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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咏梅: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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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8-14 06:42:1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唐咏梅 于 2022-8-14 18:04 编辑

失   语

由手机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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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识阿香表姐,她已二十出头,不说不笑,不开口说话已整十年。不聋不哑,寂寂地走过了清涩的少女时代。
    只见她甩着两条长长的发辫,灵巧的身影穿梭在厅堂,厨房,河边,井台。挑水,劈柴,煮饭,洗衣,没有一刻停歇,无声无息,不展笑颜,也无不悦之色。
我感到深深的诧异。
     姑母说,农忙时,女儿阿香更是地里一把好手。插秧收稻,一个顶俩,就连筑田埂、拉犁耙这样的重体力活,她也拿得起,干净利落。顶着六月热辣辣的太阳,黝黑的脸上汗流如注,她也不擦擦,一个劲儿埋头干活,草帽总扔在一边,嫌它碍手碍脚。
     每到晌午,母亲的呼唤,遥遥传来:“阿香!歇会儿来,吃饭嘞!”
    那呼唤绵软而亲切,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
是有些乏了。
    但阿香并不应答,吸口气,吐口唾沫在掌心,双手使劲儿搓搓,再次挥动手中的锄头。直等家人停下筷子,她才回来,一个人默默扒完几碗饭,抬脚又出了门。
    正是那年春耕时节,母亲带着还没上学的我去姑母家小住 ,知晓了阿香表姐十年失语的伤痛。
    当晚,我们睡在厅堂楼上一张雕花老床上。因换了新地儿,认床,困在厚厚的亚麻帐子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怕招来母亲责骂,只好静静的躺着,装睡。
    姑母进房,小声地问:“丫头睡着了?”坐在床沿的母亲朝我睡的这头努努嘴,帐子上印出她俩头碰头的剪影。
    姑母将蚊帐掖好,和母亲坐在床沿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纳着鞋底,说起了多年的心事:“无论你怎么喊,就是不和爹娘说话儿……外人不知,还以为我家生了个哑巴。傻丫头……十年前,小学升初中时,功课很好。我和她爹商量,三个弟弟又在念书,家里就两个劳力,活怎么办?没挣够工分,队上就不给放粮食,都得饿肚子。女娃子,初中不上了……别人家的有几个进了学堂念书的?她奶奶眼睛又不好。丫头登时眼泪汪汪,什么话也没有,只把书包空出来,交给她爹……自打那天起,不和人搭话。她奶奶厚着老脸哄,故意跟家里的猫儿,狗儿,说过多少玩笑话。门口过路的听了,笑破肚皮,她也没吐过一个字……怎么招惹,她也不笑……弟妹,我这心里啊!”声音细小而哀痛。
    隔着帐子,我隐隐瞅见,姑母麻利的双手变得木讷迟滞,不时拢袖拭泪,捶一捶胸口,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哽咽难言。
    “倔丫头,真是苦了自己!唉!”母亲知根知底似的,叹息着:“过去的事儿,也补不回来了。女娃儿,苦命!”听了她们的话,我不禁睁大了眼睛。很显然,母亲并不是头一次听说这些事。两位母亲的声音,在深夜里颤抖着,像那帐子上的昏黄煤油灯火,在窗口透进来的晚风中晃动不已。低语和泪水交织着,不知几时,在这催眠似的嘤嗡声里,我渐渐沉入梦乡。
    第二天大早,窗口的月色还没褪去,听到外面传来一声低喊:“阿香姐,刀磨好了没?”哦,大概是邻家小姐妹,招呼着一起上山砍柴去了。
