河》，在她的歌声中我张望着家乡赵家庄，青砖灰瓦白山墙，绿树成荫。赵家庄的能人贾朝汉曾说起过赵家庄的格局：“一层街衢一层水，一层墙屋一层砂，门前街道即明堂，对面屋宇即案山……”
从村口往南一条二里长的砂浆路和国道连接。这路是赵家庄人自己修的，路两边都是祖上栽的桑树。赵家庄一直有养蚕的传统。到了我们这一代，蚕是不养了，桑葚却成了孩子们的美食。桑葚熟了的时候，我和赵桂花放学回家走在那条砂浆路上，都是一蹦一跳的，边走边吃。
赵建斗见我还在犹豫，又急切地说，其实，你也不用设计，把你设计的高档别野小区的图纸拿出来就行。我们赵家庄可以照葫芦画瓢。
我本来对赵建斗就心存疑虑，被他这句话一下就惹恼了。这分明是在剽窃，这是自己剽窃自己，或者说赵家庄剽窃丹弗尔湾。这是对一个专业人士的人格侮辱，也是一种违法行为。这种事情是建筑设计界的大忌。一旦丹弗尔湾的开发商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我在建筑设计界也就没法儿混了。我有些气恼地说，行了，别再说了，我还有事，请回吧。

二

他二舅赵建桥来了，这是赵建斗被我轰出去的几天之后。赵建桥开门见山地问，老油条在你这儿碰了一鼻子灰？我冷笑了一下。
赵建桥说，其实这次他不是吹牛。虽然他自告奋勇要来做你的工作，但大家也是同意的。别墅除了村民居住，还用来经营民宿和农家乐，不会以租代卖。你放心。
他二舅赵建桥和赵建斗不同，大学毕业，虽然不是什么重点名校，可也是正经本科。他和赵桂花的弟弟赵大海是同学。我和赵桂花考上大学后，在赵家庄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接着，赵建桥和赵大海一起考上了大学。从此，赵家庄年年都出大学生。
赵建桥大学毕业却没有找到正经工作，他好像也不想找正经工作，开上了出租车。他后来说，人家北大毕业可以去杀猪，我为什么不能开出租车？我的理想就是当出租车司机，既挣了钱还能满街跑，想上哪儿上哪儿，可美。
后来，有了网约车，他自己买了二手宝马，注册了网约车，通过手机下单。
赵建桥和我家关系密切，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负责接送我儿子上学，这可让我和赵桂花省了心。我帮他介绍了邻居家两个孩子，这样，赵建桥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没想到这次来，一进门也给我谈起了拯救故乡赵家庄。赵建桥煞有介事地说，我是代表赵家庄乡友会。
我不由笑了起来，问他，赵家庄乡友会在哪里办公？赵建桥却有些嘲讽地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需要办公地点？我们乡友会在网上办公，我们有“赵家庄乡友会群”，下分环保群、公关群、建筑设计群、销售群。
赵家庄有一个群，我这个老赵家庄人居然不知情，虽然我不稀罕加入他们所谓的群，可赵家庄群把我排除在外，还是让我心中有些空。我酸溜溜地说，我不了解什么乡友群，这事你不该找我，应该找你群里的人。赵建桥也许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说这个群也是刚建不久，没敢直接拉你们几个成功人士，怕你们拒绝。
我问，乡友会的群主是谁？赵建桥说，是大队支书赵银河。赵银河应该是赵桂花的侄儿。赵建桥所说的“大队”就是现在的村，支书就是现在的书记，可故乡人还是喜欢延续从前的叫法。由赵家庄的现任书记当群主，这个群就带有官方色彩。
赵建桥说，只要你同意为故乡出点儿力，我就把你拉入群。
我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也不仅仅是盖房子的问题。自然环境、人文环境都破坏了，光盖房子有啥用？
赵建桥说，人文环境不是问题。人文是个啥，得先有人。只要把环境搞好了，就有人来。有了梧桐树还愁招不来金凤凰？有了人就会有人气，有了人气就会有你说的人文。

三

这天，我正在加班，赵桂花突然打来电话。赵建设，你把门反锁着搞啥名堂？是不是带女人回家了？开门，看我不杀了她！我问，你要杀谁？一定要冷静，杀人是犯法的。赵桂花说冷静个屁，都带到家里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在单位加班呢。
