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涛：大水缓缓降落一一《金色河流》读札‘

江山

新作茶馆 | 张涛：大水缓缓降落——《金色河流》读札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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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河流》中有总——穆有衡的死，让我想起了海洋深处的“鲸落”。

     一鲸落，万物生。鲸鱼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循环系统却可长达百年，这是它留给海最后的温柔。对于穆有衡（有总）来说，这个开篇里老迈、浑身算计、被二子嗤之以鼻的商场老总，带着尘封三十年梦魇般的爱恨贪嗔，在生与死的人生赛跑中，偏离了跑道，最终败下阵来。

     全书围绕着穆有衡的生命航道，顺流而行，汩汩向前。从他卧居在家，到义女桃色风波、遗嘱风波，哪个不是激起了涟漪朵朵。三十年前，穆有衡的人生里只剩下拼命挣钱。他从一个能写诗、出黑板报的文艺青年，到经历过束缚和转折，转型为黑白通吃的商人，穆有衡前半辈子一直被何吉祥从能力到才华、魄力等全方位压制，所谓“大恩如大仇”，穆有衡故意拖慢了找护士的步伐，有意或无意，造成重伤后的何吉祥被呕吐物呛死。何吉祥死后，穆有衡虽然找寻过那个看不出怀孕的瘦长的沈红莲，终究是置之不理，这也就造成了河山被置于“爱心驿站”的后果。他贪婪、凌厉，擅长嘲讽，书中的其他角色几乎都受他或隐或现、有形无形的巨翅所蛊惑、压制，蛰居在他身边，恨着又爱着，却又离不开。



     伴随着穆有衡的昏迷，围绕在他身边的人——谢老师、二子王桑、义女河山、儿媳妇丁宁，反倒开始了与他人、与自己的和解，逐步驶向平静的人生航道。在特护病房里，“卧薪尝胆”二十余年，非要写个有总“罪恶原罪史”的谢老师也在尽心尽力地照顾这个老哥们，他甚至在内心深处反诘：“他到底算是有总的什么？小跟班、生活秘书、私人管家、恩仇交关、半生卧底、酒友、老哥们。也无所谓了……时间就是所有关系的总和。”二十余年的关系，恩仇消弭隐去，谢老师只知道此时，他算是最了解有总的人。他想起了有总最后一次玩“全家福”时含糊咕哝的那一句：“什么你啊我啊，什么好命歹命，什么孙子和票子，都是像河一样，大街上到处流……”

     穆有衡的一生，从世俗意义来讲，是个成功的商业人士，狡黠、精于算计，无利不起早。另一方面，如果不是对老机械厂有着深厚的感情，也不会事实上雇佣那么多下岗的工人，包括对普通人的有意无意的圆梦。连最憎恨他的二子王桑，后来也不得不承认，父亲虽远不具有远见卓识，但是艺术的圆梦的确脱离不了金钱的投入，金钱不是原罪，是正常的经济规律。王桑谈不上与父亲完全地和解，却也不得不理解了他。

     奔过生活的巨石，终于在遗嘱中，穆有衡得到了解脱，流向了大海。他要倾倒他的金山银山，让它们像大河一样，往街道上在人群里到处流淌……从这一角度说，穆有衡留下的金光闪闪的遗产，既是对故人之女河山的补偿，也是泽被后代的一种回馈，是“一鲸落，万物生”，更是“一物静，万物生”。

      穆有衡的发家史是与改革开放同步的。在他与“他们”之间，我们可以看到改革开放给社会释放出来的活力，以及与这场变革一起到来的矛盾与张力。作者说到底还是要处理这些随之而来的矛盾与张力，这显然有很大的难度。就像鲁敏自己所说的那样：“是的，跟金有关，商业法则和光同尘的壮美，黄白之物与财富观的艰难变迁。跟沙有关，恒河沙数，沙漏与指缝里的流泻。跟水有关，大善若水，而馈而赠。跟泥有关，泥泞混浊，倔强野蛮。”总之，所有的东西都纠缠在一起，金钱与感情，爱恨与情仇，瞬间与永恒，这些看似矛盾的词语，鲁敏将他们并置在了小说中。这种并置是一种直面现实的“反映论”，同时也是“虚构”的无可奈何。

二



     穆有衡再次脑中风前，感到“他脑子里在翻江倒海地运转，大水缓缓降落，山峰艰难升起。”

      正巧，书里也有个以“山”为名的角色——河山。虽说河山年纪不大，却眼藏春秋，艳若桃李，八面玲珑，风流洒脱。谢老师说河山“很有意思”。

      何吉祥去世前留下的那笔钱，翻手覆手间，穆有衡就成了有总；何红莲却无钱养娃，迫于生计，将河山置于“爱心驿站”里。这“爱心驿站”给了河山母爱，也让她过早地接触了欺诈、伪装。河山的复杂性不次于穆有衡，和穆有衡相比，不到三十岁的河山毕竟是涉世未深的，在她贪财又妩媚的举止下，深藏着侠女一般的仗义和柔情。尤其面对那些先天有残疾、有疾病的弱小者，正义感和善良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河山在旁人面前精明世俗，贪财，唯独在有总的大儿子、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穆沧面前，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她形容穆沧为“大天使”，久经情场却不知情为何物的河山却在穆沧这里卸下了所有伪装。



     也是内疚，也是补偿，穆有衡对河山是“倾江倒海、穷尽最后之力的扶”。最终，“吉祥梦想基金”成立，河山的青山堂义拍也一起成立，河山回望了穆老爹，她确认了自己，她不是可怜虫。河山也何尝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回馈穆老爹的帮助，穆有衡死后，河山帮助穆老爹重新建立起了新的体系，操心着一大家子的事情，比二子王桑都上心，甚至丁宁都完全信服听凭河山的一切安排。

     经历了种种铁血独行后，河山终于能挺起胸膛，发自肺腑地说，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灵魂救赎，她是“山峰升起”，她是“壮丽河山”。

     《金色河流》中每个人物都从开篇的拧巴纠结，走向了结尾的和解与被救赎。“世事流动，每个人都是一条浑浊深潜的河流，有着无法预测的小小航道，没法讲道理走逻辑的啊。这就是生活的奇妙与庄严，不容置喙，不容篡改。”生命的神奇之处正在于此。在经历了“直面”的痛感之后，选择与外部世界或者自我的和解，是当下诸多“虚构”文字的选择。这是“虚构”的限度，同时也是自我精神容纳的限度。



      张涛：
     1980年生于辽宁省抚顺市。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