    没有回答,隔着楼板,只听见脚步声穿过厅堂,光脚板踩在泥地上,嗒嗒的响,搁在门角的长扁担“咣”的响了下,大门轻轻的掩上,阿香表姐细碎的脚步声,合上杂乱的一阵踢踏声,渐渐远去。
    从姑母家做客回来,母亲思虑再三,咬着牙把已经九岁的我送进了学堂。
    姑母最揪心的,是阿香表姐的婚事。
在八十年代的乡村,姑娘大多没满二十就嫁了。阿香二十四五了,还窝在家里,已成父母的心病。每当提亲的人一只脚踏进门,另一只脚还悬在门槛外,阿香就拉下脸来,扛上锄头去了地里。媒人滔滔不绝的夸着小伙子,都只散在了风里。
    姑母急得不行,明白女儿心里那道坎,过不去。眼瞅着误了她青春好年华,暗地里直抹泪。
转眼阿香已二十七,上门提亲的日见疏落了。
    那年初夏的某天深夜,在媒人又一次气的悻悻离去之后,姑母来到她深锁的闺房前。
    里间灯盏仍亮着,隔着薄薄的门板,向女儿掏出了心窝子:“我的儿!你点个头吧!那后生人好,又长得周正,家里六姊妹,他是老大。他今年二十九了,好多人家怕他家负担重,还没对象。人勤快,性格也好。你读书的事,是爹娘偏了心……误了你一辈子……十几年了,你心里苦,娘哪里不晓得……你的苦,没白吃。三个弟弟,老大进了乡镇企业办,老二在小学教书,老三当兵转业,都出息了,有工作了。他们心里,哪个不念着姐姐的好?就恨爹娘吧,可不敢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去见个面,同意,就点头,不同意,你就走人。爹娘老了!娘求你了……”
    姑母早已支持不住,扑倒在地上,强压着啜泣,轻轻的拍着房门,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噬咬着她的心:“要早知你心那样高,爹妈就是累死,也要供你读书,走出农村。后悔有啥用?你爹嘴上不说,头发都全白了!十几年来,娘睡过一个安稳觉?吃过一顿有滋有味的饭?”
    端坐床头“咻咻”的飞针绣着鞋垫的阿香,听着门外的哭诉。母亲的忏悔,一字不拉扎进她心底,将那一串伤心往事重提。她的手势不由地慢下来,泪水早已爬满脸颊,但她拼命忍着。直到那“扑嗵”的一声跪下,她再也支撑不住,扭身扑倒床褥上,“呜呜”放声大哭起来。
    失语十五年来,她的喉咙第一次发出了声音,那样响亮而苍凉。她蓦然一惊,连自己也感到陌生。霎时千般滋味涌上心头,这些年强憋在心里的苦水,恨不能把它全倒出来。门外的母亲听到这哭声,又惊又痛,忍住老泪,软声安慰着。
    那一夜的恸哭,仿佛诉说了一切。阿香的脸色,渐渐柔和了。经邻家好姐妹再三劝说,传话给母亲:两天后,去街上茶馆里见面。
    姑母夫妇如临大敌,说话行事万分小心,连走路都怕碰疼了地似的,下脚又轻又缓,生怕女儿一时改了主意。
    相亲那天,阿香早早洗了头,将浓密黑发编成两条油亮的麻花辫,上着一件蓝底白色碎花衬衫,藏青色裤子配一双乳白色平底凉鞋。打惯了赤脚的她,这么正儿八经穿上系带凉鞋,老大不自在,在房间里踩着高翘似的转了好一会儿。赶来做伴的姐妹们,拉着她在大镜子前照了又照,阿香羞红了脸,笑了。
    十五年来,阿香第一次露出了笑颜,像个孩子似的,天真,无邪。
    在墟镇热闹的茶馆里,一个身材挺拔,浓眉秀眼的青年,只瞟了阿香一眼,便慌忙的投向了别处。
阿香倒大方的瞧,他俊朗的身板,浓眉下修长的眼,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直把人家看得窘了,她心里轻轻的笑了,一甩辫子,抽身出了茶馆。
    双方家长吓得脸煞白。青年慌忙跟了出去,问了声什么,她红着脸,回了句什么,就走了。
    青年羞羞的笑了,脸色是高兴的。他走到媒人跟前。点了点头,接头暗语似的。一群人坐着吃茶,茶水还没添够,如坠云雾中,也跟着笑了。
    阿香的婚事就这样成了。
    出阁前,阿香和家人依旧回到了相对无言的时光里。只是她的脚步,变得轻快柔和了。遇上父母疼惜的目光,也不再躲闪,微微接住一会儿,笑着低下了头。这时姑母带笑的眼里,有了欣喜的泪。
    姐妹们每晚收工后,都赶来帮阿香准备嫁妆,看到阿香已经做好满满两樟木箱的新布鞋、绣花鞋垫,不禁啧啧赞叹。其中一双,三年前做好的男鞋,送过去给准新郎试,正合脚,“早就看上了吧?姻缘天注定!”姐妹们笑闹开了。
    结婚那天,新娘子装扮得红艳艳。
   上轿前,行大礼,阿香向爹娘盈盈一拜,一声“爹,娘,孩儿不孝……”便泪雨滂沱不能开言。