赵桂花说，那门怎么打不开了？我也纳闷，好端端的门咋打不开了呢！这时，我又听到儿子赵小计的声音，爸爸，门就是打不开了，我还要写作业，完不成作业，明天你去给老师解释，我可不负责。
这时，电话里传来了赵建桥的声音，我送外甥刚到门口，门是打不开了。
见鬼了，把门踹开！
赵建桥说踹门干啥，踹坏了还要买。你不用管了，我打电话让老三来。赵建桥说的老三就是他三舅赵建明。赵建明人称赵小手，是个开锁能手，成立了一个开锁公司。
我下班回家，赵小手还坐在客厅里。赵桂花正在厨房炒菜。一瓶酒放在餐桌上，看来，赵桂花留赵小手在家吃饭了。我问赵小手，门咋回事？赵小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锁芯里有异物。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异物？
赵小手干笑了一声，说知不道，知不道……可能是哪个小孩捣蛋，塞了根火柴棍。没事了，我已经清理了。
我望望赵小手，就有了联想。老大来了，老二来了，这是老三。老三是来帮我的，不是来求我的。如果赵小手也谈拯救故乡赵家庄，那这锁眼里塞火柴棍就没那么简单了，不是赵建桥搞鬼才怪……我只能笑笑，向赵小手表示感谢。
赵小手不好意思了，说你这就见外了，我早就该来看看外甥了。说着望望正做作业的赵小计。
那天我和赵小手高兴，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我问他，参加乡友会没有？赵小手说，那咋能不参加，拯救故乡人人有责，我是公关群的。我笑，说你参加“攻关群”正合适，没有你攻不破的关。赵小手望望我，说你就不想为故乡出点儿力？
我告诉赵小手，从来都没说不愿意出力，只是不靠谱的力出了也白出。要拯救故乡赵家庄那不是一句空话，需要合力，需要大资金投入。就老油条那样的，张口就是一亿二，他除非去抢银行。
赵小手本来是一个冷静的人，那天可能喝了酒，总是眼神闪烁，显得犹豫不决。末了，他突然一拍大腿说，好吧，你想知道啥，我都告诉你。赵建桥认为不能告诉你内幕，我觉得既然拉你帮忙，就应该让你了解情况。
赵小手说，我从事开锁行业已经几十年了。在我十二岁那年，为了一块肉我用秤砣把仓库的锁砸开了。可惜声音太大，被民兵排长赵大龙逮住了。可怜我爹娘吓得连门都不敢出。大过年的，支书只分我家二两草头肉，好肉自己家拿了，剩下的放进了仓库，说是留着接待上级的。我气不过把锁砸了，连个猪毛都没摸到就被抓了。被放了以后，有一个人来看我，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他就是贾朝汉。
贾朝汉是咱赵家庄唯一的外姓，他是下放到咱赵家庄的，吃商品粮。他过去是干啥的谁也不清楚，各种传说都有。
贾朝汉好像啥都懂，能背唐诗，也会说英语。他时常教我们学龄前的孩子识字，从写自己的名字开始。赵家庄人见了都喊他贾老师。你别小瞧他教的那点儿文化，赵家庄的孩子一上学都有了底子，在班上都是拔尖的。用现在的话说，赵家庄的孩子赢在了起跑线上，从你和赵桂花开始，赵家庄年年都出大学生。
贾朝汉来看我，他说，恁真笨，那些锁都是摆设，根本不用砸。我望着他，不明白。他拿出一个大铁锁放到我面前，问生产队仓库的锁是不是这样的。我点头说一模一样。贾朝汉就拔出钥匙，锁上，然后拔出钢笔，扭开笔帽。那钢笔根本不是真钢笔，里面装的不是笔，都是小工具，有点儿像剃头匠给人掏耳屎的家什。有一个工具更神奇，像一把小梳子。贾朝汉拿出那把小梳子，插进锁眼，捣了一下，大锁叭的一声就开了。我看傻眼了，把锁又锁上，要过他的小梳子开锁，怎么也捣鼓不开。我只能用钥匙才能开锁。他看着我在那儿捣鼓，也不用小梳子了，拿出一个钢丝钩，插进锁芯一用力，锁又开了。我说，不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吗？你这是咋弄的？
