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太平角的咖啡馆

小神

来源：光明文艺

来到太平角，不喝一杯咖啡，好像没到青岛一样。

啤酒是青岛的特产，到青岛必须喝啤酒，但啤酒可以带回去喝，在哪里喝味道都不变。太平角的咖啡是没有办法带回去喝的，喝咖啡需要风景，或者说需要环境衬托。在太平角喝咖啡，必须“在场”，打开你的视觉、嗅觉、味觉、听觉甚至触觉，你才能感受到它独特的魅力和无二的风韵。

记得2009年我随江苏作家团去奥地利交流，周梅森在维也纳街头看到很多人在喝咖啡，便主动说：“我请客，一人一杯。”周梅森是煤炭矿工出身，平常是瞧不起喝咖啡的小资人士的，他崇尚的是大碗喝酒，但到了维也纳也被街头喝咖啡的场景所动。这是环境的感染力。

咖啡馆又是一个容易让人独立思考独立写作的场所，很多作家都有在咖啡馆写作的习惯。2021年我的邻居装修，我就到我们家附近的库布里克书店的咖啡馆去写作，后来发现居然比在家里写作的效率要高，甚至作品的成色也不一样。前些日子，我在青岛太平角小住几天，在好友生的陪同下，造访了几家咖啡馆，越发觉得，青岛这道独特的风景线值得留念，值得书写。

太平角和著名的八大关毗邻，这里红瓦绿树，青山碧海，被誉为天下第一美景。与之匹配的是这里风格各异的建筑。八大关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会，聚集了英、法、俄、德、美、荷兰、比利时、丹麦等二十多个国家的不同建筑，自然景观和人文建筑交相辉映。如果把八大关称为青岛的眼睛，那么太平角则是眼睛里的眼珠子，尤其是错落在万国建筑之间的那些咖啡馆，更是风情万种，美不胜收。


“遇见梵高”是一家荷兰风格的咖啡馆，这里弥漫着荷兰文化的气息，院子里转动的大风车，墙上热烈的向日葵图案，让人仿佛步入了梵高的故乡。悠闲地喝着咖啡的男男女女，青春而洒脱，淡定而热烈。最让人注目的是二楼一间面对大海的屋子，一帮学生正在画板上画向日葵，他们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湛山路5号洋房是一家法式风格的咖啡屋，这里的摆设全是原汁原味的法国老家具、老餐具，那些古老而时尚的烛台燃起的是旧时的浪漫之光。店主是法国人戴伟和他的青岛妻子，两人忙碌着。戴伟用他流利的汉语和我们交流，我们还就北京话里的“嗝儿了”是否为外来词进行了探讨。我的一位研究清史的朋友说这是德语，戴伟当即找来厨房里的德国厨师，问德语是否有类似的单词，答案是没有。英语、法语也没有。但我们一致认为“嗝儿屁凉了”是北京胡同大爷的发明。

地处偏僻的“伊美萝薇”虽然位置不醒目，但由于其独特的风格和情调还是成为网红打卡地，晚间在露台上闲坐，习习海风让你忘记了炎夏的存在，涛声依旧，回忆起童年的时光。太平角18号的“二大爷”也是风格鲜明的好去处，这里的咖啡别有韵味。莫奈花园的“海景时光”咖啡馆，虽然只有几个座位，但风景不可复制。比利时领事馆的西餐、啤酒、咖啡三者俱佳。

太平角的咖啡馆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这里提供了大量的图书供顾客阅读，一边喝咖啡，一边读书，当地人称之为“啡阅青岛”。喝咖啡是给心情放个假，而阅读本身才是精神的飞跃。咖啡屋里的人们，聊完天，发完呆，再捧上一本汪曾祺“人间送小温”的小书，或者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那一刻，大海是温暖的，阅读是温暖的，和咖啡一样迷人。

咖啡馆无疑是一个社交场所，喝咖啡的人是独立的，又是群体中的一分子。独立，是说喝咖啡的人不需要一群人集体行动——一个人喝闷酒是忧郁的表征，而一个人喝咖啡则一点儿也不“可耻”（有一首歌叫《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甚至有点儿酷。但喝咖啡又需要群体效应，虽然在咖啡馆里相互不认识，但那些被咖啡颜色和咖啡味道氤氲的面孔，会让你感到亲切。卞之琳那首著名的《断章》这样写道：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我觉得这是形容咖啡馆心理最好的表达，你在看别人喝咖啡，别人也在看你喝咖啡，你是别人的风景，别人也是你的风景。而太平角迤逦的建筑、湛蓝的海水、深红的瓦色、碧绿的青树，还有那些岁月遗留下来的陈设和家装，装饰了喝咖啡的人的窗子，也装饰了海上升起的明月。

这是带不走的风景。

（本文刊发于《光明日报》2022年8月19日15版）








王干，作家、学者、书法家，生于江苏里下河，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文学创作一级。曾任《文艺报》编辑、《钟山》杂志社编辑，江苏省作家协会创作室副主任，《东方文化周刊》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文学选刊》主编、《小说选刊》执行主编。2010年《王干随笔选》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现任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教授、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王蒙王干对话录》、《汪曾祺十二讲》，201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王干文集》十一卷。