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艾玉：爷爷的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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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四季
刘艾玉

“断舍离”在当下是个热词，每每读到类似的文章，我都不免有一丝得意，得意自己的生活没有太多需要“断舍离”的事物，我一直在不知不觉地给自己的人生做着减法。每到换季收拾橱柜或是打扫卫生的时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认为没有用的东西视为垃圾扔掉。那些过往的人和事也被我尘封在记忆深处，很少被记起，夜里睡觉也很少会梦到故人故事。

最近的人和事，让我困惑，心中颇不宁静。和爷爷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不请自来地在脑海浮沉。

夏季，每天吃过饭，爷爷总要泡一杯茶，我和弟弟你一口，我一口，就将他的茶喝光了。弟弟的肚子喝得西瓜那么圆，还要喝。爷爷的茶为什么那么甜，那么解渴！等我们稍大些的时候，每天午饭后，我们都坐在凉棚里，一边喝爷爷的茶，一边听他讲故事。晚上洗过澡，拿着小板凳，去爷爷奶奶屋里继续听故事，老旧的电风扇不知疲倦地摇着他的歪头。刚洗过澡的我们又闷出一身汗，却毫不在意，洗澡不过是应付妈妈的唠叨。几年下来，爷爷的故事却永不枯竭，帝王将相的故事，才子赶考的故事，神鬼妖魔的故事……那时候只知道爷爷肚子里有无穷无尽的故事，不仅我们这些孩子爱听，在稻田里拔草的大人，也聚在我家凉棚下听爷爷娓娓道来。

一年冬天奶奶走了，听故事的人少了一个，也少了一个“剧透者”，父母外出打工，爷爷多了两个跟屁虫。爷爷还泡茶，还讲故事。冬天爷爷生了一盆炭火，放在桌肚下，泡一杯茶，从老油柜里拿出令我们眼睛发亮的袋子，袋子里有时候是麻花，有时候是瓜子，有时候是橘子，每晚定有惊喜。但这些吃食都是定量的，不会让你毫无节制地吃，就像爷爷的故事一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明天再讲。有时候爷爷会经不住央求，躺在床上，继续讲。那时候的冬天没有空调、电热毯。记忆中留下的是听故事的满足，每晚都是在爷爷的故事声中，在小猫咪的呼噜声中，摸着小猫咪脚上的肉舒服安逸地睡去。早晨眼一睁，并不着急起床，还得听一段故事才能起床。

爷爷是我见过脚力最健壮的人，他不会骑自行车，去哪里都靠两条腿。爷爷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邻居们都深信，他的黑色旧皮包里有高深莫测的天书，他的那些本事，都是书上学来的。那个旧皮包，对我和弟弟来说，也有一股魔力。每次爷爷出门，我们每天都会在家门口的大路上等待那个提着旧皮包晚归的身影。初春，傍晚，我和弟弟经常在大路上四处张望，终于那个期待的身影出现了。他披着晚霞，从西边落日的余晖中走来。有时从东边，迎着晚霞走来，他的脸在晚霞的映照下，更红了。他把外套搭在肩头，手里提着他的旧皮包。田野里麦苗还没绿透，“草色遥看近却无”，在一片绿朦朦的土地上，一个高大的身影不断地向我们逼近。机灵的弟弟这时候已经激动地跑回家往脸盆里倒热水了。到家，爷爷把绳子上晾干的毛巾按进水里，揉搓两回，拧干，“哗啦啦”的水声，听着非常悦耳，待爷爷把前胸后背的汗渍都擦了一遍之后。激动人心的时刻就来啦！只见他缓缓地拉开旧皮包的拉链，拿出一颗颗红鸡蛋，一包包金丝猴奶糖，有时候还有其他点心，当然不许一次性吃完，是要分几天吃的。

深秋，芦苇黄了，爷爷拿起镰刀，穿上套鞋，带上两个跟屁虫去割芦苇，为冬天准备柴火。一捆捆芦苇被装上手推车，我和弟弟坐在芦苇捆上，每人手握一把芦花。一路颠簸，一路撕下芦花放飞，吹一口气，看芦花随着秋风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那天晚上回来，爷爷就爱上了唱淮剧。之前他的录音机里播放的都是欢快的曲子，诙谐幽默的扬州小调，我和弟弟也爱听，甚至也会哼两句《杨柳青》。不知怎的，爷爷的录音机再也不放活泼欢快的扬州小调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妈妈凄凄惨惨的哭唱，难听极了。更叫人绝望的是，爷爷不再讲故事了，每天晚上，他都要凄凄惨惨地唱一回，和录音机里的老妈妈唱的一样难听。有一次，我翻开爷爷的旧皮包、老油柜，一本本泛黄的旧书呈现在眼前。除了和风水有关的线装书籍，还有许多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薛仁贵征西》《康熙王朝》……我无意中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爷爷讲的许多故事都写在这些泛黄的旧书上。

后来也不知是长大了，还是认识的字多了，我们不再热衷于听爷爷讲故事了。后来爷爷唱淮剧的次数也少了，由天天晚上唱，渐渐地隔几天唱，最后只在清明中秋、奶奶的生日和忌日唱。我也升入了高中、大学，和爷爷朝夕相处的日子已经成为往事。但我知道爷爷的四季依然在轮转，爷爷就这样，在奶奶去世后，独自一个人养大儿女的儿女，在孙儿们长大飞走飞远后，他依然独自生活，一人，四季，三餐，二十年，给村里人讲故事，给远近闻名而来的人看风水。

再后来我工作，结婚生子，每天被生活推着走。偶尔会接到侄儿的电话“姑姑，老太爷说他想你了！”我才会抽时间，买点爷爷爱吃的点心，匆忙回娘家看望他。

又是一个初春的傍晚，那个老人提着他的旧皮包，凭借自己强健的脚力，在那片绿朦朦的大地上，在那一片温暖橙红的天空下，走着。只是这一次，他背对我们，朝着漫天云霞，走向远方！没有任何预兆，下午他还走去邻村玩了一趟，晚上回来，就睡着了。

梦中我泪眼朦胧，依稀见他回首朝我微笑挥手，但他的脚步依然稳健坚定、向前不止。我亦朝他微笑招手：“爷爷，我懂！一路顺风！”


刘艾玉，中共党员，中小学一级教师，任教于淮安市周恩来红军中学。曾获首届“品味乡愁”优秀作品奖。

江山

爷爷的脚步稳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