贾朝汉漫不经心地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那是造锁人吹牛，天下的锁没有我不能开的。我就用一把钥匙能开天下之锁。贾朝汉拿着那把小梳子说，我这把钥匙叫万能钥匙。虽然是万能钥匙但也要会用，正所谓钥匙在人心里。你不会用，就是有万能钥匙也开不了锁。我有些不服气，把门锁拿来，按死了，递给他。他接过锁，从院子的枣树上撇了一根枣刺，插进锁眼一拨就开了。我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想我要是学会他的本领，这辈子就不愁吃不愁喝了。他继续说，不用钥匙开锁，在中国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最早起源于盗门，真正的盗术，讲的是盗不留痕，这就要学会开锁。到了明朝，开锁逐渐脱离盗门，成为键门。为什么开锁叫键门呢？那是因为盗门不好听，上不了大雅之堂；还有，开锁归根结底就是解锁键，正所谓释键开锁嘛。所以开锁就从盗门脱离自成一派了。我祖上就是键门的传人。但做什么都要走正道。
贾朝汉还说了一些我那个年龄半懂不懂的话，总之，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一下就跪在他面前，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喊师傅，教我。贾老师让我起来，不让我喊师傅，喊贾老师。我喊着贾老师又拜了三拜。
贾朝汉把我的手拉过去，细看，不由得赞叹，真是一把巧手呀。
从此，我就和贾老师学开锁了。
进入贾老师院内学开锁时，我才知道贾老师除我之外，还收了其他徒弟。贾老师有五大弟子，每一个弟子所学技艺都不同。老大赵建斗学的是二指禅；老二赵建桥学的是盯梢和踩点；我学解锁；老四赵建光学的是救护；老五赵建心学的是无间道。
贾老师在选弟子时有三不教：一是学习好的不教，这样的孩子将来能成为栋梁之材，不能坏了人家的前程；二是家境富足的孩子不教，教本事只为救急，不为发财，为了将来能混口饭吃，不会被饿死；三是干部子女不教，那会惹祸上身。贾老师还给我们宣布了纪律，让我们发遵守誓。无论所学什么本事，对外一律保密，一旦泄密，立刻逐出师门。贾老师平常都是单独训练，我们只知道大家的所学专业，却不知道具体内容。大家在一个村长大，村里人只耳闻我们跟着贾老师学本事，也不知道真正的秘密。贾老师让我们五兄弟遇事要相互配合，成为一个整体。
我听了赵建明的讲述，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在赵家庄居然还有这么大秘密？贾朝汉居然把家传本事教给了赵家庄的孩子。我从小就知道他们五个玩得好，打架都一起上，谁都不敢惹。平常他们老大老二的相互称呼，还以为他们是拜把兄弟，没想到他们是师兄弟。那天晚上我和赵建明谈得比较晚，我对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赵家庄的秘密，你给赵建光带话，让他来，我想听听他咋说。

四

在他们五兄弟中，我和赵建光最有交情。赵建光外号赵光头，顾名思义，他是个秃顶。赵建光小的时候救过我的命，那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我去割草喂猪，被蛇咬了，回到家一条腿都肿得发紫了。我爹把我背进贾朝汉的院子，求贾老师救命。贾朝汉就让人把赵建光喊来了，要赵建光救我。赵建光飞也似的跑出去找了一把草药，在嘴里嚼烂，然后趴在我伤口上用嘴吸，之后把那草药敷上，撕下我的衣服袖子，绑上，然后向贾朝汉望望。贾朝汉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
不久，我的伤就好了。赵建光一下就出了名。大家问他跟谁学的，赵建光回答“天机不可泄露”。村里人都啧啧称奇，说天降神医，这么小的孩子医术就恁高超，长大了还得了？从此，赵建光在我们那一带就有了小神医的名头。赵建光十四岁便开始了他的行医生涯，就连公社的赤脚医生都来请教他。
赵光头来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为了拯救故乡赵家庄，我们终于要成为一个战壕的战友了。我直奔主题，说我知道你跟着贾朝汉学医，没想到贾朝汉还教别的，更没想到你们五个都是贾朝汉的弟子，这么多年你对我居然守口如瓶。