    这等了十五年的一声“爹娘”,痛煞了老父老母,他们老泪纵横,把女儿扶起来,四只手臂,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好像抱着一件人世间的珍宝,久久不肯松开。
    看热闹的街坊邻里都解其中味,陪着他们痛快的哭起来。送行的姐妹们更是搂在一起,哭成一团,又哭又笑。迎亲的唢呐不耐烦似的一阵高过一阵,牵新娘的大婶子这才缓过神来,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调电视频道似的,换上笑脸,大声喊道:“嫁女儿,大喜事!哭成这样的,不作兴!上轿了,新郎等急了!”
    新娘坐上了一辆披红带花的新单车,一阵风似的被载走了。
    阿香出阁后,姑母来到她的闺房,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也像被掏空了一样。
    一阵清风飘来,窗口老樟木箱子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堆书,泛黄的书页哗哗作响。姑母认出来了,这是阿香小学五年的课本。她细细摩挲女儿曾经的心爱,有的字迹已模糊,是时间太久,还是泪水打湿的,只有问明月,问清风。
    阿香婚后的生活,平静而温暖。三年内生养了一对儿女,夫妻俩言语不多,常常一个微笑的眼神,就足够。
    婚后五年的正月新春,阿香带着儿女回娘家,正巧我陪母亲去看姑母,夜里,听姑母说起阿香表姐出嫁的前前后后,两位母亲又是一番感慨落泪,不胜唏嘘。
    明媚的春光里,在老家院墙内,阿香表姐柔声呼唤着一对走远了的娇儿:“崽崽,囡囡,不走嘞,回外婆家,来吃饭嘞!”
    惊觉这一声呼唤,似曾相识,仿佛从遥远的记忆深处走来,不禁傻傻的,怔住了。一回头,见姑母在厨房正忙着,准备一大桌子菜,抬眼迎上阿香的目光,连忙低头,撩起衣角拭了拭眼睛:“这风,好大。灶堂灰迷了眼睛了。”
     阿香表姐的眼里亦有了泪,和她母亲的一样,是幸福,温暖的泪滴。
    母亲和我静静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看着这一幕,我们心里甜甜的笑了。
    多年以后,当年陪着阿香相亲的小姐妹,回娘家时都已是慈爱温和的母亲。她们心中的迷团仍未解开:那天青年和姑娘到底说了什么,两颗心,一下就走到了一起?
    阿香仍有些害羞,经不住老姐妹痴缠,道出了当年的秘密。
    青年说的是:“我知道,你吃了好多苦。我不会再让你受苦。跟我。”
    姑娘回答:“吃苦,我愿意。和你。”(3620字)
(写于2015年3月24日,发《短篇小说》杂志2016年第1期开篇:佳作欣赏)


作者    唐咏梅,江西省遂川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人民日报》《中国艺术报》《短篇小说》《生态文化》等报刊,偶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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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15 14:25:5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最美誓言
——青年说的是:“我知道,你吃了好多苦。我不会再让你受苦。跟我。”
姑娘回答:“吃苦,我愿意。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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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8-14 07:30:4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3620字,算不算是“史上最短的短篇小说”?其实,我是当散文写的,也是当散文投稿的。[调皮][调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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