赵光头嘿嘿笑笑，说贾老师有规定，不让说。后来，贾老师去世了，大家都离开了赵家庄。时过境迁，再说无意义。我学医，贾老师带着我把赵家庄四周的山山水水都走遍了。咱赵家庄村后西北有山，这是屏障和靠山。村前有池塘，四周有宅沟，东边有河流，西边有大道。正应了“左有流水谓之青龙，右有长道谓之白虎，前有淤池谓之朱雀，后有丘陵谓之玄武”。如此，赵家庄自成体系，为风水宝地。最重要的是那条河，为大吉之水。从西北而来奔东南而去，最后注入淮河。河水悠悠，清澈见底，河虾游鱼，平静悠然。河两岸土地肥沃，河水春夏不溢，秋冬不枯。河水依赵家庄绕了半圈，悠悠而去，形为一个“兜抱”。正是“村畔有池兜，富贵永不休”。
我笑赵光头，你是中医先生还是风水先生？
赵光头说这都是我们中国的国学，国宝。望闻问切，把脉处方，是为了医治身上的病；俯察地理，堪舆风水，是为了医治心上的病。这是分不开的。
他继续说，当年，贾老师收了五个弟子，老大赵建斗最苦。赵建斗要练手，人说五个指头不一般长，他就是要把中指和食指练得一样长。采取的办法就是“食指拉，中指戳”。拉，为了让食指往长里生长，有点儿拔苗助长的意思。戳，是为了抑制中指生长。那时候大家都小，正是发育的时候，采取这个方式行之有效。一根纳鞋底的棉线拴住赵建斗的食指，另一头系在一棵香椿树上。身体向后拉，香椿树被拉得树叶晃动。贾老师不看痛得龇牙咧嘴的赵建斗，只看香椿树。如果香椿树不动了，贾老师就咳嗽一声，赵建斗连忙又拉。这基本上是赵建斗每天的早课。赵建斗早上拉，晚上抱着一个铁砂罐用中指戳。贾老师也不管赵建斗戳了多少下，只在第二天看赵建斗的手。手上结疤了，贾老师就说，你吃不了苦，就别练了。赵建斗中指带血，贾老师就点点头说，孺子可教也。赵建斗练手，中指和食指一直带伤，贾老师就让我给他用草药止疼和消炎。所以，赵建斗和我关系一直很好。几年之后，赵建斗功成，他的中指和食指真的一样长了，基本没有指甲。两个肉手指，外面包了一层老茧。当时贾老师让我们看他的能耐，一副新的扑克牌，交给赵建斗。赵建斗将扑克牌拆开，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居然如扇子一样收放自如。那二指就像扇子的龙骨，极为灵活。从此，我们和赵建斗打扑克就再没有赢过。后来，我们都看过香港的电影，知道赵建斗的二指已经神乎其神了。
赵建斗练的是食指和中指，赵建明练的是食指和拇指。贾老师把一根针烧红了，让赵建明用手去捏。赵建明开始不敢，贾老师就说，要是怕疼，那就算了。赵建明咬咬牙，把那根烧红的针捏在手里，哧溜一声，食指和拇指冒了青烟，散发出烧猪皮的气味。赵建明硬是不放手，我们在一边望着，手心里都是汗。这种“火中捞针”要三天一次。不久，赵建明的拇指和食指上就留下了两个槽，无论是食指还是拇指，一根针放进那槽里，伸开五指随便甩手，针都不会落。那两个槽，不但可以夹着绣花针，也可以夹着牙签、细铁丝、枣刺等。那些东西不但是开锁的工具，甩出去就是暗器。
老大和老三都受了罪，我却吃了苦。
贾老师让我学医，先知药。学古人李时珍，尝百草。贾老师说人命关天，要拿自己的命去换。有时候尝了毒草，嘴肿得像猪拱嘴样。贾老师的那本《本草纲目》我能背下来，可是，不懂，或者似懂非懂，现在才体会到其中的奥妙。其实，贾老师在医学方面也就是皮毛，那不是他的真本事。他的真本事一是开锁，一是取物。这本事都传给了老油条和赵小手。贾老师当年算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我现在能在省城站住脚，靠的是自己的修行。进城后挣了钱，大家都回家盖房子，我的钱都用在到中医学院进修上了。
赵建桥的技能是练跟踪，追击，踩点，走猫步。每到晚上，贾老师就组织我们在村里躲猫猫。村里人都以为我们是孩子玩，其实那是陪赵建桥练功。我们四个提前半小时去躲，然后让赵建桥去找，无论我们躲在什么地方，要不了半小时，都会被拽出来。有一次我偷偷回家，躲在自己的床底下都被他揪出来了。我问他咋找到的，他笑，反问我哪种草解毒。我无语。他说各有专攻，多问无益。我们找赵建桥那就难了。大家一起出贾老师的院子，一步不离跟紧，明明他在你前面，一闪就消失了。赵建桥会猫步，猫步无声。他有时候走到我们身后，用手拍我们的后脑勺，我们回头看，却不见他的人影。他就像一个鬼影子，来无影去无踪的。
最有意思的是老五赵建心，我们都认为他什么都没学。他学的东西表现不出来。老五是我们五个中长得最帅的，典型的帅哥。他拜贾老师为师时，贾老师望望他笑了，说可惜了，完全可以当电影明星，比王心刚还帅。这样的长相当特工最合适了。我们都看过露天电影，都知道王心刚，那是打进敌人内部的正面人物。可是，现在一没日本鬼子，二没国民党反动派，不知道贾老师让赵建心打入谁的内部。不过，贾老师也说过，我教的人主要是能混碗饭吃，将来赵建心进了城怎么都饿不着。
贾老师教赵建心的我现在都没搞懂。他让赵建心天天看《红楼梦》，还要求赵建心最好把书能背下来。后来，我进了城看过《红楼梦》的电影，就是王文娟唱的那版，基本上也看不出名堂。我现在看得懂《本草纲目》却看不懂《红楼梦》，更不明白贾老师让赵建心背《红楼梦》，教的是什么本事。
老大赵建斗一直和老三赵建明不对付，因为专业不同互相看不起。学成那年，贾老师就让双方斗法，比试一下。赵建斗和赵建明比武，让我和赵建桥、赵建心做他们的智囊，也就是防守一方的智囊。这不仅仅要看老大和老三的本事，也要看我们三人的本事。贾老师说这就算毕业考试。
第一轮是赵建斗出手，赵建明防守。我们三个就成了防守者赵建明的智囊。
贾老师给了赵建明一个钱包，规定钱包必须放在身上，让我们五个去张李店赶集。在赵建明赶集期间，赵建斗把赵建明的钱包取走了，就算赵建斗赢，反之算输。赵建明找到我们，问怎么才能把钱包藏好。我们让赵建明在内裤上缝一个兜，把钱包缝进兜里，看他赵建斗怎么下手。
那天到张李店赶集，人特别多，我们在赵建桥的带领下，远远地跟着赵建明。赵建明在街上溜达，东张西望的，根本没见赵建斗的影子。赵建明来到鱼行，在一个卖鱼的姑娘面前站住了。赵建桥说，你们认出来没，那个卖鱼的小妮是咱的同学。我说那不是张红绵嘛，她家就是张李店的。赵建明站在张红绵的一步开外，不知道张红绵看到他没有，反正头也不抬。
赵建桥说坏了，赵建明喜欢张红绵……
我说那有什么呀，赵建明无聊，嘿嘿，顺便见见老同学张红绵能有啥？
我话音未落，张红绵一盆腥水泼了出去，正泼在赵建明身上。张红绵抬头见是赵建明，连忙上前道歉。说这不是老同学嘛，我还以为是街上的小流氓呢，盯着人家看。你看这……真不好意思，走，走，到屋里，到屋里。我给你找件干净衣服换上。张红绵拉着赵建明进了屋。我和赵建心正开心地笑着呢，赵建桥却说，走吧，赵建明输定了。我问为啥，不就是泼了一身水嘛。赵建桥说，赵建明中了美人计。
我们都愣了。
赵建桥说，你们知道为啥老大和老三不和吗？就是因为这个张红绵。两个人都喜欢张红绵，他们是情敌。如今，张红绵和赵建斗已经偷偷好上了，赵建明还傻乎乎地往前凑。赵建斗肯定躲在屋里等着呢。我们半信半疑跟着赵建桥往回走，到晚上赵建明才回来，耷拉着脸，一看就知道咋回事了。贾老师问怎么输的，赵建明也不好意思明说，只表示认输。
我正听赵建光讲故事，津津有味的。这时，赵桂花回来了。我说你去做饭吧，我和赵建光都饿了。赵建光说，不要搞复杂了，姐擀个面条就中，我想吃姐的手擀面了。
赵建光说，赵建明输了也就是我们输，我们是防守方的智囊。我们当然不服气，认为赵建斗胜之不武，把女朋友都用上了。贾老师说，我又没说不能找帮手，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无论你个人能耐再大，毕竟一拳难敌四手。将来你们出去了，一定要记住，团结的力量大，遇到事一定要学会配合。
后来，在第二局中我们帮助赵建斗防守，让赵建明出手。赵建明的专业是开锁，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赵家庄所有的锁都难不住赵建明。好在贾老师家的门是他亲自设计的防盗门，家里还有一个保险柜。可是，这些也根本难不倒赵建明，因为他在学开锁时，这防盗门和保险柜都是教材，早就被他摸透了。
贾老师规定，防盗门必须在三分钟之内打开，保险柜在五分钟内打开，否则就算输。赵建明脸上露出了微笑，成竹在胸的样子。我们问贾老师，你这防盗门和保险柜都被赵建明摸透了，我们怎么能难得住他。贾老师笑笑说，锁是死的，人是活的，锁易开，心难解。你们想想办法。
我们讨论了半天，根本没有办法。最后，我们不得不搞一些土办法，在锁眼里塞进了铁丝，然后把油毡点燃了，把那黑油滴进锁眼，把防盗门再从里面反锁。结果，赵建明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迅速就把防盗门打开了，他用了一根针，直接插进锁眼，捣鼓了一阵，锁芯转动，锁算是开了。防盗门反扣了，那和锁没关系，赵建明用一个小工具在防盗门上锥了一个小眼，用一个长铁丝插进去，一钩，就把防盗门打开了，前后不到三分钟。
我们望着贾老师的保险柜发愁。贾老师在一边看着，不动声色。赵建斗眼睛一亮，把保险柜关上，只按了下把手，算是“锁”上了。我伸手去转密码盘，被赵建斗拦住了。我说这样咋行，一扳就开，三岁小孩都会。赵建斗说，三岁小孩能开，他不能。我大惑不解。
赵建明进来了，望望大家又望望保险柜，脸上露出自负的微笑。他来到保险柜旁，坐下了。先观察锁眼，发现锁眼根本没有塞任何东西。就把一个小梳子插进锁眼，轻轻转了一下，没有任何困难。赵建明有些吃惊，觉得这也太容易了，有点儿不敢相信。然后他专注地去转动那密码盘。几分钟过去了，赵建明有些困惑地抬头望望贾老师。贾老师脸上露出微笑，不语。赵建明把耳朵紧贴保险柜，不断地转动转盘，他始终没听到期待中的锁簧弹开的声音。十分钟过去了，赵建明脸上流出汗，然后筋疲力尽地一屁股坐在那里，十分沮丧，说我打不开。
大家哄堂大笑。
赵建斗走近保险柜说，这么简单的保险柜你都打不开，连三岁小孩都不如。说着，上前把保险柜轻轻打开了。
赵建明傻傻地望着大家。
贾老师在一边鼓掌，说保险柜没有上锁，自然也就无法开锁。你赵建明心中上了锁，人再有本事也开不了自己心中之锁。
贾老师又说，赵建明的失败在于太专注这个密码盘了，先入为主。认为只要是密码，就一定是锁上的。我要表扬赵建斗，你学到了精华。
贾老师说，你们都毕业了，有本事了，不要在赵家庄待着。现在改革开放了，赵家庄没有你们的用武之地，外面的世界很大，城里的世界很精彩。
后来，我们五个人并不是都出去打工了，只出去了四个。老二赵建桥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他当时正读高中，要高考。后来在你之后他也考上了大学。

五

我听了他们的故事哭笑不得，贾朝汉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个能人，也是个怪人。
我对他们的老五赵建心也感兴趣了。我让赵建光给赵建心带话，让他到家里来。在我的印象中赵建心是赵家庄的红人，按赵桂花的说法，他是赵家庄第一帅哥。
有一年过年回家，赵建心一下轰动了赵家庄。那年，我和赵桂花大学毕业。过年回家，自然是春风得意，赵桂花家更是杀猪宰羊，要给我们俩定亲。
说到那年回家，赵建心是这样描述的，听起来有点儿文艺青年的味道。赵建心说，我们几个出去打工，对回家过年都十分重视，当成一个大事来办，好多天就开始筹划了。
可能，当时谁都没料到我会开着小车回家。现在打工者开车回家已经很平常了，但当年那是极少的。车当然是我女朋友吴琳娜的。那车也不是什么好车，就是一辆天津产的“夏利”。夏利在北京亚运会前投放市场，售价二十多万。现在，夏利在城里几乎绝迹了，尽是宝马、奔驰和奥迪了。开车回家过年是吴琳娜的主意，当时我也没啥感觉，觉得方便，没想到在村里引起了轰动。
车停在我家门口，被全村人围得水泄不通。
我和吴琳娜下了车，我的弟弟、妹妹飞也似的奔到车边，帮我提行李，搬年货。我边进院门，边和乡亲们打招呼。
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围着吴琳娜看，感叹着城里的大闺女就是俊，这不就是活生生的《朝阳沟》在赵家庄的再版嘛。吴琳娜十分不好意思，平常在城里的泼辣劲也不知哪儿去了。我也不给她解围，看得出来她虽然有些尴尬，其实还是受用的。
我在家屁股还没坐热，就急着起身去看贾老师。我爹说去吧，去吧，你那几个弟兄都去了。
我手里提着礼，带着吴琳娜进了贾老师的院子。大家望着吴琳娜，眼睛都直了。贾老师更是高兴，说到齐了，都到齐了。赵建斗过来在我肩上拍了一下，生疼。赵建斗的媳妇张红绵也是红光满面，她过来拉着吴琳娜的手，说还是城里媳妇水灵。
张红绵拉着吴琳娜说，走，咱到麦田里散步去，让他们爷们儿说说话。
这样，贾老师院子里就剩下了我们五个。贾老师笑笑说，现在没有外人了，你们这几年过得咋样？贾老师的言外之意大家都懂了，意思是让我们汇报一下这几年的成绩。贾老师又说那就从老大开始吧。
赵建斗说，这几年在城里我确实混好了。城里遍地是黄金，只要你勤快肯干，就能挣钱。刚进城那会儿，身无分文，先要找个活儿干。城市里开始大兴土木，到处是工地。找活儿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建筑工地，找包工头。找包工头也要有门道，咱是河南人，就要找河南人的包工头。你找浙江人的、四川人的包工头，人家根本不理你。我找的包工头姓张，叫张桂海，是咱们河南老乡。他望望我，说你有啥能耐？我这儿缺大工。我说大工、小工的活儿我都干不了，我可以给你看工地。我这话引得大家哄笑。因为看工地的活儿是轻活，一般都是包工头的亲戚朋友，信得过的。我初来乍到，想看工地，那不一步登天了？我没理会大家的嘲笑，操起一块砖，左手拿稳了，用右手两指在砖上钻，不久，那砖被我用手指钻了个窟窿。大家看呆了，一阵欢呼。包工头也愣了，一把握住我的手，看了又看，连声叫好。问，这就是传说中的二指禅吗？我只是笑笑。包工头说，你就看工地了，拿大工的工资。
十个工地九个被偷，往往是里应外合。无论是谁看工地，那些水泥、钢筋没有不被偷的。偷了卖，来钱快。自从我看工地后，工地上就再没丢过东西。包工头给我大工的工资，他一点儿也不亏。两年后，工地结账了，扣除每月预支的生活费，落了一万多。天呀，两年多我就成了万元户。包工头找到我说，下个工地离这儿不远，想让我继续看工地。我当然高兴。不过，包工头有个条件，就是今后两年看工地，除了每月预支的生活费，工程完工后，没有现钱了。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包工头指着刚完工的一个门面房说，这个门面房给你，你给我看两年工地。
我和张红绵把那门面房看了又看，里外套间，外面可以做生意，里面可以住人。那房子当时的卖价也就八九千。我看两年工地能挣一万多。这账一算，我亏了。张红绵却看上了，说在城里有个落脚的地方没什么不好，就当咱们的新房。门面房我做生意开饭店，我在张李店开过饭店，我有经验，两年难道还赚不了两千块钱？没想到，两年后那门面房涨了一倍，就别说我们开饭店挣的钱了。赵建斗说着得意地笑了。
赵建斗说开了饭店，其实就是一个油条铺子。关键是他在城里有了安身之处，娶了张红绵，这让人羡慕。
贾老师当即就夸了赵建斗，说赵建斗值得表扬，老大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不但发了财，还娶了媳妇，这就是成家立业呀。
轮到老二说话了，老二赵建桥说我这几年没出去打工，把高中读完，考上了大学。赵建桥说着拿出一个红色的学生证。贾老师把赵建桥的学生证接过去，打开看看，笑得十分开心，说你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我还去恁家喝过酒。我的弟子也能考上大学，这是我没想到的。考上大学比啥都好，我教你们的是为了混口饭吃，要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还是要上大学。
贾老师说着望望老三赵建明，这是让赵建明说话。
赵建明从包里拿出的是一个营业执照。那“营业执照”几个字烫金，金光闪闪的。工商行政管理局的大红印，红光满面的。大家都伸长脖子看。那上面抬头是：××开锁公司。
赵建明说，贾老师教我本事是为了混口饭吃。怎么混？这是我自己的事。开始，我也没钱花，一时也找不到活儿干，有贾老师教的本事，却不知道咋用。这天，我在街上溜达，天气很热，突然警车呼啸而来，在我面前停下了，在警灯闪闪中下来两个警察。警察向路边一个小车围去，车外还有一个女人满头大汗围着车团团转。我凑近了，见一个孩子在车内哇哇大哭。这个城里女人把孩子放在车里，不熄火，吹空调，自己去买东西。孩子不懂事在车内把车弄熄火了，车门也锁上了。女人没钥匙开不了门，孩子在车内也不会开门。当时天气很热，孩子拼命哭，如果再等一会儿孩子会被热坏。女人急了，只有报警求救。警察来了围着车转，准备砸玻璃。
看得出来，那女人既想救孩子，又不想砸玻璃。这时，我就上前了。我说让我试试。警察望望我，满脸的警惕，女人说让他试试，让他试试。我看看车门，不慌不忙地拿出了贾老师送我的钢笔，扭开了，拿出工具，插进锁眼里，试了试，一扭，车门再一拉，开了。女人高兴坏了，当场拿出二百块钱塞给了我，我当时正缺钱，随手就接了，要是砸玻璃，那可不止花二百。
这时，警察走到我身边，看了又看，然后让我跟他们走一趟。我有些蒙，结结巴巴地说，我又没犯法，因为啥和你走一趟？那女人说，这位大哥是办好事，你们咋还抓他呢？警察说，我们可不是抓他，我们希望他去登个记，留下一个联系地址，将来再遇到这样的事，就直接通知他。我一听这可好，在公安局挂了号，有开锁的活儿警察直接找我，这不就有饭碗了嘛。到了局里，警察让我登了记，还问我和谁学的，我没敢说贾老师，说是祖传的。
后来，我经常和警察出警，开各种各样的锁。开了锁一般情况下人家都给钱，给多给少不一定，我也不讨价还价，给多就多收，给少就少收，不给就不收。警察觉得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让我去工商局办了一个营业执照，还领了发票。有了营业执照，警察再接到单纯的开锁报警就不出动了，通知我自己去。我去开锁明码实价，撕发票，可以报销。我除了开锁还把业务进一步拓展了，配钥匙。现在配钥匙都是机器，一分钟搞定，配一把钥匙好几块。
这个行业的规矩多，有关开锁业，政府都下了红头文件的。公安局和工商局联合颁发的公告我都能背下来了。要求所有从事开锁服务的人必须在取得营业执照后，到属地公安局办理备案手续。说一千道一万，我就牢记一条规矩，那就是必须验明正身，不确定是主人决不开锁，给多少钱都不开。这种事很多同行都吃过亏，有人为了挣俩小钱，居然帮小偷开了锁，还坐了班房。政府不但加强监督和管理，还成立了锁业协会，我现在是委员。
贾朝汉望望老四赵建光。
赵建光说，老大挣到了钱，老二上了大学，老三有了自己的公司，都弄出了响动。就数我不沾弦，离弄出响动还早呢。贾老师教我的本事在城里很难用上，城里人看病都去医院。我就是不要钱给人家看病，我认识病人，病人也不认识我呀。我想开一个中医门诊，可人家要文凭。没办法，我只有到中医学院去进修。为了进修，这几年把老本都花光了，不过贾老师放心，等我结业了，就可以开一个诊所了。
贾老师说，老四你别急，啥事都要看长远，你们都还年轻。你去中医学院进修是对的，我教你那点儿本事都是皮毛，在村里还可以给人瞧瞧病，在城里就不沾弦。不过，我教你的都是基础知识，你能背《本草纲目》，在正规中医学院要学会融会贯通。老四你前途远大，要不了多久，你在城里就能站住脚跟。
最后，临到我向贾老师汇报，我不知说啥。贾老师说我教你的是取人心，你就谈谈自己的专业吧。大家好像听懂了贾老师的言外之意，都嘻嘻笑了。大家的意思我懂，让我说说咋把一个城里大闺女拐回来的。我一没骗，二没拐，要说拐，是吴琳娜把我拐去了。大家都知道城里姑娘胆大，自己找男人，原来都是传说，没想到发生在我身上了。（节选）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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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人民文学》2022年第3期


原刊责编 | 李兰玉


本刊责编 | 喻向午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2年第5期


▲张者|

      张者，本名张波，男，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硕士学位，中国作协小说创委会委员，重庆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大学三部曲《桃李》《桃花》《桃夭》，长篇小说《零炮楼》《老风口》，中篇小说集《朝着鲜花去》等。作品曾被各大文学选刊转载，多次登上各大文学年度排行榜，获国内各类文学奖。

赵日超

贺喜重庆作家张者《山前该有一棵树》，获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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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很感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